《圣母院在哪一边》 第1章 《圣母院在哪一边》作者:安尼玛【cp完结】 简介: “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疾病健康,我会终生爱护你,对你不离不弃,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樊丘平和嘎乐是一对非常相爱的恋人。在一次意外中,嘎乐死了。 樊丘平伤心欲绝,朝天咆哮: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天:呵,那好。 樊丘平和嘎乐交换了身体。樊丘平:嚯?我没死。 天:好,你等等。 爆炸声响彻云霄,樊丘平被炸伤了半边躯体,不能行走,面容烧毁。庆幸的是,他活了下来。 不幸的是,他活了下来。 1,除了开头换身情节,后面故事很现实。 2,三个男主,嘎乐-丘平-雷狗,错位三角关系,但没真正的劈腿情节。 3,跟之前美食文一样,是一个重生的故事,不过这次重点在情感关系,职业和个人成长其次。 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疾病健康,我会终生爱护你。但是治病要花很多钱,活着要花很多钱。 我们不能抱着共沉沦。 北京、身体互换、种田、he 第一卷:无论健康疾病 第1章 四面佛 从这里到山腰的化工实验室,只有一条路。这条路很窄,路灯暗一盏明一盏,两边的树看不出轮廓,衬得半空的弯月洁白无暇。 樊丘平看一眼月亮,看一眼车窗映照的自己。毕业两年,他已经褪去了学生气,穿着衬衫领带的身板显得肩宽而板正,正是最好的年华。 有个师兄跟他说,做一个基佬,想要活得体面,起码两条件里要占一个:要不是帅,要不就有钱。樊丘平恰好两样都占了。当时他笑了一声说:“有些同志就爱自怜自艾,自己不上进,怪先天条件不好。再说了,有这条件,人是什么取向有啥关系?路当然又宽又自由。”师兄拍他的脑袋:“你小子太他妈嚣张,迟早有一天被收拾。” 丘平毫不担心,他性格好,人人都爱他。毕业后顺理成章的,他有了一份蛮有前途的工作、一个条件不相上下的男友,以及一辆刚出的奥迪r8。他走得一点都不费劲,从不怀疑前路是敞开的。 除了今晚。 他不舍得把新车开进窄道,便打算步行上山。黑暗包裹他和影子时,他突然想,他的未来是海阔天空,还是有人拿着狼牙棒在前方伺候呢?此时他忐忑不安,倾向于相信后者。 小路蜿蜒,黑幕笼罩,上面还有一样让他很不适的东西。 四面佛。 说起这个四面佛,是他们大学的一大谜团。总之佛像就这么伫立在山腰,既无庙堂,也没山门,四张脸,文殊菩萨向东,普贤菩萨向西,观音菩萨向南,地藏菩萨向北。丙烯上漆的木造佛像,看来年代也不久远,但风霜雨雪下色彩斑驳,有的菩萨缺了鼻,有的没了手指,有的底座被刻上“李波去死”。白天看来很凄凉,到了晚上,就不太有人敢靠近了。 丘平看到了四面佛的黑影,深吸一口气,不情愿地继续上山。实验室在佛像西面的坡道上,他今天必须爬上去,见他的男朋友嘎乐。 快步经过佛像,他下意识瞄了佛像一眼。四面佛边上,站了个关云长。 丘平嗷呜地喊了出来!关云长黑着脸道:“嚎什么?吓人呢你!” 丘平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走近关云长道:“雷狗!你他妈拿个青龙偃月刀吓唬人,还恶人先告状。” 雷狗举起手上的家伙。月光下泛着光,是个唢呐。 丘平更怒:“你拿个唢呐干嘛?送殡?” 雷狗认为这事羞耻,又受了嘎乐所托,不能声张,便简短答道:“关你屁事。” 丘平对谁都春风拂脸,唯独喜欢欺负雷狗。他认为这不怪他,雷狗对他有时也不怎么友好,两人的关系总有点说不明白的紧张。 他懒得吵架,绕过雷狗继续往前走。见到实验室的大楼,他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犹豫再三,还是没做好心理准备。折返回四面佛,他放轻脚步。 他走路像豹子,脚步几乎没声。见到雷狗的后背,丘平犯坏,双手悄悄从肩膀绕到他胸膛,猛然抱住了他,在他耳边吹一口气。 雷狗吓得心脏差点骤停,手肘本能地甩向身后。丘平早蹲下了,阴森森道:“我好无聊啊,留下来陪我打两圈麻将呗大帅哥。” 雷狗敏捷地跳上神像的底座,“你……你别过来……我不会打麻将!” 丘平笑得打滚。他熟知雷狗的本性——此人乃体育特长生,不善言辞,表面看来酷冷拽硬,实则极为迷信,最怕鬼神。 雷狗看清是他,跳下底座,骂道:“疯子。” “你人高马大的,怕个球啊,”丘平取笑完他,感到心情好了点儿。他点起一根烟,索性坐在菩萨的脚趾上。 雷狗烦道:“你不是去找嘎乐吗。” 丘平慢悠悠吐出一溜儿烟:“嘎乐约我见面,是不是想求婚?” 雷狗觉得“求婚”这词真别扭,两男的又不能领证,搞这些花活儿有屁用。“你都知道了,赶紧去吧。” “我纠结。” “那去跟他说不想结婚。” “不是不想结。” “那就结!”雷狗看了看表,“你俩能不能痛快点儿,我一会要带课,再不走迟到了。” 第2章 丘平拉着他的手,笑道:“哥们儿,给点意见呗。” 雷狗叹了口气,他不肯坐菩萨身上,便蹲在丘平跟前道:“你纠结什么啊?” “嘎乐拿到了美国那边的offer,他心仪的公司,他梦想的工作。他想我跟他一起去。” “你不跟他去,两地分居?” “我工作干得好好的,不想走。” 这倒是个难题。只是这题雷狗不会解,也不想掺乎两人的前程。“你俩好好谈一次。” “你知道嘎乐的脾气,”丘平歪头看月亮,烦闷道:“他决定好的事,肯定是犄角旮旯方方面面都想清楚了,每一步都计算得明明白白。他叫我去实验室不只是为了结婚,是想我放弃北京的生活,陪他奔赴自由灯塔国。” “你不愿意,去跟他说不愿意。” “如果我不肯跟他去,他会怎样?”这话一说,丘平心都抽起来了,没有人可以脱离嘎乐设好的轨道。 雷狗也没别的想法,直白地说:“你喜欢他,跟他过去又怎么了?人没十全十美,两只手,抓住一些,就得扔掉一些,不能好处全占了吧。”雷狗很少说那么长串的话,讲完这些,他的耐性已经到顶点。站起来,他望着黑暗的路说:“就这么一条路,上去还是下去?要不我俩掷硬币决定。” 丘平“啧”了一声,指望雷狗做知心哥哥,实属病急乱投医。他闭上眼,听自己心里的声音。 “樊丘平,你愿意跟嘎乐结为夫夫吗?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疾病健康,会终生爱护他,对他不离不弃,直至死亡将你们分开。” 嘎乐的脸浮现眼前,樊丘平伸出手,触摸那熟悉的脸庞。心里的声音说:“我……愿意吧。” 他睁开眼睛,鼓起勇气,毅然往实验室走。刚抬脚,雷狗叫住他。丘平转过脸问:“怎么了?” 雷狗微笑道:“祝你们幸福。” 樊丘平心一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到菩萨的嘴也在笑。樊丘平吞了口唾沫,挥挥手道:“谢了雷子。” 雷狗望着樊丘平的背影莫入黑暗。诺大的一座山,好像剩下他一人。被丘平一吓,他总感觉有人盯着他后背。不安地转过头来,却只见神像面容慈悲地看着他,眼睛活起来似的。 他不敢再看,拜了拜,目光转向实验室。 两个多小时前,嘎乐把他拉到实验室,让他帮忙跟丘平求婚。雷狗很不情愿道:“这事我能怎么帮忙?!” “帮忙衬托气氛,”嘎乐笑道:“丘平嫌我不够浪漫。求婚一生人一次,我要给他留个深刻记忆。” 雷狗环视满是仪器的实验室,实在不晓得哪儿浪漫了。求婚不应该找个餐厅,或者山顶、摩天轮之类的吗?却见嘎乐边上有个玻璃盒,玻璃盒里摆着一粒苹果,奇特的是苹果被咬过一口。 嘎乐郑而重之地介绍:“丘平咬过的苹果。” “啊?” “仨月前丘平咬了一口苹果,那天他心情不好,说这苹果烂透了,不能吃了。你看,哪儿烂透了,苹果好好的。” 雷狗听了糟心,两口子这点芝麻蒜皮的事,告诉他干嘛?嘎乐继续说:“丘平自小没了爸妈,对稳定关系没有安全感,要他答应陪我去美国,就要让他相信感情可以长久。” “像这只苹果?” “对,我把苹果放在无菌环境里,过了仨月还一样新鲜。” “无聊,还不如送他钻戒。” 嘎乐把玻璃转过来,露出苹果的另一面,可见上面有条非常纤细的割痕,“戒指在里面,他打开就能看见。”雷狗看出嘎乐很快乐,心里有些酸,又觉得孤独。爱真会让人变傻子,像嘎乐这么理智的人,竟也会花大功夫干这种毫无意义的细活儿。 红苹果放在保护罩里,比寻常苹果更红艳些,雷狗皱眉道:“美国那边你答应了?万一丘平不想跟你走怎么办?” 嘎乐蛮有信心地说:“不可能,他会答应的,他跟我分不开。”他把玻璃罩朝里放好,里面的苹果,活像一颗红彤彤的心。 于是,雷狗便被发配到四面佛,等嘎乐一搞定丘平,就充当气氛组,给他们点亮挂满一路直到实验室的小灯泡,并且奏乐助兴。至于为什么是唢呐,因为雷狗不会弹吉他,也不会拉小提琴。 想到那个场面,雷狗就觉得丢脸。 他合掌对菩萨拜了拜,喃喃祝告:保佑他俩顺顺利利,速战速决——要不我真会迟到了。 第2章 替你死 从化工实验室的大楼正门进去,上到二楼,向左转第二间就是嘎乐的生物化学实验室。他的专业是微生物学方向,毕业后留学担任助教,很可能今年能得到正式教职,升为讲师。青年学者竞争激烈,这在大学里很不容易。 丘平一边拐进走廊,一边想,但嘎乐心志远大,这小楼根本留不住他。 周末夜晚,化工楼不见人影,估计都在外面吃饭了。熟门熟路走到门口,正想敲门,一股刺鼻的气味侵入鼻端,眼睛有灼热感。 丘平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手已经着急地拉开实验室的门。满屋子难闻的味道,只见嘎乐躺在地板,双目紧闭,脸色和嘴唇异常红润。丘平身上发软,冲向嘎乐时差点摔跤。 “嘎子!”他急得拍拍嘎乐的脸颊。皮肤是暖的,但人没反应。他抱住嘎乐的胸背,使劲把他的身体提起来,嘎乐的身体重得不寻常,丘平怎么都搬不动,他想到自己可能也吸入毒气所以浑身乏力,便想去隔绝毒气来源……不对,先开窗……不,还是先搬走嘎乐……丘平手忙脚乱,忙头苍蝇般乱转。 第3章 他给了自己两巴掌!冷静下来樊丘平,他告诫自己。 最后他做了个决定,先把嘎乐拖出去。身旁突然咔嚓一声,旁边的玻璃罩被碰倒,掉落地上碎裂。里面的一颗红苹果滚落地上。樊丘平怔了怔,苹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眼前皱起了皮,变成褐紫色,果肉里嵌着一枚泛光的戒指。 他的心被重重地锤了一下!嘎乐约他来,是为了向他求婚,而他却在底下拖延犹豫,耽误了许多时间。要是他能早点上来,嘎乐怎么会中毒? “中毒”这个念头升起,丘平就惊慌得喘不上气。他早就知道,只有尸体才会那么重…… 战战兢兢凑近嘎乐的脸,红润得像刚洗过热水澡的皮肤开始发僵。眼睛半睁,瞳孔失焦,没有气息,也没有脉搏。丘平失去支撑,软倒在嘎乐边上。毒气开始侵蚀他,他想呕吐,胸口被大石头压着一样无法顺畅呼吸。他想,他也要死了。他不想死,做人多好,他还有那么多好日子没来得及过。 可是这些好日子里再没有嘎乐。 想到这,丘平失去了力气,也没了挣扎的勇气。“要不要跟嘎乐一起走”这纠结了半天的难题,此时答案清清楚楚:我愿意,无论健康贫富,无论在地球的哪里,无论他妈有没有前途……丘平难过地想,他愿意为嘎乐放弃所有,甚至,愿意替嘎乐躺在那里。他不能想象没有嘎乐的日子要怎样过。 丘平剧烈咳嗽,猛然坐起,吐了自己一身。止住咳嗽后,他自言自语道:“求求你们让嘎乐活下来,求求你们。”他从不信鬼神,“你们”是谁他也说不明白,可此时他只有一个信念:嘎乐怎么会出意外?他是个从不出错的人。冥冥中必定有种他不能理解的安排,在幕后操纵着他们。所以这事还会有回转的,只要“你们”肯放他一马。 他伸出一只手,拿起红苹果,苹果离开无菌环境,快速地腐烂着。来不及了,快来不及了…… 丘平衷心地相信,某种神力正隐藏在无常多变的生活里,维持着世界运转。他是学传播的,有什么事不能沟通呢?没有,什么都可以被公关,只要条件合适。 他说:“你们要是想要收走一个人,收我吧。” 手里的苹果掉落,丘平看着苹果滚了滚,咬过的地方居然长出了新的果肉。眨眼间,一只毫无瑕疵的、完整的水果滚在脚边。 他头重脚软,整个人躺倒在地。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杂乱又模糊的声音传进耳里。他尝试去理解那些话的意义,却什么都没捕捉到。过了好一阵,他才辨认出来其中一个声音,唢呐?高昂的乐声怒气冲冲地回荡着,亢奋又哀婉,让人心千回百转。什么玩意儿,真的送殡了! 丘平像是在一条湍急的里顺风而行,身不由己地往前疾冲,所有事物都擦身而过,不留痕迹。他想,他还没死,他是活着的。 突然之间,灯光大明。灯泡在实验室碎裂,迸出火花。轰一声巨响! 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震荡,然后是麻痹,连心跳都听不见了。灼热的空气中,剧烈的疼痛猛然袭来,那是全然无法承受的疼,以致他的脑子停止运转,保护他不至于崩溃。 他在惊愕和剧疼中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了自己,自己的脸也在看着他,神色极度恐慌。他想,灵魂都被震出去了吗?樊丘平快来救你自己,快疼死啦! 樊丘平消失了。没多久,有人不停地拿什么往他身上扑。雷狗的脸怼在他跟前着急道:“你醒着吗?我带你出去。” 一移动,排山倒海的疼痛淹没了他,眼前一黑,他失去了知觉。 丘平的神志,一时在天上,一时在地狱。在天上时他茫茫不知所在,漂泊无根,然后他穿过白雾,落到肉身上,每一处皮肉都经受炙烤剐割的折磨。 渐渐的,他飞不起来,白雾成了具体的半明半暗,身体的折磨越来越长,疼得他嗯哼地呻吟。他听见了痛哼声,可声音沙哑虚弱,压根就不是樊丘平明朗的嗓音。 有时又很寒冷,冰到骨头里的冷,他想起老人说,死是从脚趾发冷开始的,一路蔓延,到心脏人就嗝屁了。他死了吗?当“死”这个想法清晰地浮现,他的神志忽地有了重量,沉沉地落在床上。白雾褪尽,眼前灰黑。 丘平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很冷。”被子盖向他消瘦的身体,暖意立即包裹着他。这时他才确定,他还活着。视野模糊,光亮弥散,软布在擦拭他的眼角,泪水积聚成的眼屎挡住了他的视线。清理干净后,他看清了雷狗的脸。 “嘎乐呢?”他沙哑着问。 雷狗摸摸他的额头说:“在这儿呢,你再睡会儿。” “我要见嘎乐。” 雷狗脸现悲悯的神色,柔声说:“过几天吧。” 丘平见他吞吞吐吐,完全不像平时爽快利落,惊慌急躁道:“嘎乐怎么了,死了吗?” “没死。你再歇会儿,脑子清醒了再说话!” 丘平哪能平静?挣扎着起身,疼得又嗯哼了几声。雷狗慌了手脚,一急之下答应道:“你他妈别动了!我给你看。” 雷狗话少,所以大家很少忽视他的话语。丘平努力当个木头人,双眼死死瞪着雷狗。 雷狗心口扎着玻璃似的,紧紧抿着嘴,打开手机的照相功能,翻转镜头,对着丘平说:“看吧,没死!” 第4章 丘平看着镜头里的木乃伊,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雷狗温声道:“大夫说,屁股切一块皮补上就好了。” 丘平怔怔道:“为嘛要切我屁股,我不切!” “脸都没了,要屁股有毛用!” 丘平大急:“雷狗你跟我说,手机里是谁?” 雷狗叹口气,摸摸他绑满绷带的脑袋说:“别想了嘎子,发生的事不能改变,快点好起来才是正事。” “不是,我问你手机里是谁?!” 雷狗认真地端详他的眼睛,看他是不是神志不清。他说:“你,嘎乐。” “你逗我玩!” “我傻逼啊逗你玩。”雷狗这两星期急怒攻心,睡不着,吃不下,每日都在慌乱的琐事和痛苦中度过,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嘎乐烧伤了躺了两星期,刚刚醒来。接受现实吧,好好养伤。” 好好?这情况谁能好!樊丘平满脑子疑惑,一胸口的怨气,他想给自己一巴掌看是不是幻觉,却发现双手缠满胶带,一抬就疼入心扉;他想叫人来拉走雷狗这疯子,扯开喉咙喊却像老鼠叫;他没有办法,一怒之下,张嘴咬住了雷狗的手。 雷狗的手机脱手,疼得倒吸一口气。他推开木乃伊脑袋,怒道:“神经病啊!” 丘平挑衅地盯着雷狗,看他的反应。雷狗对他本就看不顺眼,这时就该狠揍他一顿。却见雷狗在裤子上擦了擦口水,凑过来,抱着丘平千疮百孔的身体。丘平奋力挣扎,雷狗的怀抱却牢如铁箍。再挣几下,他泄了气,一动不动地贴着雷狗的胸膛。雷狗轻轻拍他的后背,宽慰道:“没事的嘎子,会好起来的。” 丘平心如死灰。这是雷狗对嘎乐说话的语气,不是对樊丘平说话的语气。 他哑声道:“丘……丘平呢?” 雷狗放开他道:“他吸了点毒气,在医院住了几天,回家了。” 丘平想起昏迷前见过自己的脸,艰难地说:“他有来看我吗?” “有,”雷狗别过头去,“每天都问你的情况。” 丘平眨了眨眼,一行泪水流出眼眶。 雷狗离开医院,径直去找樊丘平。他说了谎,樊丘平很久没联系他,也不回他电话,一次都没去病房看望嘎乐。 樊丘平和嘎乐住在东三环一处老楼,是丘平父母留下的遗产。从地铁站步行十分钟,经过一处外国人最爱光顾的菜市场,雷狗进入小区,在中心花园朝二楼喊:“樊丘平!” 他不想进房子里,房子面积很小,之前他常上去蹭饭闲聊打游戏看球赛,现在他一想到那房子就窒息。樊丘平打开窗帘,看了看,一言不发地走到花园。 两人坐在生锈的老人健身器材上。 樊丘平脸色苍白,平日活泛开朗的模样没了。雷狗关心道:“你还难受吗?医生怎么说?” “没事了。” “嘎乐醒了。看着挺虚,还挺有劲儿,咬了我一口。”他给樊丘平看手背的伤。 樊丘平只看一眼,就无法忍受地别过头去。雷狗道:“你去医院看看他,他等你呢。” “我不行,我看了想吐。” 雷狗怒火陡起,“想吐也得看啊,我天天看。” “你跟我不一样。” “他是你男朋友,变成啥样你也不能不管他吧。” 樊丘平看着雷狗,恳求道:“你先帮我照顾着,我暂时不能面对他。” 雷狗能理解樊丘平的心情,但回心一想,他为什么要谅解?他本就是局外人。“嘎子这状况,没个半年一年复原不了。你们是两口子,你不能把责任推给我。” 樊丘平哀伤地笑了一声:“推给你?我做错什么了?苯乙烯泄漏是下午的研究员操作不当,灯泡爆裂也不是我造成的。” 这话深深刺痛了雷狗。灯泡是雷狗点亮的。按照计划,他们从实验室出来,他就开始奏乐和点亮半山的灯泡,所以一看见樊丘平跑出实验室,他按了开关—— 爆炸声响,门口的灯泡炸开,毒气爆燃。雷狗拼了命跑上去,冒着火把嘎乐救出来,人已经烧得惨不忍睹。这是谁的错?雷狗不能心安理得地说:关我屁事! “这事我有责任,”雷狗垂头看地上的蜗牛爬行,“我会照顾嘎子。现在他醒了,可能要做截肢手术,扣掉保险覆盖的那部分,医药费和看护要花不少钱。”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樊丘平道:“我准备卖掉这房子,医药费你不用担心。” 雷狗舒了一口气,他来找樊丘平就是为了这事。拍拍樊丘平的肩膀,他站起来说:“保重,我走了。” 第3章 王八蛋 丘平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这给他带来莫大的痛苦。醒着的时间特别难熬,除了侧身之外,他做不了其他动作。烧伤的皮肤疼痛难忍,护士给他打止疼针时,他就会希望护士姐姐给他的是麻醉针,让他沉入昏迷的黑洞里。 如果是一记长眠不醒的针,那也未尝不好。 刚醒来的前几个星期,他确实常常想死。疼痛和无聊折磨着他,但最大的痛苦是思考。他发现人类最深重的苦难就是思考,思考改变不了过去,无法确定未来,如果命运不会因为思考而变得面慈心善,那么思考为什么要存在? 他的身体像败坏的过期肉一样恶心,打开绷带,一块块腐烂的皮肉流着脓液。长期输液的身躯消瘦了许多,看着骨嶙嶙的手腕,他感到这不是他的一部分,也不是嘎乐的,而是从医院底部、从那些尸体和丢弃器官里长出的怪胎。他幻想自己有七条腿,三条烂的,四条有眼睛,还可以分叉生长。它们会从他的病房穿出去,踹开窗子,一路爬到街道。分叉,再分叉,直至爬满整个二环…… 第5章 雷狗来看他对时候,他对雷狗讲了他的脚怎样占领北京。雷狗一边换尿袋一边说:“早点睡吧,想多了坏脑子。” “我的脸什么时候不用缠绷带?” “可以不用缠的时候。” “废话!你老实告诉我,我的脸是不是没法看了?”他始终不敢照镜子,换药时每秒都是煎熬。 “补补就好了。” 丘平想象自己是一只棉鞋,哪里漏毛,哪里就打个补丁。唯一稍微有点安慰的是,严谨地说,这脸是嘎乐的,不是他的。自己的脸好端端呢,只是不长在自己身上罢了。 他常常盼着嘎乐来看他,可每回有人进门,他又很恐惧。他害怕不是樊丘平的“樊丘平”站在他眼前,对他说关心的话。这情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甚至比烂脸更让他难以接受。 只是这种事一次也没发生过。既没有“樊丘平”站在他身前,也没有“樊丘平”的声音打电话给他。连个信息都没有,嘎乐从他身边彻底消失。 有时他会为嘎乐开脱——看到烂了半边的自己,优秀的青年科学家怎么承受得了?嘎乐必定会疯掉的。嘎乐要保护自己。严谨地说,他保护自己,就是在保护“樊丘平”,也是他对自己爱的表现。 思考就此打住。不能再想下去了。 三周后,他做了截肢手术。手术顺利,左小腿从此离开他的身体,屯进了医院底下的肥料库。丘平被烧伤的皮肤,在打了无数补丁后,也在渐渐康复。疼痛在减缓,他可以抬手看看手机,也能吃点流食了。可他的情绪越来越糟糕。 尤其是截完肢后,他真切地感受到身体不再完整,有什么再也无可挽回。每次瞥见瘪下去的被子,他就胸口发疼,对这病房的一切痛恨不已。 开头的那个月,还有朋友和同事来看他,过后就只剩雷狗了。雷狗也忙,有时能待得久,帮他擦身体、剪指甲、换屎尿袋;有时说两句话就走。雷狗找了个护工看护他,一四十来岁的壮汉,给他剪指甲时常常剪到肉。他还喜欢摸丘平的屁股,拍皮球一样拍出手印,笑道:“你身上都是疤,臀部倒是滑溜溜,有肉头!” 这些恶心事丘平都忍下来了。他是成年男子,又是最麻烦的烧伤病人,很难找到护工。偶尔抱怨两句,护工的大脸就怼到他跟前说:“你要什么,再说一遍我听听?” 丘平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只能欺负雷狗,因为雷狗不会生他气。 雷狗买了鸡汤,碾碎里面的冬瓜,一口口喂他吃。丘平毫无胃口,嫌恶道:“这汤一点味道没有。” “没味道?”雷狗尝了一口,不但有咸味,还有味精的鲜。“你味蕾坏了,我去问问大夫咋回事。” “甭问,”丘平费力地拉住他,“坐下!” 雷狗坐下。“不吃就算了,喝牛奶?” “牛奶凉。” “嗯。” 雷狗是最烂的吵架对象,即不动气,也不说多余的话,完全抓不住他的辫子。丘平怒道:“樊丘平什么时候来看我?”只有提到樊丘平,才会看到雷狗的表情变化。这话是杀手锏,也是在剜自己的伤口,他压根不想知道嘎乐愿不愿见他。 雷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敷衍道:“你马上要做脸部手术,等修好了再见面不好吗。” 丘平更是愤怨:“修得好吗?你甭哄我,我的腿残了,脸坏了,要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嘎乐就不会遗弃我!” “你脑子不清了,不要说话。” 丘平破罐子破摔,打算揭开底牌道:“我偏说!猜猜我是谁?” “很多脚的蜘蛛侠。” “……” 丘平想撞墙。架吵不起来,他便从行动上抵制雷狗,一会嫌点滴流速太快,一会说胸口疼。在帮丘平翻了十七次身,按铃找了八次护士后,雷狗终于忍无可忍,拿起包就要走。 丘平倒委屈得不行,赌气不吃药。雷狗说:“你爱吃不吃。” “好,反正医生最后也是找你谈话。” 雷狗快烦死了,躺床上的嘎乐既熟悉又陌生,完全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游刃有余的学霸,倒像喝多了的樊丘平,异想天开,赖皮嘴利,讲不过他还咬不死他。 “医生不会找到我!嘎子,我对你该尽的责任尽到了,为了照顾你我推了三个班,学校的面试也错过了,我……”雷狗没法说下去,他为嘎乐牺牲何止这些,孙子都没他那么窝囊的!嘎乐就是个无底洞,费多大劲都不会缓过来,雷狗不想再争辩,挥挥手,准备离开病房。 丘平急了,大声道:“回来雷狗!你他妈是不是人,欺负我没脚追你是吗?有种等我脚好了再跑。”雷狗啼笑皆非。转头看一眼床上的病人,觉得他既可怜又讨人嫌——想留人也不会说好话。雷狗迷惑得很,这脑回路太像樊丘平了。 雷狗实在不想再看见他,“我累了嘎子,再见。” 雷狗背起球包,很干脆地走出病房。他是运动员的体型,方肩窄腰,下盘稳定,动作却轻快灵活,眨眼间便从门边消失。丘平怔怔看着门,感到身体像死尸,别说追上雷狗,连说话都没了力气。他在绷带下的脸慢慢笑起来,有一种自暴自弃的痛快感。 雷狗走出医院,满脑子都是嘎乐,干什么都心不在焉。嘎乐的脸,声音却是樊丘平的,喝得醉醺醺的样子,在喋喋不休地说话。 第6章 嘎乐很少喝醉,不像樊丘平那么放纵,樊丘平一喝多就爱粘人,有时嘎乐懒得理他,雷狗就不得不被他勾肩搭背,听一晚上的醉话,赶都赶不走。雷狗认为,樊丘平之所以没被人揍死,完全是因为一张漂亮的脸。 就一个王八蛋! 待到傍晚,他忍不住去了樊丘平的小区。自上次聊完后,他收到了七万三千零四元的转账,为什么有整有零,他搞不懂,只是终于不用为医药费着急苦恼。这笔钱够花一阵子了,问题是嘎乐的身体和心理状况都不稳定,治疗的开销难以预估。 打电话照例没人应,直接杀到门前,敲了半天门,樊丘平终于从门后露面。 樊丘平看起来不那么憔悴,眼睛也有了点光彩。雷狗不知道该感到安慰,还是生气。他对那张俊秀温良的脸说:“去医院看看嘎子吧,他快憋成神经病了。” 樊丘平脸色一沉,“雷狗,我有话跟你说,你先进屋。” 雷狗警戒心大起,“有话在这里说。” “你怕什么啊?”樊丘平笑道,“我们在这里说话,整层楼都会听见。” “有什么不能让人听的,”雷狗执拗地说,“我先说吧。我一个人弄不了嘎乐,我要带课,还要照看我妈,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干。你……你不能不管你男朋友吧。” “我下个月去美国。” 雷狗晴天霹雳。下一秒他抓住樊丘平的领子,大声道:“你说什么?” 樊丘平推开他,心平气和地哄道:“先别生气,听我说雷子。我工作辞掉了,房子也卖了,在这里是浪费时间。嘎子的残疾一时半会好不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我不找门路赚够钱,以后两人搭档去地铁边卖煎饼?” “卖煎饼怎么了?”雷狗不能理解,“嘎子这时候最需要人在身边,你等他出院了,再出去不成吗?” “他能不能走路?” “不能。” “能不能上班?” “悬。” “大小便?” “人扶着。” “他这样子,什么时候我才能放开手?” “你就不该放开。” 樊丘平冷静道:“两个人一起淹死是最坏的选择。我们俩总得保住一个,站稳脚跟了,我会回来照看他,这是我们俩都能回到正轨的唯一办法。” “嘎子,做人不能这样!”雷狗本来就不善辩论,此时气上心头,口舌更是笨拙。这话一出口,两人都静默了。雷狗这才意识到自己喊错了名字。“两个保住一个”这种话,如果出自嘎乐的口就毫不稀奇了,雷狗甚至不会那么生气。 他打量樊丘平,在那双眼里,第一次见到坚不可摧的意志。他很疑惑,并且感到心冷。 樊丘平抱住了他,在他耳边恳切地说:“多谢你暂时帮我照顾嘎乐。你很辛苦我知道,要是你撑不下去了,那就放开手。他有编制,大学会养着他,吃住温饱不会有问题。” 雷狗推开他。樊丘平后退一步,温声道:“你没必要为我们牺牲你的生活,如果你决定不再去医院,我不会怪你。” 雷狗冷道:“我真他妈后悔。” “后悔什么?” 雷狗一边转身走,一边道:“后悔把嘎子抱出来。他要知道有今天,肯定宁愿在楼里烧死。” 丘平辗转难眠——这样说也不对,他自己辗转不了,最多算是原地抖臀。睡眠是另一个痛苦,清醒的时候什么都干不了,梦里却奔波折腾,不是在荒芜的公路上走,就是不停地乘着电梯,上上下下,上上下下…… 醒来后,万籁俱寂,医院里的人似乎都死了,只有心电监测仪发出滴滴声。他才想起自己明天要做脸部手术,监测仪不知道是设置问题,还是接触不良,每过一俩小时就响几声。护士给他换了一台,还是同样扰人,再看他安然无事,对监测的反应便不那么积极了。 男护工走进房间,烦躁道:“这玩意啥毛病,吵死人了。” “你关了呗,”丘平有气无力道。 护工被激怒了,啪一声响,把水杯大力地放到桌上,粗声说:“给你翻个身。”丘平早料到他的动作不会温柔,没想到这混蛋还故意碰了碰他左腿的伤口,丘平疼得“呜哇”叫了出来。 术后身体虚弱,叫声也跟小鸡叫似的。护工摆出夸张的表情,笑说:“哟哟,对不住,痛吗?” 丘平怒目瞪视,无可奈何。这人油滑得很,看出丘平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又没什么人管,欺负一下能怎么着?护工又说:“你的脸烂成这样,以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给你支个招,簋街饭店召洗碗工,半夜上工,躲后厨里刷碗刷盘,不怕吓到人。我哥们儿在那儿当服务员,给你介绍介绍?” 丘平牙关一紧,不说话。 护士走了进来,一阵操作,监测仪便沉默了。她轻声细语道:“手术谁签字?你的朋友没接电话,你……你家人或者同事,方便过来一趟吗?” “我家人在内蒙,我自己签。” “要不,你再给你朋友打个电话?” 丘平语气不善:“雷狗又不是我家人,我死了他能负个毛责任?!我自个儿签。”护士无奈看向护工,护工冷笑一声,以示“这破逼事别找我”。 护士走后,丘平拿起手机,给雷狗打电话。电话没人接,监测仪倒是又滴滴滴乱响起来。 第7章 作者有话说: 奇幻的部分就到此为止,之后是现实生活了。丘平性格开朗,脑洞又大,所以不管遭遇什么,都不会有太惨的描述。不惨,最多算狼狈吧。大部分人都这样,生活是能过下去的,狼狈罢了。 欢迎新朋友老朋友来看文。目前存稿丰厚,能日更。期待一下怎样发展吧!比心 第4章 人跑了 球鞋摩擦地板,发出吱吱声响。在羽毛球馆时间长了,就会习惯这刺耳的声音。挥拍发出“啪”的清脆声,光听声音,便能分辨出球手的能力。雷狗在网对面说:“胳膊太紧张,放松一点。” 这学员练了大半年,基本动作常常走形,简直常练常新。雷狗也不在意,一遍遍纠正动作。他对学生一般很有耐心,每个人资质不同,苦练也没用。更何况她长得漂亮,俱乐部里的教练都想带她,可她唯独选了雷狗。 “教练,我歇会儿,今儿没状态。”她把碎发别到耳后,露出饱满的额头,汗水蒸腾,靠近她能嗅到暖香。 这是雷狗近来比较舒心的时刻,暂时忘掉了医院的气味和嘎乐。学生抬起酸软的手臂,露出大臂内牛奶布丁般的肌肤,跟羽毛一样白。腰肢扭动、轻喘气声、喝水时嘬着的嘴唇,样样都赏心悦目。美和健康是太好的东西了,让人心情舒朗,让他感到明天还有奔头。 康康意识到他的目光,放下水瓶,挑眉笑道:“一会儿还带课吗,没课的话,一起吃饭?” 雷狗愣了愣,待理解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别过了头。他看她,手臂是手臂,腰是腰,嘴是嘴,都是挺美丽的,可从没关联为一个人。这一邀约,雷狗才发现自己的目光越界了,可能造成了误会。正想拒绝,又想:吃个饭怎么了,他确实没课,而且肚子饿。 “好,呃……我请你。” 康康爽快道:“好啊。你请我一回,下回我来。” 等两人再次站到网的两边时,气氛完全不一样了。雷狗认为不能把眼睛停留在她身上太久,口气也温柔了不少。于是一人教一人学的场景,变成两人互相喂球。雷狗挺开心的,自事故发生以来,他第一次有了玩乐的放松感。 偏偏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康康说,你先接电话。说完她擦擦汗,略带娇声道:“好累啊。” 雷狗只好拿起手机,是医院打来的,看来电记录嘎乐也给他打了一个。他担心出了事,立即给医院回电。接完电话,刚转好的心情,又跌进了谷底。医院催他俩件事,一是来签字,二是交费。嘎乐马上要做整形手术,他那几万块已经见底,迫不得已,雷狗只好再打电话给樊丘平。 那边回说: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再拨。 雷狗早有预感,可根本不愿相信樊丘平会干出这事儿!他手忙脚乱,连连打了几个电话,越打他越感到沮丧无力。康康在边上看他惶急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有事我能帮忙吗?” 雷狗放下电话,茫然地看着她:“我没钱。” “啊?”她不知该怎么理解这句话,“那……要不我请你吃饭吧。” 雷狗愁闷地摸着自己脑袋:“不是这个事。抱歉我不能跟你吃饭,你自己吃吧。球馆门口的拉面蛮好的,完了我给你转账。” “啊?” 雷狗喝了一打青岛,一打百威,上了三次卫生间。可怎么都喝醉不了,嘎乐和丘平轮番在脑子里轰炸他。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弄清楚樊丘平前天就启程去了美国。他爱早走晚走,雷狗不关心,问题是卖房子的钱哪儿去了?反正没在他的账户里。 雷狗找到他们的律师朋友周青,获悉樊丘平在两个月之前,就是事故发生后不久,便急忙卖了房子。“我帮他……他搞……搞的手续,”周青有口吃的毛病,磕磕绊绊道。雷狗怒斥:“嘎子在医院躺着,你怎么能让他走?” “不是,我……我他妈能限制他人身自由吗?”周青一紧张,说话就流畅起来,“遇到这事丘平很难过,他也是受害者!” “你跟丘平好,偏心他。” “你不也跟嘎子好吗?雷狗,最无辜是你,你对嘎乐够意思了,他命该如此,你甭把自己搭进去。” “别废话了,卖房钱去哪儿了?” “里面有60万给了嘎乐的爸妈,转进他们账户里了,其他的丘平没告诉我。” 雷狗的心舒服了点,樊丘平良心未泯,起码想到要安顿嘎乐的父母。只是这60万没法向老人开口讨要,老两口在内蒙乌海卖抻面维生,这辈子就指望儿子,出事后雷狗甚至不敢告诉老人,免得他们受不了刺激。 他叹了口气:“行吧,你要联系上樊丘平,帮我带句话。” “好,你……你说。” “他不回来就算了,回来我弄死他。” 现在雷狗就在樊丘平的家——新房东还没搬进来,自然是上了锁了。这锁拦不住雷狗,他上他们家从来不敲门,也不用钥匙。屋里空荡荡,像变态杀手住过的凶宅一样,墙上写满了字。一行行的,全是对樊丘平的爱。雷狗只想吐。樊丘平爱自己爱到神经病了,肉麻字眼淋淋漓漓写满了屋子。 雷狗喝得头重脚轻,思绪却无比清醒。怎么办?他问自己。墙上写的款款情话,恍惚间都变成了数字:住院费用、手术、药、护工、义肢,出院后的复诊、整形、衣食住行、护工……嘎乐短时间无法工作,全都是开销,全都是支出! 第8章 爱有屁用,爱能给嘎乐一张稍微能见人的脸吗? 雷狗呈大字躺在地板上,想到嘎乐瘦得脱了形,想到他失去的左腿、鬼一样的半边脸。他越想越气,拿起墙边的马克笔,删掉后面的情话,写上“臭傻逼去死”。 丘平醒过来,睡过去,醒过来……便再也无法睡着。他做过太多次手术,很快地从迷糊状态中清醒。脸很重,像是糊了大量水泥,痛感钝钝的,感到微微灼热。 脸部手术完成了,像雷狗说的,屁股割了小片皮肤,植在了脸上。虽说是自己的零件,也可能会有排异反应,甚至出现感染,因此他在术前同意书签了字——自己签。雷狗始终没有出现,他想,雷子大概以后再不会出现了。 看着心电监测仪稳定的曲线,他从没那么讨厌活着。 护工拖着沉重的脚步进来,随口道“做好了吗,变漂亮了?”丘平懒得跟他说话。他便坐在床前,自顾自说起来,不外乎医院的暖气太热,保安不让他的电瓶车进来、隔壁护工的口音多难听……总之都是牢骚。丘平烦不胜烦,冷道:“闭嘴吧,嫌热回家去。” 护工不乐意了,一张脸伸到丘平跟前:“你说啥老板?再说一遍。” “我说你滚蛋。” 护工笑了一声,大手从丘平的脖子轻轻往下摸。丘平毛骨悚然,瞪着眼,感觉那手伸进宽袍里,贴着疤痕和胶带抚摸。护工拖长着声音道:“老板,那我走啦,你们上周工钱没给我发,本来我就不想干了。老板,走之前我给你擦擦身体。” 丘平不做声,任由他掀开被子,掀开他的宽袍。身体展露在光亮中,暗红色,黑紫色,凸起的瘢痕,百足虫一样的缝线,全都看得一清二楚。护工仔细穿上指套,粗鲁地把他身子侧过去。 丘平不做声。 护工可惜地看着他爱的屁股,右下方贴着术后纱布,再也不完美了。“啪”的一声响,他清脆地打了一下,屁股显出一滩红印。他猥琐地笑道:“丑八怪,你全身只有这一处好看,有肉头!” 说完,他戴着指套的手指钻进他的缸门里。丘平满可以起身伸手,按响床边的护士呼铃,但他不言不动,任由护工摆布。他太虚弱了,而且心如死水。 这狗逼爱干啥干啥吧,他这么想着,恶心感却一阵阵袭来,胃不住地翻腾。这狗逼知道怎样羞辱人,并且不留痕迹。丘平沉默地忍着,闭上眼。身体的疼痛和羞辱感还可以感受,最难受是想到嘎乐的身体被人玩弄。他对自己说,停止想象,停止思考! 眼前的心电监测仪曲线稳定;受着这样的折磨,他还能波澜不惊地躺着,心跳没半点变化。丘平对自己说,你真他妈牛逼啊,死人都比你有血性。是啊,说自己是死人那是侮辱人了,他最多是一摊肉,等着慢慢腐坏。 护工终于玩烦了,抽出手指,轻蔑地对床吐了口痰。“擦完了老板。我在这里等着,你给我结完帐,我就走!” 麻醉药效渐渐消退,丘平无法入睡。 雷狗在半夜五点走了进来。丘平什么时候见到雷狗都不会惊讶,认识六年,没见过什么门锁或门禁能拦住他。雷狗放下包,重重坐在床边凳子上,身上散发出酒气。屋里除了病人,没其他活物,护工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雷狗不说话,仿佛是进了个空无一人的山洞里,丘平是块长满青苔的石头。终于石头开口说话了: “喝了?” “刚做完手术,难受不?” 丘平不回答,冷淡地说:“你欠护工的钱,赶紧给他,让他滚蛋。” “是你欠的。” 丘平眼眶通红——在绷带下看不出,可愤怒的声音充满尖刺,“我欠你们所有人行吧!你也滚蛋。” 雷狗压住脾气,道:“半条命了还他妈闹别扭。钱我会给他,你好好休息,别触动伤口。”看着丘平,才发现他没盖被子,罩在身上的袍子有点凌乱,大腿连着一小片的屁股露了出来。他的屁股很白,特别显眼。 雷狗猛地站起,问道:“老田去哪里了,你的衣服怎么没穿好?” “不知道,不关你事。” 雷狗脑子嗡嗡作响,拿出手机,调出监控。他觉得这护工老田面相狡猾,对他总不能完全信任,因此悄悄装了个摄像头,最初每天都会拿出来看两眼,后来时间一长,就松懈了。 他快进看了这一周的录像。老田的动作越来越来过分,一开始只是摸,然后又拍又捏,甚至偷偷拍照。直到看见他把手指插入,雷狗愤怒地扔下手机,冲出去找老田。 刚到门口,老田正好慢条斯理走进门来。见到雷狗,他黑着脸说:“老子不干了,结完工钱我这就回家。” “结你妈的钱!”雷狗带上了门,一脚把老田踢翻在地。老田身高1米9,是个不折不扣的彪形大汉,干架从不吃亏,爬起来便要跟雷狗拼命,可还没站起,就被雷狗一腿踩在胸口。他哎哇一声,挨了雷狗四个大耳光。 老田勃然大怒,抓住雷狗的手要掰下去,岂知雷狗手臂爆发力惊人,反被雷狗扣住了脖子,拖到丘平床前。“垃圾!你对嘎乐做了什么?等着进局里吃牢饭!” 老田眼肿鼻青,大呼:“你打人,打人一样吃牢饭。” “放心,我们不报警,”丘平冷飕飕道。房间里静了下来,缠着绷带的病人虚弱地坐起,慢悠悠拿起换药的剪刀。老田挣不脱雷狗的手腕,忽见剪刀指着他的脸,稍用力便能插 入眼睛。老田大骇,吓得不敢乱动,雷狗也吃了一惊。绷带缝里,丘平的嘴向两边翘起,活像恶鬼。 第9章 老田的声音软了下来:“我老田惹您不高兴,给您道个歉。咱这事翻篇儿,您给结了工钱,算两清。” 丘平笑道:“我们不报警,不接受道歉,也不两清。你啊,去死吧!” 剪刀直直插入他的脸颊!谁都没想到一个病人会突然袭击,丘平不知道哪来的手劲,竟然把尖头插进了半公分。老田大呼大叫,挣开雷狗,剪刀就这么吊在了脸颊上。丘平哈哈大笑,这是他看过最滑稽的情景了。 老田取下剪刀,吓得肝胆俱裂,“疯子,神经病!”一边喊着,一边推门逃走。 第5章 半张脸 病房恢复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雷狗被惊住了,他敢揍人,却没勇气杀人。万一嘎子手一歪,剪刀插进脖子,那就是血溅三尺的大场面了。 他坐到丘平床边,只见绷带里渗出了血,创口破裂了。他抱住丘平的脸,顿了顿,闷声说:“对不起。” “都说了,不关你事。” “不是说那个人渣。”雷狗郁闷道:“樊丘平走了,去了美国,我没看住他。” 丘平愣住了,脑子转了几个弯,才理解这话的意思。一直害怕面对的答案,就这么坦然地揭露了出来——在这个操蛋之极的晚上。他的理智在说:意料中事,嘎乐只要有一口气,爬都会爬到美国,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身体却撑不住,软倒在雷狗的身上。 雷狗把他抱在怀里,手搭在他后背,感觉稍用力都会摸到骨头。嘎乐遭大罪了,体重起码没了一半,这软弱的样子深深触动雷狗,本来想告诉他医药费打水漂了,话到嘴边变成:“他走之前卖了房子,给你治病。” 这话对丘平仿佛没什么作用,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雷狗愁闷极了,以后该怎么收场?上哪儿找“卖房子”的钱? 丘平突然说:“雷子,我去变性好不?” “咦?” 丘平抬起脸,眼睛又亮又疯:“我想变成女的。” “你发神经啊。” “我下面好像不行了,被老田那狗逼那样玩,我都没硬起来。” 雷狗大为震惊,被猥亵的时候他的关注点竟然在性能 力上!“你脑子怎么想这个!” “这不重要吗?” “重要!但是谁会在这种时候硬起来?” “你一直男不懂。”丘平困惑道,“我可能真的性 无能了,还不如一勺烩,趁着做手术把那玩意儿割了。” “你赶快睡觉!”雷狗必须制止他胡思乱想,“有事明早问大夫。” 丘平突生一念,“雷子,你闲着也闲着,帮我证明一下。” 啊?雷狗还没反应过来,丘平就拉着他的手,伸进他的宽袍里,“你帮我撸一管。”雷狗的手触到了他那儿,全身一震。丘平毫不犹豫地掀开袍子,露出了身体。 雷狗一直逃避直视嘎乐的身体,在擦身子的时候目光迅速移动,免得把千疮百孔的身体刻进记忆里。他想记住的嘎乐,是球场上灵动的身影,蒙古人的血统赋予他壮健的骨架,偏偏是瘦长的体型,手长脚长,薄薄的肌肉匀称地长在身上;恰恰够用,没有任何多余的部分。 现在医院黄色夜灯中,嘎乐白皙的皮肤软软搭在骨头上,竟像是少年的模样,说不出的瘦弱可怜。雷狗不忍心看,要抽出手,丘平却死死握住他说:“帮我一次,就一次!” 雷狗坐到床上,把丘平抱在胸前,扬起被子,盖住了两人大半个身子。他的手再次触及丘平的下 身,脑子不去想他在干嘛,机械地上下套 弄。丘平浑身一颤。雷狗说:“怎么了又?” “你小点力,掰玉米棒子呢嘛?” “真他妈麻烦。”雷狗只好放轻力度。丘平说:“不行,你这样弄我一定 硬 不起来,你在耳边叫我名字。” 雷狗发火道:“那老逼搞你就能硬!我不玩了。” “别别,哥哥,对不起,你不用叫了,反正也叫不对。你温柔点行不,把我当个人。” 雷狗心一酥,嘎乐从没用过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丘平靠在他胸前,一只手轻抚他的大腿说,“来吧,我的小弟弟要不要保住,全看你了。” 雷狗笑了一声,在他耳边说:“你脑子有病!爷动真格了,你受着。” 丘平感到那只手变得灵活起来,柔软的抚摸,有力的律动。还好脸上缠绷带,看不出他的脸瞬即染了红晕。他硬起来最大的障碍,是想到摸他的是雷狗,所以尽量把目光远离他。眼前是心电监测仪,他便盯着那条曲线,脑子不停地搜罗喜欢的男演员。 可过了不久,他的思绪又回到雷狗身上。他想,真奇怪,自己从来没把雷狗当成幻想对象。明明雷狗这身材五官,那副爱答不理的劲儿,放圈子里必然人人盯着。连嘎乐都开诚布公地说过,可惜雷狗是直的……丘平为这多少有点嫉妒,许是这样,他连老教授都想过,就是不想雷狗。 更尴尬的是,他顺藤摸瓜想到——这时雷狗摸的是嘎乐。想象一发不可收拾,脑子里全是那两人光着在床上缠 绵的画面,热烈的亲 吻和挑 逗,滑腻腻的摩 嚓……监测仪的的曲线波动起来,贴着雷狗有弹性的肌肉,丘平身体灼热,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吃醋还是生气,心跳曲线跟着雷狗的手上上下下,简直就是过山车。 滴滴声急响,监测仪发出了警报! 第10章 两人吓了一大跳。雷狗赶紧爬起床,看一眼丘平支起的下半 身,又着急忙慌地给他盖上。门打开,值班护士快步走进来,只见雷狗双手很没必要地放在脑袋上,丘平脸上渗着血,被子凌乱,笑容怪异。 “你们怎么回事啊?”她立即检查丘平的血压和伤口,所幸没有大碍。想必又是机器出错了,这病人跟监测仪八字不合,每一部都出问题。她给丘平止血换药,重新包扎,柔声道:“没事了。刚做完手术要静养,不要乱动。咦对了,”她看向雷狗,“还没到探视时间,你怎么进来的?” 最后一次脸部手术后,丘平复原得很快。拜嘎乐优秀的体格所赐,两星期后他已经可以推着轮椅在院子里风驰电掣。那一晚的狼狈带来了几个好的结果:小弟弟保住了,丘平不想死了,换了个靠谱的女护工。 女护工是个强健的大妈,力大如牛,心细如发,不再剪伤他的手指。可她的身价也是行业顶级的,雷狗掰着指头算,大妈一天的收费,他连轴转带三天课才能赚回来。要不是学生的资源不能放下,他早自己看护去了。 没多久,丘平装上了义肢。这同样不在医保之内,得雷狗想办法去筹钱。他把自己的积蓄都掏出来了,也只够填平医药费。可之后呢?等着他的还有看不见头的看护费、康复费、整容费。 他想这是大学出的事故,按理学校有责任,便去大学校务处要求赔偿。校务处让他找化学系院长,院长说要等警方出调查结果,警方说得弄清楚苯乙烯是怎么泄漏的。问病床上的嘎乐,嘎乐说:“苯乙烯是个啥?” 一个死循环。 最近雷狗越来越肯定,嘎乐的脑子也受了损伤,性情脾气变得捉摸不定,想起一出是一出,以往的学识和控制力荡然无存,记忆也非常混乱。他跟大夫提过这个疑问,大夫说:“遭遇过巨大危险的人,多少会有心理创伤,性情有变化很平常。你要是不放心,去脑科查查。” 雷狗没去,他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他感觉自己也有心理创伤,被账单围剿的创伤。 丘平的脸可以拆除绷带了,这一日,医生亲自过来给他换药,恭喜他说:“恢复得很好,70%的皮肤跟以前没差别了,还是很靓仔的嘛。” 护工大妈附和道:“咱嘎子五官多标致,再留个头发挡一挡,什么伤都没了。” 丘平看向雷狗。雷狗不会撒谎,吞吞吐吐道:“呃……比刚受伤时好点儿。” 丘平的手指在脸上游走,一寸寸地抚摸。右半边脸光滑如初,左边脸从鼻翼往上,像水涌着波浪般起伏,有硬有软,说不尽的坎坷。雷狗抓住他的手,“别摸了,迟早要再做手术,这些疤痕会好的。” 丘平郁闷地点点头。想了想,实在不敢照镜子,让雷狗给他拍张照,等他做好了心理建设再看。雷狗说:“我帮你画张像。” 丘平记起雷狗会画画,肖像画得蛮好,便答应说:“好。” 那个下午,阳光照进病房,丘平靠在枕头上,整张脸,好的一半,坏的一半,全笼罩在阳光底下。雷狗坐在床边,簌簌滑动铅笔。病房里既没有仪器的滴滴声,也没有大妈爽朗的大嗓门,就让微小的簌簌声成了主导。 受伤以来,丘平第一次得到心灵的平静。半睡半醒中,那簌簌声像温柔的手,一寸寸地抚摸他破烂的肉身。 他也不在乎画出来是什么妖魔鬼怪,待太阳低到落进眼帘时,他漫不经心问:“画好了吗?” 雷狗把a4纸放到他膝上。丘平怔怔看着铅笔勾勒的人,健康的、生动地笑着的嘎乐。 “我是这样的?” 雷狗很肯定道:“是。” “这不是我。” “是你。” “不是!你他妈瞎了吗?我的烂脸呢,我的头发都剃没了!” “艺术加工是必要的。” 丘平再次语塞。他把画像粗暴地折起来,拍在桌上。他突然非常生气,这不是他,是嘎乐!嘎乐不是樊丘平,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雷狗不懂? 雷狗坐到他跟前,温声道:“你会恢复以前的样子。” 不会的,不会的。嘎乐怎么能变成樊丘平?他发现,原来雷狗对嘎乐有那么深的感情,否则怎能画出如此神采飞扬的嘎乐?那是嘎乐最好的样子。 丘平哑声道:“你喜欢嘎乐。” 雷狗愣了愣,“你说什么?” 丘平看着他的眼:“你喜欢我。” 雷狗带着宽慰的语气,笑着拍拍他的后脑勺说:“要不谁会忍你的破逼脾气?” 雷狗还是没懂丘平在说什么。丘平现在也不太确定雷狗的取向了,只知道他在感情方面的心眼,单纯得像个小学生,完全没开窍。丘平万般滋味无从宣泄,刻薄地说:“你活该。” 雷狗不跟他计较。眼前的嘎乐太可怜,不只是狰狞的疤痕,那张脸瘦脱相了,形同骷髅,恐怕得入土一周才有这效果。他知道嘎乐情绪不稳,脑子紊乱,抱着他的脸说:“你是谁?” “樊丘平。” “给你机会再说一遍。” 丘平感到喉咙发疼,声音经过刀山火海,才从嘴唇里发出:“我……”望着雷狗殷切的眼神,他说:“我是嘎乐。” 我是嘎乐。 丘平每天都要把这句话念一千遍,就像在念咒。他把嘎乐的画像贴在床边,每天看着,越看越觉得自己会发疯。 第11章 他已经搬回到大病房,八个人一间,探视时间闹哄哄的。非探视时间,病人的呻吟此起彼伏,比白天还热闹。丘平看不进书,听不下音乐,护工让他练习用义肢走路,他也是敷衍两下就不肯动了。他没有因为被嘎乐遗弃而要生要死,只是对一切失去期待。 大妈教训他:“你才二十四,下半辈子打算坐轮椅上了?振作点啊,咱不能成为别人包袱。” “我不会成为包袱。” 话音刚落,雷狗走进病房。大妈叹了口气,暗自摇头。雷狗眼见的憔悴了,身上的t恤发出馊味,估计是没来得及晒干就穿上身。这种事她见多了,一个人背着另一个,走着走着就再也走不动……这才是最大的惨剧。 她回头拍了拍丘平脑袋,“起来小子!今儿不练够半小时,不给你拿巧克力吃。” 丘平懒洋洋应了声:“诶。” 第6章 模特儿 天渐渐暖和,雷狗把轮椅上的丘平推到医院的草地,把他扶起来。 一开始使用义肢总是不习惯的,但丘平最大的问题是躺了四个多月,臀腿腹部肌肉都萎缩了,完全使不上劲。177的身高,体重只剩不到100斤,扶起来还是沉重无比。 丘平感觉站起来很痛苦,心想人类为什么要发展出腿呢,为什么不进化出翅膀,或者像蚯蚓一样钻地?做海象也蛮不错,入水能游,出水还能攀岩。他问雷狗:“你知道海象靠什么走路?” “脚。” “不对,靠牙齿。海象身体很笨重,靠两只长牙齿插进冰块,脖子的肌肉缩着,往前拖,啊拖,啊拖。”说着他像王八一样伸脖子,一伸一缩。 雷狗被他逗笑了,“你有那么长的牙齿?” “没有。” “那就好好用脚走路!” 丘平试着踏前一步,瞬时全身的关节都疼起来,心脏急促涨缩,眼前的不是草,是闪着银光的钉子,是昂着脑袋的眼镜蛇,丘平没稳住身体,向前扑去。雷狗及时抱住了他,鼓励道:“进步很大,起码脚能着地了。” 丘平满头冷汗,气喘吁吁。人类的一小步,他迈了两周都迈不利索,他感到自己被进化远远地抛在身后。 雷狗也很忧虑。他跟大夫聊过,大夫说病人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按理不该完全走不了。“病人要康复,身体是一方面,最重要是心理。这病人多半有什么心理障碍,要不你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 雷狗没去,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医生又说,病人月底应该可以出院了,你准备准备吧。 雷狗更是发愁,嘎乐出院后可以去哪里?那意味着24小时看护,要管他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嘎子要能自己走路还行,可他现在还他妈在学着海象伸脖子! 雷狗离开医院,忙不迭赶去球馆。今天又是私教课,康康在做着脚步练习,身上出了薄汗,细腻的皮肤微微发红。看着她费劲又努力的模样,雷狗的心情好了起来。 康康做几组就累了,气息急促道:“教练,早啊!” “对不起,我有事耽误了。” 康康细长眼上挑:“道歉就完事了?怎样补偿我。” “今天多上半小时课。” 康康失笑:“我多谢你了哈。” 下了课,天要黑未黑,他要赶去学校带一大帮高中生。快步走到门口,电瓶车被一辆货拉拉挡住了,左顾右盼,哪里都不见类似司机的人物。眼看快迟到,他拿起手机准备叫车,屏幕上落了几滴水。 雨倾盆而下。雷狗眨了眨眼,站在非机动车道和人行道之间,雨霎时便淋湿了他的脑袋。无孔不入的雨,他不知道躲去哪里。雷狗满心绝望,这些日子的劳累瞬间击溃了他。移不走的电瓶车,赶不完的工作,站不起来的嘎乐……他不知道躲去哪里! 雷狗全身湿透了,发梢滴着水,行人只看他一眼就失去兴趣,全世界都是流动的,只有他钉在原地上。这时有人喊她:“教练!你没事吧?” 康康在前方跟他说话。他如梦初醒,尴尬道:“我……我的车被别住了。”眼看她要钻进银色的莲花跑车,他厚着脸皮问:“你方便捎我一程吗?” 康康没问他要去哪里,就让他湿漉漉地上了车。雷狗僵硬地坐在副驾,脚微微抬离脚垫,免得脚底的泥污印在垫子上。康康笑道:“没事,这车不是我的,随便造,我不心疼。” 雷狗还是很不自在,“还好遇到你,要不我上课又迟到了。” “教练忙啊,周六晚上还带课。” “咦,今天是周六吗?”他打开日历,果然是周末。“今晚没课,我记错了。”说完他整个人都脱力似的,重重倚在后背上。一闲下来,反而不知所措。 康康给了他一个去处:“我家有姜茶。姜茶祛湿暖身,下雨天喝这最棒了,我给你再加个鸡蛋?” “啊?” 雷狗不想跟康康太过靠近,因为她对他是有吸引力的,他时间太少、钱包太瘪,实在承担不了任何感情关系。可是现在他就在康康的家中。那是一栋老楼的小房子,顶多也就30平米,简陋的家具覆盖着花里胡哨的装饰,到处都是廉价的小玩偶和瓶瓶罐罐。雷狗原以为她有多豪富,至不济也是个事业稳定的中产。付得起私教价格的,不应该住得那么寒酸。 康康给他扔了一件最宽松的t恤。房子实在逼仄,客厅就是房间,无遮无拦的,雷狗想了想,背对着她快速脱了湿衣服。康康忍不住笑道,“甭害羞,大胆脱吧,就当是我收留你的福利。”她索性就坐在沙发上,托着腮观赏美男。 第12章 雷狗道:“我本来没想上你家,是你把我拐来的。” “不识好人心!我看你像迷了路的小狗崽子,才让你上的车。遇到啥难事了?” 雷狗不愿多说,转过身来,牵嘴一笑道:“看够了?我能穿上衣服了吗?” 他坐在康康边上,终于放松下来。康康给他倒了热红酒,姜茶什么的压根儿没有,她也懒得弄。她松松垮垮地倚在蜡笔小新垫子上,抱怨道:“好累啊,教练你太狠了,每回练完我跟死了一样。” 雷狗见她经济条件也没多好,请个私教实在浪费,坦诚道:“你不适合打羽毛球,想保持身材,跑跑步。” “我不适合任何运动,练什么都稀烂。”她突然直起身,“但我不服气,凭啥我就只能跑步!我才不跑步,有脚就能跑步,而且人人都有脚,有啥稀罕的。” 也不一定,雷狗心里说。 他问:“那辆跑车从哪里来的?” “偷的。” “你这反应能力,偷不来。” “男人送的。” “那有可能。” 康康笑了起来:“那车是样品。我的职业是帮人推销吃的、玩的、酒店、车。根据客户要求拍点照片,发到网上,车是明早用来拍餐厅的。” “原来你是托。” “你会不会聊天?”康康纠正他:“我这叫模特儿。” “模特儿,好。”雷狗想,她的职业是在网上装成有钱闲人、到处吃喝旅游的网红账号,这压根儿不算正经工作。但他在别人家中,不能太“不会聊天”,便随口问:“这活儿赚钱吗?” “饿的饿死,涝的涝死。” “嗯。” “你呢,就是教羽毛球?” “我也不会干别的。上个月本来要去厦门,去那边的大学当教练,因为出了点事,没去成。之后还有一家公司要我去打球,在广州,我去不了推了。运气真背。” 康康认真地听着,没搭话。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说:“我给你吹头发吧,别感冒了。” “不用……” “举手之劳,不用谢。” 她拿出吹风机,手指轻柔地摩挲他的短发。雷狗舒服极了,温暖的风和温柔的触摸一路抚慰到他心里,这些日子的奔波劳碌,全收拢在她的指掌之间,他几乎要合上眼帘。这俗气的房间也变得软软绵绵,无比可爱。 他很想倒头便睡,迷糊之间,柔软的手滑到他的脖子,指甲尖触及皮肤,雷狗激灵一下。像猫抓住小鸟一样,他迅速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往下爬动。 康康笑道:“不喜欢我?” “不是……喜欢和抓住你的手是两回事。” “你抓不住我,我的手很多,你看,我的手能占领北京。”她的身体长出十几只手,每只手都跟软尺一样不断抽长,把他紧紧合围。雷狗大骇:“放过我吧嘎子!” 噗的一下,他的上半身栽向小茶几,脑袋狠狠地敲了一下。雷狗霍然惊醒,原来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做了个噩梦。康康在旁边又笑又惊,“没事吧你,”手轻轻揉他额头上的包。 雷狗的心跳还没平缓,但被康康揉得很舒服。揉着揉着,他浑身骨头都酥了,只觉连坐着都很费劲。他轻声说:“有事,我很累。” “累就睡吧,不收你房租。”康康温和地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睡都行。” 雷狗的生活有了点色彩。他平时只穿深色t恤,春夏短袖,秋冬长袖,但这一天竟然穿着白色衣服,上面印着娇俏的小马宝莉图案。丘平啧啧称奇,“这t恤跟你太匹配了,哪里偷来的?” 雷狗不说,只是笑。丘平满心狐疑,雷狗必有猫腻——难道他钢铁外表下的少女心终于压不住,悄悄冒头了?端详雷狗,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更显得五官挺立、清爽俊朗。他想,雷狗真好看啊,平时不太打扮,认真收拾一下,准是个大美人…… 正心猿意马,雷狗从包装袋拿出盒饭,盖子掀开,油润焦黄的皮香气四溢。“烧鹅!”丘平吞了口唾沫。雷狗道:“医院的营养餐吃烦了吧,你要多吃点肉,长长称。” 丘平连连点头,伸手进盒子里,又缩回来:“我怕脏手,你喂我。” “吃牛羊肉长大的人怕脏手?毛病越来越多了。” 丘平一愣,突然想到自己很少馋肉。他吃饭特别挑嘴,吃鱼嫌刺多,鸡腿嫌滴油,宁愿吃青菜、啃面包。烧伤后竟然胃口大变,闻到肉味就眼睛发光,怎么吃都不解馋。 想到这,他又郁闷起来。雷狗见他脸色黯淡,坐在他身边,扯出一只烧鹅腿哄道:“我喂你。”丘平啊呜咬了一大口,油脂的咸香充满口腔,有嚼劲的鹅肉在齿间迸出肉汁,来不及吞下,流出了嘴角。 “吃慢点……好吃吗?跟饿了三个月一样……吃慢点。烧鹅差点意思,下回给你带烤羊腰。” 丘平的油嘴勉强地绽开一个笑容。他是一闻到内脏味儿就受不了,可现在一听到烤羊腰,肚子咕噜响了一声。雷狗轻轻给他擦嘴,怜惜道:“你真是饿坏了。” 不是,他是变成嘎乐了。不管愿不愿意,他在嘎乐化,包括对羊腰流口水,包括认同雷狗是大美人。他正在用嘎乐的感官和脑子体验和回应这个世界! 人说情到至深处就是希望变成对方——说这话的人想必从不挑食。变成爱人的感受太别扭,丘平不止不敢看自己的脸,连自己的身体也能避则避,想到他“寄存”在嘎乐身上,他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犯禁羞耻感。 第13章 雷狗把一勺子饭喂到他嘴边时,护工周大娘正好提着大包进来,横了一眼丘平道:“不能自己吃饭了?你啊,把他给惯坏了。” 丘平笑道:“雷狗乐意。” 周大娘心直口快道:“你快把路走稳吧。雷子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哪能天天一勺子一勺子喂你?” 丘平满心不是滋味:“啰嗦。” 第7章 可怜虫 大娘一语成谶,自那日后,雷狗上医院的时间越来越少。雷狗不来,丘平更没心思学走路,进度长久停留在人类的一小步上。 雷狗的样子有了显著的转变。他不但穿小马宝莉,有时还穿起了衬衫长裤,甚至是好品牌的外套鞋子。丘平识货,雷狗脚下那双鞋3000多块,虽然算不上奢侈品,但完全不是他的作风。 每回来雷狗都会给他带吃的,煎牛排、油封鸭腿、肉饼三指厚的汉堡、红柳枝羊肉串,种类形形色色,丘平一看就知道出自正规馆子。 雷狗哪里有钱过这种生活?丘平想得晚上睡不着。现在他的朋友圈子里,唯一牵挂的人只有雷狗,而雷狗却变得不认识了。 他问周大娘:“您说雷狗最近发什么骚?” 周大娘掩嘴笑,那样子实在猥琐。丘平:“有话直说!您一笑我毛骨悚然啊。” 大娘甜蜜道:“你咋看不出来啊,爷们儿爱俏,当然因为娘们儿。雷狗谈恋爱了。” 丘平大惊失色!“不能够!哪个神仙能搞定一块石头!” “我听他跟个姑娘讲电话,语气可温柔了。” “你怎么知道是姑娘。” “不是姑娘会是这语气?一定是姑娘。” 大娘这闭环逻辑实在坚不可摧,丘平换个说法道:“讲个电话不代表什么。” “嗐,大娘不乱说话,给你看证据!” 周大娘浑身都散发着真理持有者的光芒,靠近丘平的脑袋,给他看一堆照片。“前几天雷子给了我几张免费吃饭的卷,我点进去一看,乖乖,好多雷子的照片。” 照片里都是在吃喝玩乐,雷狗跟个年轻女孩一起,牵手拥抱,相互喂食,甚至还有坐大腿的亲密照。两人相貌匹配,无比养眼,对视的眼里电力四射,如果投一把餐刀到他们中间,指定会轰!的炸成碎片。 大娘语重心长地说:“你得争点气啊嘎子,快快好起来,自己照顾自己。就算这姑娘不计较,以后他俩有了孩子,你说,还能照顾你不?雷子心眼忒好,你多为他着想,哈。” 丘平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娘,怎么就快进到孩子了?他的心情跌落谷底,闷闷道:“我不需要人照顾。” 那一晚丘平发高烧,脸色通红,昏昏沉沉的一味说胡话。大夫和护士都悬起心来,立即给他做检查。从大脑查到不存在的腿,什么病灶都查不出来,也没什么发炎的迹象。 本来他过一周就能出院,因为这不明原因的高烧,只能继续留院观察。雷狗很是担心,追问医生道:“烧得那么厉害,怎么会找不出根源?” “发烧的原因很多,一个个排查需要时间,你别急,有病人反复烧了一年,才查出是白血病。” 雷狗脸色都青了。医生笑道:“这个概率很低的,不用太担心。我有个猜想,病人的脑子是不是太活跃了?我很少看到这么多想法的病人。” “所以他果然是脑子有病?” “准确地说,可能是心理的原因。你可以找个心理咨询师帮他疏解疏解。” 雷狗说了一万遍,他没有多余的钱,而且这大夫的结论总是归到心理病,“心理”这个桶未免太能装了。雷狗无力地走进病房,却见丘平双眼炯炯有神地坐在病床上。雷狗吓了一跳,“你怎么不睡了?”过去握他的手,炽热如火,“还发着高烧。” 丘平舔了舔干嘴唇,“给我拿水。” “好。” 雷狗把水倒进有吸管的水杯,丘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们还有多少钱?” 雷狗的手一歪,水洒在了桌上。丘平接着说:“嘎……樊丘平卖了那套房子,就算骨折价卖的,也能有四五百万。那些钱还剩多少? 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了!雷狗心里咆哮。樊丘平这畜生带走了所有钱——400来万,他全带走了,那就是打定主意永不回头。他留在身后的,除了房子里不堪入目的情话,就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嘎乐。 这些话没法对嘎子说,他发着高烧,不能再刺激他。雷狗又不擅撒谎,吞吞吐吐道:“他……他只留下一半的钱,其中一部分给了你爹妈,剩下没多少。” 丘平毫不在意,“那也不少了。咱有多少用多少,用完再说。” 义肢、整形、很多进口药都不入医保,靠医保可以不死,却没法做个体面的正常人。这话没有明说,雷狗认为丘平应该心知肚明。他心烦意乱地抓住床架的铁沿:“这点钱得省着用,等用完生活就成问题了。” “你不也活得好好的。”丘平拿出手机,打开那些肉麻至极的亲密照,嘲道:“这生活谁不羡慕?” 雷狗张着嘴,完全想不出措辞。照片里的他戴着上千块的领巾,牵着只臭烘烘的沙皮狗,喝着一杯好几百的瑰夏。 嘎乐这误会大了! “她……我……哎。这跟那笔钱没关系。” “那你哪来的钱住华尔道夫?这姑娘魅力忒大,约个会不是吃大螃蟹,就是去大酒店下午茶,这么能花钱,一个月两万都打不住。还是那姑娘包养你,倒贴你钱?”丘平认真地分析道:“不像,她看起来不像有钱的,这姑娘眼神会讨好人,富婆一般不那么献媚……” 第14章 “你住嘴吧,”雷狗忍不了这一长串话,“不是你想的那样!” 丘平冷笑:“那你说说,卖房子的钱哪里去了?” 雷狗有口难辩,脸憋得通红。这些日子累死累活,都没这一刻那么难受,跟嘎子说明真相,他必定不信,到时还得拿出各种文件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妈的! 丘平恶魔的嘴唇扬起。雷狗怒道:“你笑什么!我…我真没拿你的钱。” “嘿呦,”丘平看到雷狗憋屈的样子,笑得更大声,“我知道你没拿。就你这资质,想骗你大爷的钱,妄想!你傻啊雷子,这些狗屁照片一看就知道是商家摆拍,全都一个模子出来的。” 雷狗松了一口气,随后愤愤道:“去你妈的,耍我。” 丘平惋惜地看着他:“你怎么沦落到去干这个?kol公司看着光鲜,其实给不了多少钱。做网红哪有那么容易,你要是肯脱衣服还行。” “我不脱。”雷狗乏力地坐在床边。 “雷狗,你最近是不是缺钱?” 问得好。 丘平接着道:“我卖房子的钱,全归你。” 我谢谢您了。 丘平再接着道:“你这脾气不适合当网红,做这行要脸蛋但不能要脸,要自恋不能要自尊,十个里八个都是浮夸的可怜虫。” 雷狗本来就不爱干这活,是康康说男女搭配更有噱头,他才去试试。钱没赚多少,但能给嘎乐拿点好吃的,时间又比较自由,在教课的间隙可以去赚点额外收入。康康说,要我们红了,以后就出自己品牌的衣服、化妆品、床单、玩具、螺丝粉——躺着赚钱。 雷狗不信,可也怀着丝丝的期望。现在看着照片里的自己,他恨不得钻进地板里。 “钱你别担心,”丘平大方道,“我的钱就是你的,这活儿趁早别干了。” 雷鬼没法接话,也说不出感恩戴德的谎言。他垂头道:“还好你自己看出来了,要不我水洗不清。” “我干这行两年多,能不知道?” “又说胡话。” “樊丘平干这行两年多,我能不知道?他们做宣传要找各色博主,你这种算是最底层,要多少有多少。还有一个大问题,这女生是谁,长得真不行。” “康康不行,那满世界都是怪物了。” “我是从专业角度分析,她五官没缺点,没缺点也没棱角,太柔顺了,没有一丝辨识性。如果你真要做下去,她这样的红不了,你换个搭档吧。” 雷狗糟心道:“你一蹲实验室的,有个狗屁专业角度。” 这是雷狗和丘平之间的战争,也可以说是丘平“去嘎乐化”的战争。雷狗固执之极,一涉及身份问题就寸步不让:“你是谁你再说一遍。” “我……我是嘎乐,”丘平泄气道,“一个蹲实验室的。” 雷狗绽开一个苦涩的笑颜:“好,别再胡思乱想了。” 丘平的烧反反复复,总不能好利索。雷狗一筹莫展,每天的药费和检查费累积起来,又是大笔费用,医保不能报的一大堆。 趁着下午的空档,他和律师周青一起去找房子。“哥们儿,你……你真要跟……跟嘎乐住?对……对了,你自个儿……的租房呢?” “房子我退了。” “你……你睡哪儿?” “要不回延庆家里睡,要不在球馆和医院睡。” “我……我操!” “能省点儿是点儿。” “那……那你选这……里租房?贵!” “嘎子说想住东边,医院附近太无聊。” “我……我操!”周青用不屑的语气说:“本来就……就不……富裕,再养个挑三……挑三拣四的,下半辈……辈子有你苦头吃……吃。” “一会儿帮我讲讲价,不行的话让房东负担暖气费物业费。” “放心吧兄弟,”周青说话流畅起来:“凭我这口齿,房东不倒贴算他本事。”他又问:“你知道丘平的账户密码吧。”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问这个干嘛?” “你不……不知道?”周青很诧异,“哎,他把……把车留给……给你了。你要卖……卖车的话,可能需……需要账户密码。” 雷狗一喜:“丘平的车嘎嘣新,能卖不少钱,”随即苦恼道:“但我不知道账户密码,你能去问问他吗?” “他能……能告诉我吗?你自己问去!” “我删了他的手机号,拉黑了他,以后都不想听到这人的声音。” 周青愣了愣,随后道:“那算……算了!”他把车钥匙给雷狗,“交……交接了哈。” 最后周青讲完价,一个老破小公寓每月6000,已经是这一片的洼地价格。雷狗的算盘打了又打,还是很难负担得起。 “教练,发啥呆呢?”康康依旧习惯叫他“教练”,她把长卷发束起,戴上借来的项链,左看右看,很是喜欢。 雷狗问:“接下去怎么做?”摄影师指挥他,“教练您跟狗互动一下吧。” 那只沙皮狗站在凳子上,两颗铜铃般的眼睛盯着桌上的香肠。“把丁丁抱起来,”摄影师说,“脸靠近点。”道具沙皮狗很久没洗澡,浑身散发臭气,雷狗不得不一边屏住呼吸,一边摆出个溺爱的表情。 “多给点笑啊教练,想想你工作日不用挤地铁,不用吃外卖,优游自在遛狗吃brunch,还有什么不开心嘛。不开心就是在侮辱劳动人民嘛。” 第15章 雷狗牵起嘴角,勉强地笑起来。突然手一松,沙皮狗直直窜到桌上,叼起香肠,把茶杯和调料瓶碰得七零八落。康康惊叫,起身回避,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女人。 康康连连道歉,那女人看都不看她,一脸嫌恶地对服务员说:“以后有这种拍照的,单独圈起来,别跟我们正常消费的混在一起,坏了你们招牌。”回头对先生抱怨:“市里的酒店越来越烂,还不如郊区的小民宿,起码人少清静,没那么些素质低的网红。” 被厌恶是寻常事,康康不说话,默默坐回座位。雷狗抱住了沙皮,难民一样拘谨地坐藤椅上。他穿着50元t恤时去哪儿都坦坦荡荡,现在一身几千块的名牌,反而寒酸得很。沙皮狗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吃过肉的嘴角。 雷狗实在不想干了,正想跟康康商量,摄影师兼经纪人一脸欢喜对雷狗说:“好事儿啊教练,有家健身房看中了你,给的价格够可以的。拍不拍?” “拍!” 第8章 给不起 健身房坐落在cbd一办公大楼里,电梯在11楼打开,眼前是铺了地毯的玻璃房。一个个铁兽似的装备摆在大片落地玻璃后,阳光罩在汗水淋漓的男人身上。 老板戴上黑框眼镜,迎着他们说:“来了!”自来熟地把手搭在雷狗肩上,“哥们儿玩健身吗?” “不玩。” 老板的眼睛上下打量他,“衣服脱了看看。” 雷狗在沮丧地想:他妈真要脱衣服!嘎子的“专业角度”许是正确的,雷狗不脱衣根本卖不上价。雷狗脱了上衣,老板跟木匠打磨木头一样,细细摩挲他的胸和腹部。经纪人紧张道:“咱教练练羽毛球的,身形是瘦点,肌肉可是足斤足量,童叟无欺啊。” 老板笑道:“肉不够秤,还好长得帅。”说着手毫不掩饰地摸向雷狗的屁股,轻轻捏了一下。雷狗忍住怒意道:“我要做什么?” 他被命令换上短裤,像一块即将下锅的肉,他被抹了油、喷了水。老板的手在他身上每寸裸露的皮肤摸了两遍。贴着雷狗,老板指示他做各种动作,教他怎样凸显胸肌腹肌,展出腿部紧致的线条、凸起的胯部和背肌的曲线。这些雷狗都忍了,直到老板猥琐地笑道:“臀部夹紧!不够,不够,再紧一点。知道怎样夹紧不?”他把手伸到雷狗的大腿之间,一脸兴奋道:“夹!夹到我受不了为止!” “你说的,”雷狗实在忍无可忍,用力夹住了他的手,老板哎呦一声,头发被雷狗大力揪了起来。雷狗寒着脸,用杀人的语气说:“受得了吗?还要不要?” 老板感觉头皮都要被扒下来了,急道:“放手!你干嘛呢?”经纪人也上前拉住雷狗:“有话好好说。” 雷狗狞笑道:“是你要我夹的,老板。我演得好不好?加一万,我给你演好点。” 老板连连答应:“给,我给。”雷狗放了他。经纪人连忙让雷狗道歉,雷狗瞪眼看着老板,“要我道歉吗?”老板眉目如春,“不用,刚才是误会,别放心上。”他的声音软如棉花,眉宇间都是被驯服的爱意,凑近雷狗耳边说:“再来一遍?” “啊?!” “加两千。” “再说我揍你啊。” “好,”老板脸上发光,“动手的话加一万。” 走到车水马龙的路上,经纪人笑得前仰后合,“教练真牛逼!你就该开口要十万,当一回太上皇,虐死那个死基佬。” 雷狗嫌恶道:“去你妈的,我不干了!” 经纪人吃了一惊:“嘛呢?好端端发什么脾气?” 雷狗环视一栋栋的高楼和返照出的灰色天空,这城市中心跟他从没有任何关系,即使有那么一回,他走进了其中一栋楼宇的健身房,装模作样地做奴隶也好,当太上皇也好,也只是别人隐秘的玩具。 他真是烦透了。 经纪人劝说:“你又不损失个啥,两小时赚了两万,我们老总都没你会赚钱!你不干会后悔的。” 雷狗不理他,他后悔的只有一事,没在健身房洗澡。现在全身油腻腻的,说不出的难受。 他去康康家,把油和每个被摸过的地方仔细刷干净。然后他想到净赚了两万块,心情舒畅起来。 走出浴室,康康在试衣服,脱下格子背心,在身上比划着连衣裙。她身上只有运动胸罩和内裤,脖子上却依旧戴着上午的项链。镜子里见到雷狗,她立即扔掉裙子,优雅地转过身。 雷狗别过脸。康康勾勾手:“过来教练!” 雷狗听话地走到她身边。她双手勾着他脖子道:“我喜欢这项链,送我!” “我没钱。” “想想办法呗。你要诚心送,一定送得起。” 雷狗今天赚了钱,买下项链是够的;也不是买下项链的事,他能得到的,远远比获取一个女人的欢心重要得多。买好东西的优越感,掌控生活的尊严——或许还能得到她的崇敬。他需要这些来洗刷今天的耻辱。 康康见他不说话,捏了捏他的鼻头:“抠门!不送就不送,我自己买。”她眼里毫无怨气,本来就不指望雷狗会为她花大钱。 “我……”雷狗一冲动,就想答应,但话到口边变成,“对不起,我现在买不起,以后很多年怕是也买不起。”他垂下脑袋,“我什么都买不了给你。” 康康褪下胸罩的两边肩带,半边饱满的乳 房挣脱了蕾丝边,坦荡荡地露了出来。她的眼睛笑道:“不是什么都要花钱买的。” 第16章 雷狗的心跳加速,在这陋室里康康浑身发光,比任何玉石都要温润华贵。两人一直很亲近,可始终没有跨过那条界线,雷狗走上前,拥抱着她。好闻的气味萦绕鼻端,这是健康的妩媚的气息,让人犹如置身春光烂漫的花园。康康在他耳边说:“我现在不想要项链,想要别的。来吗教练?” 雷狗很难受,他现在满脑子不是做 爱,而是一个平静的港湾,一个能暂且包容他的庇护所。康康就是。可他知道康康不是那么想的,她需要爱。而他给不起爱,一个居无定所、刚刚为了钱跟老板大玩s m的丧家之犬,怎么给她安全的感情? 雷狗放开她。康康很是失望,不甘心道:“为什么?你不是一个人吗?” 雷狗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一个人,只知道无人站在他身边,什么都得自个儿扛。 即使天塌下来。 雷狗打算拿这些钱来付押金,租下东边的房子。想到嘎乐出院后有个落脚的地方,他暂时松了口气。 嘎乐的状态依然反反复复,这一天正看着天花板说胡话时,有人来探视他。这人雷狗认识,嘎乐叫他“辛师姐”,是化学生物系的同事。嘎乐出事以来,大学的同事来探视的不少,但他爱答不理的,大家看见他毁容的样子也害怕,很快就没人来了。辛师姐是少数每隔两周来看他的人,丘平见到她也不厌烦,因为她几乎不说话。 丘平悄悄问雷狗:“她跟嘎子是不是有一腿?为啥看着我的时候那么冷冰冰,那么严肃?” 每当遇到这种问题,雷狗脑子就要乱起来:“你就是嘎乐,你不记得她的外号了?” “不记得。” “师姐外号735。他们说珠穆朗玛峰烧水的沸点是73.5度,但因为她在平地,所以沸腾不了。” 丘平满头黑线,理科生的幽默真让人迷惑。“哦,意思是她不爱社交。难怪吃饭的时候没见过她。”他又想,嘎乐的好朋友都是安静内向那一挂的,难道是为了平衡说话太多的我? 这一天师姐却说话了,她说:“你出院就回来上班吧。” 丘平大惊:“我……我不能上班。” 雷狗却骤然见到了光明,赶紧问:“他还可以回大学吗?” “他脚残了,脑子又没坏。” 雷狗笑了起来,暗骂自己傻逼——嘎子干的是脑力活啊,霍金这身世都能写出旷世理论,嘎乐自然可以回到大学,过正常的生活!他附和道:“他脑子没坏,医生说他脑子的东西倒出来能填满整个医院的垃圾桶。” “这不是好话啊喂,”丘平抗议。 辛师姐忽略他的话,道:“我们项目组都在等他回来。” “我真回不去!” “他行的,就是上厕所有点麻烦。” 辛师姐想了想,“那就穿上纸尿裤,不是有成人的尿裤吗,兜一兜。” “兜个狗屁!我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去实验室的话,指不定天天炸大楼!” 两人一起看着他。丘平用最真诚的语气说:“我真的做不了研究,要不你们来研究研究我,看我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辛师姐说:“你确实有点不同了。” 丘平死命点头。她仔细端详他,最后下结论,“你瘦了,多吃点肉。” 丘平决意抗争到底。他不能成为嘎乐,也无法成为嘎乐。从那天起他拒绝任何肉食,宣布吃素。他不肯再学习走路,脚着地都很勉强。 雷狗也固执起来了,给他拿来了一堆大学化学试卷,让他好好学习,唤起记忆。丘平懒懒地朗读道:“100克铁粉在25度溶于盐酸生成氯化亚铁,这个反应在烧瓶中发生,或者在密闭贮存瓶中发生,哪个发热更多?” 雷狗:“我猜烧瓶。” “我也是。试卷可以猜,你想如果在实验室操作错了有什么后果?” 雷狗笑:“最多没了另一只脚。” 丘平怒道:“你问我一个铁粉能促进多少销量,我可以给你做个ppt解释内容怎样换流量,流量怎样换销量。我们这行就不会把铁粉放杯里烧!” “很好笑。” 丘平决定不再跟雷狗说话。连着几天,雷狗无论怎样哄他、逗他、气他,他都不言不动,吃最少的饭,摆最冷的脸。雷狗束手无策,最后护工周大娘看不过去了,对雷狗说:“瘫床的病人,脾气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可着劲讨好你,坏的时候啊,你越是低声下气,他越蹬鼻子上脸。不理他就好了,你这几天别来了,等他自己缓过来。” 雷狗暗暗摇头,心知这不是闹脾气的问题。嘎乐整个人就跟中邪一样,把自己当成了樊丘平。他琢磨这属于情伤,因为太想念樊丘平而走火入魔。要解开这个,他倒是有办法。 雷狗有五天没露面,丘平寝食难安,只觉时间像拉面一样,被拉长、拉长,忽地折成麻花,又被拉长、拉长。最后厨师手一甩,把面条甩进热锅里翻滚。丘平身不由己,感到随时被煮熟的恐怖感。 在困倦中,他迷迷糊糊地感到眼前有什么白色物体在动,并且闻到烟熏火燎的味道。现在是半夜两点或三点,灯光熄灭了大半,病房其他人都睡着了。丘平定睛看——拉面来找他了! 他吓得一下坐起来,发出惊呼。嘴被捂住了,捂住他的是雷狗。雷狗小声说:“别吵醒其他人。”雷狗的旁边站着类似拉面的物体,原来是个穿着白衣服,戴着白面具的人。此人的面具方脸浓眉大嘴,有四只眼睛,看着挺滑稽。可现在是深更半夜啊! 第17章 “你干嘛?”丘平压低声音说。 “祛病。吴叔是个能人,村里的疑难杂症找他准能解决。” 吴叔在面具后很笃定地说,“他这病不是小事,伤那么重,必是冲撞了仙家。形神分离,元神不能归位。” “吴叔说得对。” “对你个头!雷狗你才有病吧,三更半夜搞个几把迷信?” “你没病,为什么把自己当樊丘平了?” 丘平哑口无言。是了,他真的有病,并且是现今科学无法解释的病。吴叔已经麻利地从布袋里取出两个鸽蛋:“蛋能吸收病气,这蛋跟纸钱一起烧过,效力最好。”他把烧得黑糊糊的两个蛋剥了皮,在丘平身上仔细地滚一遍,嘴里喃喃念咒。 滚完后他说:“你把蛋含嘴里,明天一天,不要吞下。蛋自会吸收你肚子里的秽气……”话没说完,丘平就把鸽蛋一把捏碎,怒道:“你俩赶紧滚!” 雷狗长吁一口气,“别任性了,什么都试试,说不定管用。” 吴叔:“必然管用啊,要不吴叔我……”话没说完,丘平把另一个蛋也捏碎了。“你们不滚,我叫警察。”他的心天天被火炙似的,经历着难以言喻的自我怀疑、撕裂斗争,还要遭受被爱人遗弃的痛苦折磨,这两人滚滚蛋就能解决? 他最气愤的是雷狗,“雷子,你就是不想管我了,无论怎样都要让我上班对吗?” 雷狗也被激起了火气:“要不呢?你不上班以后怎么办啊。” “卖房子的钱够我缓一两年,过一两年再说!” 一提起不存在的“卖房子的钱”,雷狗就被捅了心窝。他实在忍够了!本来就是个局外人,那一晚他只是充当个气氛组,求婚的又不是他。 “嘎子,”他沉着脸说,“你不振作起来,谁也帮不了你。我为了照顾你,推了厦门大学的工作,耽误了两三个面试,每周带四十小时课,还要当鸭子被人摸来摸去,我欠你的啊?” “没人让你照顾我!”丘平咬牙切齿道:“你自己要来的。” “你要不是我哥们儿,你死在这儿我都不带看一眼的。” “我不是你哥们儿,我不是嘎乐。” “你再说一遍!” “我不是嘎乐,我是樊—丘—平!” 雷狗心冷了,顿了顿,他拉着吴叔说:“走吧叔,他没救了。” 吴叔可惜道:“我看有救的……鸽蛋还有俩……” “我们现在走!” 丘平冷道:“走了别回来。” 第9章 被遗弃 雷狗把吴叔送回村,回到市里已经天亮。他没有丝毫睡意,只有无法平息的愤怒。他去了樊丘平的房子,打开房门。房子依然没住户,满墙的情书依然铿锵地瞪视着他。 雷狗的愤怒不知道该对谁发作:嘎乐是病人,脑子不清楚,揍他没用。怪操作不当的研究员?听说那人已经被大学解职,付不起更大代价了。怪经纪人、怪健身房老板、怪沙皮狗、怪这万恶的社会? 想来想去,雷狗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没那么大的头,偏要戴那么大的帽。 他拿起马克笔,把上面的字一行行删掉,每删一行,他就喃喃道:“樊丘平这孙子已经跑了,你惦记他有屁用!他不理你,你变成他有屁用!你继续发神经病,老子撂摊子了,你抱着丘平在床上过日子吧!” 他扔下马克笔,正要离开,突然想起口袋里的车钥匙。是樊丘平全款买的奥迪车,他把积蓄全都用来买车了,40多万,可以负担嘎乐至少一年的生活费和治疗费。这小子全都用来买车! 雷狗脑子一团浆糊,完全不管这事的顺序逻辑,一心只是把气撒在“樊丘平”上。他掏出车钥匙,在停车场找到脏兮兮的车,去加油站加了油、洗了车,然后去王府井skp,走进奢侈品店,买了康康喜欢的项链。服务员说先生办张会员卡,会员卡可以积分打折。雷狗杀气腾腾说:“打啥折,我全款买。” 他给康康发了个信,约她去牛排店吃饭。他已经决定了,他要堂堂正正过日子,跟美丽女人约会,买她最喜欢的礼物。正想得慷慨激昂,他在餐厅前被拦住了。 领班不耐烦说:“修空调的吗?怎么这时间才来!” “我……” 领班掩着鼻子:“咋不洗个澡才上岗?我们这儿开餐了,你快把活儿干完,别待在客堂里。” 雷狗摊开一双空手,不知道自己哪一块像修空调的。左右看了看,从他身边经过的客人都是附近的白领,大都穿着衬衫外套长裤,最随便的也罩着under armour或者lululemon;再看自己的打扮,是不像修空调的,但更不像会去人均1000牛排店吃饭的人。 雷狗不发一言地走了。他在大楼前的阶梯上坐了下来,一时没地儿可去。 今儿是个大阴天,寒意一点点渗透他。雷狗感到挫败之极。他是北京郊区人,对城里人来说就是土鳖子,好在他的际遇并不差,打小就显出运动天赋,凭着羽毛球进市重点高中、单招进985大学,毕业后也没为生计发过愁。他从没被这大城市吓怕过,也不认为会在首都活不下去。 直到嘎子出事,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脆弱。他买不起两万的项链,更承担不了在意的人。他目前所有的困境,不是因为运气不好,也不是因为樊丘平,而是因为自己没能力抵御冲击啊。 第18章 望着灰蒙蒙的街,雷狗明白,这城市有他没他都毫无区别。他跟海浪捎带的贝壳一样,或者被碾成细粉,或者随着波涌滚动,海浪是浑不在乎的。每回浪拍过,总得遗落很多碎片,而自己就是其中之一罢了。 康康穿着长裙翩然走来,雷狗觉得她美极了。他拿出项链,对她笑。 丘平很清楚雷狗不会再来了。他一整天躺在床上——穿成人纸尿裤,任由大娘絮絮叨叨地帮他换尿裤,催促他吃饭。 直到第六天,他终于躺够了。他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最近不再发烧,本来也不是什么病,丘平只是害怕出院,害怕面对医院外面的世界。他把屁股慢慢挪到床沿,把一只脚、一只义肢放在地板上。 这回地板是平的,没什么怪物出来咬他。丘平已经决定,他要自己走出去。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站起来,很疼,全身都疼。他躺得太久了,几乎所有肌肉都处于休眠状态。向前走一步,他腿一软,就要往旁观栽倒。赶紧抓住轮椅和病床,他改变主意,准备先坐上轮椅出了大门再说。 他换好了衣服,摇动轮椅,穿过走廊,坐电梯下到大堂,径直滑向大门。太阳咸蛋黄一样挂在前方,他有点吃惊,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天依然亮着。然后他才想到,他已经躺了四个多月,从冬末躺到了春末,外面的人早换上了轻薄的外套和长裙。 天色暗黄,很可能要起沙尘暴。春天的北京常有沙尘,这是丘平再熟悉不过的景观,但这回他有点慌,更有苍茫大地无处可躲的感觉。他想着先找个地儿住宿,结果一出医院门,发现人行道被外卖车堵了一半,轮椅根本无法通过。 回头看医院大门,折腾了半天,他刚走了10米不到。一个戴帽子的女生好心问他:“要帮忙吗?”丘平说:“多谢了,要帮忙,我……”到底要帮什么?他竟想不出来。他抬头说:“不用了,谢谢。” 女生惊呼一声,尴尬地别过脸。丘平一愣,才想起自己这副尊容怪吓人的,赶紧把左边的头发撸下来遮住伤疤。奈何头发实在太短,越慌乱地想遮盖,越让人注意到他的脸。女生过意不去地把帽子脱下来,递给他说:“你……你戴这个会蛮好看的。” 丘平接过,牵嘴笑道:“你卖给我吧,多少钱?”女生匆匆摆手,低着头走了。丘平愣了愣,暗想,走出去远比想的要难得多。 他沿着非机动车道逆行,迎面躲过无数电瓶车和外卖车,两边倒是有不少旅馆,但一看门面他就不想住。他到了最近的公交站,观察了一会儿,公交车根本没有残障人设施,只能滑去地铁站。 地铁站阶梯前有求助号码,打了电话,让工作人员来接他。丘平多少有点兴奋,他很久以前就好奇轮椅怎样运下地铁。工作人员木着脸来了,劈头就问:“没人跟您一起吗?”丘平挺直腰说:“我自个儿。” “哎。” 究竟“哎”个啥,那人也没说,费劲吧啦地打开设备,把轮椅连接到阶梯的扶手上。乘客们经过都要看他一眼,毕竟残障人坐地铁太少见了。机器咔哒一声下一阶,咔哒一声再下一阶,声声分明,像在慢速展示某种新工具一样,而丘平也是被展示的一环,每咔哒一声,乘客就要转脸看他一眼。 丘平很快就觉得无聊兼尴尬,好不容易到了底下,工作人员解下轮椅的搭扣,松了一口气,问丘平:“您去哪儿?有交通卡吗?” 丘平不知道嘎乐的手机有没有交通卡,便说:“没有,我跟您买张票。” 到付钱的时候,丘平傻了。他不知道嘎乐的支付宝密码!这是事先没考虑过的,他身无分文,无法电子支付,跟工作人员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工作人员挠头道:“密码怎么能忘呢?您还是找个人陪着吧,这状况出行多不便啊。” 于是丘平再度乘坐扶手,咔哒咔哒地回到地面。外边儿天又黄了些,风里夹着点沙子;眼睛半眯着望向四周,丘平第一次觉得外面的世界那么危险。他出走的志气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心情黯淡地想:“嘎乐知道我所有的密码,但我不知道嘎乐的,支付宝、微信、银行卡、苹果支付,一个都不知道。” 这个事实让他深受打击,他总以为两人亲密无间,是连成一体的,是双向流淌的河。而事实上只有他在毫无防备地流着,嘎乐有闸门,他却从未察觉。 医院的牌子举目可见,费了大劲还没走出去。总不能在沙尘里露宿吧,他无奈之下,只好找人帮忙。还好两人在京的朋友不少,总有愿意把他带到旅店的。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周青。打开通讯录,竟找不到周青的联系方式,微信里也没有。滑动着手机屏幕,两下就滑到底。嘎乐的通讯录居然那么简短,除了父母亲人、丘平和雷狗等几个好友,就是大学同事和其他科研圈的人。 丘平又意识到一个事实:他们常常交往吃喝玩闹的,都是丘平的社交圈子,嘎乐并没把他们当朋友,甚至没留他们的联系方式。难怪住院期间这些人都没来看他,他默默向他们道歉,不该在病床上骂他们是孙子、臭狗屎、无情无义的老贼。 这个打击没那么大,却更致命。因为丘平不记得周青的手机号,也不记得任何好友的电话。 一边滑着轮椅,他一边陷入迷思:人和人之间为什么有那么多盲点呢?他可能并没那么了解嘎乐——或者更糟,他是有意识地忽略掉这些,把自己的意志放在了事实之上。如果没发生这场荒唐的意外,他们就会带着这缝隙一路相守下去吧。或许还能白头到老,谁知道呢?嘎乐精明稳重能忍耐,他畅心随意会自欺,正是最合适的一对。 第19章 正想得入神,一外卖车跟他擦身而过,丘平吃了一惊,敏捷地伸手一捞,竟把手夹进了外卖保温盒和座位之间,抽不出来。外卖小哥没有刹车,丘平只好拼命地往前滑动轮椅,跟外卖车平行。外卖小哥喊道:“你放手!” “你刹车!” “你放手!” “你他妈瞎啊,我要能放……” 摩托车和轮椅“砰”地撞上了一辆消防车,双双倒下。丘平从轮椅滚落,外卖的麻辣烫撒了他一身。 沙尘大了起来,疾风鼓动着黄沙,吹人泪下。 外卖小哥不知所措,丘平呆呆地坐在柏油路上,不言也不动。路人渐渐围聚了过来,自然都是同情残疾人,一口一个谴责外卖小哥。小哥更是慌乱,问丘平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去医院,丘平却不发一言。 他心里说,去他妈的医院,我刚从医院出来,在尘世走了一圈,现在离医院还不到100米! 他站不起来,没有现金,不知道支付宝密码。他在这世界压根儿没任何生存能力,叠加了嘎乐和自己的双重缺点,还残了丑了,没了工作,没有房子。完蛋了,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这个念头一升起来,他就感到无比恐惧。 “你说话啊!”外卖小哥急道:“是不是摔坏了?这可咋整啊我也是第一天上班。”众人七嘴八舌,丘平环视一圈,慢悠悠地掀开帽子。众人齐齐吁了一声,都闭嘴了。 风中带着寒意,黄沙蔽目中,一人从围观圈里走了过来,半蹲在丘平跟前。这人丘平认得,大名雷戬彀,外号雷狗。雷狗这诨号还是丘平取的,他说雷贱狗不好听,叫雷狗吧。 雷狗歪头看他:“受伤了吗?” 丘平伤痕累累,简直没一处好的。他摇摇头:“没有。” 雷狗把轮椅收进车里,对丘平说:“我背你。”也不嫌丘平一身蒜味,让丘平抱着他的肩,贴着他的后背,一使劲,把丘平抬离冰冷的马路。 久违的汽车停在路边,光亮如新,丘平坐进副驾驶,绑上安全带。天已全黑,风沙加剧了,沙子带着雨水,在车窗上落成泥点。 雷狗发动引擎,车子突破其他车的包围,离开逼仄的停车位。丘平转头看向那灰白色的大建筑,顶上的红十字越来越远,终至再也看不见。 第10章 狗尾巴 他们在途中换了衣服,喝了水,吃了加双蛋和火腿肠的煎饼。雨下大了,黄色的泥雨遮蔽了视线,雷狗只好把车停在马路边。 放眼看去,建筑、绿化带和行人全融化在水汽中,只有一盏盏灯在移动,仿佛是这个城市的唯一居民。 他们沉默了许久,以致丘平以为雷狗还在生气。斜眼看他,雷狗目视前方,脸上一贯的没什么表情。过了一阵,石雕般的脸终于动了,雷狗转头说:“嘎子,这事我得问你意见,你想清楚再回答。” 丘平坐直了:“说吧,那么严肃干嘛?” “你以后跟着我好不?” 丘平脸发热,心跳莫名其妙地快起来,“啥意思啊?做你小弟?” “这话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以后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你跟我一块住,一块吃,你不愿上班,那先不上,反正不缺你吃喝。” “这…….这合适吗?” “丑话说前头,”雷狗的语调重起来,显然有点焦急:“我们的钱不多,你的整形手术暂时没钱做,我也负担不起四环以里的租房。以后的日子,不会像你在大学那么舒服。” 丘平根本不可能回大学,所以他点头道:“我没指望能像以前一样。” 雷狗靠在车背上:“你卖房的钱归我了,当是照顾你的酬劳。从现在算起,三年,不管你的身体状况怎样,我会陪着你。” “咦?全归你?” “我现在需要钱,你肯就肯,不肯拉倒。” 丘平脑子里没有账本,但隐约猜到这笔钱扣除医药费后不会剩很多,他不敢想,也不愿追问。雷狗真愿意背负他这个废人?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这张脸毁了,不可能回到公关的工作,也很难找到别的工作,哪家单位都不愿聘请残疾人;变成嘎乐后,人脉用不上了,那点小资历也不管用,要怎样继续活着,他实在毫无头绪。除了雷狗之外,他想不到有谁可以依靠。 但有个问题,雷狗愿意照顾的是嘎乐,不是樊丘平。他试探道:“我不回实验室,不做化学卷,你也愿意养着我?” 雷狗叹道:“你总得想办法回到社会,三年时间,够你修养了,你缓过来了还得上班养活自己。” 雷狗始终认为嘎子是心理病,要不就是中邪了,他不可能不是嘎乐。丘平对自己的命运有了清楚认识:想得到雷狗的庇护,就得成为嘎乐,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还能怎样?直到现在,他还没想起任何一个朋友的电话——更何况这帮人多半不愿搭理他。 “走吧雷子。” 雷狗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好的,可以,嘎乐以后就跟着你,你去哪儿跟到哪儿,做你的狗尾巴。” “做我的狗尾巴?” 丘平肯定地说:“做你的狗尾巴。” ——无论贫穷富有,无论健康疾病,始终不离不弃。丘平只觉命运荒诞,兜了个大圈子,他没了一只腿、半边脸和整个光明人生后,又站在了这句话的跟前。只是对象换了雷狗罢了。 第20章 雷狗发动引擎,嘴角扬起,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车从黑夜开到更黑的夜。丘平睡睡醒醒,渴了喝水,无聊了咬一块巧克力,直到他看了看钟,已经午夜两点。因为沙尘和雨,市区拥堵,车开得很慢,但再慢也开了四五个小时;两边是国道常见的单调风景,黑黑的树林和峭壁,走一段能看见个楼盘或村镇,亮着稀疏的光。这时他们应该离市中心很远了。 “还走?我们要去哪儿啊?”他终于想起来要问。 雷狗看了眼电子钟:“快到了,但这时间不能进去,我们在服务区睡一觉,天亮接着走。” “为啥?”丘平奇道:“天黑不能进去是什么奇葩规矩?” 雷狗:“我妈的规矩。” 丘平这才知道,原来雷狗要带他回老家。雷狗家在延庆,位于北京的西北边,不堵车的话从市中心开过去只要两小时。延庆山明水秀,有长城,水库和罕见的沙漠,但丘平从没去过雷狗家玩。雷狗不爱提自己的家乡,一问就是“我们家那儿规矩多,没什么好玩儿的。” 又是“规矩”。雷子平时也没那么多讲究啊,每回去他们家都是自己开的门,爱几点来就几点来。丘平很疲惫,懒得多问,靠在车座就睡过去了。迷糊中感觉车停下、车启动,微微震荡,像是在摇篮里。 丘平睡得很安稳,耳边再没有病人的呻吟,护士的脚步,机器滴滴声。这么安宁,这么平静,躯体不再对他造成困扰,甚至不再限制他,他静静飘在山谷间,与风一起流动。如果当初就死了,或许就是这种自由的感觉吧。为什么当时没死呢?丘平思考,是什么东西在前方等着他,宁愿让他承受那么大的苦痛,也逼着他磕磕绊绊地走过去? 丘平睁开眼。车停了下来,天已拂晓。 灰黑色的山挡在眼前。在山之间,有一小圈亮光。丘平揉揉眼睛,只见亮光微微晃动,仿佛撒了一地碎玻璃。他入魔似摇下车窗,清冷的空气霎时吸入身体。不过眨眼间,金色亮光大炽,地平线燃烧起来。 丘平被刺了一下,眼睛被光激出了眼泪。他费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这是日出。 他见过少数几次日出,都是静谧美丽的,但这一次日出太快、太轰烈,一转眼黑暗就被塞进了土地里。丘平屏住呼吸,看着前方壮丽的大湖,像是从地穴里探出洞的战战兢兢的小鼹鼠。 雷狗把衣服扔到他肩上,“穿着,这里气温要比市里低好几度。” 丘平“嗯”了一声,依然沉浸在日出的震撼里。转头看,雷狗的眼睛里也有情绪流动。丘平问:“离家多久了?” 雷狗看他一眼,把目光移向湖景,“我前天还在家里住。啊,你问我离开多久,”雷狗突然意识到这话的真正意思,“很多年,久到我都记不得。” 丘平不做声,只是想:雷狗这次回家,是真回家,再也不去城里了。 车子开上了土路,轮胎在黄泥和石块间蹦了差不多半小时,才看见村前的广场。一般村子前都有这么块小空地,汽车停在空地上,不给村里的小路添堵。可这广场有点不一样,既没有健身器材,也不晾茄子果干,石板地干干净净的,有点像舞台,一块古朴的石墩刻着“垚瑶村”三字。 丘平想,村名倒是文雅。广场后是大片的桃树,枝干结着累累小绿果,过一个来月,满山都结着粉色大桃子,景色肯定美不胜收。 丘平精神大振,想象馋了就吃新鲜桃子,闲了就去湖边钓鱼,再养俩奴颜婢膝的田园狗,天天看云卷风听雨融湖;那些吸着尾气去大楼打卡、吃外卖、对甲方卖笑卖惨的日子,谁爱过谁过去! 想到这,他心里平衡了些。 雷狗把他抱上轮椅。天气晴好,黄沙漫漫的都市像是上一辈的记忆残影,丘平转着轮椅,滑向桃林。雷狗立即拉住他:“不能靠近桃树!” “咦?” “桃树招鬼,我们没事不进桃林。” “桃树多好一植物,你们这些愚昧的村民不要污蔑它。” 雷狗懒得跟他贫嘴,直接控制了轮椅,把他推到另一个方向。丘平反抗无能,只好让雷狗随便摆布,心里暗骂:这小子真他妈双标迷信,在我家吃桃子的时候,咋就不跳大绳了? 他又问:“你妈为什么不让黑天回家?” “黑天进村的都是脏东西。我们村打从我记事开始,天擦黑就不让人进来,也不让人出去。” “出去也不行?” “不行,出去等于被招了魂,回不来的。回来也不是本人了,身体里住了别的东西。” 丘平打了个寒颤,感觉被抽了一嘴巴子。一边被推进村里,他一边想着各种恐怖片的情节: 一个人进了世外桃源的大房子,被宰 一群人进了世外桃源的村子,全员被宰 一群人进了世外桃源的区域,拼死逃出了外面,变异,开始宰人 总之没一个有好结局。雷狗轻声嘱咐道:“我们村规矩多,管住你嘴巴,别乱说话。要不……”雷狗拍拍他的肩。 丘平自动脑补:“要不就甭想活着出来了。” 沿着桃林和广场间的小道,曲曲折折一路向上,便能看见一排排的红砖房依山而建。在丘平去过的“农家乐”里,这村算比较简朴的,却也不算穷破,停车场有不少车,院子前后种着各种作物绿植,满眼的绿色。几乎每家每户都供奉着神灵,观音、关二爷、灶神最常见,其中一家门口插着两个稻草人偶,有四只眼睛,浓眉大嘴,正是他在医院见到的“拉面精”。 第21章 雷狗介绍道:“这是吴叔的家。” “看得出来。” 雷狗虔诚地拜了拜,“方相氏是药神,保佑人健康,祛病祛瘟疫,你也拜拜?” “我没病。喂雷子,你们村家家装空调,4g也用上了吧,咋还那么封建迷信呢?” “少说废话。” 丘平乖乖地封了嘴。轮椅嘎吱嘎吱,一路到了一大门紧闭的院子。院子大门贴着俩门神,跟寻常的门神形貌不同,长得丑陋狰狞,一个拿着战戢,一个坐着白虎。雷狗在门外喊,“我们回来了。” 丘平想:难道这是道声控门?就听门咿呀打开,轰一下,门里火光冲天。丘平大惊:“着火了!我靠,快报消防。” 雷狗淡定道:“没事儿,烧火盆呢。” 这火盆跟个游泳池那么大!火势稍抑,丘平才看清院子里摆了一圈的火炭,燃着火苗。火圈中央站着个滚圆圆的大妈。大妈长相秀丽,亮晶晶的杏眼跟雷狗几乎一模一样,丘平尽量调出最有礼貌的微笑:“阿姨好。” 大妈身轻如燕地跳出火圈,打量着丘平。丘平下意识去摸左脸的疤,后悔没戴个大帽子挡脸。雷大娘不像路人那样大惊小怪,反而怜惜道:“伤得蛮重的。挺俊的一张脸,哎。” 丘平只好迎合地跟着“哎”了一声。雷狗说:“妈,我们一晚没怎么睡,赶紧走完火盆,进屋歇着。” 病人跨火盆去晦气很常见,但这火盆实在大得不寻常,足足绕了院子一圈,绿巨人才能跨过去吧。丘平小声问:“怎么跨?” 却见雷狗脱了鞋和袜子,说:“我背着你走一圈。” “走一圈!”丘平惊道:“你光脚踩火上啊?!” “没事的,”雷大娘笑眯眯道:“戬彀知道咋走不伤脚。” 丘平拖拖拉拉地爬到雷狗后背,即使体重剧减,也是个高个的成年男子,雷狗腿一沉,背着丘平踏上火炭。 在丘平的人生经验中,火炭上的肉只能是各种串儿和羊腿,最多加个肉肠牛排——人为什么要这样自虐?他感觉膝盖以下炙热难当,怕是腿毛都烤卷了,雷狗的蹄子还好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确实闻到一点肉香。 他担心雷狗,又不敢往下看。更怕雷狗没站稳,把他扔火炭里。 走完一圈火炭,丘平全身汗湿,上半身是冷汗,下半身是热汗。雷狗若无其事地把他放回轮椅上,又拿起简易的行李袋说,“我们进屋里。” “你俩先睡一觉,醒来妈给你们做饸烙面。” 作者有话说: 还文有个tag“现代桃花源记”,其实也不是讲桃源有多淳朴多好,相反的,讲的是桃源不在世外,不管跑多远人的烦恼一样不少。欢迎来到雷狗老家哈哈。 第11章 如初见 丘平一点胃口都没有,进到房间,雷狗把他抱上床,松了一口气道:“终于到家了。你别胡思乱想,快睡觉。” 丘平哪里睡得着,让他抬起腿:“我看看你的脚熟了没?” 雷狗脱了鞋袜,坐到丘平边上。丘平歪头看,皱眉道:“我就说这是封建迷信!你傻啊,让你赴汤蹈火你就赴汤蹈火。”雷狗脚板通红,有几块明显的灼伤,渗出了血。他拿布蘸了水,擦洗伤口,丘平的心一抽,拿过湿布说,“我来帮你擦。” 他一边擦,雷狗一边笑:“你大力点,挠痒痒呢。” “行!是你让我大力的,受不了也别求饶,我一使劲停不下来。” 雷狗拍他脑袋:“小点声儿,我妈能听见。” 两人舟车劳顿了一天,现在都在放松的软绵绵状态。房间的门关着,门帘落着,周围没有护士和病人,也没有走过必瞄丘平一眼的闲杂人等,两人像躲过了猎人的小动物,又像回到男生宿舍里,作乱打闹吹牛逼,荤素不忌。 丘平又说:“我身上有蒜味儿,你身上有烤肉味儿,混一起是一道硬菜了。” “我给你擦擦身子得了,晚点带你去澡堂。” 丘平脱了衣服和长裤,只穿着四角裤,光溜溜靠在床架上。床边就有水盆和热水,雷狗把水倒进水盆,升腾出一阵雾气。 丘平这才发现雷狗身后有个全身镜,正好照见床上的情景。他立即别过头去,不愿看见自己的模样。但过了一会儿,他就忍不住瞟向镜子。水雾迷朦中,镜中人的身影模模糊糊,在丘平的记忆里,这身体很好看,宽直的肩、颀长的上身,矫健的长腿。恍惚之中,他看见镜子里的人光裸着上半身,正伸长着腿,套一件深蓝牛仔裤。 丘平看入了迷。 这画面深刻在记忆中,时不时就会冒现,扰乱他的心绪。 那是丘平与嘎乐第一次见面,在镜子里。嘎乐吃了一惊,问闯进镜子里的人:你找谁? “我……没找谁,”丘平如梦初醒道:“不对,我找你。”他退回宿舍门外,拳头毫不含糊地敲了两下门,“可以进来吗?” 嘎乐嘴角上扬,一边套t恤一边说:“我们不认识,你不是理学院的?” “我来派圣诞礼物。”丘平走进宿舍里,一眼就看出哪张是嘎乐的床和桌。东西少而整洁,电子产品的线缠得整齐,唯一扎眼的是挂在桌灯上的小刀,皮刀鞘、牛角刀柄,镶了红蓝色的石头。他好奇地摸了摸,“哥们儿牛逼啊,刀怎么带进宿舍的?” 第22章 “里面没刀,只是刀鞘。” “纯摆设啊,”丘平略感到失望,这才想起问一句:“我能摸吗?不会是什么护身符之类的吧。” “不能摸。”嘎乐严肃着脸。 丘平立即缩回手,“抱歉。” 嘎乐笑了起来,他一笑,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丘平道:“您别见怪,我这人手贱。” “护身符送你。” “啊?” 嘎乐摘下刀鞘,交到丘平手上。丘平手忙脚乱地接过,只觉皮质优良,抽出牛角,果真只有刀柄,没有刀刃。两人初次见面,连名字都不知道,哪能就收下贵重礼物?又不是一颗薄荷糖、一根烟。 他把刀鞘还回去,嘎乐道:“拿着吧,摸了就是你的。” 嘎乐已经穿上大衣,准备出门。丘平的注意力立即又回到那副身体上,嘎乐的衣服稍微宽松,正好有一种让空气穿过的松弛感。丘平脑子热哄哄的,他们初见不到五分钟,还没互通名字,丘平就想跟他上床。 嘎乐问他:“圣诞已经过了仨月,圣诞老人来送什么?” 丘平拿出袋里的避孕套,本来想交到嘎乐手上,但拐了弯,放在整洁的桌上。嘎乐出奇道:“这是干什么?” “我朋友做了个app,是个旧物买卖的平台,二维码在套上面,您有时间的话,麻烦扫一扫注册个账户。” “用套做宣传?” “嗯,实用啊。”丘平一般还会说:“祝您早日用上。”理工研究生宿舍单身宅男多,这话是诚心祝福,虽然总会换来“我操”两字的诚心回应。对着嘎乐却很难说出口。 丘平正要走,嘎乐叫住了他,走近他身边说:“护身符是有刀刃的,宿管查得严,我没带进来。刀刃放在学校的一处,找到就是你的。” 丘平张大眼睛,握着刀鞘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嘎乐微微一笑:“我去上课了,你走前带上门。” 从那一刻起,丘平就知道自己沦陷了。 丘平脸皮厚,一有时间就去找嘎乐。嘎乐既然给了“刀刃”这个借口,当然也不会拒绝他。刀刃存不存在,丘平也没真去找——找不到更好,那他就有理由缠上嘎乐,一来二去,两人熟了起来,见天就混一起。 他们的性子是两个极端,丘平交游广阔,热衷于除上课之外的所有活动。嘎乐跟他相反,实验室以外的校园对他毫无吸引力,从来只去一个食堂,图书馆总坐在相同的两三个位置。 这一天丘平走路带风地闯进他的宿舍,关上他的阅读灯说:“别看了,今儿带你耍去!” 嘎乐打开阅读灯:“没时间。” 丘平关上灯,炫耀道:“我的套套攻势征服了本校的一半男生,人平台一周涨了2000用户,赏了我一万。一万提成!你说你博士毕业,当了教授,一月能有8000不?读书有屁用!” 嘎乐在黄昏的暗影里说:“给你算个帐:一万提成,一个用户5块钱,你不如用来买号。然后把这个卖了,”嘎乐拿出两个套,“一个人能赚8块。” 丘平抢过套,笑道:“真会算,果然是理科楼学霸。但人不是数字,买的号不算活跃用户,没有用。平台是我朋友做的,可不行造假。对了,这套你咋还没用?” “我左手又没洁癖。” 丘平哈哈大笑,“那我没收了!反正你肯定没注册。我干这个又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多认识人。”他顺手拧开灯,“要不就不会认识……” 灯一亮,两人霎时四目相对。丘平那个“你”字堵在了喉咙里,满脑子的词句都消失在嘎乐光亮的脸上,心跳猛地快了起来。 两人对视好一阵才回过魂来,一起收回目光。嘎乐夺回套,有点笨拙地掩饰道:“八块钱呢,还我。” 丘平笑:“这套是杂牌子,没那么值钱,看来你真没怎么用过。走啊,请你去看电影。” “我一会儿有事。” “去哪儿,带上我!” 丘平后来才知道,嘎乐本来没准备出门,因为丘平捣乱,他才临时决定去那个地方。 那一傍晚,丘平死活要跟着嘎乐。他们不蹲实验室,也不去图书馆滚文献,而是去了体育馆。体育馆人声沸腾,汗水在暖气中蒸腾,比外面热得多。馆里一边是打篮球和排球的,另一边人员稍微疏朗,是正在训练的羽毛球校队。 在那儿,丘平第一次见到雷狗。 六块深绿色场地,放眼看去,全是汗津津的男生女生,一水儿的肌肉紧致,手脚修长。丘平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雷狗,是嘎乐指着左前方的场地说:“那人打得好。” 丘平不懂球,只看出球势凌厉,步伐矫健,可对手也不弱,是个壮健大高个儿,杀球格外有气势。“你是球队的?没见你打过羽毛球。” “我也是第一次来,”嘎乐云淡风轻道:“我高中是校队头号种子,不进本校球队,是想考完雅思再说。” “厉害厉害,”丘平顶喜欢看嘎乐装逼的样子,调侃道:“那还不快去提升咱校水平。” “我们学校的水平蛮高,大部分是体育特长生,我多半打不过他。”嘎乐看着雷狗。 丘平立即怂恿道:“打打就知道了。” 大高个儿过来跟嘎乐打招呼,原来此人是嘎乐高中学弟,膀粗下巴宽,一看就是蒙古大汉,嘎乐跟他一比,简直就一秀气书生。嘎乐用蒙古话跟他说了几句,大汉转头对雷狗道:“我师哥嘎乐,他的球比我好。” 第23章 双方三言两语,这就开打了。 大高个儿搭档嘎l乐,雷狗搭了个女生。丘平一看,这有点欺负人了!女生个子娇小,惦着脚都到不了大汉的鼻子,凭着技术优秀勉强守住小三角领地,但力量速度终究跨不过性别鸿沟,被嘎乐和大汉压制得左右支绌。嘎乐的球路灵动聪明,竟能跟这帮校队打得有来有往,丘平想:嘎乐怎么样样事都游刃有余?好像除了套子用不出去,这人就没什么软肋。 再看一会儿,他发现嘎乐和大汉并不占上风,而且分数差距越拉越大。原来之前雷狗并没真使劲,这回遇到强手,抖擞精神,后场的球一个没丢,几乎是一人顶住两人的攻势。 嘎乐见势头不好,攻势全转向女生,扳回了几分。 一般混双比赛,球攻向较弱的女方很正常,不过他们这一方是两大老爷儿们,这么打不免有点胜之不武。大高个儿脸皮薄,打完两局就找借口开溜。女生没有感到被关照,反而抱怨道:“怎么打半道走了?看不起人呢?”对嘎乐朗声道:“你还打不打?” 嘎乐爽快道:“打!丘平上。” 丘平愣住了。就凭他的水准,怕是球往哪个方向飞都看不清。 “我不会打。” “站着会吗?”嘎乐用拍指着白色的界线:“你站在里面就行。”丘平怒道:“看不起人呢。”女生扑哧笑了出来。 雷狗始终不说话,对谁上场毫不关心。丘平无意间瞥了一眼,正好看见雷狗和嘎乐目光相遇,眼中斗志乍现。丘平心一凛:这两人干上了,来真的! 嘎乐的球拍轻轻碰他屁股,“别走神,专注!” 球高高飞起,清脆的拍球声响彻体育馆。丘平能看出球的走向,无奈脚步细碎混乱,又不会发力,被打得人仰马翻,几乎都在地板滚着。但他有一好处,输球不输气,滚完了很快能站起来。没多久竟能接住一些球了。嘎乐赞许道:“学得挺快。” “那还用说?”丘平被嘎乐认同,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第一局不出所料输得挺惨,他们只得了5分。嘎乐无论技术还是力量,跟雷狗都有差距,即使没有丘平拖后腿,也绝无胜算。女生对丘平道:“要不咱俩换换,你跟雷子搭?”丘平还没发表意见,嘎乐就同意道:“行。丘平你去对面。” 丘平怀着被遗弃的心情,小狗一样走到对面。走近雷狗,丘平越发心怯,刚才那局被雷狗打得满地打滚,在他心目中雷狗高大无比,全身罩着金刚不坏的盔甲。雷狗也不说话,越发像个古代雕像。丘平尴尬地绽开一个笑容:“嗨,我第一次握球拍,您别见怪。”雷狗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 丘平硬着头皮转过身,对面的嘎乐和女生已经摆好架势。球飞起,丘平浑身肌肉都紧张起来,打得更是笨拙,虽然牢记不要挡雷狗的路,可好几次差点跟他撞一起。对面这一对则打得得心应手,女生比蒙古大汗机灵细腻,与嘎乐球路相配,威力倍增;而且他们没心理负担,一个个球直杀向丘平,丘平感到自己是一只陀螺,鞭子抽过来,他就徒劳地转着圈,无休无止,累得快吐了。 嘎乐那对领先了几分,两人笑得春花缠烂,击掌庆祝。丘平眼望雷狗,希望得到点队友的激励,却见雷狗依然冷着脸,一边点着边线一边说,“你守着这几个点,其他的不用管。” 丘平傻愣愣地点头,果真不再乱跑。只听球鞋摩擦声、拍球清脆的声音,以及偶尔随着杀球发出的低喊,丘平感觉被雷狗包裹着,四处都是雷狗的身影和声息。分数追回来了,嘎乐两人依然打不过雷狗,球势基本控制在他手里。 丘平明白了雷狗的用意,就是把他关在小角落,免得他碍手碍脚。要是他能自觉走出场外就更好了。丘平大感挫败,此时嘎乐跃起跳杀,球直飞向丘平,雷狗喊道:“躲开!”丘平意气用事,不但不躲,还横拍想要接住这记扣杀,岂知球速极快,他没来得及抬拍,球便结结实实打在胸膛上。丘平骤然吞了只麻雀似的,胸口一闷。 一般人以为羽毛球轻而无害,但高手能用球击穿薄板,速度堪比f1赛车。丘平夸张地“哎哟”一声,直接坐地板上。嘎乐跑到网前道:“你没事吧?” 丘平粘在地板上说:“我被射中了,来听我遗言。” 他早就不想打了,乘机耍赖。嘎乐笑道:“别丢人现眼,快站起来。” 一只手伸到他跟前,丘平抬头看,是寡言少语的雷狗。他搭着雷狗的手,一边站起,一边揉着胸套近乎道:“肋骨差点被打折了,早知该躲远点,把这球让给高手。”丘平自问人见人爱,特别招人亲近,一般只要说两句好听的话,对方便会把他当朋友。岂知雷狗只是目无表情道:“搽点红花油,两天就好。” 丘平的胸口又被锤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更晚了,一白天都有事。 这章写羽毛球,听说吴磊在新剧演羽毛球高手,就找了cut看看。哎,导演完全不会拍羽毛球赛,慢镜头,夸张音效和表情,偶像剧不管拍个打架、男女相遇、商战,全都是这拍法。剧组去看看真实的羽毛球赛吧,速度、节奏、动作的舒展和配合,这才是体育运动的张力。 但有个好处,国产剧的帅男主终于不打篮球了,实际上篮球运动员要求身高和肌肉,很容易比例奇怪,羽毛球运动员就看起来舒服得多。大部分练得好的都有匀称肌肉,可以看看最近全英赛冠军李诗沛的脱衣庆祝视频… 第24章 第12章 小人煞 雷狗的手很硬,许是练球练出了茧。这双又大又硬的手,此时抓着他的手臂,给他擦洗汗渍。丘平下意识摸着自己干瘪的胸:“你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打了场球,嘎乐扣杀到我身上,那块淤青一周才好。” 雷狗:“用胸来接球的是丘平。” 丘平笑了:“是丘平。他太菜了。” “你出手有点重了,他没打过球,身体条件又不怎么样,特别容易受伤。” 丘平的心堵得慌。这是他从没想过的事,嘎乐那球真是杀得不遗余力,打伤人当然是小概率的事,但对付自己一小虾米,值当那么使劲吗?为了赢雷狗,为了输少点。 “最后还是没赢你。” “你太久没打,所以手生,”雷狗一边说,一边脱了衣服,擦洗自己的脖子和肩膀,“但你球性真好,那天我就跟教练说把你收进队来。” 这事丘平从未听说过,嘎乐也一直以为是大高个儿把他引荐进校队。他愤愤道:“球性好在哪儿?为了多赢几分把弱者当靶子打,挺过分的吧。” 雷狗抬眼看他:“你怎么会这样想?球场上每一分都很重要,为了赢一分可以拼命。我不觉得过分。” “赢球那么重要?” “球场最重要是赢和输,不想赢那还打什么球,去跳舞好了。” 雷狗继续擦洗肩背,手臂后仰,胸肌微微鼓起来。在镜子里两人的身体成强烈对比,一个瘦平苍白,一个线条健美。丘平很是伤感,回想三人初识那天,雷狗和嘎乐虽然没讲几句话,但两人是有共识、有默契的,只有自己傻乎乎“用胸接球”。想到这儿,他倒是可怜起了这副嘎乐的躯体。嘎乐和雷狗曾在球场上旗鼓相当,可现今已成一团虚弱的肉。然后他又想到——这团肉正是自己。心情更烂。 雷狗说:“脱裤子,我给你擦擦腿。” 他们小睡了一会儿,醒来雷大娘给他们压饸饹面。面条是小麦混合高粱面做出来的,放进一个有很多孔的饸饹床子,像压蒜一样在汤里压出一束束的面。雷大娘做的羊肉汤底鲜香四溢,丘平吃得脸色红润,连连称赞。雷大娘被哄高兴了,一会给他煎鸡蛋,一会给他扒糖蒜。 丘平受伤后第一次吃到现煮的热汤热菜,心情舒畅,之前的不痛快便也忘却了。天擦黑时,雷狗把他带到了公共澡堂。 村里的澡堂是上世纪的遗物,门脸凄凉,灯光也昏暗。水是真的热,澡室弥漫着的热气,从上世纪起就没驱散的水雾,依旧在残破瓷砖间徘徊。这对丘平倒是好事,水汽遮盖了他伤痕累累的脸和身体。他好不容易脱个精光,雷狗把他从轮椅横抱起来。丘平赶紧搂着他的脖子,很感到羞耻说:“这他妈成何体统,快放我下来!” “那你自己爬进去?” 丘平瞄了眼黑污污的地面,立即改变主意:“算了,这地板都包浆了,从开业到现在没洗过吧。” “村里条件没城里好,你别嫌脏,”雷狗把他放在池边,脚探了探水,吁了一声,“好热!” 丘平坐着卸下义肢,用手臂支撑,慢慢滑进水里,热感让他上半身飙汗,硫磺的味道直窜鼻端,丘平感叹:“是真的温泉水。” “我们村底下是热泉,所以家里都不建浴室,洗澡来澡堂。” 温泉泡得人软绵绵,模糊视线中,进来了几个老头,雷狗管他们叫叔或大爷。没多久又进来了个年轻人,白白净净的,长得清秀,见到雷狗非常热情地拥抱了他,溅了丘平一脸热水。 丘平很不高兴,年轻人没道歉,雷狗也没叫他道歉。这年轻人是雷狗的多年的邻居,雷狗叫他小武。小武问:“彀哥这回要住多久?” “我不走了。” “咦!”小武睁着大眼:“你在外头不是干得好好的嘛,听说要去厦门当教练。” “黄了。” “哦,”小武想起一事,兴致勃勃道:“要不咱两合伙做点事儿?最近电子烟挺火的,我想在县城里开家店,一起干不?” “我有别的事做。” “啥事啊?有好事带我一个!” “带你也行,麻烦肘子让一让,压我的脚上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边上响起。 这小武高度近视,左看右看,迷糊中只见雷狗旁边坐了一人,声音好像是从那发出来的。丘平见他没反应,半身靠在雷狗的大腿,凑近小武说:“你的手,我的脚!” 一张鬼脸突然近在眼前,小武吓得哇哇大叫,从水里跳起来,被湿滑的地板绊了一跤,摔得四仰八叉。丘平心疼极了:“我的脚要被你弄坏了。”小武环视四周,慌张地合十拜拜,嘴里一通的念佛求神,颤声道:“彀哥,你听见有人说话吗?他在找脚!” 雷狗把他扶起来,捡起义肢说:“脚在这里,别怕。他是我大学同学。” 小武惊魂甫定,再端详丘平,人不人鬼不鬼的,就很戒惧。这动静惊动了整个澡堂,所有人都聚了过来,乍见毁了容的脸,都啧啧称奇。丘平不知所措,低头的话太卑微,扭头走太没礼貌,骂街又不至于,只好光溜溜地被集体参观,像一只新买的骡子。 第二天起床,丘平穿上长袖衣,费劲地套上长裤,戴着顶渔夫帽,还用丝巾把自己围严实了。滑出房门前,他慢悠悠戴上了墨镜。雷狗看得心酸又好笑,脱掉他的墨镜说:“今儿二十七八度,你不怕中暑。” 第25章 “我怕你们村的人看到我会中邪。” 雷狗给他解开丝巾,“胡说八道,我带你去村里走走。” 雷狗跟母亲说了声,便推着轮椅走进胡同。村路坑坑洼洼的,还要绕开乱停的三轮车,震得丘平屁股发麻。偏偏这里谁都是熟人,一路打着招呼,半个小时才来到村里最热闹的土地庙。 土地庙是指大树下半人高的神龛,竖立在一块三角形的空地,村人没事就聚在“幸福万家小卖部”前,一边喝茶一边打屁。 两人一到,小武便从树后露出脸来。雷狗惊道:“你咋穿成这样?”小武长袖长裤,脖子挂着佛牌金链,戴了比丘平还要夸张的墨镜。见到丘平,小武分外不自在,搂着雷狗在耳边说:“哥,我被煞住了。” 雷狗皱眉:“什么意思?” “我昨晚睡不着,闭着眼就觉得有个什么玩意儿从我肚脐眼钻进钻出,我大姨说,这叫小人煞,小人晚上来闹我!” 雷狗糟心道:“小人为什么闹你?” 小武不言语,只是隔着墨镜瞪着丘平。他们的对话村民都听见了,幸福万家的老板抽着烟说:“戬彀啊,我看你还是找小武大姨看看去,让大姨给冲冲煞,没坏处。” 雷狗忍不住道:“小武有事,我去看个啥啊。” 老板指了指丘平,“带你大学同学去看看。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就遭了灾,要我说,那定是冲撞了大仙啥的。说不定大姨能给斩草除根呢。”他说话慢悠悠的,事不关己的语气。这话显然是指丘平身上带着“脏东西”。丘平也不反驳,把墨镜掏出来,在镜片上呵了一口气,擦一擦,戴在了脸上。 雷狗不愿丘平听见村民议论,推着丘平道:“我们去湖边。” 小武要跟着去,刚迈步,丘平突然瞪着他道:“咦,你肚皮上有什么在动?小老鼠吗?满身的毛,一半绿一半红,两手各有三根手指,指甲是曲着的,有八只眼呢。不对我算错了,其中两只是鼻孔。” 小武吃了一惊,赶紧看向肚子。“耍我呢,什么都没有。” “不是,我真看到。” 小武认定丘平在戏弄他,但心下惴惴,忍不住掸了掸平坦的肚子。 两人慢慢走向湖边时,丘平嘴角扬起:“以后我在你们村口摆个摊儿,起名算命,婚丧嫁娶,趋吉避凶,我瞎子掐指一算,准能指条明路,500块一次咨询费,不打折!你们村这么多神棍,怎么就没飞黄腾达,可见封建迷信不可取。” 雷狗不安道:“你真看见小人了?” 丘平骇笑,勾勾手。雷狗凑到他脸边,丘平抓住他耳垂道:“小人没看见,我看见一堆奇葩!你好歹是个大学生,能不能有点科学精神!” 雷狗耳朵发痒,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听到“科学精神”他很高兴,因为这是嘎乐会说的话。 丘平的屁股继续震震颤颤往前行,没过十分钟他就感到无聊。这村不脏也不破落,就是单调。一户门口的凉棚下,停放着辆铁锈斑斑的三轮车,上面叠着发黄的报纸。丘平扫了一眼标题:北京奥运场馆落成,民众戏称“鸟巢”。是10年前报纸。这偏僻村庄恐怕半世纪都没怎么变过。 三轮车的车座罩了个钩织的罩子,朵朵梅花色彩斑斓,是农村常见的土艳,但配色和造型都不俗气,丘平觉得很眼熟,不觉多看了几眼。雷狗说:“聋婆婆织的,她的手最巧,什么都能给罩层好看的皮。” 丘平蓦然想起在哪里见过:“鞋垫!哈哈,难怪那么眼熟,你记得你送我的礼物吗?我们出柜那次?” 雷狗脸色沉了下来,脑子浮起不堪回首的画面,“谁跟你出柜了?” “不对,是你跟丘平出柜。”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丘平告诉我的,”丘平想起当时雷狗狼狈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极了,“每年过年过节,我们都拿出来讲一遍。” “丘平这大嘴巴!” 丘平乐着、乐着……回忆褪去,心情渐渐郁闷起来。阳光照着家家同款的砖房,整个村子都浸在土黄色的色调里,连艳丽的车座罩都逃脱不了。他确定自己的脸也一样,平和又无聊。 那不过是四年前的事,或者五年——当时周围有那么多颜色。 银色圣诞树缠着灯泡,礼物包装纸是红色和金色的,桌布是蓝白格子,墙上挂着绿色的气球,拼成“2014 happy new year”。橘色的北冰洋、红色的可乐、黄色的科罗娜。女孩儿们紫色的围脖,暗红色的指甲,纸杯蛋糕上的蓝莓和三色堇。白色的嘎乐,黑色的雷狗。 丘平自己呢,他喜欢穿亮色的衣饰,那天戴了顶橙蓝色的毛线帽。圣诞已经过去了,圣诞树还物尽其用地发着光,他们聚在餐厅庆祝新年。 先是丘平从实验室把嘎乐拉出来,然后他们俩去球馆把雷狗拉出来。丘平道:“有事明年再干!今晚吃饭喝酒,醉生梦死,谁都不准回宿舍。” 嘎乐问:“我们跟谁吃饭?” 丘平一笑:“周青组的联谊会,女生主要是留学生,男生……男生不重要,反正都他妈一群狼。” 雷狗:“我不去了。” 嘎乐:“联谊会是哪个年代的遗风?大家不认识,聊不到一起。” “咱去蹭饭蹭酒,蹭完开溜。对了,别忘了要交换礼物,有什么带什么,不用买什么贵重东西。” 第26章 雷狗:“我不去。” 丘平完全忽略他的意愿,眯眼指着他,“尤其是你雷子,回去换件衣服,除了黑色t恤你没别的吗?要不我借你两件。” “我……” 丘平和嘎乐打断他,异口同声说:“回去换衣服!” 第13章 新年趴 嘎乐进羽毛球队不久,他们仨就走得特别近。这组合在校园也是一时谈资,三人不同系,不同宿舍,甚至主要活动领域都不一样,偌大的校园,偏偏是他们碰到了一起。三个人的生活轨迹也重叠起来。比如此前不知道图书馆的门往哪开的雷狗,偶尔也会出现在阅读室,他在一边画画,嘎乐和丘平帮他做作业。丘平隔三差五会去闷热的体育馆等两人练完球,再一起溜去西门外吃拉面。嘎乐有规律的生活被打乱了,雷狗不爱社交却常被拐去各个饭局,看电影看话剧、帮忙贴海报卖票……没完没了的活动,多姿多彩而实际上没啥用的校园生活。 在2013年的最后一天,三人说好去参加跨年派对。丘平最早到达餐厅,组织者很豪气地包了整个三层,丘平一进去就惊叹道:“我操,这是谁带来的?” 圣诞树下堆放了一圈苹果产品,从笔记本到耳机,一溜儿的银白色。周青眉开眼笑:“经……经管那帮二……二货,包场……还赞助……赞助礼物。” 丘平笑道:“礼貌点儿,别叫二货,叫甲方爸爸。今晚是经管系的土豪买单?”周青快乐地竖起拇指。丘平赞道:“干得好!” 人陆陆续续到场,他们的死党金子满脸红光地进来了,第一眼也“操”了一声:“这都假的吧,背景板吧?” “真……真的。一会儿抽奖!” “太他妈豪了!”金子搓搓手,“姑娘们到了吗?”丘平嫌弃道:“擦擦口水吧,再把人给吓回国了。”周青:“太……太特么……猥琐。对了,柏神……柏神姐姐也来!” 丘平和金子吃了一惊,“面子真够大的啊周律!”柏神姐姐是大学传奇人物,在化学楼四面佛的下端,有一棵叶子凋零的柏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一些学生考试前会去拜柏树,取“得百分”的好兆头。有次某男把数学系校花原琪儿的照片挂了上去,引起一众宅男争相朝拜,从此大家就叫她柏神姐姐。 丘平道:“难怪经管那帮人愿意掏钱。” 金子:“有钱管屁用,我们还是有机会的。对了,老范也来吧?” “来!” 丘平说:“我把嘎乐和雷狗也拉来了。” 周青和金子的脸一沉,抱怨道:“叛徒!僧多粥少,你还把他俩给招来了。他们来了,我们还有希望吗?” 丘平笑道:“你俩真想追柏神?醒醒吧,实际点儿,人不能吊死在柏树上。” “去你大爷!” 丘平回心一想,也觉失策了。嘎乐那么出众,万一跟柏神王八绿豆,看对眼了呢?他知道嘎乐一直单身,给的两个避孕套,粘在桌上纹丝不动。二十出头的男生哪有心如止水的?想必是嘎乐眼光高,没遇到合适的人。 丘平又想,这大半年他跟嘎乐不可谓不亲,但仅仅止步于好哥们,再往前一步要怎么迈,迈脚还是翻跟斗,丘平完全没头绪。 正烦恼之际,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上三层。这群人衣着光鲜、香气袭人、发型犹如雕塑,把丘平等人衬托得特别平头百姓。他们个个开保时捷卡宴,所以有个诨名叫“卡宴帮”,为首的人叫张洛,长得高大俊朗,父亲是学校的名誉校董,一群人自然奉承着他。但张洛待人接物很有教养,在学校口碑不坏。 “丘平!”丘平转头,一摄影机正对着他。机器后伸出个脑袋,一把爽朗的女声道:“许一个新年愿望。” 丘平诚心道:“新的一年希望二食堂的宫保鸡丁不要放香蕉。” 范淋哈哈大笑:“有味觉的谁还去二食堂吃饭?”她是传媒学院的师姐,跟丘平等人混得很熟,“来泡外国妹妹呢?” “国际交流。” 她拿出一根烟,“来拜柏神的吧。” 说话间,留学生楼的女生们也到场了,场地顿时花团锦簇起来。穿着黄毛衣的原琪儿站在各个肤色的女生之中,近看之下五官俏丽,眼睛晶晶亮,连两道眉毛都很灵秀。她是个腼腆的西班牙混血儿,有四分一中国血统,中文说得磕磕绊绊,在男生眼里更是娇媚可爱。 “啧,我看了都想保护她,”范淋说。 卡宴帮的人潮水般包围着女生们,周青和金子想混进去都找不到缝隙,主要还是语言隔阂,这帮有钱二代个个英语流利,有的能说法语、德语、日语,很快就跟留学生谈笑风生。唯独西班牙语没人熟悉,张洛跟柏神指手画脚,用中文艰难沟通。 周青和金子大感没趣,本来找卡宴帮是当支付宝使的,没预料到跟人差距那么大,立即就被边缘化,偷鸡不成,反而给人免费搭了桥梁。范淋推了推丘平:“帅哥不去碰碰运气?” 丘平对女生没兴趣,毫无社交动力,推搪道:“我饿了,先吃饭。服务员,来份宫保鸡丁盖饭。” “这儿没盖饭,”服务员说,“咱是西餐厅。但我们有宫保鸡丁披萨。” “行,那来份宫保鸡丁盖饼。” 他们这几人被摈除在热闹之外,自成一个小圈子。盖饼吃起来,啤酒喝起来,什么不痛快都抛到九霄云外。正热闹着,丘平的眼睛突然定定看着楼梯口。范淋笑道:“哟,又有帅哥来了,你俩今儿是彻底没戏了。” 第27章 丘平眼前一亮,心被羽毛挠了似的。嘎乐穿着深灰色格子长裤,套着件白色毛衣,衬得肤色格外白净。 他一来,房间里的谈笑声弱了下去。卡宴帮不认得嘎乐,都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料人群中的原琪儿突然朗声喊了句:“老师!你有来!”她迎了过去,改用英语跟嘎乐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柏神的英语竟然非常地道,而且终于想起自己是西班牙人,表情生动活泼起来。两人的身体接触也很自然。 丘平不知道两人竟是老相识,喝了口酒,只觉又苦又酸,忍不住吐在空纸杯上。再喝一口,依然难喝得要命,待要吐出来,一只大手拿走他的杯子。 雷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他旁边,皱眉道:“玩什么呢,浪费酒!” 丘平闷闷道:“你怎么没换衣服。” “你管我。谁惹你了?一脸不爽。” 丘平反问他:“你知道嘎乐认识柏神吗?” “柏神是什么?” 金子在一边笑:“雷狗是世外高人,不问世事,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关注点不一样。柏神就是全场最漂亮的妞儿。”接着他咬牙切齿道:“我以为嘎乐也不问世事,一心向着诺贝尔科学奖使劲,谁知道丫悄悄泡走了校花!” “诺……诺贝尔没有……科……科学奖。” 丘平更是不爽,倒不是嘎乐泡不泡校花,而是他的看法跟金子完全一样。嘎乐到底跟多少漂亮女生有往来?他对嘎乐的了解,竟没比一泛泛之交高多少。 他心中烦忧,便去骚扰雷狗,拉住他的手说:“走,咱也去国际交流!” 雷狗很不情愿,架不住丘平使出了拉驴子的力气,把他连推带踹挤进了人圈里。丘平在校内小有名气,卡宴帮和留学生里,认识他的人不少,三言两语便融进圈里,雷狗默默站在旁边,无聊得紧。 丘平有意帮他,对一个马来西亚的留学生说,这位冷着脸的酷哥是我校第一羽毛球高手,有机会一起玩儿啊。留学生说,好啊,入学半年我都不知道体育馆在哪里。 丘平碰碰雷狗的腰,给他打眼色:说话啊您。 雷狗:“她在说什么?” 丘平没想到雷狗的英语还不如西门咖啡馆的鹦鹉,人鹦鹉听不懂嘛,起码还能学舌一下。马来西亚留学生笑道:“没关系,我们讲中文。”丘平又吃了一惊,该留学生的中文非常标准流利。她道:“体育馆怎样进去?我不会分东南西北,每次问路都很混乱哦。” 丘平暗中加油:机会来啦兄弟。 雷狗:“你可以进校内网预约,里面有地图。” 丘平对雷狗翻了个白眼,雷狗情商没那么低,这么回答肯定是故意的。丘平突然想,雷狗是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一般“小地方”出来的,很可能已经在高中定了对象,矢志不渝到大学。 他在雷狗耳边问:“交换礼物准备了吗?” 雷狗犹豫了一下,勉强点头道:“嗯。一定要交换吗?” “没错,说好每个人带一份礼物来交换,谁都不例外。今晚找不到交换对象的,去二校门摆个摊儿,边上立个牌子:本人单身,品学兼优,能文能武,在此贩卖元旦三日时间,零售批发均可,一小时10元。赚的钱全捐给希望工程。” 马来西亚学生在旁边听见,骇笑道:“有这个规矩吗?” “现在有了,”丘平来了兴致,对周围人大声说,“各位,有重要事广播,大家先听我说。”他宣读了临时想的规矩,然后道:“各位加紧点找对象!” 众人哄笑,丘平向来很疯,靠谱不靠谱的点子特别多。这回一群狼男纷纷支持,规矩就这么定下来了。 嘎乐说:“没带礼物怎么办?” “在二校门大声念《为了忘却的纪念》,或者穿女装去篮球场做拉拉队,二选一。”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嘎乐可以表演骑马射箭啊,蒙古人不都擅长这个?”说话的是卡宴帮里唯一戴眼镜的单士林,他站在张洛边上,嬉笑着对柏神说:“蒙古人啊,满族啊,鄂伦春族啊,都多才多艺,在我们国家也是受保护群体。对了,他们进大学比我们容易多了。” 柏神眨了眨水灵灵的眼:“啊,是吗?” “必须是啊,录取分数低很多,所以有的汉族脑子灵,打小就把身份改作蒙古人,这叫重新投胎,赢在起跑线上。”好几个人笑了起来。 丘平勃然大怒,正想反唇相讥,范淋叼着烟先他一步说:“嘎乐是当地状元,超出录取线的分数送出来扶贫,够你们十个八个进经管的。” 学校经管系是出了名的杂物柜,那些没地儿消化的学生,包括凭关系进来的,或者像雷狗这样的体育生,统统塞进经管系,录取标准一言难尽。卡宴帮里有个直率的立即反驳:“我可是规规矩矩高考上来的,经管一半都是正规录取,你别胡说八道。” 这话一出,大家更觉丢脸,丘平更是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范淋说话不留情面,可她是女生,总不能跟她对骂,只能抱怨单士林脑子进水,去招惹这帮尖酸刻薄的传媒生。 第14章 我是gay 丘平还不解气,想出了一个报仇的办法。朗声说:“今儿大家来集体活动,甭小团体聊天了,大家相互认识一下吧。这里有的人脸比较大,话比较多,比如我樊丘平,想必很多人都认识了,”众人起哄,“认识!” 第28章 “还有一些名人,大家即使没见过,也听过名头。我旁边的是咱大学的高富帅张洛,”卡宴帮里的人欢呼鼓掌,“雷子,为校争光的运动健儿,”雷狗是经管系的,又是校队成员,不少人给面子地拍起手来。 “文武双全的理科校草嘎乐,”丘平继续说。卡宴帮的人沉默或冷笑,却听柏神欢呼一声:“我老师,牛逼!”丘平笑道:“校花认证了哈。”眼睛扫一圈,“还有很多新朋友,就不一一介绍了,我们来玩个破冰游戏吧。” 游戏很古典,众人围城一个圈,第一个人开始说“我是张三”,接下去那个就说“我是张三旁边的赵四”,再接下一位说“我是张三旁边的赵四旁边的尼古拉斯”,以此类推,越到后面要记住的人名越多,记错的算输。 丘平说:“记名字太俗套,而且外国友人多,照顾外国朋友,我们用代号吧,每个人可以给下一个人取个代号,什么语言都可以。琪儿小姐先来。” 原琪儿笑着对嘎乐说:“多啦a梦”,嘎乐说“冥王星u+2647”。丘平赞赏道:“嘎子会玩啊,名字越长,难度越大。咱接着走!”其他人都学嘎乐,取的名字复杂拗口,就为了让边上的人记不住。到了丘平,丘平对旁边的张洛说:你叫puerco。 有些留学生笑了起来。张洛愣了愣,跟着念道:puerco?丘平:“好嘞,大家开始吧。” 为了不输,大家都拼命地记住别人和自己的代号,这才发现,给旁人取复杂代号是在集体挖坑,一圈下来后,要说的名字越来越长,始作俑者嘎乐倒是轻松,毕竟是生物化学系高材生,记一堆名词对他来说毫无挑战,经管的少爷们却输得屁滚尿流。 丘平笑眯了眼,心想嘎子脑子够快的,又聪明又坏,在他脸上根本看不出喜怒,但他心里肯定暗爽。 丘平最爽的是,张洛很认真地背诵“我是……旁边的布伦特左轮手枪的旁边的闪送哈密达的puerco”时,柏神都会忍不住笑出声。张洛很不安,悄悄问丘平,你起的名字是西班牙语吧,啥意思?“没啥意思,西班牙火腿吃过吗,做火腿用的那玩意儿就是了。” 张洛的脸黑下来,露出怨恨的目光。 丘平蛮不在乎。既然单士林能嘲弄嘎乐来取悦张洛,他就能当众羞辱他。以毒解毒嘛。丘平又多嘴道:“原琪儿小姐肯定特爱吃火腿,要不她每听你说puerco都笑得那么开心。” 张洛当即站起来:“我不玩了!” 那天丘平玩得很尽兴,但如今回想起来,就觉得自己未免意气用事。张洛人不坏,没必要当众损他,让他下不来台。要不是得罪卡宴帮,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那么人生会不会转道,不至于到今日凄惨境况? “雷子,人的命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一件件连缀起来的,少了一件都不行。很多事在许多年前已经埋下根了,我们能改变的有限。人就是过去的傀儡。” 雷狗拐进另一条胡同,避开了穿堂风。“你又想起什么?” “想起大二那年的元旦大趴,我让张洛叫自己‘猪’。” “诶?有这回事吗?” “你不知道?哦对了,一开始玩游戏你就躲了。你没看到张洛的表情,我操,脸拉得老长,快掉到大腿上了。” 雷狗笑道:“错过了!那帮孙子太他妈闹,一个个牛逼哄哄的。” “没错,没本事还嘴臭,玩游戏被嘎……被我收拾得一愣愣的。”丘平回心一想,虽然有点不厚道,但张洛脸一垮,想翻脸又拼命要维持风度的狼狈样,实在好玩儿得很。 “雷子你知道张洛最崩溃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 “我就知道你完全没意识到周围发生啥事,你没那根筋。都因为你!” “我?” 那晚的气氛蛮好。尤其是缺德游戏之后,大家都亲近了几分,用代号彼此称呼,反而玩得比较开。卡宴帮土豪们抽奖分发了苹果产品,金子抽中了最新的imac,开心得欢声大喊:“甲方爸爸我爱你!” 周青只抽到充电线,哼道:“奴才,这……这就忘了国……国仇家恨,投……投靠匪帮了!” “乖宝别酸了,充电线也不错——但你不是没苹果吗,充电线给我得了。” “想得美,我……我明儿拿去中关村卖了。丘平抽……抽到啥?” 丘平摊开手,以示一无所获。卡宴帮的人一颗苹果籽儿都不会分给他,这梁子算是结上了。反而嘎乐得了一篮牙耳机,虽然不是苹果的,售价也不低。雷狗和范淋不见人影,两人从玩游戏开始就躲开了,估计在楼下喝酒。 温度在上升,心跳在加速,场上开始交换礼物。青年男女们目光打游击似的,有的目标明确,彼此试探,有的在广撒渔网,愿者上钩。有的志不在此,在一旁看热闹。他们之中,丘平最受欢迎,好几个女生过来要他的礼物,都被拒绝了。他属于目标明确,却心知这份礼物终究送不出去。 许多目光关注着柏神和嘎乐,他们像水晶球的人,跟场上纷纷扰扰的看客不是一路的;他们有自己的频率,有自己的场域,谈笑风生,脸上光泽照人,跟大家不是一种材料做成的。 丘平一瓶瓶的科罗娜灌进喉咙,冰凉的汽儿杀得口腔疼。 柏神和嘎乐都没拿出礼物,也没别人上去试运气。突然群众之间响起了一声轻呼,张洛走向了原琪儿。他把嘎乐当透明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的鼻子,然后从身后拿出一只毛茸茸的帕丁顿熊。 第29章 “新年快乐。你喜欢吗?”他说。 原琪儿眼神有点尴尬,笑道:“可爱。” “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放在床头,说不定有天早上它会叫醒你吃早餐。” 原琪儿给面子地笑了笑。她说:“或许有人更需要……不是我。抱歉你的礼物,不能收。” 张洛失望至极,强笑道:“好。没人需要的话,它陪着我也不错。” 看到这儿,连丘平都有点同情张洛,叹道:“张大少爷真是楚楚可怜啊,晚上只能抱着小熊睡觉。” 周青:“可怜个……个屁!这熊……绝版熊要一万……万多,给我……我……” 范淋和雷狗从外头回来,听了这话,惊道:“毛绒玩具这么贵的吗?” “少见多怪。这限量……限量……” 范淋打断他的话:“俺乡下人没见识,”然后扯着嗓子对张洛大声道,“谁说没人要的,给我行不!”雷狗见她站立不稳,扶着她道:“慢点,喝多了吧。” “早着呢,”范淋元神飞荡,一脸迷恋地看着熊:“给我!” 张洛赶紧抱紧了熊,怕范淋过来抢夺。嘎乐在旁边推波助澜道:“老范,把你的礼物拿出来啊,可不能空手套白狼。”范淋掏出一个盒子,竟是用心包装过的,递出去说:“给!” 张洛被架在那儿了,他脸皮薄,又是众目睽睽,不能直接拒绝;要接收呢,又很不情愿把礼物给范淋。这时,一个声音帮了他。 原琪儿拿出一条明黄色的围巾,走向他们,递出去道:“给你,祝你神诞,不是,新念快乐。”白皙的手,伸了出去。全部人都看着那只手的指向,顺着她的动作,目光落在了那个幸运儿——雷狗身上。 雷狗傻了。 整个场的人都傻了,包括醉醺醺的范淋。他们都盯着半空中微微晃动的围巾,也不知是因为空调,还是拿着它的手在发抖。嘎乐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赶紧拍拍雷狗后背,提醒道:“你的礼物呢,拿出来!没准备吗?” 雷狗反应迟钝道:“我……准备了。”手忙脚乱掏牛仔裤兜,顿了顿,两手空空地拉住嘎乐道:“我不想送。”嘎乐很意外:“你也喝多了?”“没有,”雷狗拿定了主意,对原琪儿说:“祝你新年快乐,我不戴围巾,你给别人吧。” 此话一出,场上的人都“嘿呦”“我操”地纷纷惋惜,谁曾想到今晚峰回路转,柏神的目标是雷狗,而雷狗居然不要围巾!丘平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斜眼看张洛,那张俊脸揉和了难以置信和悲愤交加的复杂感情,也不知道是在可怜自己,还是怜惜柏神。 柏神被这么明确地拒绝,脸色更白了,只能道:“好……你不怕……cold。”她做了个哆嗦的动作,腼腆地笑了。 快要到倒数的时间,丘平在一个角落看到独自喝酒的雷狗。他坐在雷狗旁边,感到身心疲惫。这一晚主动被动的,他喝了有两打啤酒,酒精让他脑子轻飘飘,什么思绪都无法落地。雷狗也不说话,对眼前的热闹没半分兴趣。 丘平问:“你干嘛拒绝柏神?” “不想送。” “你这样会孤独终身,”丘平笑:“是不是有别的目标?” “没有。” “你没准备礼物吧。我猜对了,你这铁公鸡啥都没带。” “我带了。” “给我看看。” “不给。” 丘平本来是闹着玩儿的,雷狗越不让,他越执拗,直接上手去摸他裤兜。雷狗快烦死了,一边推开他的咸猪手,一边道:“你去烦嘎乐,让我消停会儿行不?” 丘平下意识瞥向嘎乐,脑子嗡了一下,晴天霹雳!嘎乐脖子围了条明黄色围巾,正是柏神拿出来的那条新年礼物。缠上围巾的嘎乐丰神俊朗,正跟抢了帕丁顿熊的范淋聊得兴高采烈——两位人生赢家,得了全场最受瞩目的两件礼物。 丘平看不懂。嘎乐还是喜欢原琪儿的吧? 他心中烦忧之极,更加看雷狗不顺眼。一边扒雷狗的裤子一边说,“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为什么不给校花!全世界都在追校花,你凭什么要拒绝人家?” 雷狗怒道:“神经病!”从裤兜掏出了两个鞋垫,“给你看,我就带了这!” 丘平发出爆笑!非常有民俗感的两只鞋垫,花色艳丽,在旅游区能卖20一双。难怪雷狗不送柏神,这鞋垫怕是给帕丁顿熊擦嘴都嫌粗糙。原来雷狗不是不想送,是拿不出手,刚才一大堆势利眼盯着,雷狗还是有自尊心的,怕被嘲笑。 雷狗生气了,“笑个狗屁!我宿舍里只有这个,一时半会哪里找到什么礼物。” 丘平笑够了,又想哭。他放轻声音道:“你自卑个啥,柏神喜欢你,才不在乎你给的是鞋垫还是钻石。”如果刚才雷狗脸皮厚点,那围巾现在就在他身上,而不是环绕着嘎乐的脖子。 雷狗垂着脑袋,不说话。丘平想,自己的礼物也送不出去了,便拿走鞋垫道:“蛮漂亮的,给我吧。我的好东西送你。” 雷狗迷惑地看着丘平。丘平拿出一只皮制的盒子,郑重地打开,里面躺着一条银细链,挂着一把小指般大的弯刀,刀没刃,但雕刻得很精致。雷狗吃惊道:“你要跟我交换礼物?” “不准拒绝我。”丘平不容分说,把链子戴到他的脖子上。雷狗无所适从,抓住他的手道:“你留着送别人,我不戴项链。” 第30章 “甭废话,你不戴项链,想去二校门卖身?体坛巨星陪您过元旦,做沙包,暖床席,陪读陪吃陪喝,一天只要200元……” 雷狗乐了:“不是240吗?还带打折的?” 丘平酒劲上来,眼睛看不清搭扣,脸几乎贴在雷狗脖子上,含糊道:“80是我的介绍费。” 一声口哨响起。两人一起扭头看向声源,只见范淋瞪大眼睛惊呼:“我看到了什么?!难怪雷子拒了柏神,原来你们才是一对。” “我瞎还是你瞎?”“不是,是丘平逼着我戴的。”两人慌忙解释,范淋一个都不听,笑道:“今晚太有意思了,来值了。” 两人忙不迭否认,雷狗尤其狼狈,口舌又笨,一张嘴就舌头打结。范淋知道雷狗不说谎,仍故意打趣道:“丘平,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直的?在我跟前别打马虎眼。” 丘平懒懒地靠在墙上。过了一会儿,他索性承认道:“我是gay。” 雷狗大骇,瞪着丘平道:“你?是?” “我,是。很出奇?” 范淋搭着丘平的肩,“不出奇,性取向是基本人权。雷子呢,雷子是不是?” 丘平亲密地抱住他的脑袋:“雷子当然是,我们俩一对。” 雷狗推开他,“我不是。你别再喝了,一会儿还得抬你回去。” “我不回去,今晚去你宿舍睡,”丘平钻进了雷狗的怀里。 范淋哈哈笑:“你俩挺般配,快点在一起吧,让姐姐高兴高兴。” 丘平眯眼看着雷狗,没发现他脸上有任何高兴的蛛丝马迹。即使脑子有点迷糊,他还是看出雷狗受了不小打击,满脸的困惑,世界观经历了大震荡。 第15章 定情物 午夜狂欢继续进行着,丘平找不见雷狗踪影,估计自个儿回了宿舍。那晚倒数是怎么个过程,丘平已经记不得了。他趁着理智尚存,猛灌了两瓶冰水,勉强撑起身子,跟谁都没道别,慢悠悠地离开餐厅。 门外寒风凛冽,丘平打了个冷颤,酒醒了一半。正考虑着走路还是打车,转头来,嘎乐跟在他身边。 “咦,你也回学校吗?” “我送你回去,难受不,要不要坐下来醒醒酒?” 原来嘎乐担心他一人回校,追了出来。丘平心情舒畅了不少,笑道:“几瓶酒算啥,我没事。” 嘎乐拉住他手臂,“走吧,真冷。” 商街灯火通明,满地饮料瓶和碎纸片,醒的人醉的人,三三两两,在寒风中高声谈笑。在热闹的余烬中,丘平尽量不让自己躺下或脚步蹒跚,不想在嘎乐跟前丢人。 嘎乐:“你今晚怎么不跟我说话。” “有吗?”丘平装傻,“不可能,我今晚光说话了,你低头捡捡都能捡出好些——都是废话。” “樊丘平,”嘎乐停步,“你跟我兜什么圈子?我今天怎么惹你不痛快了?” 丘平嘴硬:“哪有。” 嘎乐拿他没办法,只好继续走。丘平心潮难平,忍不住斜眼看他:“围巾挺暖和的?” 嘎乐以为他冷了,解下围巾,密密实实地在他的脖子上绕了几圈,“挺暖和的,你戴着,别感冒了。” 丘平略微挣扎,“不要,柏神送你的,全校男生都羡慕着呢,我戴不起。” 嘎乐突然意识到丘平话里的意思,嘴角扬了起来:“原来你吃醋啊。” “我……我……我没有!” “全校男生都羡慕,那你也羡慕?围巾送你吧。” “不是,我对柏神姐姐一点兴趣没有。” “那你吃谁醋?” 丘平转眼看着嘎乐,嘎乐的神色、嘎乐的笑,戏谑里漫溢着柔情,藏都藏不住——也没想要藏。丘平热血上涌,脸上热得发烫,他觉得自己醉得厉害,伶俐的口才失效了,对嘎乐毫无招架之力,那神情像极了委屈的猫。 嘎乐心一软,解释道:“围巾没别的意思,琪儿被雷子拒了,不想送给其他人,免得引起误会,就送了我。我跟她不算交换礼物,我没带礼物,压根儿没想跟谁交换。” “为嘛不带礼物?” “半天时间,去哪里找礼物?送人《病毒学原理和应用》,没有人会高兴吧。” 丘平露出灿烂笑颜:“你的借口跟雷狗的一模一样。” “你们城里人干什么都很容易,以为别人都一样容易。” “甭挑拨阶级斗争,雷狗可是带了,还送出去了。” “我现在也带了。” “咦?” 路灯下,嘎乐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盒子,是他抽到的蓝牙耳机。丘平的心跳加速。嘎乐打开盒子:“这东西要两三千,我给留学生上课,两个月才买得起。” 丘平想说“留学生也太抠门”,嘴上却流露出心声:“你是要送给我吗?” 嘎了摊开手掌:“你的礼物呢?我看看满不满意,再决定要不要跟你换。” 烟花在心中炸开!丘平这晚过山车般的忐忑心情,全都有了回报。他笑道:“送出去了。” 嘎乐脸色沉了下来:“送给谁了?” “雷戬彀同志。” 嘎乐惊道:“你……你跟雷子!” 丘平把鞋垫的事如实说了。嘎乐边听边笑,还没忘了帮雷狗打抱不平:“你别整天欺负雷子。” 丘平一笑,为了怕嘎乐反悔,一把抢过了耳机道:“反正这是我的了。” 第31章 天气在零下十度,两人之间的空气却是热哄哄的,让人顾不上寒风,让人屏蔽掉外面所有的杂音。眼睛对着眼睛,有点不好意思,还得控制着别让感情肆无忌惮地流露出来。两人还不到那个份上。 丘平把耳机攥得紧紧的,垂下了幸福的脑袋。 丘平问雷狗:“我给你的定情信物,你还留着吗?” “啊?什么定情信物?” “项链,我……是丘平在元旦跟你交换礼物,送你的项链。” 雷狗从黑色领口里抽出脖子上的细项链,弯刀坠子银亮如新,没半点锈迹。丘平感叹:“没想到你一直戴着。这项链丘平本来打算送给我的。” 雷狗解下链子,“你们俩好上了我才知道,还给你。”他蹲下来,把链子扣在丘平——嘎乐的脖子上。丘平没理由拒绝,只是伤感。阴差阳错,两人分手后,链子才给了“他”,实际上是给了“自己”。这什么鬼命运。 雷狗又说:“那天你送我一把刀,丘平送我一把刀,你的刀本来也是给丘平的?” “等等!”丘平晴天霹雳,抓住雷狗的大手道,“你再说一遍!” “你送我的刀,是给丘平的?” “嘎乐……我送你刀了吗?是不是蒙古刀,这么长。”他比划着,着急地问。 雷狗见他又发疯,道:“是啊,怎么了?我们一起去餐厅的时候,你说你宿舍没什么好东西,不过实验室里收着一把蒙古刀,你把那刀给我了。” 丘平的脑子一片混乱。嘎乐送给他刀鞘,逗引他去找的刀却一直都没找到,有几次问嘎乐,都被他蒙混过去了。他以为这是他俩之间隐秘的谜语,一种富有情趣的游戏,没想到嘎乐竟然把刀给了雷狗。 嘎乐对雷狗真动了心?丘平一幕幕地想他们相处的光景,怎么看,两人都是合拍的好友、互相信任的同袍,半点没有越轨的迹象。 可嘎乐不会把情感全写在脸上。丘平惘惘地想,嘎乐到底怎么想的?他的心思,这个身体知道吗?他伸出手,抚上雷狗的脸。雷狗躲了躲,却也没离开那个手掌的范围,低声道:“又想干嘛呢?” “我试试对你有没有感觉。” “别闹了!” 丘平不理他,任由手指从额头滑落鼻尖,雷狗的皮肤晒得暖和,指头触及他的嘴唇时,两人都灼到似的躲开了。丘平的心砰砰乱跳,兴奋感像只小老鼠一样在他虚弱的身体里乱突,他没管住自己,抱着雷狗的脸,“啵”地亲上他的嘴。 雷狗推开他,慌乱地站起来。静了十几秒,雷狗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人看见,黑着脸命令道:“坐着不要乱动!我……我们去图书馆……不对,去湖边。” 丘平心情全无,闷声道:“不去了,回家吧。” 接下来一整天,丘平心绪不宁。虽然理智上相信嘎乐没有迷上雷狗——三人常常在一起,这种事要掩盖完全不可能。但在嘎乐心中,说不准自己跟雷狗的位置差不多,情人和兄弟,不见得哪个更重要。 这不是很正常吗?可那控制不了的心跳是怎么回事? 雷狗的状态也很难捉摸,刚才那一吻吓着了他,两人共处一室时,他坐得远远的。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更是一闷嘴葫芦,屁股下那张床都比他更活泼些。 即使这样,雷狗并没一句难听的话,倒水盖被子,擦手脱衣服,样样都做妥帖。那又是为什么?正常人即使不揍他,心里总是有嫌隙的。 丘平想,因为亲他的是嘎乐。只有嘎乐,他才会事事包容。 心抽着,口腔里是粘粘的苦涩感。丘平在吃醋,在嫉妒,在气愤。嘎乐在寒风中笑问:你吃谁的醋?你嫉妒雷狗,还是嫉妒我? 我不知道!丘平烦乱地想,我是谁我都不知道,我生个毛子气?全他妈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所以无可缓解。他一天都不吃饭,笑模样没了,俏皮话也没了,活像个受欺负的老头子。 丘平这丧气样,雷大娘全看在眼里了,问儿子:“他咋啦?昨天还挺高兴的。” 雷狗支支吾吾道:“他伤口疼,大夫说要多卧床。” “我看他不是伤口的事儿,你仔细看他的眼睛,飘飘忽忽的。你去找大姨来看一看,她有办法。” 雷狗答应了。 晚饭时间,丘平躺在床上,呆望天花板。雷狗的卧室收拾得干净整洁,每一个平面物体都用防尘布罩着,全都是大花图案。被子单子起码有五六张,倚着墙,叠得都快到天花板。这里没一样东西可以看出雷狗性格,厚重的红木床架,带欧式雕花的桌子,菜市场十元一个圆凳,喜洋洋台灯……不讲道理地堆在一起,怎么方便怎么来。对雷狗来说,这里可能也是个驿站。 他想,这就是我未来的生活空间?扮演着雷狗喜爱的嘎乐,做个心态好的寄生虫? 门帘打开,一行人声势浩大地走了进来。丘平慌忙找裤子穿上,可裤子在床尾,想要用脚勾,才发现义肢已经卸下。雷大娘体贴道:“没事没事,你躺着,阿姨们都是自己人,不用害羞。” 阿姨们三四个,烫着头,穿着薄毛衣花<a href="" target="_blank">马甲,一个个笑眯眯地看着他。丘平毛骨悚然,惊慌地找雷狗。雷狗没在,阿姨们后面跟着依旧戴墨镜的小武。 “你们……想干嘛?” 个儿最高的阿姨扎了扎腰上的彩带,盯着他的脸。静默了两三分钟,她突然拍了拍手,笑道:“不是啥大事儿,大姨给你冲冲,去掉恶煞,不疼不痒的,你躺着就行。” 第32章 “不是!你们出去行不?雷狗……戬彀呢?” 小武用看热闹的语气,顶了顶墨镜说:“彀哥去带课了,没在村里。” 丘平仿佛身处恐怖片,只见大姨带领阿姨团,腰间的彩带和彩带连在一起,包围着床。雷大娘端来一盘子黏糊糊的东西,大姨念着词,一边在丘平身上凌空点了几点,雷大娘就根据她点的部位,把糯米糊贴在他身上。 那念咒的声音出奇的蛊惑人,像是许多人声部的大合唱,满满充斥整个房间。丘平感觉被包围了,动弹不得,直到雷大娘要掀开被子,丘平才慌忙抵抗道:“我没穿裤子啊大娘,你们放过我吧。”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已有哭音。 雷大娘和蔼道:“怕啥!大娘不看你。” 一把掀开,丘平瘦削残缺的身体一览无余。嘎乐长得白,在医院躺了几个月后更是没有血色,这躺在床上的物体,像极一条死鱼。 丘平羞耻得不得了,抱着双臂,缩着身体,想把自己蜷缩成蜗牛。雷大娘说不看,可几双眼睛炯炯盯着他,大姨说:“快好了,恶煞害怕了。” 丘平心里喊叫,害怕的是我好吗?他一刻都不能忍受了,眼角瞥见小武,灵机一动,突然喊道:“小人!” “啥小人啊?” 丘平指着小武,对大姨说:“我看见小人了。大姨您刚念到“厄洛荷”的时候,一道光闪过,我睁开眼就看见好多小人。在小武身上爬着,你们都没看见吗?比我大拇指大点儿,一半红,一半绿,还穿着毛鞋,哎呦,要钻进小武的耳朵啦!” 这一喊,大家都慌了,小武尤其害怕,中午丘平就说他身上有小人。丘平继续道:“小人会发出声音,呼罗呼罗的,大姨这是啥意思?” 大姨自是不知道,定了定神,说:“挥呦天呐的意思,不是啥好话,小武快过来!” 焦点顺利转移到小武身上,丘平心里的恶魔呼罗呼罗唱起歌来。他深谙传播之道,知道要让人相信一事,首先要编足细节,然后尽快把人代入进来,让人自以为是主导。这一招对姨们极有效,她们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小武惊恐地脱了上衣,又脱了裤子,一番鸡飞蛋打的热闹景象。 丘平慢悠悠地用义肢勾来裤子,穿戴整齐,靠在床背,只觉心烦意乱。 第16章 吃了你 雷狗走进屋里来时,闹剧已经结束。小武被押到神堂冲煞去了,地上是翻倒的枕头和水盆。丘平呆呆地倚坐床上,不言不语。雷狗紧张地走到床边:“没事吧嘎子,很不舒服?” 丘平瞪了他一眼,整个人缩进被子里。雷狗不知所措,不知道他是难受了,还是生气了。一边掀开被子,一边说:“怎么了?有事好好说!” 丘平大力推开雷狗,怒目瞪视着他道:“我被恶煞上身了,你还不走,不走我吃了你!” 雷狗愣了愣,然后下结论道:“你精神头蛮好。来吧,吃我。”说着伸出了胳膊。 丘平露出尖牙,大口咬了下去! 嘶……雷狗喊疼,“你真咬啊。”皱着眉,眼里却没有疼的意思,只有温柔的笑意。丘平的心软绵绵的,对雷狗恨不起来,又无法解气。他说:“我受不了你们村神神叨叨的,我要回城里住。” 雷狗坦诚道:“我们回不去,在城里我一个人,没法照顾好你。” “我自己照顾自己。” “你会自己做饭擦地洗衣服?你站都站不起来。” 丘平赌气缩回被子里。雷狗说得对,即使他习惯了坐着轮椅做饭洗衣,在城里除了困在自己的小豆腐间,他还可以去哪里?他闯荡过了,残疾人在这“国际大都市”寸步难行。 丘平不想跟雷狗说话,也不想面对这惨淡现实。他闭上眼睛,希望逃到另一个宇宙去,或者回到从前,回到樊丘平的黄金时代。虽然这时代那么短。 雷狗看他没动静,轻轻拉开被子,只见他已经睡死过去。他脸上、脖子上还有些糯米糊的污渍,本来就坑坑洼洼的脸更惨不忍睹。雷狗用毛巾蘸上热水,轻轻帮他擦拭干净。不管怎么摆弄,嘎乐半点动静没有,睡得非常沉稳。 雷狗给他整理头发,他的发型跟cosplay似的,为了挡住伤脸,刘海一边长一边短。把长发撩起,给他擦干净额头和凹凸不平的伤疤。伤疤色泽鲜艳,过一段时间会萎缩,颜色也会变淡,只是嘎乐肤色白,再浅也是明显的。雷狗看惯了这张脸,没一开始那么震惊了,此时只感到惋惜。 手指试探性的、轻轻触及他的嘴唇,睡着的人也没反应。反倒是雷狗感到指尖烫了一下,赶忙缩手。雷狗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莫名其妙并且略为变态的事,立即蜷起拳头。 每次看嘎乐安然入睡,雷狗都会感到心情平静。于是他也钻进被子里,躺在他的边上。 晚安嘎子。明天会好的。 第二天丘平很晚才起床,跟前一天一样,穿得密密实实。雷狗推着他去吃早饭,他勉强吃掉半根油条,便说没胃口。雷狗要推他去土地庙,也被他拒绝了。 他们在胡同无所事事地闲转,无可避免遇到了大姨。大姨依旧穿着粉毛衣蓝马甲,高高的个子有些驼背,谁能看出她是村里地位崇高的神婆?村里婚娶丧嫁,全都得问她吉凶,她的一句话可以是祝福,也可能给人际关系埋雷。 大姨和蔼地看着丘平:“白天精神头不错啊,小伙子。晚上大姨再去你那儿唱唱卦。” 第33章 “别唱了,再唱我就挂了,”丘平本来想说这句话,出口却变成:“我今儿好得很,大姨法力高强,神啊鬼啊都怕您。” 大姨摸摸他的脑袋说:“这孩子有慧根,俗话说,上帝闭了你一道门,指定给你开好一扇窗,开在哪儿就不好说了。你受了这份罪,七窍都开了,也是好事儿。” 丘平暗想,这话倒没错,好多不想见的都见到了。大姨又说:“我去小武家看看他,你俩跟着我吧。” 丘平要反对,雷狗却已经跟在了大姨的老人鞋后面。丘平拉了拉雷狗衣摆:“我不去。” 雷狗回他:“小武的爹是个人物,是咱村最有文化的人,你去见见他,说不准聊得来。” “聊个啥啊,关键我没什么文化。” “他会紫薇斗数,能算出命格,正好给咱俩算算前程。我的名字就他取的。” 雷狗大名的出处,丘平倒是早听他说过,雷戬彀,出自一首没人听过的诗 “皇念有神,介我戬彀”,读歪了就是贱狗。丘平完全不想见这个文化人,无奈他坐在轮椅上,不能拂袖而去。 他们走进村里最整洁的一套房,门口蹲着两只石麒麟,院子郁郁葱葱,垂着葡萄藤。藤下有木桩打磨的椅子和茶座,人造池里鲤鱼摆尾,颇有十年前高级农家乐的风采。 一个矮个子男人坐茶座边,沏着茶水。另一边坐着小武,脸色阴郁地盯着鱼池,很像鬼片里炮灰的模样。丘平不厚道地打了声招呼:“哈罗啊,你的小人朋友们没睡醒吗?昨晚跟你玩得尽兴?” 小武翻了个白眼,不理他。他的父亲武成功招呼他们入座,给他们一一倒茶,茶座的家伙什非常的齐全,茶宠金蟾也养得有光泽,桌上摆着线装书,宣纸被热水熏得微微发卷。他跟大姨聊了起来,说到小武中邪,只是淡淡道:“孩子还好,勿挂心。” 大姨扬起两条半永久纹眉道:“小武这孩子打小不省事,冲撞脏东西不是一两次,可不兴放着不管,我给他冲冲煞,过半晌就好了。” 丘平心想,原来小武日常中邪,难怪一吓就蹦起来。谁知道武成功不买账,“不必了,我给孩子算过,他火木相生而太旺,身体就会出毛病,最好在家好好待着,不要靠近树和厨房。” 大姨:“哟,你搁这算来算去,管啥用啊,那小人我查过了,咱祖宗叫它磬卟,住在热烘烘的地下,最怕冷,要不脚上套毛鞋呢?不驱走的话,会吸走孩子身上的热气。小武你说,是不是见天发冷?” 小武立马点头:“对啊大姨,冷,闹肚子。” 丘平看得好笑,加油添醋道:“大姨神通啊,磬卟那玩意儿一个贴一个的,肉串似的,准是怕冷。” 雷狗知道丘平在胡说八道,捏捏他的肩膀道:“不要乱说,不关你事。” 武成功坚定道:“鬼怪也得讲规律,讲理法!”接下来说了一通金木水火土的理论,跟大姨唇枪舌剑起来。丘平只听懂了一事:这一神婆,一算卦的,各有各的体系,都认为对方是瞎搞,自己才是正道。两人互不对付,就苦了小武,越听越觉得自己快完蛋了,脸色惨白,双眉下垂。 最后是大姨发飙了,撂下一句:“你那么会算,给孩儿算个阴宅的位置吧。” 这话自然惹毛了武成功,怒而赶走大姨,院子才消停下来。 大姨离开后,雷狗开口问:武叔,能帮我算个事儿吗?” “何事?诶,这位是你的同学?” 丘平乖巧道:“武大师好。” “别叫我大师,”武成功垂首沏茶,“叫我居士。” “武叔,我想算算西南方能不能去?” 武成功脸色大变,“你去那儿干啥?不能去不能去。”他一急,闻香杯被他打翻在茶案上。丘平大奇,这算命师为嘛那么大反应?只听雷狗说:“那地儿我很久没去了……” “千万别去!戬彀啊,那地儿早就荒了,野狗都不去,你去干啥呢你说你。” 雷狗不做声。武成功又说:“你爹过两天回来了,有困难跟他好好商量,”此时他的语气不再是“居士”,也不再装腔作势地学古装人,“听说你不想回城里,不回就不回,咱村的孩子,咱村养得起,你就安心待着,有事叔给你担。” 雷狗摇头:“我回村想干点事儿,不想蹲家里吃白饭。” 武成功叹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道:“你要干的事跟西南方有关?行,叔给你算一卦。” 案上铺着十二宫图,武成功拿出一沓竹签,嘴里念念有词地算着。这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丘平看得昏昏欲睡,突然武成功一拍大腿,“好了!”。丘平被这动静吓到,勉强抖擞精神。 武成功摸着八字胡,眉头紧皱:“不好,不好。化禄入擎星,财会出问题,干啥都险阻重重。”他说了一堆这星遇那星,丘平完全没听进去,雷狗这学渣更不可能听得懂。最后武成功说了结论:这事危机四伏,九死一生。 好不容易说完了,武成功给两人倒了杯茶:“不管你要干啥,拉倒吧。” 丘平不知道雷狗想干什么,但他总得支持雷狗,插嘴说:“居士大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怎么想我们控制不了,但自己总得先努努力吧。说不准命也有疏漏,被我们突围成功呢?” “胡扯八道,你以为命是电子游戏呢。人一辈子在走独木桥,走过路过错过,没有后悔药,没有第二次机会。戬彀,你回家再想想,千万别轻举妄动。” 第34章 两人在胡同里兜圈,盲无目的,一条条窄巷组成了迷宫。丘平问:“你爸不是在广州卖水果吗?” “嗯,他想回来看看我,完了还得回广州。” “要不我们也去广州吧,广州烧鹅好吃。” “你我都不会粤语,去那儿能干什么。我爸脾气不好,我可不想跟他住。” “你不会哄人,等老爷子回来,我陪他喝两盅,包管他开开心心。” 雷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满心都想着武成功的算卦结果,只觉前途茫茫。 “西南边是什么?”丘平好奇问。雷狗郁闷地摩擦自己的脸,“我不知道怎样跟你解释。目前我们也去不了,以后再说吧。” 丘平更是好奇:“去不了?” “去不了。村民不准去那个地儿。” “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再等等。我先想想该怎么办。” 这一晚丘平情绪不高,雷狗也烦躁,跟传染病似的,一屋子都是闷气。回到房间里,雷狗从抽屉拿出一把刀。这抽屉是房间里唯一上锁的,里面还有一沓纸,全是雷狗画的素描。丘平一看,眼睛移不开了,正是他找了很多年的蒙古刀。把刀接过来端详,设计很巧妙,有两个刀柄,连着刀刃的是木质柄,连着刀鞘的是牛角制的假刀柄。可惜刀鞘在“樊丘平”手上,没法合为一体。 “这刀还我行不?”丘平说。雷狗没说话。丘平突然笑了起来:“这刀要当时放油麦网上卖,你说能卖多少钱?” “不卖。” “我是假设。200块有人要吗?” 雷狗又不说话。丘平把玩着刀,自言自语道:“200便宜了点,800差不多,文案写好了1000会有人要……” “这刀不卖,也不能还你。你送我的!” 丘平把刀放回抽屉,笑道:“小气。” 他其实并不想要回这刀,看到它心里难过。为了转移思绪,他开始想“油麦网”。和这把刀一样,他曾认为油麦网是他囊中之物,从没想过最后都不属于他。 也是,人有什么是百分百属于自己的呢?连身体都不是,甭论其他。 油麦网是师姐范淋和校外朋友做的二手网站。大学生离校要处理各种电器、书本和破烂;手机更新换代;买来的东西转眼不喜欢了,都可以放在网上卖。那一年它是校园最火的网之一,这里面有丘平的大功劳。 做网站宣传时,丘平出了个主意,给男生宿舍分派避孕套,女生宿舍分派饮料来提高知名度。这事本来为了好玩儿,也为了多认识人,没想到给他招来了大麻烦。 寒假后,丘平被教务处召见,辅导员在眼镜后对他说:“有人举报,说你到处分发淫秽黄色物品,这在咱大学是严重违纪行为知道不?” 丘平懵了,他要有什么淫秽黄色物品,拿去宿舍早被群狼瓜分了,哪里有机会分发出去?交涉半天,才知道他说的是避孕套。 “避孕套算什么黄色物品?这不是超市便利店都有卖的吗,跟巧克力口香糖放一块。” “这是学校,”辅导员敲着桌子,“你们这些孩子咋不学好,脑瓜里全是这些不干不净的事儿。” 丘平非常气恼,辅导员嘴里说“不干不净”,眼神却兴奋得很。 第17章 傻白甜 丘平被辅导员训*了半小时,憋了一肚子气去找嘎乐。嘎乐劝他说:“认栽吧,写个检查道歉认错,犯不着跟他们硬扛。” 丘平看着嘎乐桌上供着的套,牛脾气犯了,冷笑道:“爷不认,我做错什么了?宿舍里都是成年人,套跟其他日常用品有啥区别。你说谁会举报我呢?我这人那么友善,那么招人喜欢。” 嘎乐笑了一声:“是谁把人叫‘猪’了?” 丘平拍了拍桌子:“没错,肯定是卡宴帮的人举报的我,那我更不能写检查道歉。想羞辱我?没门。” 嘎乐劝不住他,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儿,并不放在心上。“不写就不写,开心点。” 丘平做出个夸张的假笑。 嘎乐拉他的手:“走,我们去校门口,扎他们卡宴的轮胎!” “扎完我们再约柏神出来唱k,酸死这帮孙子!” “可以,把雷子也叫出来。听说张洛他们几个喜欢打网球,你说能打得过雷子吗?” “必须不能啊,雷子的体能、反应能力、爆发力高他们一大截,练个几次就能上手,打他们满地找牙玩儿似的。我们约着柏神雷子一起去网球馆踢场子。” 两人说得兴高采烈,丘平心情好了不少。嘎乐道:“你不笑的时候,像学生会老干部。” “胡扯。” “笑的时候才是樊丘平。” 两人眼睛相对,粘在一起便分不开了。丘平来是为了撒娇,得到嘎乐的安慰,心里很是满足。 嘎乐道:“你欠我的新年礼物还没补上。” “啊,”丘平舔舔上唇,“我还没想到送你什么。” 嘎乐没接话,这话题在此止住。直到丘平要走时,嘎乐突然说:“你顾虑什么?” 丘平没说话。嘎乐笑:“我等你。” 丘平走出宿舍,心中如火焚烧。有什么东西缠绕着他,又温柔又坚韧。嘎乐的声音在回荡:你顾虑什么呢樊丘平?嘎乐的心意很明显了,裹足不前的反而是丘平。 丘平犹豫,不是因为不确定,而是因为觉得自己太幸运了,怕还没靠近就失去。他要小心走近去,怕惊飞了绿茵上的鸟,怕最终一场空。 第35章 他骂自己,你是懦夫啊樊丘平,平时不是挺能咋呼的吗,现在怎么怂成这样? 回到房间,他没法平静下来。打开电脑做作业,这是期中布置的社会公益活动企划,应付这种作业,一般他都是花半小时天花乱坠地写,最后去图书馆抄几个参考文献了事。此时丘平的脑子热烘烘的,手指不自觉打了一行字:你在顾虑什么?没什么能阻止我们相爱! 一股说不明白是热枕推动着他,或许就是性冲动。这本来跑去嘎乐宿舍就能解决,他却偏偏去找范淋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做了那一年轰动全校园的事。他们把公益企划落实了,在学校推行了名为“没什么能阻止我们相爱”的性教育活动。 他们的老师以为就是小规模的讲座展示,也想营造媒体系开放包容的形象,没多想就批了。谁知道他们联系之前赞助的避孕套商家,在现场大量派发避孕套。之前他逐个宿舍派发,也就送了三千来个,现在他们弄来了两万个,厂商派来了避孕套吉祥物——一只戴着安全帽的黑鸡——在展厅活泼乱蹦地满场派发。小厅里视频和展板错路摆放,除了常见的知识,还有关于性 玩具自 慰、同性 性 行为、恋物癖、二次元性 爱等从未公开展示过的内容。 传播学院的小厅人山人海,套供不应求,学生们排队跟吉祥物比心拍照。等老师肠子都悔青时,这活动已经传播到校外。 丘平刚被训*没几天,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分明是在挑衅。他父母双亡,这年龄也无需监护人负责,简直没人可压住他。辅导员召他过来,严厉警告道:“你这行为扰乱校园,可以开除你知道不?” 丘平无辜道:“我怎么扰乱了?这是实践作业,系里批准的。” “私自派避孕套,也是系里审批过的?” “李老师,办活动要花钱,展板、打印、视频制作和版权,主讲人的交通费饮食费,同学们的餐食和流量费用,全都是钱。避孕套商家是我们找的赞助商,没有赞助商的话,系里要拨经费的,不是给校方财政添负担吗?再说了,性教育派避孕套也没什么不对吧。” 辅导员无可反驳,只好再强调:“我说过学校不准派这玩意儿!” “上回我私自分发,是我不对,”丘平拿出1000字的检查,放在辅导员跟前,笑道:“检查我写好了,您要我去全校广播也成。我们的活动呢,是审批过的,您有意见找咱系主任去!” 媒体系的人本就好事儿,丘平跟辅导员的对决不胫而走,全校都知道了。嘎乐跟丘平走在路上,时不时有人来搭话,赞一句“牛逼啊樊同学”,或者调侃“套还有不?”,从宿舍到球馆不到400米,他们走了半小时。 嘎乐:“低调点吧,校方随时可以收拾你,你还活着可能因为上面还在开会,没商量好怎么处置。” 丘平仰天大笑:“收拾我?我做的事合理合法,没毛病。” “本来没毛病,被人传着传着,就变成你跟校方对抗。你赶紧让你们系消停会儿,不要再放大宣传了,上面为了面子,为了树立权威,肯定要处理你。” 丘平无所谓道:“我们蒙古英雄嘎乐巴特尔怕了?上面上面的,哪有那么邪乎,他们不会管我的。” “正视你的对手,预估前面的危险,做好应对的准备,才叫英雄。”嘎乐跨进球馆,“你这种,叫傻白甜。” “我甜吗?”丘平嬉皮笑脸。 进到球馆,校队里有人喊道:“咱校性爱大师樊丘平同学来了”。好几人跟着起哄,丘平一一向他们行舞台鞠躬礼,“不敢,不敢,失礼,失礼。” 嘎乐踢他屁股,“低调点。” 丘平心情极好,这一仗打得漂亮,不但气坏辅导员,为性权利正名,也给媒体系带来了正向关注和声誉。这其中还有个隐秘的、也是最重要的收获:他在借这事跟嘎乐表白。虽然没说破,他相信嘎乐已经接收到了,最近两人形影不离,嘎乐几乎天天在教室门口等他下课,他陪嘎乐去实验室去球馆,两人之间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 大家都关注丘平,唯一巍然不动的,自然是雷狗。雷狗在长凳上换鞋,丘平坐到他旁边问:“约柏神出来了吗?” “约她干嘛?” 丘平出奇道:“谈恋爱啊,处对象啊,她态度那么明确了,你不表示一下?” 雷狗想了想:“算了,追她的人很多,太麻烦了。” “试试呗,大学不谈恋爱多亏。” “你少管我。” 丘平坏笑:“我才不爱管你。你要是泡走了柏神,卡宴帮的人得多难受,哈哈,帮我报了举报之仇。” “你要报仇去跟他们打一架,拉我下水干嘛。”他站起来准备走向场地,“人女孩儿不是你的武器,你少提她的名字。” “嘿唷,还没确立关系,就知道守护她了?你跟她还是有戏吧?”丘平心想,柏神看上雷子也不是没道理,雷子嘴上不说,对人可是真厚道。 便也不再开他和柏神的玩笑。 从球馆出来,他们仨商量好要去吃火锅。这是一周多以来,三人第一次连袂行动。嘎乐和丘平并肩走在前面,雷狗距离一步跟在后面。丘平没心没肺地跟嘎乐小声说大声笑,嘎乐倒是时时转过脸跟雷狗说话。 丘平才发现雷狗比平时还沉默,脸跟石头似的看不出一丝情绪。现在回想起来,雷狗一定已经意识到他跟嘎乐之间关系的变化。不用牵手,不用亲密的动作,眼神之间的情感流动,旁若无人的话语,看似无意的身体接触,细心的人一看便知。 第36章 丘平对那天印象深刻,还有一个原因,他被学校通报批评了。校方的反应比嘎乐预测的来得快,通告里说传播学院二年级生樊丘平违反校规,未经许可下,在校内进行有偿商业活动,对学校秩序产生不良影响。 予以开除处分。 丘平把刀举到眼前。刀面铮亮,映照出模糊的自己的脸。纵然避开镜子,生活中到处都有返照的物体,不知不觉中,他开始习惯自己丑陋的形貌,想象中的冲击和崩溃居然没有发生。 他问雷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跟丘平一起?” “你真失忆了?”雷狗看着他,担忧道:“你告诉我的,丘平被开除的那晚。” “咦?不对,丘平整晚跟我们一块儿,我怎么没印象了。” “你怎么记得一些,忘了另一些?” “我烧坏了一些零件,另一些还好好的。别管我的脑子了,那晚我跟你说什么了?” “你把刀拿开,”雷狗推开他的手,“以前的事别提行不?” “不行。” 雷狗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过了半晌才道:“丘平被通报开除,我们在火锅店开了个会,来了几十个人,有二十多个?把最大的包厢都挤满了。我们声音太吵,经理进来说这顿饭他请我们,让我们赶紧走。” “记得,”丘平怀念道:“我们赖着死活不走,经理迫不得已一人送了支可爱多,把我们请出了门口。之后大家都管这店叫可爱多,到今天这外号还在。” “你记得为什么吵起来吗?” 丘平回想那混乱的晚上:他被开除的消息公布后,一帮人赶到了火锅店,给他出谋划策。他当然是心慌的,在那么多人面前,只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对这些朋友说:“我去校务处了解一下情况,说不准只是恐吓恐吓我,求个情就没事了。” 这话一说,群情激愤。大家纷纷骂学校压制学生,不近人情,性教育活动找不到把柄,就拿出之前为网站派避孕套的事,惩罚丘平私自给网站做宣传。范淋是网站的运作人之一,第一个站出来道:“甭退缩,这事我们一定要抗战到底!凭啥学生不能派发避孕套?我们把运动搞大它,声援丘平,直到校方收回开除的决议。” 第18章 太抓马 一群人你一句、我一句,商讨着怎样“搞大”,怎样争取其他学生的支持。正热血沸腾之际,嘎乐说:“你们这样打不赢学校。丘平确实犯了校规,不占理,学校有权处置他。” 金子:“那你说咋办吧?” 嘎乐没想到办法,只是道:“我还不知道,总之不能盲目对抗。” 没人愿意听他的。他跟谁都不熟,大家见他明明是丘平最好的朋友,态度却冷飕飕的,对他更爱答不理。 讨论到热烈处,传媒这帮人就开始动手了,在各个群发声援消息,校内网、微博、qq、甚至贴吧都放出了消息。嘎乐拉住丘平说:“你得劝住他们,本来屁大的事,这一闹更没法收场了。” 这关乎自己的前途,丘平也没了主意:“先试试,有舆论撑腰也好谈判。” “谈判什么呀,”嘎乐声音有点急了,在丘平耳边说:“你现在是自己一人,跟学校实力悬殊。这些人说是帮你,但他们大多数跟这事没利害关系,闹完了,全身而退,最后只有你承受结果!” “那你说怎么办?” “在我想到怎么办之前,你先让他们停下来。” 有人指责嘎乐道:“没想法可以不说话。” “我的想法是大家先停下来。” 场上根本无法安静,全部人火烧屁股似的,出主意的出主意,骂人的骂人,发消息的发消息,桌子中央的火锅沸腾滚烫,咕咚咚煮着一屋人的情绪。忽然“砰”一声巨响,大家都惊住了,看向声音来源。 丘平尤其震惊,嚅嚅道:“嘎乐……” 嘎乐扔了一把椅子,爬上另一把,再爬到桌上。一屋子人都说不出话,只有雷狗想要拉住他。嘎乐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管。雷狗退到墙边,道:“小心别踩锅上。” 嘎乐站到桌子中央,沉声道:“大家先放下手机。” 每个人都看着他。嘎乐接着道:“我们都想帮丘平,但这事丘平才有资格做决定。樊丘平,你想把事闹大?” 丘平面对嘎乐的逼问,怔住了。他还没消化这天降的刀子,哪里想清楚该怎么办?他不置可否道:“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不认这结果。” 嘎乐继续追问:“我们闹出去,接着怎么做,去二校门挂横幅静坐?到校务处喊口号?我们跟校方有什么谈判筹码?学校惩罚丘平有理有据,他没经允许就在宿舍做网站推广,就是违反校规。” 这话很多人不爱听,周青道:“那也……也不至于……至于……” “等你说完天都亮了,”范淋气势汹汹喝止他,转脸对嘎乐道:“我们不遵守傻逼规矩。这网站本来是造福同学,一不违法,二不伤风败德,三我们的推广没影响学校秩序。他们这是欲加之罪,我们不认!” “别我们我们的,”嘎乐不客气道:“网站是你的!你们赚了流量,丘平只赚了几千块,他凭什么要背这个锅,自己一个被处罚?” “嘎子你别说了!”丘平受不了这个:“这事是我提议我实行,我该负起责任。” 第37章 嘎乐摇头:“本来是一件小事,学校可罚可不罚,现在越闹越大,不罚收不了场。你们啥时候见过学校道歉?最后必定是学生背锅。” 这话无人能反驳。 范淋冷冷道:“嘎乐老师,那您有什么高见,我们集体去鞠躬道歉?” 嘎乐对范淋很生气,她满腔热血一团火,完全不管会不会烧到丘平,但这不是追问谁对谁错的时候,他冷静下来,心想必须要好好沟通,不能跟她吵架。他觉得自己站得太高,蹲下来对范淋道:“道歉不见得有用了。校方不会认错,只能让他们撤销处罚,我想最好的办法是把这事往正向转,让学校接受你说的‘造福同学,不破坏秩序’。” 见嘎乐蹲下来,范淋的气消了不少,“行,你是状元、学霸,我们听您的指挥。”嘎乐忽略掉话里嘲讽的意味,沉默了半晌,叹道:“我暂时没想到办法。” “嗤。” 丘平对那晚的记忆,大致结束在此。他只记得嘎乐一番质问后,大家意兴阑珊,不再风风火火发消息提意见。接下来经理进来赶人、可爱多、一堆人慢慢溜达回校。他在宿舍门前跟嘎乐和雷狗道别,便回去睡大觉。 “那天我没回自己宿舍?”他问雷狗。 “你去我宿舍睡了。” 丘平有点吃醋,这事嘎乐和雷狗都没对他说过。雷狗躺在老家的红木床,望着天花板道:“你真不记得?” “我记得一些,我情绪很差,心情特别不好。”当时丘平只顾自己担忧,并没太在意嘎乐的情绪,讲起这段往事,丘平才意识到,那晚嘎乐一定很难受。 “你睡不着,跟我室友要了烟,我俩跑到球馆后头待了大半夜。我问你,为什么要跟范淋那帮人吵,他们也是为了帮丘平。你说的那番话,得罪了许多朋友。” 丘平黯然道:“我说,他们会害了丘平,一群天真的王八蛋。” 雷狗笑了:“你没骂他们王八蛋,但差不多是这意思。我说,他们要帮不上丘平,心里会很不安,大家用意是好的,都希望丘平没事。” 隔了那么多年,丘平还是为朋友们感动。搓了搓鼻子,他用嘎乐会说的话道:“用意好有鸟用?以卵击石,痛的是丘平。为丘平着想的话,这事就该尽快灭火,什么权利,什么大义,都不如丘平能平平安安。” 雷狗仿佛回到了那一晚,抬头看黯淡的星星。嘎乐在旁边抽着烟——嘎乐从不抽烟,可那晚他就像个老烟枪,姿势熟练得很。他也从未见过嘎乐那么烦忧。“第一次见你发那么大的脾气,你扔椅子的时候,丘平吓坏了,话都说不利落了。” 丘平觉得丢脸,苦笑道:“真吓坏了,差点尿裤子。”他一时是樊丘平,一时是嘎乐,自己也不弄明白自己是谁。“媒体系这些人太抓马,我不夸张表演一下,他们消停不了。我心里很怕,怕丘平真的被开除,怕他离开学校。” “我说,你把丘平想得太弱,他离开学校也能活得很好。你说,你不想丘平离开。” 丘平——嘎乐接着道:“我博士念完后可能会出国,这一年多的时间,想跟丘平好好在一起。” 雷狗把左手臂放到脑后当枕头,“你们现在不就天天在一起吗?丘平不会离开北京。” “不只是‘在一起’,”丘平的手沿床单滑过去,握住雷狗的右手,“是‘在一起’。” 雷狗的手被温暖包围,回忆纷至沓来。那晚嘎乐直白地告诉他,他喜欢丘平,很喜欢,他知道丘平也是同一心思。雷狗非常震惊,倒不是对两人相互喜欢这事,而是嘎乐说得那么坦诚、那么明确,雷狗甚至感到有点羞耻,他认识的人里,或许有他不知道的同性恋或其他取向,但没有过这么毫不掩饰的。 “我说,丘平会没事的,你说,你会确保丘平没事,你会保护丘平,让他顺利毕业。” 一时之间,房间里没了声响。丘平很想念嘎乐,他的拇指摩挲雷狗的手,不是为了摸雷狗,而是想通过触碰来感知嘎乐。他已经成了嘎乐,反而没法感知他。眼泪从眼角划过脸颊。 雷狗发现他哭了,心一酸,侧身靠近他,给他抹去泪水。“别想,睡觉。”每一晚他都得重复同样的话。 丘平点点头,思绪重如吸满水的海绵,膨胀得无比巨大,要扔掉做不到,沉进去只能闷死。雷狗抱着他,安抚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他想,嘎子必须卸下过去的包袱,重新面对现实。 只是村里的现实,对丘平来说不理性得离谱,又灰头土脸得让人沮丧。 丘平在村里的第三日,就无聊得度日如年。这村一百多户人家,常住人口三四百人,个个认识个个,不管从哪一家数起,数到第三家准是亲戚。丘平甚至看出了村里的神学派系斗争,总归三个势力,一是神婆大姨,二是算命师武居士,最后是祛病郎中吴有庆。三方各有法宝和粉丝,但多数村民是三方都信,有啥毛病找啥人。万一是个跨领域的毛病呢(这常常发生),那就是神学家斗争的战场了。 丘平就是那个战场。这村也怪,第一反应不是歧视他,而是把他当成百宝袋,什么毛病都往他身上装,因而对他万分关注和珍视。有人认为他冲撞了仙家,有人说是恶煞入命宫,有人说病鬼骑在他后背上,赶走了就能站起来。如此种种,丘平统统当娱乐节目,有时还配合他们演一下。 第38章 偶尔这些关注太侵犯他的生活了,他便祸水东引,把大伙儿的焦点移向小武。 小武大名武宝玉,今年23岁,网名“玉面qc神舞真人”,长得是清秀白净,职高毕业后一秒都没考虑就搬回村里,却也不是个家里蹲,反而混迹于延庆门头沟怀柔房山各个郊区,天天想干一番事业。武家有一仓库,全是小武创业攒下来的遗物,计有内蒙瓜子和平谷苹果的宣传册、擦鞋器、栗子刨皮刀、叶罗丽娃娃、农妇山泉矿物水、埃塞俄比亚咖啡豆等等。为了不让藏品增加,武成功可是费尽所学把他哄在家里。 在父亲的各种手段下,小武不出去了,人也变得更畏缩、更迷信。丘平常常见他在土地庙广场,呆呆望着地面,双眼圈墨黑,头发乱如鸟巢。丘平推着轮椅过去,笑道:“你爹不是让你离树远点儿吗?咦您瞧,这树怎么渗出树汁儿了?小人都跑树干喝水去了,这是喝露水为生的爱尔兰绿精灵啊。” 丘平胡说八道,娱人娱己,岂知小武吓得脸色煞白:“哪里有绿色小人?” 雷狗宽慰他:“嘎子胡说八道,爱尔兰离这里十万八千里。” 丘平见小武真被吓出病来了,解释道:“小人是我胡编的,我没见过什么小人,你要是肚子疼,最好上医院查查,看是不是符水喝多了。” 小武:“你编的?” “嗯哪,编的。” “不可能,”小武喃喃道,“我看见小人了,跟你说的一模一样,穿着毛鞋,这么大一个。” “什么?”丘平和雷狗一起喊出来。丘平认为他病得不轻,雷狗认为他必定撞邪了。小武弱柳扶风道:“小人还跟我说话来着,他叫我转世小灰猫。”雷狗沉吟道:“那得让武叔算一卦,我听说有主人把猫葬在十三陵,在上面画个十字做记号,转世的话十字会跟着你。” 丘平听得混乱:“你们在说什么!逻辑在哪里,设定在哪里,情节根本对不上好吗?” 两人横了他一眼,异口同声道:“你不懂。” 丘平正要继续作战,就见一人走向他们,喊道:“戬彀!” 不用介绍,丘平第一眼就认出,此人乃雷狗他爹。他肩横腿长,脸宽鼻子大,下颌留着一撮胡子。雷狗五官轮廓像妈妈,身型却随他爹,而且两人嗓音很像。雷爸看到丘平,惊愕地停住脚步,目光转向远处,又按耐不住,转回来打量丘平。“他……他是你那个大学同学。” 雷狗用差不多相同的声音说:“嗯,我同学嘎乐。” 丘平乖巧地叫了声“叔叔”。雷爸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第19章 百鬼住 雷家院子的气氛突变,仿佛连花花草草都拘谨起来,不敢乱动。丘平很不适应,雷爸不苟言笑,干什么都会发出很大声响,让人不能忽视他的存在,又让人不知道怎么接近他。 丘平以为凭自己的社交才能,一定会让雷爸高高兴兴地接纳自己,没想到老头的目光一直避开他,尤其不愿看他的烂脸。 丘平想,终于来了个“正常人”。雷爸的眼神,正是很大一部分城里人看待窝囊废的态度,对他们来说,丘平这种存在不事生产,反而要分掉社会资源,看着就生气。这心态丘平完全能理解。他心里苦涩,便也不去触霉头,自己躲一边去。 晚上雷狗很晚才回屋里,蹑手蹑脚的,生怕吵醒丘平。丘平自然没睡,等雷狗躺下,他才合上眼,进入梦乡。 早上醒来时,雷狗已经不在房间。丘平感到这一天比哪一天都还要丧,很不想起床。又怕雷爸见怪,便挣扎着穿衣穿裤,爬上轮椅,推着自己出门。 雷大娘一如平常,给他做了粥,烙了一沓葱油饼,还扒了个咸鸭蛋。只是她的动作轻,话也少了,仿佛把自己压缩起来,空间留给家里的男人。“戬彀吃了吗?”他问。 雷大娘放低声说:“爷俩去了外头。你今天就待在家,有啥需要跟大娘说。” 丘平三两口吃完。他没法安心待在院子里,等大娘一进屋,他就出门找雷狗去。村人告诉他,雷狗父子去武居士的院子了。 父子俩果然在麒麟的前面,还没拐过墙角,就听到父子俩说话。伸头一看,雷爸面色不善,丘平赶紧缩在转角处,免得跟他相见。雷狗父子声音太像,跟自言自语似的,丘平听了会儿才分辨出来。雷爸急躁道:“别说了!你马上回市里上班。” “我没班可上,没单位要我。” “你咋……”雷爸放轻声:“你咋跟武宝玉那懒鬼一样样。你名校毕业,国家一级运动员,之前不是干得好好的吗?厦门高校多好一岗位,你偏不去!唉。” 雷狗不说话。雷爸声音严厉:“你照顾那个嘎……嘎什么来着?我操,这他妈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他是蒙古人,嘎乐就是正经名字。” 雷爸面子挂不住,斥道:“你养不活自己,还弄个残废人回家,给你妈找事儿呢?”见儿子不答,他更气愤:“25的人了,要点脸!下周给我回北京。” 武成功从院子出来,劝道:“消消气吧老雷,戬彀是个好孩子,你跟孩子生啥气啊!” 雷爸冷声道:“25的人了,也没个打算,不知道自己要干啥,越长越不像话。” 武成功:“戬彀,你没跟你爸说要去西南边?你想干啥跟你爸商量商量。” 第39章 即使看不见雷爸的脸色,丘平也能听出老头暴跳如雷,雷爸用吃人的语气说:“你想去那儿!不行,绝对不行!老武你说说,这孩子是不是中邪了,去那个鬼地方干屁!” 武成功半是劝解,半是调侃道:“中啥邪,全村就你不信神不信鬼。” “爸,我去看一眼,看那房子还在不在。” 雷爸不同意,几人你来我往地争论起来。丘平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的心沉甸甸的,悄声滑着轮椅走开。 他最害怕去想的事,在他跟前摊开,躲都没地儿躲。雷爸理解错了,雷子不是混不下去才回村,是因为背负着他混不下去了,才迫不得已回来生活。他准备把三年时间,全倾注在他这废物身上。 就算是为了那笔卖房子的钱……那笔钱……那笔钱……这是丘平的思考禁区,是思考的死路。关于这笔语焉不详的钱,他不确定还有多少,只是从雷狗为难的脸色猜测,这笔钱要支付医保外的费用都捉襟见肘,根本就是个坑。 这值得吗?为了他值得吗? 丘平真讨厌这副身体。它再也不是安置他的归属,而是吞噬他的黑洞。这身体会不停折磨他,给他制造麻烦,让他失去尊严以及一切。 轮椅在路上咔吱咔吱地碾压着小石头,沿路人跟他打招呼,他完全视而不见。等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村口。在他的右边,是大片的桃林,正是桃花落尽、叶子繁茂的时节;左边是广场和出村的路。 两边对他来说是一样的,都是通向无名之地,都没有人欢迎他。 在灿烈阳光中,他瞥见桃林里有一人影。丘平到近处,突然大声喊:“小武!”小武吓得肝胆俱裂,把手上的东西一扔,就要逃跑。丘平哈哈大笑。小武这才看清,原来吓唬他的又是这王八蛋。 “你在干嘛呢,偷东西?” 小武咬牙切齿:“我摘桃枝给大姨做法!” “摘个桃枝干嘛鬼鬼祟祟?” 小武敬畏道:“桃林不能随便进去,这桃林是百鬼住的地儿。” “呵呵。” “你别不信!你知道神荼和郁垒吗,就是我们门口贴着的门神,他们原本是看守桃林的。桃林,百鬼所出入,《山海经》里就是这么记载,你一大学生咋不知道呢?” “真有文化。” 小武没听出嘲讽的意思,挥动手里桃枝,问道:“彀哥呢?” “跟他爸吵架了。” “诶?是因为去西南方的事吗?” 丘平听烦了神秘兮兮的“西南方”,皱眉道:“那到底是什么地儿?” “圣母院啊。” 丘平暗叹:这村不止佛道混杂,满天神仙,连外国神都来凑热闹了,“圣母院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是啥好地方。圣母院在桃林的另一边,村里有规矩,不能去那个地方,尤其是小孩儿,去了许就回不了家。” 丘平想,原来不止不能进桃林,桃林后还有一个不能踏足的魔域。屁大点地儿,那么多禁忌! “圣母院不就是教堂吗,里面难道住着吸血鬼?” 小武看着地面的日影,“不知道,我只听说圣母院里有个道士,来历不明,说是个偷拐骗抢的匪徒,我们是不敢靠近桃林的,更别说去圣母院。” “圣母院住个道士?是教士才对吧。警察叔叔不管吗?” “那人早不在了,也不知道是掉湖里死了,还是逃跑了。警察去搜查过,教堂里一个人没有。” 丘平坏笑:“那匪徒说不准还住在圣母院里,教堂一般有地窖、密室之类的对吧,他在底下躲着,晚上闲着没事,兴许会来村里逛逛。” “胡扯!乱说!”小武呲牙。圣母院道士可是村里每个小孩的阴影,小时候调皮捣蛋,大人总是吓唬他们说:“圣母院道士来抓你了!”,久而久之,每个孩子都怕着这个神秘人。 丘平笑道:“你胆子比雷狗还小。那人长什么样,八条腿还是全身鳞片?” “我没见过,我们这一辈的,就彀哥见过他。” “咦?”丘平终于来了兴趣。回心一想,吓孩子的怪谈全世界大同小异,大人都知道是假的,可为什么雷爸那么忌讳“西南方”呢?里面肯定有故事。“跟我说说,雷狗怎么会见到他?” “他被拐去圣母院了,”小武毫无必要地压低声音,“不是一天两天,是四年。” “我操!”丘平惊叹,“圣母院不就在村子边上吗,怎么拐了四年没被发现?” “彀哥他爸在南方卖水果,一年回个三四次,脾气大,夫妻俩关系不和睦。彀哥小时候,六岁还是七岁,两人吵着要闹离婚。彀哥就是那时候走丢的。我也不知道为啥没去圣母院找,可能都怕那道士吧。过了四年,彀哥自己走回来了。” 丘平心想,这事漏洞太多,再怕那道士,也不可能不去搜找孩子,当年怕是有很多不能说的内情。原来雷狗身世那么坎坷,丘平喃喃道:“那他还要去圣母院干嘛呢?” 小武耸耸肩:“总之那地儿不能去!禁地,知道不?” 丘平不做声,放眼看向绿葱葱的桃林,四面八方都是树,无穷无尽似的。有什么地儿是不能去的?双脚能走到的,都能去。不,即使没了脚,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都不能限制他。他这就去看看! 第40章 他在这里没有方向感,看向小武道:“问您一事儿。” “嗯?” “西南方——圣母院在哪一边?” 丘平不管小武阻止,转着轮椅进入桃林。桃林显然是有人管理的,纵横着的黄土小径相当平整,轮椅勉强能在上面走动。整个园子地势向上,在山坡漫开,一开始坡势较缓,到后面越来越陡,轮椅越转越吃力。桃树夹杂着其他矮树,不再是整齐的一大片。 丘平冷汗下来了,再走下去非但不能往前,下坡后退也很危险。转身看,植物间的小径仿佛收窄了一样,桃树在后方合围,关闭了入侵者的退路。 没什么好怕的,丘平对自己说。反正他不想回村子,雷狗的家不能容纳他了,雷爸既然命令雷狗回城,雷狗断断不能为了他跟父亲翻脸。何必让雷子为难呢? 丘平带着一往无前的壮烈感,向桃林深处走。他知道这很愚蠢,几乎等于自毁,他问自己:樊丘平你不想活了吗?你对人生厌倦了吗? 没有,樊丘平不想活的念头,很少超过7分钟。有时实在想自暴自弃,也只是跟自己撒撒娇,吃块巧克力就恢复元气了。是什么让他莫入芜杂而危险之地呢?他想了想,大概是因为这村贫瘠的色彩、单调的景观吧。他的精神世界在萎缩,只能靠回忆来填充无聊的现实。 吃喝拉撒的无聊现实,勉强让自己活下去的无聊现实。 樊丘平没有那么多生的意志,他的活力源于新奇、变化、色彩,源于快乐和不可知。对,他不是在自杀,他是在灰头土脸的现实包围中,终于找到一样有趣的、充满吸引力的事物。 一个碉堡里作恶多端的神秘人,一个笼罩着迷雾的禁忌之地。神秘人躲在教堂的地下室,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或许他会戴个面具,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吹着魔笛。一群群孩子,跟着笛声的后面,走出自己的村庄,深入危险的森林,鱼贯地走向圣母院。 这里面有七岁的雷狗,还有丘平自己。 天色黑了下来,丘平渐渐力竭,推不动沉重的轮子。桃树叶随风簌簌摆动,五月底的风还是冷的,透进他的半袖单裤里,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偶尔能听见细碎的声响,不知道是老鼠还是狐狸。他歇一会儿,然后使劲推一下,再歇一会儿。按照小武不靠谱的说法,越过这山坡,走个十来分钟就会看到圣母院,很大,两个塔楼的尖顶在太阳下会反光,天气特别清澈的时候,甚至能在山坡看到尖塔的影子。 丘平认为,这是小武结合巴黎圣母院和迪斯尼乐园想象出来的。如果真有那么大,他应该已经看到塔顶了。说不准小武指的方向就是错的,再费劲也到不了圣母院。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前进。拿出手机,他打开高德地图。方圆五公里,压根儿没有宗教建筑;除了村子,连类似建筑的物体都没有。圣母院竟然不在地图里! 丘平没了主意。看着手机,雷狗没给他打电话,连信息都没有。 第20章 油麦菜 在桃林里,丘平担心自己会死。 这不是他第一次担心自己会死。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是在22岁的时候,在学校通报要开除他的第四天。火锅店聚会后,他被从严惩罚的消息传遍了海淀高校,一些支持者发起了声援——无非是发个帖,发个博,写个500字长文申明学生权益。在嘎乐的制止下,大家没把抗议扩大,校方也按兵不动,没有通知丘平离校,也不撤走通知。 胶着的状态最让人烦躁。丘平一肚子委屈,没处可发泄,课是不去上了,晚上也睡不着。他甚至躲着聚会,因为不晓得如何面对同学的关心,也抵御不了群情汹涌的煽动。他虽然想法多多,不喜约束,但总体是与人为善的个性,让他耍小聪明顶几句嘴行,扛大旗带一大群人冲锋陷阵?他可是万分不愿。 他窝囊得只敢去见嘎乐。 那天他走进嘎乐的宿舍时,情绪跌到了低谷。他想,不如直接辍学好了,赶紧结束这烂事。 打开宿舍门,房间里只有嘎乐,窗帘只留一条缝,允许一小方块的阳光投进来。嘎乐站在阴影中,丘平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这破大学,我不想念了。 嘎乐的身子动了动,说,你过来。嘎乐的脸在暗中浮现,见丘平不动弹,他又冷冷道,你再说一遍。 丘平愤慨又有点惭愧。我很累,我他妈扛不动了! 嘎乐不说话。隔着暗色的屏障,丘平看出嘎乐很失望。他过意不去地为自己辩解,我要找份工作实习并不难,而且学校能学到的,我在外面学得更快。我…… 嘎乐打断他。我,我,又是我,你脑子里只想着自己,不想想别人吗? 我……丘平立即闭嘴。他不知道嘎乐恼些什么?顿了顿,他说,我还能想什么? 猝不及防,嘎乐走过来抱着他的脸,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说——想我。 这两字带着温热的气息,从耳朵一路窜进身体里,火焰在他内里炸开!嘎乐的嘴唇从耳朵亲到脸颊,湿润的舌 头滑过皮肤,丘平难耐地仰起头发出呻 吟。他兴奋得难以自制,哪怕是真正的进入都没这时刻那么刺激,那么让他激动。 嘎乐说,嘘,隔壁有人。 他们的吻热烈而静默,丘平全身在焚烧,汹涌的吻让他窒息。就是在这时候,他真真切切觉得自己会死掉,被憋死,心脏骤停,因为难以承受兴奋而倒下。他的手伸进嘎乐的t恤里,感觉光滑的肌肉绷得紧紧,嘎乐的身体里也有小动物在乱窜,在找突破的出口。 第41章 衣服被掀开,躯体贴合地摩 擦,额头手掌渗出了汗水。丘平呢喃道:“帮我脱衣服。”这话让嘎乐突然清醒过来,他悬崖勒马,抓住丘平的手说:“不行,老陈随时会回来。”丘平心急火燎:“去我的房子吧。哎那房子太他妈远了,我们去南门的速8。” 嘎乐给他扣上衬衫,微笑道:“你急个什么。” “我操是你先撩火的,耍赖呢!” 嘎乐摸摸他的脸:“以后有大把时间。” 他打开窗帘,阳光充满了宿舍,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快乐地笑起来。丘平突然就从低谷蹦到了高处,天空晴朗清澈,云朵绵软可爱,这世界是好的,哪怕辅导员变身大暴龙,这世界也是好的。 嘎乐的脸闪着光,他说:“你先别想着放弃。我想到一个办法,如果大家都愿意帮忙,大概率会成功。” 丘平愣了愣:“什么事成不成功?” 嘎乐拍他的脑袋:“还有什么事,让你留下来啊!樊丘平,你不能自动退学,退学我们就输了。我们要抵抗,但我们这个环境、这个条件,硬扛会死伤惨重。要达到目的,先要找到筹码。” “啥筹码?” 嘎乐抬起ipad,上面有个海报:北京高校互联网产品创投大赛 丘平把大家召集到二食堂。嘎乐对他们说,校方抓住的把柄是未经允许为商业组织做宣传,这事有理有据,丘平做错就做错了,应该向校方道歉。但怎么处罚,是有商榷余地的,我们要做的是给“商业组织”镀光,把它做成一个有利于学校声誉和学生利益的项目。 “创投大赛?”范淋看着参赛简章,“你是说让我们的网站参赛吗?” “没错,”嘎乐道,“油麦网做二手回收,我查了查,全市还没有什么好的二手平台。” “那是当然的,”一同学说,“网上二手货交易纠纷很多,用球鞋做例子,你不知道你买的鞋子是不是一个号大一个号小,鞋底还健不健全,而且很大几率是假鞋。没有网站担保,网上二手就是个坑。” “说得对,”丘平把洗锅水一样的咖啡推到一边,坐在桌上说:“所以为什么在学校做有优势呢?哪个孙子敢卖假鞋,我们去宿舍把他窝给端了!” 范淋道:“我跟老郭开始搞网站,就是考虑到这个。每个学校是一个点,比起社会面,校内交易是相对安全的。六万多学生,大家需求相仿,是一个可以循环起来的经济体。” 嘎乐搭住范淋的肩膀道:“大家认同就好!我们把网站做好,拿下大赛冠军,到时校方面子里子都有了,还有必要开除丘平吗?” 剩下的半个学期,这些人几乎把时间都投在网站上。范淋和老郭——油麦的投资人,是个绿色环保组织的领头者,本身就运行着一个全国旧衣回收平台——以范淋的名义参加了比赛。这个比赛除了看创意和技术架构,还要有实践效果,就是说得有用户和流量,赚不赚钱倒是无所谓,市面上也没几个互联网公司是赚钱的。 他们正式向学校申请参赛,获得了批准,在校园得以名正言顺活动起来。 结果一开始就撞上了铁墙。时值学期中,学生不入学也不离校,哪有多少二手交易?上传和流量寥寥无几,网站依旧冷情。范淋烟抽得嗓子都沙哑了,“怎么办?比赛两个月后截止,咱这流量给同学丢脸啊。” 嘎乐说:“流量可以买吗?” “那得花不少钱,”金子说,“死流量没啥大用,专业的一看,就知道咱作弊。” “就……就是!还不如……不如去校务处……堵……堵……” 丘平打断周青,“说好了不闹事。流量不会白来的,否则要我们学媒介的干嘛?各位听着,在下有一招。” 大家都看着丘平。丘平鬼主意最多,而且通常都可行。“造流量,靠传播;要传播,一靠话题,二靠名人,这点大家同意不?” “同意又怎样?找哪个名人?” 丘平问嘎乐:“雷子呢?最近没见到他?” “他……他很忙。” “其实你也可以,不过雷狗的效果更好。我们找他去!” 当下,他们去体育馆找雷狗。路上丘平问,“雷狗怎么啦?我在生死边缘了,他也不来瞧我一眼!” 嘎乐笑了:“你跟雷子撒什么娇,别那么自恋行不。” “说真的,我是不是惹他不高兴了?不对,我认识他一年多,天天招惹他,从没见他翻脸。” 嘎乐想了想,坦白地告诉丘平:“我把我们的事跟他说了。” “啊!”丘平很吃惊,“我们在一起的事?”嘎乐点点头。 一时沉默。两人心里都很不舒服,雷狗虽是他们的亲密好友,但一般人很难接受同性恋,不能怪雷狗躲着他们。“算了吧,”丘平拉住嘎乐,“别去了,雷子不定相见咱俩。” “都到门口了,进去吧。你是想通过他找柏神帮忙吧?柏神是名人,又有话题,不过雷狗能说服她吗?” “唉,你不知道雷狗跟柏神好上了?” 这次轮到嘎乐瞪圆了眼,“不知道啊!他们约会了?” “我听到也很意外。雷狗吊儿郎当的,我鼓励过他追原琪儿,他嘛看起来态度很不积极,不晓得为什么转向了。” 两人见到雷狗时,他正在场地热身,嘎乐打了个眼色,让雷狗出来。三人走到体育馆后的小花园,丘平心里挺不自在,一不留神踩在一块石头上,整个人往池塘栽。嘎乐抓住了他,揽住他的腰说:“小心点,走路眼睛乱瞟,差点变水里王八。” 第42章 丘平笑嘻嘻:“不怕,王八有壳儿保护着。” “你骂我是王八壳儿。” 两人笑闹着,嘎乐怀抱丘平的腰,没想起来要放手。人一谈恋爱就变傻子,把旁人都当瞎子,雷狗忍不住说:“找我有事?” 他们才想起雷狗就在边上。丘平把他们的困境说了。嘎乐又道:“这事挺为难你。但我们时间太少,为了丘平,拜托你跟她求求情,帮我们一次。” 雷狗犹豫了几秒,答应说:“好。我等会儿去找她,跟她说说。” “你跟柏神什么时候开始的?”嘎乐问。 雷狗脸一红:“大概前两周,哪天不记得了。” “谁主动?” “别问了行不?这有什么关系。” “肯定是女生主动,雷狗啥时候主动追过人。柏神性格挺可爱,你对人好点儿,别辜负人家。” “我们出去的时候带上你做监督员?” 丘平孜孜不倦地八卦道:“行啊。你们到什么程度了,kiss了吗?” 雷狗神秘一笑:“关你屁事。” 不止丘平,校园各处都在议论校花的恋情。大美女 + 运动健将是很常见的配搭,况且两人外貌相匹,又因为柏神是外国人,雷狗有没有钱、前程如何,就有了不那么重要的豁免权。怎么看,这一对都很完美。 只有丘平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他们,“雷狗对柏神不怎么上心,这一对迟早完。” 嘎乐:“你怎么看出不上心?雷子不爱说,对人可是温柔敦厚,做男朋友非常好。” 丘平眉毛一挑:“你对雷狗评价挺高。” “那是。可惜雷子是直的……” 丘平把嘎乐扑在床上,恶狠狠道:“不准称赞别的男人!你眼里只能有我,听到没?” 嘎乐笑道:“你吃醋吃到雷子身上了,脑子呢?” 丘平叹了一声,躺到嘎乐的胸前。嘎乐道:“你担心雷狗为了帮你,本来没那么喜欢原琪儿,结果因为欠她人情,把自己卖了?哈哈,你想太多了。雷子没那么爱你,琪儿更不傻,你祝福他们好了。” 丘平能怎样呢?当然是祝福,并且感恩。因为多亏了雷狗和柏神这一对,他们的网站才爆火起来,流量每天都在翻倍。 按照丘平的计划,柏神把她的用品放在网上拍卖,包括手袋、眼镜、从西班牙带来的巧克力等等。她用过的本子有372人竞拍,传媒系这群人到处煽风点火,宣传“供奉柏神,逢考必过”,成果斐然,她的每一样物品都有上百人竞拍。雷狗的流量也不坏,他的一支球拍原价1500多,在油麦上炒到了3000块。 只用了两周时间,油麦网成了校内的话题平台,几乎每人都上去浏览过。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有人看没用,必须有卖货的人,有交易的用户。大家一合计,决定用笨法子、死工夫:在二校门前摆了个摊,跟十年前城乡结合部的宣传方式一样,直接拉人注册。 丘平记得那一天,二校门熙熙攘攘,热闹极了。摊子边上的一棵树,挂着一张柏神的肖像画,是雷狗在丘平软硬兼施下画的,当噱头招来学生,并且将现场拍卖。雷狗放下画就想走,被丘平按住道:“你来都来了,帮我镇镇场呗。”雷狗很不乐意:“我明天考试。”“那有啥关系,你温习就不挂科了?不如把时间用在有回报的事上。” 雷狗只好答应了。 事后丘平很后悔,要不是自己一念之差,之后的混乱就不会发生。 拍卖进行得很热烈,叫价到580块钱时,范淋觉得差不多了,正想拍板,有人喊:一万! 鸦雀无声中,张洛挤开人群,走了过来。这卡宴帮的领头人脸色严肃道:“没人出价的话,这是我的了。” 当然没人跟他争。张洛的死党单士林顶了顶眼镜,走向大树。刚要碰到画,雷狗的手横插过来,率先拿走了肖像。 “这画我不卖了。” 群众骚动起来,抱着看好戏的心情,越来越多人聚在摊子周围。 单士林:“板都拍了,你们网站公然违背合约啊。” 丘平左右为难,拉住雷狗道:“给他们呗,一万块不赚白不赚。”金子附和道:“给他们给他们,校花是你的,以后要画多少画多少,一幅画有啥关系。” 这话触怒了雷狗,他直接卷起画道:“他买的不是画。”雷狗坚持不卖,单士林在边上冷嘲热讽,两边的声浪越来越大,眼见就要吵起来。 范淋推开单士林,气焰十足道:“人都说不卖了,你们撒什么泼,赶紧滚蛋!” 卡宴帮其他人也来了,听了这话,纷纷对骂起来。两边都有五六个人,再加上和稀泥的群众,二校门口闹得像菜市场。没过一会儿,保安和老师都来了,斥责了一顿,不消说,这摊子自然不让摆了。 丘平一肚子气,收拾摊位时,眼见单士林等人在旁边嘻笑,一脸的幸灾乐祸。 第21章 肖像画 那天丘平跟雷狗吵了一架。他们认识以来,这是唯一一次双方都大动肝火,丘平怒道:“我快被开除了,你心疼一幅画!”“你开除是我害的?”“是我自己作的!我活该。”嘎乐拉开两人,喝止道:“你们说的什么话!大家都是兄弟,能不能管住自己的臭脾气。” 丘平大声道:“我跟雷狗不是兄弟!今天开始……”嘎乐赶紧揽住他的脖子,掩住他的嘴,不让他说绝交的狠话。“傻逼啊你!”嘎乐很少说脏话,此时忍不住骂道:“雷子帮了你多少,他欠你的?!” 第43章 丘平更怒:“你到底帮谁?”丘平和嘎乐四目相对,两人正当热恋期,情绪很容易被对方牵动,这一吵起来都觉得心窝作疼。 嘎乐放开丘平,转而抱住雷狗的脸,安抚道:“雷子,不要跟丘平计较,画是你的,卖不卖你做主。”雷狗稍微顺了气,道:“画是我的,我不卖给张洛,也不卖给丘平。”“丘平不是有意伤你,回去我说他,你消消气。” 这话不知何故惹怒了雷狗,他推开嘎乐道:“你甭回去说,在这里说!他人在这里,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说?你就是偏向他!”雷狗要说这么多话真不容易,他气得眼睛都发红了。 丘平一听,嘎乐不该偏向我吗,我是他男朋友啊!正要再骂,被嘎乐直接推出房门。宿舍门口一帮看热闹的立刻做鸟兽散。嘎乐低声道:“今天到此为止,你想全校看我们笑话吗?回去洗个澡,冷静冷静!” 丘平转身就走,他粗鲁地擦了把脸,发现眼泪都出来了。真他妈丢人。 丘平跟雷狗没几天就和解了,但他始终不明白,一副肖像画罢了,既然拿出来卖,谁买不一样?直到他在医院里,看到他给自己——给嘎乐画像,才意识到雷狗跟798街头画匠不一样,他画的是经过情感浸润后自己脑里的那个人,或许是因为不太会用话语表达,他的画里情感漫溢,能想象他画画时心里都是欢喜。雷狗一定不会去画他讨厌的人,他的画就是他的感情态度。 他也一定不愿把画交给意图叵测的人。丘平当时一心只想着用户量、传播率,哪有功夫看一眼树上的柏神?这对他来说,工具而已。 丘平的内疚,是在那时候才发芽,而整件事的意义,如今在桃林里如天启一般闪现。在山坡之中,丘平的轮椅无法前进分毫,前方都是长草和枝桠,坡度也超过了50度,晚风吹透了薄衣裳,缩着身体无补于事。周围细细碎碎的声音越来越多,丘平却只觉宁静。 就是在这黑暗里,丘平想起了雷子画像。雷子画嘎乐时,是他感情最不设防的时候,深埋心底的朦朦胧胧的情愫,随着笔触有了形状。雷狗自己没看见,丘平却看得分明。 但明白又怎样?一切已时过境迁。嘎乐不再是嘎乐,而丘平,而自己,也不是原先那个人。 手机还剩3%的电,丘平看了最后一眼,确定雷狗没有找他,便关了手机。四周又变得一点亮光没有。 丘平发现雷狗确实喜欢过柏神,是在之后不久的大学羽毛球联赛上。即使不是怦然心动,起码是有过好感,愿意跟她认真交往。 那是吵架后的第三天。丘平气早消了,但嘎乐一说到跟雷狗道歉,丘平就死鸭子嘴硬:“不道,不歉,他要是真关心我,不会舍不得一副画。” “雷子对你够大方的了,最爱的球拍二话不说拿出来卖,你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丘平眼里充满哀怨:“他看不上我,对我有意见。” 嘎乐很意外:“你想什么呢?雷子一直把你当兄弟。” “连周青都说,雷子一见我就脸黑黑,就你,视而不见。” “周青是啥人品?他就一搅屎棍。你信我还是信他?我,拿了五年国家奖学金的直读硕博生,目光精准,从不犯错。” “真牛逼,”丘平被逗乐了。 “你不道歉算了。今天去球场给我加油吧,我第一次参加联赛,很紧张。” 丘平从身后搂着他:“从不犯错的高材生也会紧张吗?” “摸摸我心跳,140了。” 那天丘平第一次见到雷狗和柏神在一起。他们相处融洽,笑得很自然,总让丘平想到相敬如宾这一类的形容词。 尽管土气,这是个好词儿,健康而长久的爱情里,互相尊重是第一位的。所以丘平收回自己的判词:“我靠,雷子看起来是认真的,他真准备嫁到西班牙去了。” 嘎乐笑道:“怎么不是琪儿留北京?” “西班牙多舒坦,人懒,帅哥多。” “要不咱俩跟着去?”嘎乐转身对雷狗道,“雷子,你带不带我去西班牙?” 原琪儿问:“老师说意思什么?” 丘平接话:“你老师的意思是,以后跟你们去西班牙同居,帮你们照顾小孩。” 原琪儿爆发出响亮的笑声,“好的了,但是老师不做科学,太错了。” 雷狗低声对她道:“丘平乱说……他不去,嘎子肯定不会去。” 丘平最喜欢看老实人聊天,尤其原琪儿中文不好,理解总有少许偏差。她性格率直,还有些许害羞,这是她美丽的基石,让人一看就心生亲近。嘎乐用手肘碰碰丘平,小声道:“你打算一辈子不跟雷狗说话?” 丘平尴尬着脸,小碎步挪向雷狗道:“我,我其实也可以去,你带不带我?” 看着丘平楚楚可怜的样子,雷狗没忍住笑了出来:“不带!我又没说去西班牙,你们聊的什么天儿。” 丘平松了一口气,凑近一步说:“不生我气了?” 雷狗不说话。丘平黏在他身后说:“快说你生不生我气。”雷狗被他缠得没脾气,捏着他的肩膀说:“我不生气。” 丘平喊道:“哎哟,小点力,你这叫不生气?公开处刑了都。” 回想起来,那是丘平大学生涯里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开除的不安已然淡去,一群朋友在为他努力,并且一点点见到成果。即使最终结果可能不理想,他也没什么可遗憾。 第44章 那天在球场,嘎乐和雷狗搭档打双打,丘平忘了赢没赢,只记得嘎乐和雷狗两人太帅了,身体舒展有力,合作默契,熠熠生辉。他跟原琪儿喊得声嘶力竭,一起组织本校的粉丝为校队打气,出了一身的汗。 他还记得雷狗和嘎乐酣畅淋漓的喊声,投入比赛的兴奋和紧张感。他们在为什么奋斗呢?那时候的目标都是具体而微的,为赢一个球,为了互相守护,为了给对方赢得充分发挥的空间,丘平不为这亲密无间嫉妒,他也成了他们的一环,站在他们的身后,共进退。 回到校园,换成他们站在他身后。不能公开摆摊后,他们用老方法,在宿舍、教学楼和食堂做推广,通过朋友圈子一环传一环,说服同学们在油麦网上注册和买卖。不爱社交的嘎乐,比他们谁都积极,大部分时间都投到这上面了。 这方法很前现代,但在校园卓有成效,两周后他们的交易量有了起色。一鼓作气,范淋和丘平利用朋友圈子,把平台推广到其他高校,开始有了区域性的校际交易。以一个学生主导的项目来说,成绩相当不俗了。 没多久传来好消息,项目通过了初选,进入4强。 大家欢呼雀跃,几个猛男把丘平抬了起来,作势要扔到球馆的体操垫子上。嘎乐笑眯眯在旁边看热闹,不肯救他。丘平只好请全场吃冰淇淋赎身。 大家正欢天喜地之际,嘎乐跟丘平说,“是时候了,你去跟辅导员道歉。” “道个屁歉!”丘平惊怒道:“为了什么道歉,为我靠自己的实力赢了不开除的理由?” “少废话。樊丘平同学,道个歉又不用割肉。他的气顺了,反过来为你说话,你的处境才百分百稳当。” 丘平很不情愿。这时嘎乐的手机响了,嘎乐的长眉微蹙,走一边去接电话。丘平望着嘎乐背影远去,见雷狗晃过,一把拉住他问:“嘎子最近遇到什么事?” 雷狗奇道:“你俩都住一起了,你问我?” “有些事他不告诉我,怕我担心。” “那你没必要知道。” “快说!废什么话?” 雷狗无奈道:“没什么事啊,他说想换导师,他最近没时间帮老师带课,导师有点不高兴。就这点事。” 丘平很过意不去。雷狗连自己的老师都认不全,自然认为不是大事儿,嘎乐要走学术路线的,师门关系对他来说太要紧了! 想了想,他叹口气道:“老子认栽了。雷子你赶紧去吃冰淇淋吧,晚了纸片都抢不到。” “你去哪里?” 丘平摆摆手,一边走,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道个歉、低个头罢了,有什么大不了?嘎乐为他付出太多,他不想因为自己小小的自尊心而前功尽弃。 垂头丧气地走到校务处门口。艰难的不是怎么说,而是踏进办公室这一步,他徘徊了几分钟都拿不定主意。最后丘平想:“他妈的,凭啥要我道歉?有错才道歉,道歉证明我错了。”他错了,岂不是承认爱、性是该被管束的?丘平不能认,认了他们之前呼喊的声音,全都错了。 他掉头就走。刚下台阶,就见前边个熟悉的背影,丘平喊道:“张洛!” 张洛脸色苍白,双眉打了死结,看着像被孤立的小孩儿。丘平很坏心肠地感到痛快,张洛要啥有啥,唯一得不到就是柏神,活该!丘平正心情郁闷,就想寻寻开心,招呼道:“您的哥们儿呢?这好天儿,他们扔下你去拍拖了吧。” 张洛很想不理他,但礼貌上过不去,只好耐住性子道:“我上完网球课,正要回宿舍。” “宿舍多无聊,跟我去体育馆玩会儿呗。雷狗他们在训练。对了,您练网球的,手肯定有劲儿,跟雷子打一场?”不等张洛回答,他又说:“琪儿晚点也来,她是雷狗头号粉丝,天天来做拉拉队。” 张洛神色暗淡:“他们俩一起了?” 丘平给了他一个“要不呢”的眼神。张洛苦笑道:“你不用刺激我,我跟你无冤无仇,雷狗也是我同学。他人挺好,我见过他打球,很佩服他。祝福他们,希望他们开心。” 张洛眼睛诚恳,不像在说反话。丘平顿觉自己太小心眼,他问:“是你举报我的吗?” “举报什么?”张洛很诧异。 看到张洛的神情,丘平就知道冤枉了人。或许是卡宴帮里的其他人,又或许根本没人举报,是辅导员存心找他麻烦。丘平本来是要跟辅导员道歉的,嘴里含着的“对不起”一直说不出口,此时心里愧疚,对张洛脱口而出道:“抱歉啊哥们儿。” “抱歉什么啊?” “叫您西班牙猪,噢呸呸,西班牙猪是名贵品种,我是两头乌,在树林打滚吃糠长大的,元旦那天我玩过分了,您别见怪。” 张洛哭笑不得:“好,我接受你道歉。” 第22章 打不赢 丘平希望脑子能休息,不再潜游在回忆里。可他记性太好了,大部分细节都记得,包括当时没看见的、没听见的。 后来他才想到,那天雷狗一定是跟在了他身后,见到了他跟张洛说话。他没有现身,悄悄离开了。 雷狗听到了他的道歉,还把这事告诉了嘎乐。丘平猜想两人心里都不舒服,而且对嘎乐的伤害恐怕比雷狗还大。这是为什么呢?人的幽微心思很难理清,直到现在丘平才意识到,他天天蹦跶着骂这帮富二代,但真正打从心底厌恶卡宴帮的,其实是嘎乐。而他一直没怎么表现出来。 第45章 停住,别想!他喝止自己。比起后来的灾难和痛苦,嘎乐和雷狗的不痛快都是鸡毛蒜皮,哪怕最终网站吹了、甚至他被退学,生活无着落在路边卖烤地瓜,也不会比现在更不幸。当时自己对苦难太没有想象力,不知道真正的悲惨是什么,更不相信会落在自己头上。 他歇了会儿,尝试推动轮椅。可以往前动了。他赶紧用力转,轮椅碾过树枝,嘎嘎作响。断枝蹦了上来,拍到他额头上。哎哟,他喊了一声,一分心,轮椅撞在一块石头上。椅座向旁倾斜,丘平摔落在地,顺着斜坡滚了几圈。 他疼得呲牙咧嘴。挣扎着坐起来,放眼看去,周围黑漆漆,影影绰绰都是矮树,轮椅已经不在身边。 他喊了声:有人吗?没回音。他摸索着找手机,果然,已经不在任何残疾人可以够到的角落。 丘平设想各种可能,排除了冷死、被狼叼走这种低概率事件,他知道今晚要在这里露宿,直到明日被人发现为止。 伤口疼,无事可做,丘平索性躺在地上,望着满天星星。他想数着星星睡觉,可脑子里满是嘎乐。他特别想念他,想得眼泪涌出了眼眶。嘎乐扔下他走了,这也是他从未想象过的苦难。仔细想,这也不出奇吧,嘎乐的视野里只有一个星星:离开这里,去一个正常的、能让他发光的地方。在宇航技术还没发达之前,他最好的选择就是美国或西欧。 嘎乐不是非出国不可,尤其他们相恋后,嘎乐其实已经准备在本校读博士后,谋求教职。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只是离开的强烈渴望,早在他心底生根发芽。要说这种子是什么时候播下的,丘平能想到的是某个晚上,他们躺在床上看电影。他们看的是《社交网络》,讲的扎克伯克创办脸书的事儿。 绝不是什么励志故事,到后面一地鸡毛,都是伤害。好巧不巧,两人刚经历完一场低级版互联网创业初体验,心情低落至极。丘平叹道:“这混蛋要生在这里,电影演十五分钟就可以结束了。”嘎乐没接话,丘平也没心情说下去,扎克伯克尽管遇到学校、阶级、钱各种阻挠,还是有机会创造大事业,而他们—— 简直一败涂地。 他们没想到这事风风火火开始,莫名其妙结束。网站进入四强,丘平将代表他们在裁判前做讲演,离决赛一天前,丘平正在彩排ppt讲演。一群人扮演裁判,对丘平进行多方位面试。大家都很有心劲,一改平日嬉皮笑脸,认真地打磨讲演稿。 范淋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坐下。丘平道:“老范你觉得怎样,还有哪儿可以修正?” 范淋摇摇头:“不用修正了,我们决定退赛。” 学生们炸了锅!“怎么能这样?”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明天就比了。” 范淋非常沮丧,告诉他们一个消息。他们的投资人老郭,把整个公司卖给了一家互联网企业,也就是说,这网站已经转手了。新东家跟大赛的赞助商是竞争对手,坚持要他们退出比赛。 大家伙非常愤怒:“不跟我们商量就把我们卖了!”范淋恨道:“老郭那傻逼,满嘴的社会道义,脑子里全他妈账本,他干的各种回收项目全不挣钱,只有我们这项目被互联网大佬盯上了,他赶紧卖了套现。”周青说:“卖……卖了……不给我……我们分点?”“你用啥名义分钱,我们又不是员工,我们是义务帮丘平的!”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丘平和嘎乐。丘平的脸罩着寒霜,即使是被宣判开除那天,丘平都没那么阴郁过。大家伙上了贼船,白费了力气,没把丘平捞上来,反倒让人捞了一笔。嘎乐充满敌意地追问范淋:“你也是股东,卖网站你不知情?” 范淋站了起来,扬起头道:“我只占5%不到的股权,老郭是大头,他卖了自己的部分,现在那家公司是绝对大老板,我这5%管什么用!” 眼见又要吵起来,丘平拍拍桌子道:“大家都尽力了,这事就这么拉倒吧。”他站起来,郑重道:“多谢各位帮忙,尽人事听天命,什么结果我都认了。大家伙散了吧。” 丘平做了最坏打算,大不了退学。 不料过了一周,辅导员主动召见他。辅导员眼睛不抬,冷声说:“你的处分,学校经过慎重考量,决定从轻处理。写个检查,今晚发我邮箱。” 丘平很意外:“就这么算了?” 辅导员抬起脸道:“什么算了?回去好好反省!年轻人不学好,下回犯错,看有没有人再帮你说话。” “谁帮我说话?” 辅导员不搭理他。丘平迷惑地走出校务处,虽然大大松了口气,但心里有个结,怎么都不舒服。 下午时分,一个大人物去了球馆,卡宴帮的少爷张洛。他带着阳光俊朗的笑容,走向雷狗,非常亲近地对雷狗道:“前些天收到你的画了,特地来跟你说谢谢。” 原琪儿问:“画什么?” 张洛低头笑道:“你的肖像,雷同学球打得好,画画也好。” 原琪儿:“……啊,哈哈。” 柏神这声“哈哈”,把丘平彻底唤醒了。不用打听,肯定是校董张国智帮他求情。张国智是谁,全校都知道,张洛他爸。 这理应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大家都祝贺丘平逃出生天,祝贺丘平走了狗屎运,绝路上遇到了贵人。一片欢腾中,只有三人不怎么开心,雷狗、丘平和嘎乐。 第46章 没人再提起网站,就像这事没发生过;也没人说雷狗用女友的画换取丘平的赦免,这事不光彩。 那一晚三人在丘平的公寓里放纵喝酒,喝得丘平拉住雷狗说胡话,喝得嘎乐看着沙发腿发呆。三人都受了大挫折,喝到半夜,嘎乐突然提了三个问题:他指着丘平问,你为什么跟张洛道歉;他指着雷狗问,你为什么送画给他;他指着自己问,你,你在做什么狗屁事?白费功夫! 三个即将踏入社会的人,突然撞到了坚不可摧的运行规则,任凭他们满腔热血、十二分的努力,终究不敌在位者一句轻飘飘的“求情”。丘平觉得张洛的笑容很恶心,张洛未必心存恶意,未必是故意在原琪儿跟前感谢雷狗,许是他就是个头脑简单的纯傻逼;不管动机如何,他代表着丘平三人打不赢的力量。即使张洛确实救了他,他还是恶心。 后来丘平才知道,嘎乐换了导师,丢失了这一年的奖学金。他肯定比谁都不甘心,比谁都对现实失望。那一晚三人在客厅四仰八叉地睡了,快天亮时,他看见嘎乐睡在雷狗的怀里,雷狗睁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丘平走过去,在身后抱着他。雷狗吓了一跳。丘平道:“谢谢。”雷狗反手抱着他的脑袋,“睡觉吧,别多想。” 雷狗几乎每一晚都对他说这话,丘平看着满天的星星,开始想念雷狗。雷狗认识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为了安抚自己,他搜尽回忆地想,有没有给雷狗带来过什么好处? 勉强来说是有的。他们三人在一起度过了很多畅心快意的日子,输球赢球,赶作业,排队吃烤肉,去音乐节蹦迪,去后海溜冰,骑车去长城,跨年的时候丘平在王府饭店弄到一间套房,三人挤在窗口看烟花。 所有好玩儿的事,几乎都是丘平安排的。连情人节送给柏神的香水,都是丘平托朋友拿的折扣价。丘平知道所有时髦热点,也知道哪家甜品店最讨女孩欢心,他自己用不上,全传授给雷狗了。 甚至雷狗分手后,把他带去各个聚会的也是丘平。雷狗对此从不积极。丘平常想,什么样的女孩才能燃起他的激情?现在他才明白,雷狗之所以去那些聚会,不是想结识女孩,而是因为嘎乐劝他去。 是嘎乐拽住了他,是嘎乐主宰了他的感情世界。嘎乐像条蟒蛇一样盘踞在他心上,平时是一动不动的,雷狗也没察觉,但蟒蛇随时能缠紧他,把他一口吞下去。 一个人影在不远处移动。丘平一激灵,随即大喊:“雷狗!”那身影停住了,下一刻,他往丘平走来。稀薄的月光里,只见那人身形矮小,脑袋硕大。丘平的汗毛竖了起来。 他无法移动,直到那人越来越近,丘平才看见他的脸上毛乎乎的,眼睛明亮如豹。那人戴了个猫面具。 丘平拖着假肢,颤抖着爬向上坡的路,因为上面树更茂密,容易躲藏。匆忙往后看,那人没追上来。丘平不敢停留,忍着被石头划伤的疼痛,手臂和腰使力,不顾一切往前爬。 那人是谁?操控魔笛的圣母院道士吗?还是村民装神弄鬼?丘平不信鬼神,他信的是到处都有变态。刚才那变态一定是在桃林里干什么勾当,被逮住会被杀人灭口!丘平一路胡思乱想,爬得更快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觉浑身疼,吸一口气都很费劲。迫不得已,他停了下来。周围都是树和黑暗,丘平爬到一个树干底下,再也没力气移动。 丘平抱着等死的心情,靠在一棵树干上。四下张望,那变态已经跑了,周围只是黑暗和树,轮椅不见影踪。他从没那么具体地感觉到,樊丘平已经被整个社会遗弃,无人在乎他在哪里。 他想着,伤心着,愤慨着,黑暗侵入他的意识,疲劳攫取了他。不一会儿,他沉沉进入梦乡。 丘平是被天光晃醒的。他睁开一条眼缝,入目的是三层鲜明的颜色,一层白、一层蓝、一层橙黄。眼帘抬起,进入视野的是树、黄土、远处的山峦和地平线。 他情不自禁惊呼出来。原来昨晚已经爬到山坡上,峰顶之后是个缓坡,葱绿的矮树一路延伸到湖边。大湖壮阔得像大海,却平静无波,映照着朝阳和苍穹。 水鸟划过水面,湖水皱了皱,水鸟便飞向岸边的树。静止的景物一下生动起来,鸟啼叫、小动物跑过落叶的嘶飒声、远处含糊的人声、他的呼吸声,全都进入耳里。丘平的目光随着水鸟的轨迹,投向岸边一座米色的建筑。 没有尖塔,没有钟楼,也没有彩色的玻璃。屹立在宽广湖面的旁边,更像一座遗世独立的监狱。 圣母院!丘平身体发热,眼眶微微润湿。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怪人的堡垒、雷狗被囚禁的魔窟、村子的禁地。这房子没有被时间吞噬,看起来牢固如山,墙面甚至看不出风霜。 丘平要爬过去。这座房子之所以在那里,正因为他有一天会拖着假腿爬到山坡,与它相对。 第23章 圣母院 丘平正要爬向圣母院,身后传来树木踩踏的声音,转过头,只见树木掩映中有人急步走。丘平狂喜呼喊:“雷狗!” 雷狗踩着树叶飞快跑来。见到丘平,他赶忙凑到他身前道:“受伤了吗?” 他这一问,丘平全身都痛起来。可怜巴巴道:“全身伤,由内到外。” “我看看,”雷狗快速检查一遍,果见手脚有不少擦伤。“疼吧?身上没一块好肉了。” 第47章 丘平被雷狗关心着,舒心得很,一晚的冒险终于告一段落,现在他只想靠在雷狗身上。只是有一个念头徘徊不去:雷狗关心的是嘎乐。他有这待遇只因为披着嘎乐的皮,这破破烂烂的皮囊,人见人嫌,只有雷狗还放在心尖上。 于是他学着嘎乐波澜不惊的语调说:“养两天会好的,我没事,你先把轮椅找回来,背着我走不远。” 雷狗怔了怔,他很久没听到这么理性的话从这张嘴吐出来了。“轮椅……我没看见,”雷狗说,“我去找找。” 刚站起来,雷狗又说:“我背着你去找,这里一到春夏常常有蛇出没。” 丘平吓出了冷汗,顾不得装嘎乐了,慌忙爬上他后背。 小树林的路乱石成堆,又要提防蛇虫,很是难走。丘平倒是舒服得很,问雷狗:“昨晚你去哪儿了?” “我送我爸去北京西站,回来天亮了,你没在房间里。打你手机没开机。” “我手机丢了。” 雷狗抱怨道:“小武告诉我你进了桃林。你自己一个人,又不能走路,想进桃林干嘛不等我回来?” 丘平的视角见不到雷狗的脸,只看见他通红的耳朵。想必雷狗一晚在外头,遵照规矩天亮才回家,见不到丘平,急得一家家询问,直到遇见小武。丘平心底最软的地方酥酥麻麻的,忍不住微笑。 “你爹让你回市里上班,我怕你心烦,不想打扰你。” “小武告诉你的?” 丘平不回答,只是问:“你打算回市里吗?不回你爹会揍你吧。” 雷狗不说话。颠簸着走了一段,丘平又说:“我看见圣母院了,离这儿不远。” “你想去?” “想。不过那是你们村的禁地,你爹和武居士都不让你靠近。” 雷狗又问:“你真想去?” “嗯!” 雷狗停下脚步。“里面很久没人住,成废墟了。” “废墟就废墟,”丘平兴冲冲道:“怕它有鬼!” 这事雷狗纠结了很久,早在回村之前,他就想着在圣母院栖身。只是村里人都把圣母院当禁地,父亲更是暴躁地训了他一顿,大有不听话就别跟我姓的架势。雷狗顶不爱吵架,为了母亲的安宁,更不愿跟父亲闹不愉快,心里一直憋着气。没想到丘平竟自己进了桃林,冥冥中自有安排,圣母院把他们勾来了! 雷狗心底的愿望蠢蠢欲动,想了想,他下定决心道:“好,我们去圣母院,”停顿几秒,雷狗又说:“以后我俩在那边住,不住村里了。” “啊?”丘平吃了一惊,转念一想,欢喜道:“行啊,咱不住村里。那你爹咋办?你妈会同意吗?” “他们不会同意。不管他们了,我们同意就行!” 丘平心里欢呼一声。他实在厌烦哪家孩子屁股长粉刺都知道的亲密感,更不喜欢谁都可以进他房间驱邪。他双手双腿环绕着雷狗,一条大蟒蛇。在雷狗的耳边,他轻轻地吹一口气。雷狗颤了颤,差点把他摔下去。 “嘛呢?”雷狗下意识摸了摸耳垂。 丘平只是笑。雷狗的耳朵更红了,像早餐的咸蛋黄,可爱得紧。 他们转向,往坡上走。这一路崎岖难行,丘平不晓得昨晚哪里来的神力,居然爬了这么高。越过坡顶,进入另一片杂林,松柏树夹杂着杏树和荆棘,不见人迹,也没有路。难怪雷狗说暂时不能去,这树林轮椅绝对通不过。 饶是雷狗体格健朗,见到圣母院的铁栅栏时,也是满身大汗。他把丘平安置在门前的长石凳,走到铁门边,用力一扯。铁门哑哑地被推开了,声音刺耳难听。 这场景活像恐怖片开头。 举头看,圣母院犹如双层蛋糕,第二层楼有个相当宽阔的露台,整体方方正正,透过铁栅栏可见一扇紧闭的木拱门,门上嵌着一副耶稣像,证明这确实是宗教场所。 铁栅栏里草长莺飞,雷狗走了进去,踢开石头,可见小径的原貌。木门上了把大锁,还贴着封条,封条的字迹早看不清了,大锁的锁链却粗***,非常牢固。没见雷狗有什么特殊动作,轻轻一扭,锁便打开了。 木门被雷狗推开,里面是有亮光的,丘平紧张起来,喊道:“雷子,带我进去。”雷狗走回来,背上了丘平。丘平在雷狗的后背心如鼓擂,十几年没“开箱”的房子,里面会住着什么东西?他吓唬小武说道士藏地下室,心里却知道绝不可能,被封禁的圣母院里只可能有野生动物,黄鼠狼、蛇、最多加一窝灰林鸮。它与世隔绝了许久,现在再次和人类社会接续上。 丘平真有了走进禁域的感觉。他问雷狗:“小武说你被拐来了圣母院,真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走来的。” “你不怕那个道士?” “道士?”雷狗笑了,“他是个神父,头发长,扎起来像道士。”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用叫名字。有时我叫他大豁牙,他门牙没了一只。” 雷狗背着丘平踏进拱门里,“我七八岁的时候,爹妈天天吵架,我离开家,走进桃林。因为村里人怕鬼,不敢进桃林,所以我知道村民很难找到我。然后我一直走,本来想去湖边,结果走到了圣母院。” 一束光从天井投了进来。丘平屏着呼吸,打量这荒芜的神栖之地。地板被植物顶得翘起,覆盖着湿土,嵌着雕像的廊柱也长着草,弥撒的长凳发霉破烂,有的只剩下铁架。到处都是陈年垃圾。礼拜堂的尽头立着个圣母像,缺了左胳膊,圣母的脸在阳光下光洁如玉,让人不敢逼视。 第48章 教堂内部庄严讲究,经过年岁侵蚀,墙体天花板仍完好。燕子在牢固的柱梁上筑巢,鸟儿大概是从缺了玻璃的窗口飞进来的,教堂里温暖又遮风挡雨,成了小型野生动物园。 丘平:“你在这里住了四年?” “四年或者五年,我回家的时候同学都毕业了。” 丘平乐了:“牛逼,我逃一天学都要挨揍,你逃了整个小学。” “我上初中的时候乘法是什么都不知道。” 丘平抬头望向天井,上面是大露台,露台的地面竟有一部分是玻璃,还挺时髦。雷狗背着他,穿过礼拜堂,后面是一条很短的走廊,走到头,里边儿光线昏暗,看格局像是饭厅食堂。家具都破烂发霉了,地上全是土。 “大豁牙不是个人**?” “不是。” “那你为毛不回家。” “刚来的时候是大豁牙不让我回,后来是我自己不想走。” “为什么呢?” 雷狗不回答这个问题。他背着个成年男子实在累,稍微喘了喘气道:“我们上楼。” 雷狗熟门熟路地找到一道狭窄的楼梯,深吸一口气,背着丘平往上爬。到了顶端,雷狗的手脚非常酸疼。他放下丘平:“你试试自己走过去。” 丘平赶紧摆手:“我走不了。” “要在这儿住,你必须学会自己走路。” 丘平只好忍着疼痛和恐惧,尝试自己站立。光是站立他就觉得自己站在剑刃上,巍巍颤颤的,关节疼得入心。雷狗很不落忍,投降道:“我背你。” 雷狗背着这累赘,穿过小客厅,打开一盏小门。阳光照得丘平睁不开眼,他们已经身在露台上。 微风拂面,大湖静静躺在眼前,宛如一块蓝色的冰。在这里万物的颜色都鲜明几分,澄净得让丘平有点不知所措。他在城市里太久了,看过的画作和电影太多,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都带着框,此刻淳朴的大自然就在眼前,在他的视野之外无边无际地延伸,冲击着他的经验和记忆,划开了语言的边界,轻视所有再造它的作品。 雷狗问:“好看不好看?” 丘平词穷,只是点点头。 雷狗微笑:“你问我我为什么不回家?因为这个。” 雷狗说这话的语气,仿佛他从来没离开过。他的笑跟这景色一样宽阔无尘,以致丘平感到自己跟雷狗有条明显界线,是外面和在地的界线,是现今和恒古的界线,甚至是伤缺和健全的界线。 他自惭形秽,只觉雷狗无比的强健美丽,比他好得多。 雷狗放下他,让他靠在围栏上。这些日子积累在他心里的怨怒全都烟消云散,他笑道:“以后我们住在这里,天天看湖。” 丘平自然是愿意的,但他不能走路,在这里也无法男耕女织啥的,整个就是多余的累赘。何况还有一个实际的问题。“这房子破损得很厉害,没个一年半载收拾不出来。” “一年太久,我们三个月就得收拾好,赶在国庆前开业。” “开……开业?!”丘平瞪大眼睛。 雷狗从湖景的静态画里走出来,道:“嗯,我要把这里改做民宿。圣母院很漂亮,比市里酒店好得多。” “不是!哥们儿,这儿确实天上人间,但是从市里开车来得走2小时国道,再走40分钟山道,进了你们村,还得跋涉到村民不让进的桃林,上坡下坡,想想人拖家带口还要带只宠物狗,市里那帮人自带进口啤酒红酒白酒,烧烤零食……” “我再带你去看一个好地方,”雷狗无视他的理性分析,“你走不下去,我背你。” 他被雷狗驮下到一层,到了楼底,雷狗不前往礼拜堂,而是从边门走到廊道,那里竟然还有一道向下的楼梯。 地下室、密室、怪人的藏身之窖! 丘平不满嘴废话了,他的心被紧紧攥住,越是往下,霉烂的味道越浓。下面昏暗湿腐,怎么可能是好地方?即使不需自己使力,他的额头、腋下和腿窝都出了汗,底下非常闷热,潮气包围着他,呼吸都不太顺畅。 丘平突然想起这是什么感觉——进澡堂的感觉。 雷狗的声音在四壁回响:“灯泡打不开,你落脚时小心点,地上湿滑。”他点亮手机,晃动的光束里,只见大石砖垒的墙壁。雷狗走到墙边,推开一扇窗。天光从窗里投进来,割开了黑暗。 没想到地下一层并不在地底。原来圣母院坐落在地势起伏的山间,从东边看只看见两层,从西南方向看,就能见到两层之下还有一层。这层楼只开了一个半人高的窗,面向一片野林。 果然是澡堂,简陋的石室有三个不规则的池子。池水色泽像抹茶果冻,上面除了有些尘土,竟然出奇的干净,离两米远都能感觉到热气,是个有活水眼的温泉。 雷狗把手伸进泉水,怀念道:“我们这儿冬天不冷,因为地下有热泉。村里的澡堂也是温泉池,但不像这里温度那么合适。”他走过去就要把丘平横抱起来。丘平抵抗道:“干嘛呢,抢新娘呢?” 雷狗心情很好:“新娘要不要洗澡?” “不要!”丘平怕那十几年没人管理的绿水,更不想光天化日下,在雷狗跟前脱光光。可是雷狗竟拿出了抢新娘的蛮力,强把丘平的身躯抱起,放在池边长条石上。 丘平脱掉鞋子,小心翼翼把脚伸进去。哎哟!丘平惊呼,“水里什么玩意儿?!”抓住自己的脚,一脸惊慌。雷狗吓坏了,赶紧伸头看,池水清澈,什么都没有。丘平把脚举到他跟前,笑道:“我昨天没洗脚,臭不臭?” 第49章 雷狗不跟他废话,直接脱掉他的裤子,扯开他的t恤,把他跟臭衣服似的泡进了温泉池。 “我操,谋财害命啊!”丘平死命挣扎,水溅了雷狗一身。雷狗索性也脱光衣服,走进温泉,抱着丘平不让他逃跑。 这里不是公共浴池,不用顾虑别人眼光,两人喊着闹着,笑声骂声连成一片。 温泉没多大的硫磺味儿,人泡在里面皮肤滑溜溜的。丘平的伤口一开始杀得慌,渐渐也不疼了。雷狗的手臂有力地按住他,沾湿自己的t恤,给他轻轻擦拭身上的泥污。 温泉水45度左右,乍进去觉得热,很快就遍体舒适,丘平疲赖地倚坐在石座上,身体软绵绵的,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两人安静地泡在水里,眼望窗外的树,一时间,丘平感觉不是身在废弃的教堂,而是在熟悉世界的边界,烦忧和痛苦已在身后,往前跨步的话,会是个什么地方? 他说,“雷狗,我觉得行。” “行,什么?” “你的想法能行。我们把圣母院改作民宿,生意好就伺候客人,不好的话就在湖里钓鱼去集市卖点钱。有饭吃饭,没饭啃红薯,你觉得怎样?” 雷狗说:“好,我们干吧。” “干!干他姥姥的。”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正文算是开始了哈哈。这是个经营民宿的故事,不过不会有太多经营的细节,也不是那种千辛万苦做出成绩的职业文。两人胸无大志,就是在这里过日子,为钱烦啊,为爱烦啊,还有遇见各色人等的故事。 民宿故事很多都是美好治愈的,这一篇真不是,遗世独立的圣母院不是什么世外桃源,我也不信有世外桃源;反而因为它的偏僻和孤立,像一个舞台,浓缩了人的喜怒困苦,偶尔也会有启示和成长,但大多数时候就是“生活就是这样的吧”。 第一部分结束了,这之后从日更改为二更一停,因为想留点字数申榜。不上榜真的没什么人理(哭)。这文存稿丰厚,已写了70%,各位放心看,绝不会坑。 # 第二卷:无论富有贫穷 第24章 好身体 2018年5月23日,雷戬彀和嘎乐/丘平,决定开一所民宿。民宿的原址是个教堂,俗称“圣母院”,坐落在延庆垚瑶村的一座小丘上。还要补充一点是,从村里去圣母院,必须经过一片桃林。桃林据说是百鬼居住的地方,村民即不愿意踏足桃林,更不敢去圣母院。 此为他们创业的背景。 雷狗要开发圣母院的消息,引起村民激烈的反应。以大姨为首,一个个的都来劝他。理由不外乎:那房子不吉利、桃林不能进、你老子会气死、开店要审批。只有最后一个理由有威慑力,雷狗回应说:“房子是解放前建的,教士们全都回国了,我跟教士和全国基督教会都联系过,他们答应把教堂交给我管理,每年交些费用就行。” 村民没想到雷狗竟然跟“房主”有联系,这可不只是踏入禁地,更是打破了禁忌的藩篱。就比如说,即使有人看见大姨踩火圈时偷偷穿上肉色袜子,也不会上前拆穿——每个社会都有不能触及的真相,不去破坏禁区的墙是大家的共识,也是村子稳定的基础。 房主出现,禁忌的神秘和权威便消失了,那座圣母院真成了普通房子,跟村里小卖部没啥区别。当下村民都不再劝了。即使管不住自己的嘴,也是冷嘲热讽,存心针对丘平。为什么是丘平呢?因为雷狗是村里的孩子,丘平是闯进桃林的莽撞人。 幸福万家小卖部的老朱反应最激烈。丘平一出现就问:“摘桃了吗?咱村的桃子不是谁都吃得下,当心噎住了。” 丘平当即回道:“桃还没长出来呢老板,等我们圣母院开门迎客,满山的桃正好红了,这叫开门红,我给您送几个桃子冲喜。” “冲个啥喜?” “您家丧啥就冲啥喜。” 雷狗赶紧把他推走。 雷狗的娘也忧心忡忡,饭桌上劝儿子说:“你要做买卖,用咱家房子就行,那个院子……我一听就不舒服。” 雷狗说:“这一带没比圣母院更漂亮的地儿。” “嘎子你劝劝他。” 丘平笑道:“大娘您心安吧。您要帮忙的话,给我们找几个人去收拾房子。” 他们最大的困难是寻找帮工。问了几天,村民没一个愿意穿越桃林,更不想去圣母院干活儿。雷狗望着桃林,对丘平说:“我们先要开一条道直通到圣母院,方便运输物资。” “那还不容易,砍掉部分桃树,在中间铺一条简易的黄土路。” “砍树没那么容易。” 原来桃树林有个非官方的管理者,即幸福万家老朱的二姐。村里人不进桃林,这么多桃树岂不白瞎?为了防止外人随便进来摘桃,他们把“桃权”给了朱二姐。 丘平冷笑:“难怪老朱那么恨我们,他以为我们要抢桃林?甭管他们,他们没产权,不能阻止我们砍树。” “村里的事不能这么办。” 雷狗很是发愁。眼下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首当其冲便是眼前的残疾人。雷狗弯下腰道,“起来吧,学走路。” 丘平勉为其难地撑起身,抱住雷狗的肩膀,用力挺起上半身。跟以前一样,他一站起来就喘息、疼、大腿发颤,累得满头大汗。丘平感觉自己比出院的时候退步了许多,往下看,发现肚子长了一圈肉。来雷狗家后,吃好睡好,又有人贴身照顾,竟然略略胖了起来。 第50章 丘平哭丧着脸:“我站不了。” “忍一忍,一开始肯定不舒服,习惯就好了。放松一点,我抱着你,不疼的。” “别说了行吗?人听到以为我们在干什么呢。” 雷狗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把这滩烂泥放回轮椅。“嘎子你认真点!你不逼着自己,永远走不了路。” 丘平食指点着食指,一脸我很弱小你别欺负我的样子。 这时一个人影从身后跑过。丘平眼尖,霎时从弱鸡变得生龙活虎,喊道:“小武,你鬼鬼祟祟嘛呢。” 小武尴尬地从雷狗身后露出脑袋,呐呐道:“彀哥,你们是要去那个……那个院吗?能不能带我?”丘平咦了一声:“你不怕有<a href="" target="_blank">僵尸?”说完做了个狰狞的鬼脸。丘平不挤眉弄眼的时候更恐怖,扮鬼脸小武反而笑了:“你啥毛病呢,吓人好玩?” 雷狗:“去圣母院只有一条路,不穿过桃林不行的。” “我知道。彀哥,听说你要做民宿,这想法太棒了!我有很多朋友在延庆、房山、门头沟搞这个,这几年赚翻了,逢年过节天天爆满,得提前两月才住得上。” “有那么好吗?”雷狗被激励了。 “有啊!他们那地儿啥都没有,一破山沟,弄个池子养几条鱼,再搞个笼子养孔雀、天鹅啥的,跟我们的大湖没得比。” 丘平道:“那你干嘛不自个儿做呢?湖边很多地儿,又没装栅栏。” 小武挠头道:“我爸不让。他说干啥都行,要钱免谈。” 丘平和雷狗暗暗失望,还以为小武能带资进组呢。小武拍拍胸口:“我没钱,除了钱,我干什么都行!你们可以相信我。” 丘平和雷狗对望一眼。雷狗想了想道:“武叔不赞成我干这个,村里的人听说要改装圣母院,全都躲着我。你不怕?” 小武嘻嘻一笑:“甭管他们这帮老古董,故宫都能开咖啡店了,为啥圣母院不能?”这时他又不讲“百鬼之居”、不提圣母院闹鬼了。 雷狗道:“好,我们正缺人手,你不怕就一起干吧。嘎子你怎么想的?” “我没意见。”丘平无所谓道:“小武,你的小人朋友最近可好,有没有告诉你体彩该买什么号?” 小武心情大好,憨笑道:“你又吓人。” 武宝玉并非一无是处,第二天就给他们安排了一个福利。三人开着奥迪,去门头沟住一晚民宿。 这家民宿交通便利,坐落在国道边上的山凹里。下了国道,就能看见一栋西班牙风格的小白楼,对着一条清澈的小溪。楼倒是时髦,入口有个泳池,飘着一个齐人高的大透明球,老板说晚上会发光。 “住客喜欢抱着‘月亮’拍照发小红书上。” 老板是个和气的矮个子男人,之前是做导游的,见民宿火起来,在这里租了个民房推倒重建。“民宿竞争太激烈,”他告诉他们,“树屋、日式榻榻米、大别野,这都烂大街了,现在一窝蜂做巴厘岛风、加拿大郊区风,过几天又会有新潮流,比他妈衣服换季还快。” 他把他们带到阳光明媚的中庭,“以前流行养兔子、孔雀、鲤鱼,现在不行了,都养这个。”两只棕色羊驼瞪着眼看丘平,一个劲地叫,声音竟然像鸟。小武很怕这玩意儿:“畜生会咬人不?”雷狗也怕:“叫声很凶。” 丘平觉得这两货丢脸,“老板,带我们去房间吧。” 在房间里,丘平里里外外地巡视一遍,坐在床上跟雷狗算帐:实木地板,toto卫浴,备品都是欧舒丹的,家具不是什么名牌但质感不错,电动窗帘,菲利普平板电视,西门子冰箱,竟然还有jbl音响——“你看这房间很普通吧,这里八间房,没个百来万弄不出来。” 雷狗对此完全不懂,想了想道:“我们没那么多钱,可以用品质次一点的。” 小武插嘴道:“不用买太贵,就说这灯吧,外边儿一千,我找人150搞定,信不信?” 丘平看着窗外的泳池,叹道:“老板说了,民宿这行竞争激烈,我们的位置又偏,凭什么让人来?”天色暗下来,泳池里的大球开了灯,果真好一颗大月亮。只见三四个女孩儿穿着比基尼,跳着脚一边说冷,一边笑嘻嘻地围着月亮拍照。 丘平:“喔。” 小武走过来一看:“哇。” 雷狗跟着过来:“哟。” 三人就这么看着女孩拍照玩水,直到吃晚餐的时间。民宿提供简餐,砌了个窑炉烤披萨,外边儿小炭炉考肉串儿,还能做葱油拌油、番茄米线之类的,吧台弄了个打鲜啤酒的设备,一台胶囊咖啡机。丘平逐一给雷狗报价,商用胶囊机5000多,精酿啤酒机六七千,消毒洗碗机、冷冻库也差不多这价格…… 小武打断他:“嘎子哥以前干酒店的?怎么啥都知道?” “我……我男朋友以前做服务业公关,各行各业的人接触过不少,稍微用点心,就知道买卖是怎么弄起来。” 小武张大嘴,没听丘平后面说什么,光被“我男朋友”这个词震撼住了。雷狗愁道:“圣母院那么偏,必须准备吃的,厨房是一大笔开销。” “库存也是个问题,交通不方便,最好一次过能多运点物资进去。”丘平拿起肉串,咬了一口,下结论道:“难吃。” 却见旁边桌的女孩吃得很开心。其中一人招呼雷狗说:“小哥哥,帮我们拍照可以吗?” 第51章 丘平想,雷子的女人缘总是那么好,转头问小武:“雷狗小学时……咦,你下巴脱臼了?”他帮小武合了合嘴巴,“干嘛老盯着我,我帽子好看?还是我脑袋又出现小人?” “不是……你说你男朋友?” “嗨,口误,我女朋友。” 小武松了口气,“看你也不像,一般兔儿爷斯斯文文,精精致致的,没你那么粗鲁的。” 丘平大感没趣,一块大肉塞进他嘴里,“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拍完照女孩儿们顺势迁到他们桌,自来熟地跟他们聊起来。雷狗照例不太说话,小武是表现欲过强,动作夸张,说个没完,最后大家都更喜欢跟丘平接近。丘平有了点回到城市的快乐,大家话题相近,年龄相仿,吃喝玩笑不禁,他脸上有了久违的放松笑颜。正热闹间,店主牵着羊驼进来了。小武和雷狗缩了缩,却见羊驼对他们压根儿没兴趣,只盯着丘平。 丘平给它递一杯啤酒:“喝点呗哥们儿。” 羊驼瞪了瞪眼,突然咬向丘平的牛仔帽!原来这家伙看中的是帽子上一圈的编织麻。帽子离开丘平的脑袋,照射灯下,烂脸纤毫毕露。 女孩们惊骇地叫了一声,脸上掩不住的恐慌。随即意识到失礼了,赶紧用笑容掩饰,最活泼的那个故意靠近丘平道:“哎,我还以为你的脸是纹身。你这是咋了?” 雷狗:“烧伤的,你们回自己的位子行不行?我们不认识,没必要一起吃饭。”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都很尴尬,女孩们默默回去自己的桌。 丘平垂下头,大口大口地吃油呼呼的拌面。 丘平拒绝了雷狗的帮忙,自己在卫生间洗澡。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巨大的玻璃镜,丘平忍痛站了起来,整个身躯便映入眼帘。 他还是没法把这身躯当成自己。在他心里,这依然是嘎乐。这些日子他胖了些,身型恢复了七八成,宽正的肩,瘦长的腰到髋部线条优美,丘平尽量挺直身体,镜里的身影挺拔修长,正是他曾经迷恋的那个人。 侧过脸,好的那半边依旧俊秀,再侧过来,烧伤的疤痕也没那么可怖了,如果骗骗自己,确实像块纹身——赤粉色的狐狸,正神秘地匍匐在人脸上。要是嘎乐住在这身体里,丘平可以很确定,自己依然会为他着迷。 这有什么疑问的呢?他还爱着嘎乐,为嘎乐这身体动心和伤心。他站不了多久,打开花洒,水流瞬即把他笼罩起来。 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入眠。丘平悄悄把手伸进衣服里,抚摸自己。 他想起两人的第一次,那是嘎乐吻了他的第二天,丘平把他带回自己的公寓。两人几乎没说一句话就抱在了一起。他想象着嘎乐在触摸他,熟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嗯哼了一声,嘎乐的声音和气息包围着他,宛如回到甜蜜快乐的那几年。 随后是无边的空茫,他的手滑腻腻的,脸也湿着,泪水仍在流。他想擦一擦,道:“雷子,我知道你没睡,帮我拿点纸呗。” 雷狗翻了个身,坐起来,给他拿了抽纸。丘平又小声说:“雷子,可不可以抱抱我?” 雷狗从他身后抱住他。丘平感到很温暖,很安全。他缩在雷狗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雷狗摸他的头发,给他穿上裤子。两人的动作很轻,怕吵醒沙发上的小武。 丘平不恨了,他完全可以接受这个躯体,只因这是嘎乐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他会继续爱他——爱“自己”。 第25章 显神通 丘平尝试着站立,先是站起来,然后是维持站立的姿势。小武蹲在大树下,笑嘻嘻地看着他满头大汗,罚站似地站了三分钟。“走啊嘎子哥,使点力啊嘿。” 小卖部外头坐了几桌村民,他们的茶杯放下了,牌也放下了,五六双眼睛看着丘平。有人鼓劲道:“抬腿,抬起腿就能走起来!”有人提醒:“小心哟,右上方有块石头,小武你赶紧去清清路。”小武立即拿把苕帚,三两下把地扫干净,大声道:“行了!” 丘平再没有拖延的理由,何况体力在下降,站着挺费劲。便抬起那只好腿,向前迈去。这只腿是健康的,可一迈步就疼,究竟是为什么原因医生也讲不清,只说肌肉萎缩之类的套话。他本来应该去医院做康复,只是村子离大医院太远,丘平就很不积极。 他闭着眼,心一横,好腿一落地,义肢就紧跟上去。身体瞬即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小武和另一个年轻村民过来扶起他,想把他安置回轮椅,丘平摆摆手,示意他们让开。他站直了,眼里冒着光:爷就不信邪了!我不信一辈子走不了道!望着前方,气势如虹地迈开一步,恐惧感涌上心头。 眼前不是路,是随着他的脚扭曲变形的融化金属、是冒着泡沫的火烫熔岩。脚踏地面,刺疼直钻上髋部,这回他直接一个趔趄,摔进了一个柔软宽阔的怀抱里。 神婆大姨抱着他,同情道:“没事吧小年轻。走不了甭勉强,你呀这是病鬼压肩,有没感觉身体比一般时候重,像后背驮了一个人?不驱走恶煞,且走不了路。” 大姨身后一人说:“我说,你喝个健行符试试,下午去我那儿,给你把把脉。”丘平认得他,闯进医院给他滚鸡蛋的吴郎中。吴郎中后面站着一人,是小武他爹。 村民们架秧子起哄:“大姨和吴大夫都说话了,武居士有啥高见?给大学同学支个招儿!” 第52章 武居士摇摇脑袋,沉默。村民们见没热闹可看,纷纷议论道:“大学同学这腿怕是难好了。”“治他的腿得有大本事,不如让戬彀送上青城山,找个大师看看去。”“诶,咱村就有几个大师,跑那么远干嘛。” 丘平像是在听着别人的故事,分毫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三大神棍会师,要有大事? 只见村民聚集在小卖部门外的折叠桌,正值周末,村里三分二的人都来了。丘平只看了两秒,便把专注力放回自己的脚。村人对圣母院和他都有芥蒂,可不便旁听村里议事。 正想离开,就听大姨扯开大嗓门说:“圣母院重开,咱可不同意!按惯例,咱投票决议。哪家支持哪家反对,点一点就知道。” 丘平吃了一惊,不止因为他们擅自给雷狗做决定,而且村里竟然那么“民主”,能投票?村民反应踊跃,折叠桌放了两个奶粉桶,一包大白兔奶糖,形式倒也简单,同意的把奶糖扔进“高钙奶粉”,不同意的扔进“全脂奶粉”。 小武紧张得搓手,盯着大白兔奶糖不眨眼。丘平问:“雷子不在场,这投票有啥约束力啊?” “你不懂!我爹、吴叔、大姨、小卖部的老朱、还有咱村书记,是我们垚瑶村村委成员,各有5票,其他人一人一票,咱村的事大伙儿说了算,多少钱都不管用。” 丘平皱眉,这扑朔迷离的民主!情况很不妙,约定俗成的权力很难推翻,只怕雷狗也不得不服从。大姨已经明确不同意,老朱铁定不同意,武居士算出圣母院命运多舛,但小武入伙了,说不准居士会同意。村书记不知道是谁,吴郎中意向不明…… 毫无胜算。 投票开始了。大白兔奶糖带着或认真、或敷衍的意愿,嘭嘭落进铁桶里。出乎意料,战况并非一边倒,投给“同意”的也不少。或许因为经过这一周的缓冲,很多村民冷静下来,认识到事关别人生计,不该干涉,甚至看到这事的潜在好处。这村子没别的资源,如果旅游业能振兴起来,大家都能捞点油水。 丘平不能任由事态发展。他脑子一转,突然大声道:“我要站起来了!” 村民纷纷回头看他,有人轻声说:“歇歇吧。”丘平对大姨道:“大姨,您说我后背有个什么鬼?我感觉到肩膀很沉。” 大姨摆摆手:“病鬼,读书人叫魍魉,这玩意儿双腿有倒刺,落在人肩上,就生了根,赶走可难了。” 丘平求道:“大姨您帮我赶赶呗。” “一会儿……” “您先来看看,我的肩特难受。” 大姨只好走过去,在丘平肩上扫两扫,正要说话,丘平低声说:“我给大姨长脸,大姨帮我开道,咱俩互相帮助。”大姨没明白他的意思,愣着眼看他。 丘平深吸一口气,大腿腰腹收缩,慢慢站起来,转脸对大姨一笑,眨了眨眼。 前方的黄土路长出了万千的水母,在空气里伸缩,透明的软体伸出了密密麻麻的触手。水母毒素会让四肢抽搐、疼痛难忍。丘平把脚踩在了水母上。巨疼从脚踝传来,不是水母的毒,是肌肉久不使用的酸疼,是太用力收缩腰腹大腿带来的抽搐,是久不踩地的脚底出汗后踏在大地的刺疼。他的腿在发颤,但还是迈出了第二步。 雷狗正好来到树下,见丘平脸无血色,满头大汗,赶紧过来扶他。丘平抬起手掌,制止他。 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第三步,疼痛毫无减轻,根本不是什么幻觉,他的肌肉在惨叫,让他立即停下来。可丘平没有停。第四步。 村民们全都站起来,目不转睛看着他。丘平疼得呲牙咧嘴地笑道:“大姨太牛逼了……我全身轻快多了。神迹啊……” 丘平的脸非常狰狞,这神迹实在不雅观,但确实是神迹,之前还站不稳的小年轻,现在已经迈开第八步,不是神通是什么?丘平忍着疼道:“我是被火伤的,以后住在水边,是不是就能阴阳调和好起来 大姨,嗯?” 大姨也看傻了,但毕竟是个机灵人,马上接道:“可不吗!大姨再给你冲冲煞,保管你跑得比狍子快!”村民纷纷应和,甚至有人拍起手来。 雷狗跑过来扶住他,问道:“不行别勉强,痛得厉害?” 丘平呲着牙:“你说呢?” 投票继续进行。雷狗问:“他们这是在干嘛?”小武紧张道:“决定圣母院开不开张!”雷狗脸色沉了下来,但没去阻止。丘平坐回轮椅,顾不得娇弱一下,先盘算选票状况。肉眼计算,两边大约是平手,五个村委的投票很关键。 终于村民都投完了。可笑的是,当事人雷戬彀和雷家大娘并没有被允许投票。大姨拿起五颗大白兔奶糖,顿了顿,全投到“同意”里。 “耶!”丘平和小武击了击掌。丘平觉得什么疼都值了,三神棍里大姨最能咋呼,煽动力最强,她的支持比谁都重要。 武居士走到桌边说:“书记来不了,让我代他投票。”五颗大白兔,投进了不同意。 丘平蔫了。接着居士又拿起五颗糖,不发一言地投进了同意。 所有人的心悬了起来,五个村委,两同意,一不同意,形势实在难以估摸。吴郎中走出来,目光投向丘平。此人眼睛有点斜视,情绪很难看懂,只见他抓起五颗大白兔,投进了不同意。 丘平沮丧得很,他把“神迹”给了大姨,就是赌吴郎中是站在他这边的,没想到此举可能得罪了赤脚医生,结果把票给了另一边。 第53章 最后剩下老朱。不用看,小卖部老板恨不得把他们赶出村。老朱笑眯眯道:“战况激烈啊!说不定票数就够了,咱先点票吧。点完还有戏的话,老朱再表态。” 奶糖从奶粉桶倒出来,两堆山。要说他们儿戏,偏偏这么多人都参与了,要说制度严谨——谁他妈给他们权力来决定私人产业?丘平愤愤不平,拉着雷狗的手说:“甭理他们投出什么,我们不认!” 雷狗道:“村有村规,不能按城里的方法办事。” “啧。” 结果是115比113,同意的多出两票。丘平立马举手说:“雷狗家应该有两票,他们也是村民!”老朱笑道:“行,算他们娘俩,高钙奶粉117,全脂奶粉113。” 只差4票!丘平恨不得上前把大白兔奶糖全吃了。老朱拿起奶糖说,“老朱投高钙,同意。” 丘平脑子转不过来,小武却已经欢呼起来:“我操,老朱支持咱呢!哈哈,嘎子狗彀哥,咱赢了!”村民啪啪地拍起手来,丘平不可置信地看向雷狗,却见雷狗目无表情,对这结果毫不意外。 武居士宣布:“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戬彀是见过世面的大学生,该怎么办他心里有数。” 雷狗立即道:“我们做的是小买卖,不会影响村里。”小武举起双臂道:“有影响!以后成了大买卖,大家伙都能沾光!” 众人呵呵笑,“就你小子会吹,年轻人踏实干吧,少让你爹操心,比啥都强。” 雷狗把丘平安置到床上,给他盖上厚被子。丘平的腿还在酸疼,但是他们赢了村民支持,扫除了一大障碍,这点疼便不算什么了。雷狗道:“明儿我去镇上买只大羊腿,两只鸭。” 丘平流口水:“是给我补身体吗?棒!羊腿烤着吃,再买点酸萝卜,跟鸭子搁一起炖个老鸭汤,另一只鸭子……做酱鸭会不?” “不是给你吃的。给大姨送去。” “为啥?” “她治好了你的腿啊。” 丘平歪着头看他:“雷戬彀,你在讲什么笑话?” “不是大姨治好你,难道是你自己突然灵光一现,走起来?” 丘平哭笑不得:“你出去别说跟我是同一所大学的,丢人!” “诶?” 丘平懒得跟他解释,转头要睡。雷狗说:“你滚两圈,给我让个位子。” 丘平一边滚,一边问:“老朱那王八蛋为什么帮你?” “我跟他二姐商量好了,买了她家60棵桃树。” “用钱买?”丘平实在不能理解,“桃树是你们村的!” “这钱必须花,要不是今天怎么会是高钙奶粉?”雷狗很是欣慰,“买的不是桃树,是民意。” 丘平侧躺着托起脑袋,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世外高人,万万没想到,背后手段玩得那么溜。” 雷狗轻叹一口气:“做民宿这事千难万难,前前后后都得想着。” “以前在学校,从没见你跟人商量过什么事。” “学校有什么事需要我动脑子?” “有啊!我……我跟丘平做网站的时候。你可没出过半个主意。” 雷狗漠然道:“我为什么要帮丘平。” 丘平的心被刺了一刀,愤愤地想,雷狗当时帮了不少忙,不是帮我,是为了帮嘎乐!他心里不舒服,并且知道怎么报复雷狗,转过身去,他猛然哎哟一声痛呼。雷狗紧张地凑过来,“怎么了?” “腿疼。” “哪个地方疼?” 丘平闷闷道:“哪里都疼。不知道哪里疼,不知道为什么疼。” 雷狗安抚他:“可能白天走路太急,我给你拿热毛巾敷敷,明天就不疼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是删节版,想看完整版wb私我 第26章 讨人嫌 第二天,丘平心里依然不太痛快,吃早餐的时候对雷狗挑三拣四,一会儿说粥太凉让他去加热,一时又说鞋子有沙子。雷狗拿起球鞋往砖上磕,他又说会把皮蹭坏。他的手机在桃林丢失了,雷狗让他去申请新卡,他也是推三阻四。这电话卡是嘎乐的,他不想使用嘎乐的东西,反而要求雷狗给他申请新号。雷狗无所适从,被指使得团团转。 雷大娘的脸色就不太好看。饭快吃完时,她给丘平倒上热水说:“戬彀打小不用干啥活,不会伺候人,你要啥,大娘帮你做。”丘平暗暗伸舌头,摆出个笑脸说:“不用不用,辛苦你们了。” 雷狗站起来粗暴地摸摸他脑袋,在他耳边说:“听到了吗,不准欺负我。” 丘平给他翻了个白眼。 这些日子雷狗心情很好,话也多了起来。主要是每天要处理的事太多,不讲话也不行。施工队进了村子,先在桃林里开了一条道,方便运输物资和垃圾。圣母院重装之前,要清理成吨的废物,地上的脏土和草根、柱子上的鸟巢和蔓藤、碎玻璃、碎灯泡及霉烂的家具扫之不尽,运送出去也很费劲。 丘平坐在轮椅上,朝着圣母像感叹:“我说了,这里要收拾干净,一年半载都不一定能行。” 雷狗:“我们人少,如果能雇多几个人,两星期能收拾好。” “如果我是孙悟空,还能马上把垃圾吹跑呢。说什么废话,赶紧雇人啊!” “没钱。” 这是他们的紧箍咒,只要一触及钱,两人就脑袋疼。丘平也不问卖房的钱了,从负开始做民宿,那点钱肯定是不够的。他转换话题道:“你找的设计师拿出改造方案了?这建筑本来蛮好看,不能大改,不能不改,不太好把握分寸。” 第54章 雷狗给丘平看设计师出的效果图,丘平只看两张就把手机扔回给雷狗:“不行,完全不行,大吊灯去哪里找?有品质的吊灯卖了我都不够,没质感的就是城乡结合部歌厅。还有这大花墙纸,红色丝绒沙发……你不会觉得ok吧?快换个设计师。” “没钱。” 丘平踢了踢脚下碎砖。先别说钱,即使他们资金充裕,也不容易找到有能力的建筑设计师;做个西班牙别墅不难,很多图纸可以抄,可圣母院是独一无二的,又是宗教场所,没文化的人一通乱改,可不就像沉浸式密室逃脱吗? “我想起有一个人能做,不过……” “很贵?” 丘平把轮椅滑一个圈:“贵是不用说了。这孙子性格特烂,自大狂,偏执狂,还骚得要命,总之我他妈不想见到他。”丘平轮椅转了几圈,忽地停下来:“不行,还是得找他!审美和文化素养很稀缺,不是可以抄出来的,外面的民宿潮流一波波的,我们没钱,更不可以随波逐流。” 雷狗同意,但是好听的话容易说,真要“有文化”起来,没钱根本是空谈。按他的想法,先开业,有什么缺陷可以日后慢慢修补。 却见丘平滑到圣母像前道:“雷子,如果我们不能改造好,宁可先筹钱,切不能随意乱动。这圣母院是我们的本,我们砸锅卖铁也好,卖身卖血也好,一定要保护好她!” 雷狗被这话震住了。阳光自天井照进来,把破烂不堪的礼拜堂、被侵蚀的天花板、斑驳的圣母像、残疾的人,照耀得白灿灿的,灼人眼睛! “去……去哪里找他?” 丘平想了想:“gay吧。” 一片吊顶从天花板落下,轰的落在雷狗旁边。 雷狗不知道离他们大学不远,在一栋大楼的背面,会有这样的地方。入口隐蔽的地下室,连着长长的通道,空气干燥浑浊,音乐敲人耳鼓,几乎所有男的都光着膀子。自他一进来,就感觉到几千对眼睛在盯着他。 雷狗不安道:“我们白天去办公室找他不行吗?” “当然不行!丫穿上衣服就光认钱不认人了,你想见都不定见得着。麻殷每周三会来这儿,我们在这里约他,成功率大很多。” “你在这里认识的他?” “丘平在这里认识他,我不来这种地儿。” 雷狗点头,嘎乐肯定不来这儿,空气弥漫着烟酒和香水的气味,以及肉体散发的充满性指向的气息。丘平道:“放松点吧,这里很讲规矩,你不同意没人会强上。” 这话一点没缓解雷狗的紧张。跟gay做好友是一回事,混进同性恋群体是另一回事,带着试探和欲望的目光雨点一样落在身上,让他非常反感,简直一分钟都呆不了。 “去哪里找设计师?!”他不耐烦道。 “把衣服脱了。” “我操!我……” 丘平笑着拉他的手:“我这身体不行,要不我就自己脱了。乖,圣母保佑你。” 雷狗忍着气脱了t恤。丘平喝彩道:“身材真好!你在我跟前光膀子不下一千次,怎么没发现你的身材那么馋人?”在荷尔蒙漫溢的气氛中,丘平有点忘形了,说话更不顾忌。 雷狗皱眉道:“再说我吐了。” 雷狗那副别来惹我的模样,吓退了一些人,可还是有许多不怕死的。来搭讪的人一拨拨的,都被他两句话怼走了。丘平看了半天热闹,突然兴奋道:“大鱼上钩了兄弟!” 麻殷微笑着,很自然地跟雷狗打了声招呼,“脸很生,第一次来玩?” 雷狗还没回答,丘平就在旁边道:“麻老师好啊。”麻殷这才发现吧台边停了一张轮椅。他惊笑道:“哥们儿,你这身体还出来玩,真有瘾。” “我们特地来找你。” 麻殷吃了一惊,细长眼上挑:“特地来这儿找我?那肯定是我白天不想谈的事,我白天不想谈的事,晚上更不想。” 丘平推推雷狗。雷狗无奈,拿出个僵硬的笑脸道:“想约你周末来我们家,不远,在延庆。我们有个房子想请你看看。” 麻殷本以为来了个天菜,兴致勃勃过来勾搭,听到他的意图后,登时意兴阑珊,嘲道:“嗤,是不远,比好望角近一些。” 丘平使眼色,让雷狗使点劲,抛媚眼也行、软语相求也行,岂知雷狗权当没看见,冷冷道:“爱来不爱,随你便。” 麻殷被这话勾得有点心痒,又感到气愤,便想要走。丘平破罐破摔道:“殷殷,你丫甭摆臭架子,这房子是你喜欢的类型,全北京找不到第二栋,错过了你他妈做梦都要跪地上忏悔。” 麻殷出奇地看着他,弯身道:“你是……丘……啊你是谁?” “你未来的甲方,叫我嘎乐。” “嚇,”麻殷疑惑地笑了,目光流连在丘平身上。半晌后他道:“行,有空我就去。” 从酒吧往外走时,雷狗光速穿上衣服。丘平见他浑身不舒服的样子,叹道:“原来你恐同啊。” 走在九曲十三弯的通道,音乐声小了,光线更黯淡,好几对在灯光暗处贴在一起。雷狗没好气:“恐同能跟你天天混!” “因为我是嘎乐,”丘平酸道:“嘎乐对你做什么都行。亲你的嘴,让你打飞机都行。” 雷狗尴尬地看了看左右,“闭嘴。” 丘平从轮椅站了起来,把雷狗推向墙上。他力气不济,第一下偷袭得手,第二下就被雷狗挡住了,丘平腿软,雷狗当即抱住他的腰,警告道:“你没喝酒,别装醉捣蛋。” 第55章 丘平嘻嘻笑,全身的重量都落在雷狗身上,“是不是我让你做什么都行?” 雷狗想把他抱回轮椅,丘平却跟长在他身上一样,缠得他没了脾气。“要闹回家闹行不?” “我们回不去,天黑不进村。我们去开间房,去床上闹吗?” 雷狗轻拍他的脸:“停!” 丘平整个人都是软的,眼神像融化的棉花糖,粘粘乎乎,缠缠绵绵。他亲了亲雷狗的脸,看雷狗反应。雷狗无奈道:“嘎子我……” 丘平的眼睛绵软里带着尖刺:“嘎乐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没想过为什么?别的男人多看你一眼,你恨不得把丫给剁了,为嘛嘎乐怎么都行?” 雷狗忍无可忍:“不要再学丘平说话!” 丘平伤心又痛快,沉默几秒,他笑道:“我不是丘平,我是嘎乐。” 雷狗攥着丘平的手稍微松劲。这话对他有奇妙力量,他的心霎时又麻又酸。嘎乐的眼睛跟往时一样,深褐色的眼珠淡静如水,里面藏着聪明睿智。雷狗怜惜地看着这脸,柔声说:“嘎子,你到底想怎样?” “亲我。” 雷狗想了想,歪着头,亲上他的嘴。带着安抚的意图,他只想让嘎子平静下来,嘴唇贴了贴他的唇角,又贴了贴他的唇峰,便想了事。可那边却没那么温和,嘴唇一贴上,舌头就凶猛地侵袭进来。丘平饥渴地抱着雷狗的后脑勺,唇舌舔*着每一寸能够得着的地方。雷狗感觉被吸住了,舌头被卷进了口腔里,对方完全占据了主动,攻城略地似的包围着他。唇舌被搅动,思绪被搅动,他竟不知道去抵抗! 丘平的心跳每一下都如此明晰,就像在他耳边敲着鼓。雷狗想喝止“他妈够了!”,可他发现自己的舌头在回应着他。或许是夜店的音乐和气味让人迷失,或者是太多的肉体让他失去羞耻心,日常现实仿佛是另一个维度的事了,他的理智只是微弱地运作一下,让他的一只手抵着墙,一只手抱着丘平,免得两人出溜下去。 口腔的温度和湿润让他喜欢,他还喜欢和嘎乐坦诚贴近,一种完全新鲜的触感。 “不行,我快窒息了,”丘平的脑袋往后一仰,即使在这么暗的光线下,还是能看出绯红的脸颊和脖子上的汗珠。丘平眯着眼,从喉咙底下发出一声叹息。雷狗别过脸去,心脏砰砰乱跳。热吻时他是平静的,可丘平此刻的模样让他心神混乱,难以言喻的兴奋感从心底升起,他的手想要抓紧眼前人,想要把他和自己揉在一起,而理智这时候终于响起了警钟,他放开了手。 然后丘平,失去了支撑,沿着墙滑了下去。 雷狗呆如木鸡,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低头看,丘平坐地上,欢快地笑着。雷狗更是混乱,踢了踢丘平:“站起来!地上脏。” “我站不起。” 雷狗无奈伸出手,把他提溜上来。两人脸对脸时,雷狗告诫他说:“你老实点不行吗?” “好的老板。” 嘎乐怎么会变得那么痞赖?雷狗捏捏他的脸,突然感到非常快乐。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他无法理解,只觉得光是捏捏他的脸就非常快乐。 “走吧,”雷狗抱住丘平的肩膀,慢慢往前。 “你背着我。” “自己走。” “我走不动……哎我忘了,我坐轮椅来的。” 日子还是那些日子,困难也一点都没少,对两人来说,却没了困顿难行的感觉。他们对未来有一种模糊的信心、一种盲目的信念:不用想太多,只要一件事一件事地解决,总会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丘平努力摆脱轮椅,一边练习走路,一边锻炼肌肉。他要恢复嘎乐的体形,不愿成为嘎乐的残余品。 多亏嘎乐年轻且体质健壮,也多亏丘平是个容易快乐的人,常人难以忍受的身体和心理摧残,竟也被他渐渐熬过去了。 第27章 故人来 转眼到了周末下午,他们在桃林边等来了麻殷。大白天下他的气质跟换了个人似的,穿着u领棉麻衬衫,戴着黑框眼镜,是随时掏出一本书阅读都不会让人惊讶的打扮,唯一扎眼的是左耳华丽的耳环,耳钉连着四个扣在耳廓上的扣环,被阳光照得亮闪闪。 他开了三小时的车才来到这穷乡僻壤,早就后悔应下这事,但他脾气好,对帅哥尤其如此。笑问:“雷老板,这是你们桃花源的入口吗?” “圣母院在湖边,辛苦你跟我们爬过去。” “爬山?”麻殷看了眼前方的土坡,勉强道:“好,您带路。”丘平戴着鸭舌帽,坐着轮椅跟在他们身边。麻殷走了一段,忍不住问他:“你的脚怎么了?” “说来话长……去年圣诞节,我去爬珠穆朗玛峰,摔了下来。等死的时候,一个夏尔巴人发现了我,找了四只羊驼搞了个担架,把我送到他们村里去。去到那边我才知道,这是在尼泊尔境内!那地儿刚好发生政变,医生都跑了,夏尔巴人——他名字叫翁巴,把我带去找他们的巫医,那老头给了我俩选择,一是把腿截了,一是做他的徒弟,他会把本事教给我,我自己慢慢治,既可以保住腿,还可以学他们的秘术。我想都不想,截腿!”丘平怜惜地摸着自己的义肢:“所以它就没了。” 麻殷嘲讽地笑了一声:“可惜,你应该留在那儿,说不准现在就是奇异博士。” 第56章 他对丘平特别好奇,时不时转头看他。丘平压低鸭舌帽,他一看过来,就对他假笑一下。麻殷心里直犯迷糊:“这人……真怪。” 圣母院像个中古遗迹,屹立在蔚蓝的湖边。麻殷跟着他们四处巡视,他看得很仔细,拍了很多照片,可要问他看法,他就笑而不语。丘平看得心里窝火,悄悄对雷狗说:“这孙子肯定看入眼了,他越喜欢的,越不表态,免得讨价还价时吃亏。” “你那么了解他?” “我跟殷殷……”丘平说了一半,改口道:“他这种人最容易看懂,把自己的才华高高供起,只讲利益不讲别的。”他不能表现出跟麻殷很熟,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麻殷不认识他。 雷狗不理解:“那我们找别人好了。我们钱少,反正他不会答应的。” “那倒未必,他对人不讲情面,但对喜欢的建筑可以不要脸不要命,就看圣母院能不能迷住他了。” 看完了建筑,他们走到圣母院前的草坡上,站在那里瞭望,山水如画,平静得宛如世外。麻殷静静地看着风景,很久都不说话。雷狗等得不耐烦,先去安排工人,这一天圣母院即将通电,各处线路要检查仔细。 草坡上只剩麻殷和丘平两人时,麻殷弯下腰,脸色严肃道:“你是樊丘平吧?” 丘平差点从轮椅摔下去!受伤以来,多少旧识见过他,唯有麻殷把他认了出来。丘平沉默着,静观其变。 麻殷敏捷地掀开他的帽子。看到烧伤的疤痕,他吃惊得合不拢嘴。丘平皱眉道:“麻老师,你喜欢这顶帽子说话啊,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你的脸怎么了?”麻殷握住轮椅扶手,身体前倾。 “都说了,爬珠穆朗玛峰摔伤的。” “樊丘平!你搞什么,怎么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你认错人了。” 麻殷脑子里一团乱麻,他看了看湖,又看了看丘平,对世界的认知剧烈动摇。丘平笑道:“麻老师,我们谈正事吧。我知道你喜欢这房子,坦白跟你说,我们身上没几个钱,但可以把圣母院贡献给你,做好了,你拿去参赛,准保能引起业界注意。国内没几个老建筑能像圣母院一样,有风格,还有开阔的自然环境。” 麻殷情绪没缓过来,摆摆手:“别给我来这套,我可以帮你干活,钱给到位就行。但我们是第一次……就算第一次合作吧,酬金在方案第一稿出来时就得结清。” “都说了,我们没钱。” 麻殷干脆利落道:“ok,您另请高明。” 丘平很失望,他已经不是樊丘平,对麻殷没多少办法。勾勾手,让他凑过来,麻殷照做了。丘平放轻声音说:“你不答应就算了。告诉你一事,我跟夏尔巴人还学会一项本事,要是有人不守秘密,泄漏了村里的重大情报,巫医会把虫子种在他头发上。你猜怎么着?没多久,世界就会多一个可怜的秃子!” 麻殷哈哈大笑:“樊丘平,你甭威胁我。” “我不是樊丘平。” “我追了樊丘平一年零三个月,化成灰我都认得,更何况你还在人类的范畴里。” 丘平不知该如何反驳,没想到麻殷的感觉这么灵敏,而且如此坚定。这时雷狗走了回来,见两人气氛怪异,用眼神询问丘平。丘平轻轻摇头。 麻殷道:“我走了,设计的事迟点再谈。”雷狗没挽留,他本来就不抱希望。 麻殷回过头看丘平,往前走两步,又回头看。走出十来步,他再度转身道:“我没认错人。我知道你是谁。” 丘平指了指脑袋,又做了个封嘴的动作,“小心秃头。” 丘平望着湖水发呆,从前的记忆纷至沓来。每个人都是从过去走到现在,每一步都有迹可循,唯独他,樊丘平,跟过往是整个撕裂开的。樊丘平是他的前世,敢情他在夏尔巴村子里已经死了,巫医说给你小子一个重生机会,二选一:一,做个完整的樊丘平,咱给您厚葬;二,把身体留下来,作为交换,咱给您另一个宿主。那身体也挺棒的,鸡*比较大。 丘平说:我要活下来。 他从轮椅站起,蹒跚着走向湖水。他还没走到湖边过,不知道湖水是冷是暖。这路可太坎坷了,满地都是石块和草根,好几次他差点绊倒。回头看,他看见樊丘平站在轮椅前,正是最好的年华,腰直背挺,眼睛里都是光。这么个闪闪发亮的人,自然做什么都容易,人会聚集在他身边,会在他面前谈理想、谈情怀、谈爱。 樊丘平对他招招手,不知道是在召唤他,还是跟他说再见。 丘平转过身,继续走向湖边。一个跄踉,他整个人扑倒在地,随着坡势翻滚了几圈。水洇湿了裤子,他感觉下半身冷飕飕的,定睛一看,居然滚到了湖滩里。丘平一边呼痛,一边曲着腿试着站起来,不料大腿酸疼抽搐,怎么都使不上劲。 他喘了几口气,索性便坐在浅滩上看风景。 放眼看去,湖边都是陡峭的山,也有几处浅滩,但都被山隔起来了,互不联通。不远的湖岸旁建了条堤路,那是村人的赏湖胜地,汽车可以通过,只是堤路没法通往这里,中间都是葱葱郁郁的山。真是个与世隔绝的所在,丘平想,他在这里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这时,他看到一个身影从湖边走向修道院。丘平大喜,喊道:“喂,我摔倒了,来救我!”那人却没理睬他,直直走向目的地。丘轮急道:“我在这里!” 第57章 丘平才想起这老太太听力不好,大家都叫她聋婆,是雷狗请来帮忙收拾垃圾。全村只有聋婆愿意过来帮忙,而且她的手脚比大部分年轻人利落,只是听不见人说话,无法沟通。 聋婆的身影远去了,周围又只有流动的云和飞鸟。丘平等啊等,等到满天晚霞,等到天色渐暗。山坡上终于出现雷狗的身影。丘平就知道雷狗一定会找到他,他一点都不急,在这里等多久都行。 他用力地挥着手。雷狗立即跑过来,把丘平从石滩上扶起,叹道:“你要不待在家里睡觉?到处跑很危险的。”丘平久不久就得滚地受伤,也不知一个残疾人怎么给自己制造出那么多挂彩机会。 丘平毫不在意:“好的老板,我们现在回去大被同眠。” 雷狗背着他道:“我们先去圣母院。” 推着轮椅,他们走进生锈的铁门。黑忽忽的门洞里,被余晖照得影影卓卓,里面好像还有人在干活。“不收工吗?天都黑了。” “我们干完最后一件事就回去。” 圣母院里充斥着灰土和植物的气味,越到晚上越浓郁。丘平问:“啥事啊?” 小武说:“马上就好了。”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丘平本能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只见圣母像发出了亮光。不对,是光照在了圣母像上,然后一片接着一片,礼拜堂的灯全都亮了起来! 众人发出了惊叹,小武带头,拍起了手掌。雷狗笑道:“电力局给我们通电了。圣母院好不好看?” 丘平环视周围,电灯下的圣母院露出了很难发现的细节,比如吊顶的雕塑,但也暴露出更多的残破。在裸灯泡中,圣母院显出了让人畏惧的岁月磨难,整座楼像是某种庞然大物的残体,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死亡。 丘平道:“今儿跟麻殷聊完,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雷狗认为麻殷看着丘平的目光很不对劲,对他就有些提防。“什么事?” “以前的经验屁用没有,我不能再用住院前的想法,来理解现在的事。” 小武插嘴道:“嘎子哥说话真绕,重点是啥啊?” “哎,以前的我条件充裕,干什么都很容易。不是因为我能力强,是因为运气好,长了这么一张脸,身边有很多朋友,一路堆积了很多助力。重点是啥呢?重点是没有东西是免费的,我们必须找钱。” 小武以一副“废话!我们不就在赚钱”的眼神看着丘平。雷狗说:“对,我们需要钱。” 丘平把轮椅转过去,轮椅在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条黑暗的尾巴,“我们要用圣母院赚启动金,等赚够钱再装修。” “怎么赚?” “人的喜好是参差不同的,这世界从来不只是一种价值观。” “哥你说啥呢?”小武挠头。 丘平转过身来,露出狰狞的微笑,小武打了一寒颤,满心的恐惧。 第28章 多样性 灯泡发出微弱的光,风吹来,光圈摇晃,照得字迹明暗不定。 “圣母院,”一个戴着细框眼镜的瘦子读着纸板上的字,“没个正经名字吗?” “就叫圣母院。全亚洲有几个圣母院啊?听说是40年代天津来的传教士建的,有70多年历史了。”答话的是个穿北面冲锋衣的中年人。 将黑未黑的天色中,一行八人走进圣母院大门。一个始终举着手机长杆的人有点畏缩,道:“这栋楼方形的,像不像个笼子?队长,这门等我们进去以后会上锁吗?”冲锋衣说:“不会,你想几时走就几时走。”他旁边的短发女生说:“走到外面也是树林、湖,能去哪儿?你胆子太小了。”她跟长杆是老友,其他人都是在村口才认识的。 圣母院的木门紧闭,冲锋衣戴上手套,使劲一推。门咿呀打开了。 礼拜堂里点着长长短短的白蜡烛,烛光外的区域显得深不见底。几张破烂的长凳立在中央,对着缺了只胳膊的圣母像。空气里都是霉烂的味道,不知哪里传来吱吱的声音。 一个寸头男笑道:“有耗子!今晚可以加餐了。” 女生白了他一眼。寸头吓唬她道:“你不吃它,当心它把你吃了!这种地儿的耗子都是铜牙铁齿,靠着啃木头、啃栅栏活下来的,特别厉害。” 女生冷笑一声,不理他。来这儿的都是废墟探索爱好者,当然不怕蛇虫鼠蚁,在她的经验中,最恐怖的反而是队友,趁机占便宜的、推销保险的、偷拍走光照的都见过。于是这回她把男闺蜜带来了。奈何这货只顾大惊小叫,完全不懂欣赏破败残迹的美丽。 呜哇!长杆又叫起来。他的手机里出现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你……你是干嘛的?”那张脸离开相机,不说话,只是示意他们跟上。 冲锋衣笑道:“她叫聋婆,是这里的服务员。大伙儿跟着她去自己的房间。” 众人议论纷纷,“聋的?那有事怎么叫她?”“你当这里五星级大酒店,有事自己打120。” 大家兴致勃勃地上了二楼。聋婆指了指一间房,做了个打叉的手势。冲锋衣跟他们解释:“这间房是主人住的,大家守守规矩,别进去。” 他们被分配到各自的房间。说是房间,大半的房门不能上锁,还有两间连门都没有。蜡烛照明,满地都是土和家具残骸。即使有床,也没人敢上去试试结不结实。 第58章 长杆拉了拉窗子,又惊道:“我操,窗焊死了,瓮中捉鳖啦。” 女生叹道:“你要真怕死,不如先回去吧。” “那哪行?一晚600大元,不拍点素材回去亏死了。”他一边拿着手机一边说,“你们这些废墟爱好者到底图什么呢?我们一大早出发,坐了四小时车来到这鸟不拉屎的村,看了个老太太跳大绳,吃了一碗油到死的面,然后来到这破屋,睡睡袋里!请问乐趣在哪儿啊?” 寸头在他们门口说:“刺激啊,就图个叫天不应叫地不闻,啥事都可能发生。妹妹,我们到处走走怎样?” 女生看了眼闺蜜,道:“好。”长杆立即道,我也去。 这房子不知做何用途,教堂上居然建了二十多个房间,走廊九曲十三弯,每个房间都有十字架,墙边用油漆粗暴地涂上房号,很有点恐怖游戏的气氛了。寸头说:“我听人说这里有地下室,咱去看看呗。” 长杆反对道:“别了吧,里面不会有沼气毒蛇啥的。” “怕就别跟!”寸头巴不得能摆脱这个电灯泡。女生说:“去吧,你不是要拍素材吗?” 三人走下狭隘的梯子,途中遇到那个瘦子。瘦子不打招呼,仿佛前面是空气。女生悄声说:“这人怪怪的。” 长杆笑道:“你们这里哪个是正常人?告诉我,哪个是正常人?” “人的爱好不同,有人喜欢高大尚,有人喜欢脏乱差,有啥不正常的。” 他们下到闷热的地下室,温泉水散发热气,视野迷蒙。长杆深吸一口气,真的有些害怕了。寸头却很高兴,“哇,原来是温泉!妹妹,一起泡呗。” 女生不理他,长杆道:“你胆儿真肥,这水里不知道有什么,别被吃剩半截。”寸头嘻嘻笑,走到小窗前往外望。渐渐的,他的脸变得苍白,嘴唇颤抖。女生拍他肩膀,“外面有啥啊?” 他伸出手指,指向一个移动的点。今晚月光很好,在林间一个人形物在走动,转过头来,竟然长着一张猫脸! 女生惊呼出声。长杆不敢看,只是嚷嚷:“有啥有啥,丧尸还是吸血鬼?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道士吧!我听村里人说这里住着个拐带孩子的道士,警方来搜查的时候跳海逃走了!” 女生吞了口唾沫道:“那个……是村里人扮的吧。”寸头应和道:“没错,扮来吓人的,让我们帮忙宣传。” 他们心里很不安,要说吓人,猫脸丝毫不恐怖,只是诡异得紧。 他们走回楼上,一路不太说话。只有长杆不停地吸鼻:“你们闻到一阵烧火的味道吗?晚上是不是要烧烤?” 女孩笑了出来:“你啊,是胆子小呢还是缺心眼儿?晚上吃饼干,这里不包吃的。” 长杆正要抱怨,寸头因为在温泉池失了面子,找补道:“聋婆说主人住这儿,肯定会开火做饭,咱去圣母院院长那儿蹭一顿。” 没等人答应,他就敲响了主人房。房内毫无声息。寸头道:“进去看看!” “喂喂……”女孩儿和长杆赶紧阻止。可那莽撞的男人已经推开房门。三人屏息静气,只见房门正对着一个大露台,一轮圆月挂在空中,月光下湖面镀了层银光,犹如覆盖着雪霜。风自露台吹进来,把窗帘吹得飘荡如裙摆。房里只点着两根蜡烛,跟他们的破房子完全不同,有整洁的床铺,桌上摆着书和插花。 长杆举起相机,一边拍一边惊叹:“我操,太美了这儿……” 从窗帘飘扬后,转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月光照着他的侧脸,长相极俊美,年纪也很轻。女孩红着脸道:“对不住,我们……我们打扰了,马上就走。” 长杆立即道:“您是院长?哇塞,跟演电影一样,能不能采访几句?我的follower有五十多万呢。” 女孩踹他一脚:“赶紧撤吧,话他妈多。” 不料院长很和气,笑道:“我不是这里的主人,我是……家属。您留个微信,采访可以安排。” 寸头见这人毫无威胁,便长驱直入,走进房间里。长杆和女孩阻止不果,只见他大剌剌走到露台,踩了踩玻璃地面,新奇道:“这露台挺有意思,”一句话没说完,他的眼睛瞪得老圆,指着轮椅道,“你……你……”他退了两步,磕磕绊绊地跑了出来,脸无血色,只是说:“我靠,这地儿太邪门了!” “有啥啊?”长杆急问。寸头不说话,自顾自回到房间。长杆和女孩见状,也告罪回到自己的房间。 丘平托着腮,无奈地想,“我躲在这儿还是会吓到人,有那么恐怖吗?”他拿起镜子,左看右看,“没有啊,嘎子还是那么帅!”他亲了亲镜子里的脸。还好长杆和女孩已经走了,否则看到这情景非得毛骨悚然。 丘平刷了刷手机。这个月的订单已经满了。经过三个月的经营,丘平通过各种渠道宣传这特殊旅游项目,渐渐有了固定客源,每晚八到十五个住客,一个月稳稳十几万的收入,而且还不用交电费、水费,不用找服务员打扫房间,不用准备餐食。没有客人会投诉地板有水渍、空调不够凉或者服务员没有笑脸,没有熊孩子玩电梯按钮和半夜嚎哭,也不会有客人因为叫不到奶茶外卖给差评。这便宜买卖哪里找?希尔顿家族都要羡慕他赚钱跟捡钱一样。 正洋洋得意,外头闹了起来,隐约听到有人喊“报警”。丘平不装x博士了,站起来快步走到客房。走廊里弥漫着烧焦的味道,丘平脸色大变,此时雷狗不在圣母院,这里只有他跟聋婆。 第59章 跑到骚动的房间,只见房间中央燃着一堆篝火,一戴眼镜的瘦子对着火盆念念有词,旁边还坐着个裸了半身的女人。寸头急道:“我操,万一房子烧了,咱得一锅熟,赶紧报警啊丑八怪!” 冲锋衣也跑上来了,他是领队,跟丘平算是合作伙伴。丘平皱眉:“让丫把火灭了吧。”不用丘平吩咐,他已经上前劝告。瘦子说他来这儿就是“做招灵仪式”的,不让做他来这儿干嘛呢? 丘平走过去,瞪着他道:“招啥灵?” 一张可怕的脸怼到跟前,瘦子被吓得一激灵。丘平:“哥们儿,您的执着我很理解,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下面的村子有很多您的同好,有算卦的驱鬼的跳大绳的,派别可能不一样,但神学万宗归一,事儿都差不多。明儿我给您介绍村里三大天王,准保你们会相互启发,法力更上一层楼。” 唰的一声,篝火被一大盆沙子浇灭。聋婆放下大花盆,目无表情地瞪着瘦子二人组。 丘平暗暗感叹,废墟游是好做,但容易招来各种奇怪客人。有来偷情的、自杀的,一大堆网红来拍撞鬼的,现在连招灵都来了!他的毁容脸倒是派上用场,在这破落圣母院里出奇地有震慑力,什么奇葩客人见到他都噤声了。 走到门口,他对长杆哥们儿一笑:“别拍了,回去睡觉,乖。” 长杆打了个寒颤,立马收起手机。女孩儿上前伸出手,眼睛发光道:“我叫祝明明,很喜欢你们圣母院。”丘平跟她握握手:“嘎乐。玩得开心!” 天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有人走近床边。丘平不用看,就知道是雷狗。雷狗一般不叫醒他,他也乐得赖会儿床,听着雷狗帮他收拾房间、清扫地板。他枕着手望向窗帘,清晨的鸟鸣传进房间,从缝里看,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雷狗每天都要干很多活。圣母院虽是个废墟,既然收钱让人来住了,起码要保障基本安全,而且丘平和聋婆在此常住,也需要水电和食物。雷狗修整了围栏,避免野生动物侵入,找工人给危险的墙和天花板做支撑。他还要跑各个部门办手续、通水电。村民那边也得时时安抚,尤其是那个杂货店老板的二姐,桃林的“经营者”,有事没事就找他们麻烦,这些人都得伺候着。雷狗一不爱社交的,逼得天天跟不同人打交道,忙得团团转。两人也不是每日都能见面。 雷狗发现他醒了,说:“今天我们去市里。” “咦?去市里干嘛?” 雷狗坐在他旁边,道:“去吃饭,你不是说面条和大饼吃烦了吗?” “好啊!”丘平心情轻快起来,脑子里麻辣火锅、牛排、烤肉轮番浮现,哪怕能吃一个肯德基鸡腿堡呢,丘平就心满意足。随即他又想到自己这张脸,把头发使劲往下撸掩盖伤疤。雷狗抓住他的手,“没人看你,戴个帽子就行。” “嗯。” 两人来到礼拜堂,住店客人围坐在地上,正吃着雷狗带来的馒头咸菜和小米粥,昨晚的紧张感烟消云散,寸头也好、瘦子也好,大家表情放松,聊得兴高采烈。丘平和雷狗和大家一起吃饭,他最喜欢这个时候,没人会介意他的脸,聊着聊着就成了萍水相逢的朋友。 偶尔也有人不想只是萍水相逢,祝明明临走前,跟丘平要了电话,然后问:“你们这里还招人不?要招人的话,考虑考虑我哦。” “这里条件太差,村里人都不愿来。” “我就喜欢这个,”她的眼睛忽闪闪的,“不要有压力,我们不做同事,做朋友也行啊。” 丘平很是震惊,他这模样居然也有被看上的时候。人类的多样性真是不能小觑啊。 第29章 新生活 天粉蓝粉蓝的,夏季烈日晒得人脸颊发红,丘平离开市里时刮着风沙,现在植物已茂盛生长,满目的浓绿色,整个城市的色彩饱和度高了几分,鲜艳得多。 丘平三个月没回市里——这在受伤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是典型的北京孩子,恋家,而离开五环对他来说就是离开北京。 雷狗歪头看他:“不适应了?” “怎么可能?”丘平顶了顶墨镜:“我做梦都想回市里。去吃饭吧。” “不急。” 雷狗把他带去了商场,给他买几套合身的衣服。事故后雷狗没顾得上给他收拾东西,不成想樊丘平人去楼空,嘎乐的物事除了手机和笔记本,全都不知去向。这些日子他凑和穿着雷狗的衣服,松松垮垮,没型没款,雷狗早想给他置办衣服。 更衣室里,丘平看着自己半裸的身体,还是瘦,但肌肉已经略有轮廓。他对镜子里的雷狗说:“你怎么这眼神看我?怪怪的。” “你真自恋,每回看着镜子都……都……”雷狗说不出口。他本来担心他不接受自己的模样,岂知此君与众不同,非但接受,而且迷恋。丘平摸摸自己的脸,“我不帅吗?” 雷狗笑了出来:“帅。” “说真话。” “帅,”雷狗走到他身边,给他一颗颗地解开扣子。丘平心猿意马,忍不住斜眼看镜子里的映像。分明就是雷狗在给嘎乐脱衣服,他按耐不住地浮想联翩,一边兴奋着,一边想自己啥时候开始有这种癖好?雷狗低着头的五官轮廓真好看,眉毛浓黑,鼻梁挺直,运动员的皮肤光滑紧绷,丘平不得不让双手在身后紧紧相握,免得忍不住对雷狗毛手毛脚。 第60章 雷狗没想到丘平满脑子黄色画面,欣慰道:“你的身体差不多复原了,好好吃饭,再长点肉就好了。” 实际上丘平看上去跟普通人一般无异,他生性活泼,甚至比嘎乐显得年轻几岁。他选的衣服也是色彩明亮,图案夸张,从来不曾在嘎乐身上见过。雷狗看着丘平,又是熟悉又是新鲜,百感交集。 他不愿想下去,于是下了个结论:嘎子完全康复了,比以前更开心,那有什么不好的?没什么不好!应该说,太好了。最困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新生活在他们眼前展开。 丘平坐在熟悉的餐桌边,打开菜单。这家餐馆的食物他闭着眼都会点,一般会先点酒,但他看了看价格,把酒单放在一边。雷狗说:“不喝了?” “一会儿开车回去,我一人喝有什么劲?餐厅酒溢价很高,不如去超市买几瓶带回去喝。” “别怕花钱,我们现在有积蓄,”雷狗忍不住笑起来。前段日子为钱奔波劳碌,他是穷出阴影了,如今每月收入丰厚,能给丘平买好看的衣服,能随时带他来吃顿好饭,他实在心满意足。 丘平不同意,“那点钱装管道都不一定够,能省一点是一点。你打算一直做废墟鬼屋?” “当然不,等凑够钱了还是要把圣母院修好,正经做一家旅馆,哪怕赚不到现在的零头呢。” “这是正路。” “但我不急,慢慢来,问题总会解决的。” “说的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会凑够钱的。”丘平心情大好,召唤服务生,“来杯店白!” 雷狗说:“把墨镜脱了。” 丘平左右看了看,小声说:“我怕有熟人。” 雷狗也左右看了看:“没有。” “我的朋友你都认识?” “你的朋友没几个。” “你对嘎乐的了解,比我还多。” 雷狗垂头,暗暗烦恼。嘎乐最近已经不说自己是樊丘平了,但时不时会魔怔。满口京片子总也改不了,神情、品味甚至思考问题的方式,全是樊丘平的翻版。雷狗每回想到这,就感到迷惑而无力。 却听对面笑了一声:“我是说,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不会。” 丘平握住桌面上的手,“别掩饰了,你暗恋我很久了吧。” 雷狗抽出手:“你说话的语气,我就不太懂。” 丘平学着嘎乐的样子,淡定笑道:“人的情绪、语气、脾气不值得深入研究,变量和外在影响太不可测,你不懂很正常。” 雷狗更是迷茫,嘎乐说话总是有道理的,他是他认识的人里最聪明的。但外在影响真的那么大,大到一个人完全脱胎换骨?他想不明白。 这是家西班牙餐厅,菜一小碟一小碟,摆满桌子,调味里有很多番茄和甜椒,很多的橄榄油和蒜,片得薄薄的火腿包着柿子,鹅油饭里有虾和章鱼,大平底锅能刮出很多锅巴。雷狗对吃很随便,见丘平吃得津津有味,便道:“等民宿开业,我们找个好的厨师,你喜欢吃什么让厨师做什么。” “好大厨可贵了,要不你学学,完了给我做饭?” “我做饭很危险。” “对,”丘平记起一事,“有次你煮方便面,咱俩在外头打游戏,把煮面的事给忘了,结果还睡了一觉,半夜哐一声,锅给烧出了洞。好悬没把厨房整个给炸了。” 雷狗道:“那次是我跟丘平在家,你去重庆出差了。” 丘平收敛起笑脸。雷狗没再追究,两人对着饭菜使劲,默默无语。虽然餐桌只有两人,可嘎乐的身影总是夹在两人之间,这是三人一起吃的饭,嘎乐不说话,他的音容笑貌却比什么都有存在感。 这该怎么解决?需不需要解决?丘平不知道,他只知道烤乳猪好好吃啊,而樊丘平以前是不吃猪皮的。 “嘎乐!”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丘平想要摔叉子骂街,这都能遇到熟人?!转过头来,他挤出一个笑道:“辛师姐,怎么跑来这儿吃饭了?。” 辛师姐是他住院期间唯一时常来探望他的朋友,跟嘎乐交情甚好。她身旁多半是实验室的同事,丘平也认不全,还好这些人显然不会坐下来同吃,他们的脸色尴尬又惶恐,被毁容脸吓到了。 “你去哪儿了?手机不接,不回复。” “我搬去延庆住了。” 辛师姐弯下身看他,笑道:“看来病愈了!” “嗯。”辛师姐外号735,指她对人不热情,但此刻她的笑非常温暖,丘平感激地摆出一个劫后余生的幸福脸:“我完全好了。” “那能回来上班了?” 丘平维持笑脸:“不能。” “那太可惜了!院长刚还提起你,说嘎乐不在很多项目都停滞了。”一个同事说。众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夸奖嘎乐,场面有点夸张,心里越不想面对他的,夸得越起劲。丘平胃口全无,脸都笑僵了。 最后雷狗说:“你们是来吃饭的吗?” 一人赶紧道:“对对,实验狗特么只有一小时午餐时间。不打扰你们了,慢慢吃。” 正要走时,那人又回头说:“嘎乐,没事就回学校来吧。你不想干了,回来办个手续。而且补偿金不少,不拿白不拿。” “补偿金?!”丘平和雷狗不约而同道。终于听到一句有用的话了! 第61章 “是啊,你之前不是申请补偿金吗,钱下来了,但科室里联系不上你,手续没走下去。” 丘平和雷狗四眼相对,露出真正幸福的笑。 这顿饭两人吃得非常快乐,丘平喝了三杯白葡萄酒,还把墨镜忘在了餐厅。回去的路上,他把脑袋伸出车窗,感受暖风一阵阵地穿透他。雷狗不得不把他扯回来,训他道:“危险!” “这世界有啥事不危险?”丘平傻笑。 雷狗看了他一眼,“在我身边不危险。” 丘平乖乖地坐回座位上。他觉得自己一路都在傻笑,完全管不住表情。 第二天丘平又去了市里,自己悄悄去的,没告知雷狗。在麻殷工作室的玻璃门前,他等到了著名的骚浪建筑师。 麻殷看了他一眼,本来想不理他,禁不住又看了一眼。丘平笑道:“想我了宝贝。” “你是谁。” “樊丘平。” 麻殷受了不小惊吓,自己看出来是一回事,当事人亲口承认是另一回事。他用见鬼的语气说,“进来聊。” 麻殷的行程非常忙碌,关上办公室的门后,他开门见山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不要给我废话,我没时间。” “我来不是跟你哭诉的;这事没啥可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你为什么是你吗?” 麻殷轻轻叹口气,这叹息里有怜悯,也有难过。 “麻殷老师,我来是求你帮帮圣母院。” “你尽早放弃吧,那个老建筑,没个一两百万修整不好。” “要那么多钱……” “这还只是建筑硬体的开销,你们做民宿得有软装、家具、家电,后期维护管理,老建筑做民宿听着挺牛逼,实际上是吞金兽、无底坑。” 丘平放低姿态,缩着背垂着手道:“我们会想办法筹钱。钱是一码事,比钱还难的,是找到能弄好圣母院的人。” “拍马屁没用,我不吃这一套。” “我啥时候拍过你马屁。” 麻殷心里更酸涩,以前的樊丘平干什么都不吃亏,算不上众星捧月吧,也是围着他转的人多,他需求的人少,自是不必低声下气。他冷笑一声:“你别嘴硬了。” 丘平神色一黯,垂下头来。过了一会儿,他抬起脸,诚恳地笑道:“我是拍你马屁,但我说的是真心话,为了圣母院我和雷子接触过半打建筑师,全都思维僵化没文化,不及你一半。如果把圣母院装成北美别墅风,地中海度假风,北欧宜家风,我们宁愿不做,让圣母院烂在湖岸。” 麻殷被这话触动了,想了想他说:“我的费用很贵,你给不起。你找我是想省点建筑设计费吧,但你凭什么让我做赔本买卖?” “凭两事,第一你喜欢圣母院,雷狗跟我说,那天你走之前嘱咐了他半天,告诉他哪些是不能拆的承重墙、龙骨怎么保护、清理墙上污迹不能用什么化学品等等,足足讲了半小时,你要不关心圣母院,不至于费这个劲,”丘平放软了语调和神情,乖得像小猫,“第二件事,你喜欢过樊丘平。” 麻殷心被挠了一下,又对这样的丘平很是不满,他追了一年多的丘平可不是这种软脚蟹。丘平彻底放下自尊,央求道:“殷殷,看在之前我们的交情份上,帮帮我?我现在这样子,说不定你多看我一眼都会吐——但圣母院是个宝贝吧?宝贝出现在我们跟前是天意,它选中了我们,让我和雷子继承它,让你来修复它。” 麻殷憋不住笑了,“天意给你报梦了。” “求你。” 麻殷在房间里踱步,丘平压抑住说话的冲动,等他终于停下脚步。麻殷看着他的脸说:“行,钱的问题先放在一边,我可以帮你们,但你们得听我的。” 丘平心花怒放:“怎样听?” “我的意见最大,甲方没有决定权。能接受接受,不接受拉倒。” 丘平倒是犹豫了:“雷子对圣母院很有感情,我不能帮他答应你。不过我知道你不会乱改,他一外行人,当然主要听你的。” “那你先问问他。”麻殷想起雷狗的模样,又笑道:“雷老板挺帅,他怎么不来?” “他不接受我是樊丘平,所以也不愿意我说自己是樊丘平。” 麻殷愣了愣,实在搞不明白他们弯弯绕绕的关系,“你们这样相处能行?” 丘平摊摊手,无能为力。麻殷又叹道:“我真不该那么快答应你。你说我要活儿干得累了,让雷老板给我脱个衣服,行不行?” “老色鬼!”丘平脱下帽子,松了一口气说:“这个我可以答应你,你想他啥时候脱啥时候脱,但话说前头,能看不能摸,他是80%直男,弄急了揍你。” “啥玩意儿啊,80%直男。”麻殷乐了。 第30章 生死日 北方到十一月就可能下雪,气温达到零度以下,为了确保进程,一般建筑工程都会尽量集中在夏秋季。麻殷介入后,圣母院算是正式立项了。 雷狗几乎每晚都在圣母院过夜,偶尔回家,总会带着丘平。他们在房间里把门一关,累得瘫在床上。丘平缓了缓,踢踢雷狗,“起来!”“不要。”“必须要。” 雷狗懒懒坐起身,丘平在他身后,解开带着小刀的项链,系在雷狗脖子上。这回雷狗没有抗拒。 “送你了。” “这是丘平的。” 第62章 “丘平给了你,你给了我,就是我的。我想送谁就送谁。你要不要?” “要。” 丘平很开心,他们的关系绕得脑打结,但不管身份如何错乱,现在房间里只有两人。丘平顺势靠在雷狗的后背,隔着t恤,听着心脏有力的跳动,他想着雷狗像石头一样安稳——这石头何时能回应他呢? 他在雷狗耳边说:“雷子。” “嗯?” 门敲了两声,打开了。丘平立即坐起身,只见大姨和雷大娘一起走了进来。大娘说:“儿子你出来,有话说。” “不能在这说?” 大姨笑道:“这里没有家伙什,咱出去。” 丘平跟雷狗对视一眼,心想:大姨又要搞啥?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雷狗拉住他:“跟我一起。”“不要。”“必须要。” 丘平笑了笑,整个人趴在雷狗身后,“你背我出去。” 雷狗果然背着丘平到了院子。如今丘平跑个几公里没问题,很久没让雷狗背了,在他看来就是玩闹加情趣罢了,雷大娘见了却脸一沉:“嘎子脚又咋了?” 丘平欢快地跳下来,“没事,我们打了个赌,他输了,罚他背我一星期。” 神婆大姨笑眯眯:“你们关系真好。” “大姨今天又有什么吩咐?”丘平坐到院子的石桌边。桌上摆了张黄纸,写着天干地支等密密麻麻的古文,“算命呢?这不是武居士的绝活吗?” “武成功是个江湖术士,一本书翻烂了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话,这事还得听大姨的。戬彀,你虚岁26,随时要讨媳妇儿了,你妈让我给你看看生辰八字。” 雷狗毫不掩饰地厌烦道:“妈,看啥八字啊?” 雷大娘笑道:“你小姨给介绍了几个女孩儿,讨来人家的生辰八字,咱看看合不合适。光看八字也不行,最要紧是喜欢,妈让你先选一选,喜欢哪个,再对八字。” 丘平用肘子捅了捅他:“选妃呢,快去吧皇上。” 雷狗很不情愿,见桌上一叠照片,随便抽了一张,放在黄纸上。雷大娘转头对大姨赔笑:“年轻人不懂事,大姨别见怪。” 大姨好脾气道:“年轻人一听八字相亲,就说是封建迷信。你们别不信,跟命格合适的人一起,干啥都事半功倍。”她拿起照片,写下生辰八字,开始算起来。不到一分钟,她撂下毛笔道,“不好不好,你两人在一起的话,30岁前有大灾,财运也不咋样。下一个!” 雷狗又抽出一张。这张坏在子嗣运,两人很难有孩子。又抽一张,漂泊在外,无法落地。下一张,女方有隐疾。 丘平看得好笑,大姨算命非常具体而接地气,就差把洞房哪一天都算出来了。雷大娘斜睨他一眼道:“嘎子笑个啥呢,这事不兴开玩笑。” 丘平笑嘻嘻道:“大姨,要不您帮我跟戬彀算算,说不准我俩合适。” 雷大娘:“胡闹!” 大姨偏爱丘平,应道:“行啊,兄弟八字一样可以算。戬彀,给你们算算咋样?” 雷狗说:“好。” 丘平心里甜蜜,给了一个生辰八字。岂知大姨算了算,脸色大变:“大凶啊,这俩八字相冲,碰一起非死即伤,大灾大难,不好。” 丘平若有所思,“嗯,我再给您一个,您算算。” “你当玩游戏呢,到底哪个才是你的八字?” “大姨您快给算算。” 大姨算了算,道:“咦,奇了,这八字倒是好,跟戬彀很相配,两人一起是大富大贵的命。你给我的俩八字,正好一个大凶,一个大吉,哪个是你的?” “福祸相倚,好就是坏,坏就是好。” 大姨:“你啊一张嘴天花乱坠的,大姨收你做徒弟,教给你本事咋样?” 丘平嬉皮笑脸:“那敢情好。” 这一个算命局,算是被丘平搅散了,最后到底没选出合适的相亲对象。回房后雷狗问他,“哪个八字是你的?” 丘平坐在床上:“你真信?两个都是我的。” “一人怎么能有两个生日?” “我一个是生日,一个是死日。死后重生,算是另一个生日。” 雷狗乐了:“大姨眼光好,你挺适合做她徒弟。” “你希望我是哪一个?” “当然是好的那个。” “那就是好的那个。我们八字最合,你娶我做老婆吧?” 雷狗似笑非笑道:“想得美。” 他们心知雷大娘搞这一出,不是为了催婚,是希望雷狗有个正经的交往对象后,会放弃圣母院。只是雷狗性子最是倔强,做了决定哪里会轻易更改?两人为了躲开雷大娘,尽量不回家。 圣母院的进展很慢,做翻修困难自是不少,问题还是在于钱。用麻殷的话说,翻修老建筑比造个仿古的要贵几倍,傻子才这么做。他们绞尽脑汁,从材料、工人上尽量节俭,结果一做预算,依然还有80万的窟窿。 丘平说:“我去找大学要钱,再把车子卖掉就差不多了。” “车是丘平的,你怎么卖?” 丘平心想,签名、银行密码都是顺手的事,但没有身份证是个难题。“你说嘎……你说我账户里会不会还有钱?我生活挺节俭的,外头也接了些活,会不会账号里也有点钱?” 这话问得奇怪,但雷狗已经见怪不怪:“你查查就知道了。” 第63章 “我哪里知道密码。” “你不知道?!”雷狗摸了摸后脑勺:“你账户没什么钱,钱都给你爸妈了,你妈妈身体不好,去年不是做了大手术吗?你那时候在韩国出差,找我帮你汇的钱。” 丘平想起确有其事,当时他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嘎乐没跟他提过汇钱的事,甚至没怎么谈到母亲的病情。丘平感到了迟来的内疚。回想起来,不是嘎乐事事对他保密,而是他不管工作还是社交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哪有多少时间给伴侣?以致嘎乐有事会先找雷狗。 沉默了很长时间,丘平才鼓起勇气说:“卖车吧!我们联系樊丘平。” 雷狗的神情变得惶惑不安。他心理素质强大,能让他露出这表情实在稀罕极了。而丘平何尝不害怕?他紧张得握不住手机,双手都是冷汗。两人想了想,都认为这事必须做,便联系了律师朋友周青。 他们在一家咖啡馆见的面。雷狗怕周青揭穿不存在的“卖房钱”,提前给他发了个信,让他别谈及这事。 会面很让人不适,周青毫不掩饰对丘平——嘎乐的厌恶,全程不耐烦地换脚翘二郎腿,仿佛多看他一眼会害病似的。丘平一边恼火,一边回忆:嘎子有得罪周青吗?嘎子是棱角锋利了些,对一般人冷漠了些,可从没蓄意伤害过谁。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对付? 周青道:“我……我哪知道丘平在……在洛杉矶的哪……哪个村?他走了……再没联……联系我。” “email总有吧?”丘平很不情愿地问,暗暗为嘎乐的绝情伤心。 “有是……是有,你不……不知道他的email?我有的,就是你……你有的。” 雷狗知道樊丘平不可能回复邮件,好声好气对周青说:“我们急着用钱,需要他的身份证来卖车,你知道他在哪一家大学吗?有什么线索都行。” “你们要卖……卖樊丘平的车?!” 雷狗羞惭地低下头。丘平却理直气壮道:“没错,这车刚出了半年,能卖三十来万。” 周青冷笑一声:“人家……人家的车……” 雷狗道:“等他回来,我会还他钱。” 丘平:“还个狗屁!他把房子卖了拿走不少钱……” 雷狗赶紧喝止道:“别提那个事!” 周青脸色也是一变,也不口吃了,严正道:“房子是人家樊丘平的,人全都拿走很合理,你们俩差不多得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这笔钱,还想卖人的车,要不要脸?” 雷狗懊恼得很,给周青打个眼色,让他闭嘴。可两人都当他透明。丘平愕然道:“全拿走了?” 周青扬着眉,大声道:“人不拿走,给你……你啊。” 雷狗颓然喝道:“你他妈少说话行不。”斜眼看丘平,只见他嘴唇颤抖,默不作声。 周青一口把冰美式吸完了,站起来离开座位。“周青!”丘平站起来喊了声。周青转身,指了指自己的脸,轻蔑地笑了起来。 丘平的胃里有只小老鼠在乱跑,他很想吐。雷狗也不说话,咖啡馆的声浪涌向他们,沉默的人像是波浪中的鬼船。丘平突然用力敲了一下桌子,把杯子颠到了桌上,咖啡冰块流了满地。所有顾客都转头看他们。丘平脸色发青,一言不发离开了咖啡馆。雷狗赶紧追了上去。 在大街上,雷狗拉住他的臂膀:“有话好好说。” “我没话,我是个傻子!” “周青的话你别在意。” “我不在意那孙子!我在意……”丘平吸了一口气,狠狠抓住雷狗道:“周青说钱全拿走了!他把钱全部、全部拿走了,丫在说谎对吗?” 雷狗脸色暗沉,不回答。丘平点点头:“丫没说谎,是你在说谎!压根儿没什么卖房子的钱,医药费、土地租金、买桃树的钱全是你雷大善人从石头变出来的。” “嘎子,这事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该怎么过怎么过,别再提那笔钱。” “不提那笔钱?好几百万呢!”丘平的声音越来越大。对啊,好几百万,他全部的身家,全部的未来,为什么从来不跟雷狗核实清楚呢?不止因为他相信雷狗,还因为他隐隐害怕面对恐怖的现实。嘎乐啊,跟他一起相知相爱四年的人,他太了解他了。嘎乐是一定要出国的,他心志远大,不愿困在国内的科研环境中。可结果呢,他困在了樊丘平的身体里,作为樊丘平,他怎样出去,怎样实现理想,怎么做他妈大科学家的梦?他要钱,大量的钱。丘平的钱。 丘平道:“嘎乐把我的钱全拿走了,你早知道,你就是他的帮凶!” “你他妈清醒点!那是樊丘平自己的钱,他怎么处置是他的事。他也没全拿走,留了一部分给你爸妈。” 丘平笑了出来:“我爸妈。真有意思。雷狗,你到现在还在自己骗自己,那是他的爸妈,嘎乐拿走我所有的钱,留了一部分养他爸妈,把我扔给你。你傻逼似的照顾我,还在为他说话,他脑子匀百分之一给你你都不至于那么蠢。” 这话大大触怒了雷狗:“你在发什么神经,你是嘎乐!” “我不是嘎乐,我是樊丘平。” 雷狗不想再跟他争论这事:“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你才应该去医院看看!”樊丘平甩开雷狗的手,倔强地看着他,“你有心理问题知道吗?雷狗,你只不过看起来很坚强,其实他妈一直在骗自己。我是谁,你心里有答案。” 第64章 “你是嘎乐。”雷狗轻声道。这大半年来高低起伏、痛苦磨难,霎那间全都涌上来,他不计一切地背着他过五关斩六将,无非就是要这么一句话,要他承认自己是嘎乐,跟自己好好生活下去,这很过分吗?!雷狗的心理防线被冲溃了,他大声道:“你是嘎乐,说,你是嘎乐!” “我是樊丘平。” 雷狗后退两步,眼睛盯在那张熟悉的、被摧毁的脸上。怎么看,看多久,他都不能得到另一个结论。直至这张脸模糊了,成了街景的虚影。丘平怒火中烧,转身离去。 第31章 外星人 丘平走了不一会儿,感到胃在反酸,蹲在一个垃圾桶旁边,哗的把早餐午餐都吐出来。吐完后,是剧烈的头疼。 很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怎么恨嘎乐。因为他能理解嘎乐全部的心思,嘎乐出身贫寒却心高气傲,而这正是他脆弱的原因。他经不起惊吓,一切全都要在自己掌握中,恐怕他看一眼自己肉身的模样都会吓死。如果承受这身体的是嘎乐,他早就吊死自己了。 扒开样貌才华,嘎乐是个懦弱的聪明人罢了。这有啥,世界上99%的人都懦弱;丘平也懦弱,为了得到雷狗的关爱苟在嘎乐面具里,雷狗也懦弱,不肯承认自己对嘎乐越轨的感情,也不肯承认嘎乐不是嘎乐。 大家都是一丘之貉,他妈活该承受痛苦。 丘平灰心之极,一路走一路想,一会儿流泪,一会儿麻木。眼泪干了,被泪水流过的皮肤发紧,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戴墨镜,那疤痕累累的皮肤就这么暴露在大街上。别人怎么看他,他压根儿不在乎,在这里他哪里都不属于——没有房子,没有收留他的人,没有工作,没有朋友。他就是这里的外星人。 他的脑袋疼得厉害,不管走了多远,地球的景观都差不多。他应该买一盒头疼药,再去711买一瓶冰凉透心的水,可他脑子处于半死状态,竟然不知道该怎样减轻痛苦。环顾四周,他发现这个地方前不久来过。 走进麻殷的工作室,声音突然消失了,数十双眼睛惊愕地看着他。麻殷大吃一惊,拉住他小声道:“你怎么来了?去我办公室说。” 丘平笑道:“瞧瞧他们看我的样子,我是刚从冥王星偷渡来的?” 麻殷看他不对劲,把他安置在沙发上,给他砌了杯热茶。又摸摸他的额头,发现他双眼通红。“咋了你?受了什么刺激?” “没事,我要头疼药,你这儿有吗?” “有。” 吃完药,丘平感到平静了许多。麻殷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丘平随口道:“间歇性神经病。” 麻殷也不纠缠,微笑道:“现在正常了吗?正常的话过来看看,我的第一稿设计图出来了。”巨大的桌子亮着底灯,一张张建筑设计图摆在上面,麻殷给他讲解院子和建筑外观,每一层的格局变化、用途,温泉的改造。整座建筑的管线怎么铺,照明的初步设计。“最困难是卫生间,从原来的四个坑,要改造成每间房有独立厕所……厨房也要扩张,餐厅设备多,我们要利用户外的空间……圣母院内部空间不大,动线要想清楚,二楼可以做个回廊设计……好在我们有个圣母给的礼物,地下热泉!这可省了不少事,我们增加玻璃墙面也不怕冷了,室内照明更加通透、省电,自然光是最好的光……” 麻殷细致地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问:“你觉得怎样?” “很好。” “就,很好?”麻殷邀功道,“你染了雷老板的病,多夸两句会死?” 听到雷狗的名字,丘平神情黯然。麻殷托住他的脸:“你受什么打击了?我认识的樊丘平没那么弱弱唧唧的。” 丘平很不解:“你怎么知道我是樊丘平?殷殷,你说,你喜欢一个人是喜欢他的身体,还是灵魂,如果灵魂变了,你还可能喜欢吗?” “这什么弱智问题?喜欢一个人当然主要是身体,大奶加大吊,傻逼都是宝。” 丘平被逗乐了:“你就是那傻逼。” 麻殷道:“你的人生困惑,我理解不了,但告诉你吧,樊丘平的灵魂还是挺好辨认的,哪怕他投在一只哈士奇身上,一摇尾巴我就认出来了。” 丘平眼眶湿了,抹了抹眼睛:“我操,我被这话感动到了。” 麻殷拍拍他的背:“振作点哥们儿,身体的问题又不是不能解决。” “很难解决,‘我’已经抛弃我,去美国了。” “呃?”麻殷抬高声音说,“那你当自己重新投胎做人。跟圣母院一样,破破烂烂的危险的地方,终究都会修好。建筑能有第二次机会,何况人?” 丘平的目光落在设计图上。底光下设计图的线条利落分明,有一种平衡的、结构清晰的巨大美感。单看这图,完全不能联想到落成的样子。 只是它能重生,还是在湖边慢慢腐烂,现在仍是未知数。 丘平找了间稍微舒适的廉价酒店,准备凑和过一夜。入住的过程很不顺利,他没带身份证,让他报身份证号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最后他在麦当劳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睁眼,上班的人已经陆续坐满了座位。他吃了个猪柳麦满分,去便利店买了牙刷牙膏,洗漱干净后,便前往他的母校,嘎乐工作的理工学院。 实验室重新装修过,比从前光洁明亮,感觉有点空。是了,丘平想,那是因为少了嘎乐,没了嘎乐的实验室完全是个陌生的地方。他有点紧张,尤其担心同事会聚过来聊天。于是他速战速决,找上了系主任。 第65章 系主任一边用胖手转着笔,一边语气沉痛说:“你再考虑考虑,需要的话我可以再批你病假,休息一段时间再回来。” 丘平心想:“我要回来您的实验室还得炸第二次。”嘴上道:“主治医生说我有轻微脑震荡,记性很差,暂时不能上班。” 系主任劝了半天,最终只好放弃,对丘平说:“补贴金还要走走程序,你签完字后,校务处会联络你。你现在没事的话,先把手上的工作交接给小胡吧。” “交接?”丘平暗呼糟糕,他哪里知道嘎乐在干什么。系主任道:“对,你的项目都搁置了,电脑我们都没打开呢,你自己打开了,把信息和数据全交给小胡。” 丘平满头雾水地走到嘎乐的座位上。这时同事们终于发现了他,七嘴八舌地过来问候。丘平敷衍地寒暄两句,只是想,一定要想办法打开电脑,否则露馅儿了,补贴金兴许便拿不上。校方不愿说是“补偿金”,只说是补贴,就是不想有负面舆论,这笔钱就算是抚恤金了。数目可不少,差不多是嘎乐三年的年薪。 电脑出现输入密码的提示。辛师姐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终于肯回来了?” “我来要钱的,要完就撤。师姐,你知不知道我电脑的密码?” 辛师姐茫然地摇头,“你自己不记得了?” “脑子撞坏了,”丘平小声道。问也多余,嘎乐的嘴比间谍还密,连枕边人都不知道他的密码,同事怎么可能知道?他心里着急,随便试了几个,全都不是,再乱试电脑就自动锁死了。 周围一圈人看着他,丘平被看得惊慌失措,一个人再记性不好,总不能把工作电脑的密码忘得一干二净吧?在丘平的想像中,这些人的目光带着监督的威势,带着幸灾乐祸的恶意,都在等他露出马脚。 丘平逐渐失去自控力,负面情绪反噬似的攥着他的心。他想,为什么会陷进这境地?都因为嘎乐。在嘎乐的心目中,只有他自己是重要的,其他人都是“其他人”。嘎乐抛弃了他,不止抛弃,还把他的未来给截断了。嘎乐从来没爱过他吧,他喜欢的是樊丘平的皮囊,一个做什么都很轻松的城市孩子,只会给他欢乐,不会给他痛苦。现在好了,他可以完整拥有樊丘平的皮囊,怎么玩都行! 辛师姐说:“咋啦,怎么哭了?” “我没有!” “想不出来慢慢想,试试生日,我的也是生日。” 丘平看着她单纯的眼睛,半晌,他转头,打下了自己的生日日期。 电脑打开了。 辛师姐笑道:“我说了吧,一般人都会用自己的生日,最不容易忘掉嘛!怎么又哭了?” 丘平站起来,匆匆道:“我走了!师姐麻烦你把电脑交给小胡还是小开,我忘了,反正谁爱用谁用。谢谢师姐,赶明儿来看你。” 他逃跑似的离开实验室,离开理工大楼。走在山道,惊涛骇浪的感情让他窒息。他记起了,嘎乐对他一直挺好的,两人一起也是快乐的时候多,要说他对自己没感情,那是胡说八道。嘎乐是爱他的——电脑密码都用他的生日。只是不能共患难罢了。 比起嘎乐从不爱他,嘎乐深爱过他的事实更让他痛苦。即使两人这么如胶似漆,终也无法一起熬过风浪,患难见真情有没有道理?难道不患难的时候,一起甜甜蜜蜜过日子就不是真感情吗? 丘平想不明白。他只是恨,为什么非要让他思考这个!他才不要看到感情的真面目,他想沉溺在相爱的幻觉里,到死都不要醒。他愿意一辈子跟爱的男人在一起,用幸运的生活掩盖一切。 只是命运从不饶人。 前方立着四面佛,斑驳又威严。丘平经过佛像前,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丘平回到村里,天已经全黑。这时候入村是犯忌讳的,丘平又不想回圣母院,便偷偷摸摸地溜着墙角进去。不料一走进去,野狗家狗都一起朝他叫起来,大有抵御外敌之势。丘平赶紧缩在暗影里。 “谁啊?”有人喊。丘平拖拖拉拉地走出来,逮住他的是村南开小吃店的张大眼。张大眼睁着名不副实的小眼睛说:“嘎子?” 丘平无奈露出个脸:“被您发现了。” “干嘛呢你?” “我……刚从外面回来,”丘平心虚道。 张大眼贴近他,“你赶紧回屋里,我当没看见。” “啊,谢谢。” 张大眼微笑:“大家兄弟,说啥客气话。” 自从圣母院开始营业,每天都有游客进村。按雷狗的意思,钱不能自己赚,也必须给村人做买卖的机会,因此让领队带住客去村里吃饭。张大眼的手擀面店生意红火,收入翻倍,丘平和雷狗马上从“后辈”变成兄弟,在村里的地位大大提升。丘平松一口气,赶紧跑回院子里。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雷大娘叉着腰,歪着脑袋瞪眼看他。丘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陪笑道:“大娘,那么晚没睡啊?” 雷大娘脸带忧色:“你们去哪儿了,两天不见人影?” “咦,雷子不在家吗?” 雷大娘摇摇头。丘平见她脸色憔悴,再没平日爽朗明快的模样,宽慰道:“大娘您甭担心,雷子可能在圣母院,最近客人太多,又要开始修建,忙着呢。” 雷大娘听到“圣母院”的名字就不舒服,尤其这批游客什么奇葩都有,她就觉得不是正经生意。“你们能不能别干这个?” 第66章 “现在做什么都很难赚钱,圣母院好不容易上轨道,您放宽心,我们会把这摊子经营好的。” 雷大娘不置可否,丘平自己烦心事一堆,也不想跟老太太谈心,便往房间走。雷大娘在他身后道:“这儿的规矩,天黑不进村,你虽然是外人,入乡随俗,也得遵守规矩。” 丘平心里凉飕飕的,赌气道:“好的!大娘!” 第32章 被虐狂 第二天醒来,雷狗依然不见人影。丘平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打开笔记本,想操作卖车的事,可打开屏幕就开始发呆。过了几分钟,他站起来收拾房间。 雷狗的东西很少,这家伙既不看书,也不爱买穿戴的东西,玩具藏品一概没有。除了羽毛球和画画,他对外界兴趣不大。雷狗确实很适合在学校当体育老师,有稳定工作,有单调但确切的未来,然后娶个老婆,早早生二胎,这辈子就平稳度过去了。 在一个抽屉里,丘平发现了一张亲密的合影。雷狗坐着,女孩从身后抱着雷狗的肩,两人都笑得挺开心。女孩不是柏神,但也蛮美丽,丘平感到眼熟,却记不起哪里见过。照片后写了一行字:想你了,来找我玩。署名:康康。 看雷狗的发型,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并不久远。丘平轻蔑地把照片扔回抽屉里,嘴里念叨:都什么年代了还搞高中生送照片那一套,字还他妈丑!脑子里却禁不住想,这张照片如果加上两个小崽子,不就是雷狗的理想未来吗?漂亮老婆,掉了门牙的熊孩子,永远不会砸掉的铁饭碗。 丘平很不爽,他还想,雷狗大概就是找她玩去了,玩得没日没夜,难舍难分。 他打开电脑,找出身份证的照片,戴上帽子和墨镜,连上了帮他买车的经纪人。连上视频会议后,他告诉经纪人他遇到事故,受了重伤,身份证也毁在了火海。他现在急需用钱做手术,想要尽快卖掉汽车。 丘平跟嘎乐完全不相像,但有毁容脸做掩饰,又有银行卡号和密码,经纪人就同意帮他操作。经纪人很有人情味,给他出谋划策道:“你这伤疤完全可以修复,你看姐姐都五十了,皮肤是不是还可以?我去做微调的这家医院,价格不贵,医生是从韩国回来的,技术很过关。我帮你问问吧。” 丘平敷衍道:“好啊,拜托了姐姐。” 没想到她非常热心,不到半小时就给他回信。医生初步了解病情后,告诉他大概四十万就能把脸做得跟正常人差不多,“手术要做三到四次,不会100%恢复,细看会有点不自然,可能有不对称的问题,但是可以慢慢调整,你年纪轻,会恢复得很好。” “恢复”这两字,让丘平愣神了很久。关掉视频后,他醍醐灌顶似的拍了拍脑袋,骤然看到了一个新的前景!因为心思都在圣母院,他很久不去想整容的事,可为什么不呢?他现在有了卖车钱和补偿金,整完容,还有一小笔钱回市里生活。运气好的话,他可以回到樊丘平的人生正轨。圣母院本来就是他们迫不得已的选择,对城市长大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乡野怪谈似的存在。如果可以选,当然不能把人生赌在这腐烂的建筑上。 而雷狗……丘平打开抽屉,拿出那张照片,轻声道:“你也可以过雷狗本来该过的日子。雷大娘会很高兴,这个康康也会很高兴,你应该也会高兴吧,不用再背着我这个负累了。” 对啊,谁都会高兴,丘平安慰自己说。唯一不让人高兴的是,他和雷狗会彻底松绑。 丘平感到了麻木的钝疼。他对任何感情不再怀有期望,爱的真面目让人畏惧。他不可能再把自己丢进任何一段亲密关系里,谁知道雷狗的抽屉里还有多少个康康? 他把照片小心放回抽屉,慢慢把抽屉推回去,直至严丝合缝地回到桌子里,再没丘平打开过的痕迹。 丘平回到圣母院。在锈迹斑斑的门口,雷狗和工人们正在清理乱草,免得里面藏着蛇窝。他们还搭了个简易的库房,堆了些柴火,为即将到来的冷天做准备。 两人见面,都感到尴尬。雷狗问:“吃了吗?”“吃了,大娘给我下了碗面。我回房间。”“嗯。” 丘平打扫了走廊,跟聋婆一起捡拾游客留下的垃圾,回到房间,刚在床上坐下,雷狗走了进来。雷狗的声音很轻,怕惊动别人似的,这声音让丘平心里痒痒的。他不敢看雷狗的脸。 雷狗说:“给你。”他给丘平买了两样东西,一是丘平遗失的墨镜,另一样是顶帽子。帽子有艳丽的图案,不是雷狗会戴的款式,也不是嘎乐的风格。 丘平不说话。雷狗心慌,怕丘平还在生气,他又不会哄人,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碰了碰丘平的肩道:“你不爽可以揍我。” 丘平斜眼看他:“真的?” 雷狗笑道:“嗯,保证不还手。” 雷狗不说谎,他的眼里就是单纯的等着挨打的喜悦。这被虐狂!他就没发现自己不断在毫无回报地付出,并且代价越来越大吗? 丘平大力地弹了弹他的脑袋。雷狗哎哟一声,这一下真是疼啊。丘平笑道:“怎样?还受不受得了?” 雷狗疼得眼睛湿湿的。丘平正要再弹,就被雷狗抓住了手。雷狗把他推到床上,压住他说,“你下手太狠了。” 丘平嘻嘻笑:“你说不还手的。” “我不还手,但你只可以打一次。” 第67章 两人四目相交,空气里有难以言喻的东西在流通,会燃烧的某种元素,一不小心燃了起来,会烧成滔天巨火。丘平避开雷狗的目光。雷狗也立即发现丘平在躲避,赶紧放了他。 房间的静默像膨胀的大气球,压得他们难受。丘平开口说:“你每天干那么多活儿,不累吗?” 雷狗枕在自己手臂上:“累。” “嗯。” 雷狗翻身对着他:“看到你就不累了。” 丘平的脸发热。雷狗怎么说话越来越放肆?他没意识到这话会导致一个什么样的结论吗?雷狗继续道:“等我们装修的时候,这房间留给你。在室外加一个楼梯,你进出不用经过礼拜堂,不想见人就不见人。” “那你呢,你不在这睡?” “我睡办公室,要不回村里睡也行。” “雷狗,”丘平坐起来道,“我的抚恤金下个月能拿到,我还卖了车,加起来有90来万。” 雷狗很是惊喜:“这么多吗?” “不多,”丘平的嘴巴占满泥巴似的,每个字要说出口都阻碍重重。“我想用这笔钱来……来做整形手术。” 雷狗脱口而出道:“用来做手术,那就没钱修圣母院了。” “嗯,所以我要问你同意。” 雷狗沮丧地坐起来,他不懂得掩饰自己情绪,失望全写在脸上。丘平万分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是忘恩负义王八蛋,他说服人的口才全不管用了,只是等着雷狗的回应。 雷狗靠近他,道:“好。” “就是,好?” 雷狗微笑:“好就是好,我们先做手术,圣母院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再装。我们不急,明年再做也可以,后年再做也可以。” 丘平心里酸涩,道:“等我做完手术,我想回市里。” 雷狗呼吸一滞:“你要走?” “嗯,要没这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我会很快找到工作的,”丘平觉得自己活像个躲着子弹的胆小士兵,怎么都不像勇猛地重启生活的样子。但即使是这样,他也得说下去,“我能自个儿照顾自个儿,不想再依赖你了。” 雷狗没有回答。丘平偷看他一眼,只见他望着床头,像是输了什么重要的比赛,独自坐在球场上,球馆的灯灭一盏,他眼睛的光就暗淡一点。丘平抱住他的肩:“你为我牺牲那么多,以后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不用再顾虑我。” 他想露出最友善的表情,但他知道自己看起来肯定特虚伪。雷狗甩开他的手臂,站起来离开房间。 雷狗走后,丘平愣愣地看着墙壁。他认为,为了不显得自己太虚假,应该开始收拾行李,或者至少定出离开的计划。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想到要离开雷狗,他的脚开始发软。 他给自己鼓舞:你行的樊丘平,没了爹妈不也好好活着吗?做人最重要独立自主,要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你做得对! 那天雷狗一直在外面打扫收拾,下午客人来访,按流程入住,一切皆如往日。丘平在房间里找出纸笔,不停地做计算,预估雷狗为他住院和看护花了多少钱。这不难算出个大概,难算的是雷狗花费的时间和看不见的损失。他越算,越觉得自己不是人。 雷狗要的不是钱,这点丘平心知肚明。 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一天。晚上丘平躺在床上,无法入眠。半夜他听见雷狗走了进来,脚步走到书桌。雷狗大概是翻了翻他写得乱七八糟的账本,然后便离开房间。 早上阳光照进圣母院时,麻殷带着助手来了。他们略微清理了院子里的一张破桌子,然后摆上个巨大的蛋糕盒。雷狗、丘平、小武和一些游客围聚了过来。 麻殷笑道:“做这个蛮费劲的,一般要额外收费,这次算是大出血了。” 盒子打开,里面是个精巧的模型,纸板和木板做的建筑外观里,立着惟妙惟肖的圣母像。不用问,他们都知道,这是未来的圣母院——如果真的能建成。 麻殷和助理把模型小心地取出,放在桌子上。他费了不少心血,献宝似的道:“怎么样?外观和礼拜堂我们完全保留,除了二层换了部分玻璃墙。圣母院还是圣母院,找个神父来可以做弥撒,老建筑还是老建筑,不要翻新太多,安全底线上尽量不要大动,是会牺牲一些舒适性……” 他还没说完,雷狗扭头就走了。麻殷不解地看了看左右,不爽道:“他干嘛呢?不喜欢说话啊。” 丘平垂头,黯然神伤。麻殷把他的脑袋揪起来,狐疑道:“咋啦?” “圣母院我们不做了。” 小武大惊:“哥你说啥?为啥不做了,彀哥没说过。” 丘平眼里毫无神采:“是我的问题。抱歉,我们暂时没钱修整圣母院,这项目得搁一搁。 一个游客插嘴道:“这院不修才好,修了就不是那味儿,多没劲啊。” 麻殷嫌人多口杂,把丘平拉到湖边。太阳耀眼,丘平戴上墨镜道:“我们没筹够钱。” 麻殷挠挠头,“钱是不好弄,民宿回报不确定,这里位置又偏。但也不是没办法!我帮你们搞钱去,先说好了,这是救急,完了你们得想办法让资金周转起来。” 丘平很震惊,“我没听错吧?你帮我们弄钱?”丘平暗想,大事不妙了,本来是他求的麻殷,没想到麻殷完全陷进来了,不但不收钱,竟然还要搭人情倒贴。他怎么对得起这个老朋友? 第68章 麻殷很严肃地看着他:“但是,首先,你跟我说实话,你怎么想的?你是不是认真想做好它?” 丘平很是心虚,即使隔着墨镜,还是不敢直看麻殷。麻殷冷哼一声,“我懂了,你真他妈不靠谱!白瞎这圣母院了。” 麻殷收拾好模型,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走的时候雷狗跟了上去,两人小声说话,背影一起消失在桃林里。 第33章 太可悲 接下来的两天,丘平度日如年,雷狗没跟他说话,甚至没正眼看他。丘平也不去招惹他,为了安抚自己,他频频跟整容医生联系。医生积极得很,没几天就给他订好了方案,还给他做了一幅非常逼真的效果图。 丘平看着完好无缺的嘎乐的脸,脑子一片空白。这不是自己,甚至也不是嘎乐,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把这张图,和圣母院模型的照片放在一起,一人一物,竟有了“你死我活”的荒诞感。 一个晚上,他在房间等到了雷狗。两人情绪都平静下来了,雷狗坐在床上,率先开口道:“我看了你算的帐。” 丘平小声说:“我随便算的,你别在意,这些钱跟你付出的不能比。” “你的帐算错了,应该倒过来,是我欠你的。” “啊?”丘平睁大了眼。饶是他脸皮厚如铁皮,也禁不住惭愧道:“不敢不敢,我不至于那么没人性。” 雷狗笑了:“我说真的,你帮圣母院做了很多事,做废墟游是你的建议,宣传销售从零开始都是你的功劳,这几个月赚的钱,你一分都没要。” “你养着我,我哪有脸要钱。” “行了,咱俩算是有来有往,我付出得多一些,以后你有机会再偿还我。你要走就走吧。” “我……” 丘平没说完,雷狗就站起来道:“我开车送你。之后车你留下,我自己坐车回来。” “诶?现在走?” “明天也可以。” 丘平很意外,他以为雷狗必然窝着火、伤着心,两人得扯皮一段时间,追逐、不甘、爱而不得等等,结果人的态度干脆利落,而且已经开始在折叠他用来装逼和护身的轮椅。 丘平:“喂!” “走还是不走?要你没准备好……” “我准备好了!”丘平赌气道:“马上走!”他快速地收拾行装,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属于他的只有几件雷狗添置的衣服帽子,以及一些小说和笔记本电脑。丘平觉得自己寒酸又可怜,进这房间时是雷狗把他背进来的,现在他得自己走出去!这么一想,脚又开始疼了。 雷狗耐心地等着他,提醒他记得拿充电器,然后把墙上的整容效果图拿下来,交给他道:“祝你手术顺利。” 丘平恼火地接过来。他知道再王八蛋也不该生雷狗的气,这都是他自己要求的,求仁得仁,雷狗做得不能再好了。可雷狗也太容易放下了吧,哪怕指着他鼻子一通臭骂,也比现在好受点。 他清了清嗓子,望着圣母院的模型照片问:“民宿怎么办,你还做吗?” “做。我跟麻殷商量好了,我们会一起筹钱,想办法在今年动工。” “他提出什么条件了?” 雷狗像是听到什么奇怪的话,“没有条件,他不是为了钱。”这话结结实实扇了丘平一巴掌。丘平也不为钱啊,可他到底没法解释为什么要离开。 而且雷狗看起来也不太在意了。 从村里一路开到繁华市区,交通灯渐多,行驶渐慢。丘平希望可以再慢一点,他还有话要对雷狗说。两人不能分开得那么仓促,雷狗这样子活像出门扔个垃圾…… 雷狗道:“你想住哪里?我送你去酒店。” 丘平找到了救生圈,露出惊诧的表情道:“哎,我身上没钱,支付宝忘了密码,打不开,你转我的微信零花钱用完了。” “我转你两万了,下午的时候。不够花你跟我说。” 丘平失望地喃喃自语:“现在转账能转那么多钱吗?国家也不管管。” 雷狗的嘴角微微上扬。 丘平又说:“我没有身份证,不能住酒店。” “我把你身份证的照片发你了,你的脸受了伤,酒店不会太严格。” 丘平咬牙:“想得真周到啊!” 市里遍地都是酒店,丘平再挑三拣四,他们在日落前也找到了落脚地。车停在酒店对面,雷狗卸下轮椅和丘平的包,连着车钥匙一起交给他。丘平满腔的话说不出口,临别前,他说了最傻逼的一句:“以后圣母院有啥我能帮上的,找我。” 雷狗随意地点头,摆了摆手说:“拜。” 就这么走了,没有一句话,甚至没有一个表情。丘平愤愤地想,就算扔的是一袋垃圾,也要确保垃圾有没有扔到桶里吧!雷狗就不想知道他住在几号房?就不想吃个晚饭再分别? 嗯,是的,雷狗不想。他的所有态度都在跟丘平划清界限,虽然说话很礼貌、很平和,大有以后别找我的架势。丘平大大地被伤了心,明明是他选择离开,结果反而像被遗弃了。 丘平想尽快做手术。第二天去见了医生,做了详细的检查,医生给他出了完整方案:要做四到五次手术,第一次植皮是最关键的,他的伤没涉及骨头,组织损伤也不算大,做完恢复后,粗看不会有明显疤痕,“你的底子好,一般人会顺便割个双眼皮,垫个鼻子,你的五官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你这脸可惜了,一定要彻底修复好啊。” 第69章 丘平有了信心,他才25岁,不怕花时间修养。回市里的第三天,他住进了廉价的合租公寓,一间150平米的跃层,间隔出了六间房,他分到的是客厅对着阳台那部分,白天晒如火炉,晚上烧烤油烟从底层小店往上窜儿,他不得不关紧窗户,免得衣服全沾上羊肉味儿。 白天夜晚都汗津津的,恨不得把风扇植入皮肤里。闷热得濒临崩溃的时候,他总是想象圣母院和静谧的湖。凉爽的风乘着水鸟的翅膀掠到身边,从发根到浑身皮肤,被湖水洗刷过一样清透。他在圣母院里很少感到焦虑,想来是因为在城里总觉得自己大有可为,总能奋力拿到一些什么,比如说,他现在就很想要一台空调,而在圣母院奋斗本身就挺荒谬的,哪怕只是想除掉院子的所有野草都会把人累死。 他不该遇见圣母院,如果没见过那个湖,他不会感到楼下大街有多臭多闹,如果没住过圣母院,他绝对能忍受室友半夜聚众看欧冠和两天不扔的炸鸡外卖盒。大学宿舍里不也这样吗? 丘平渐渐能代入雷狗的感受,理解他为什么对绚丽多彩的生活从不兴奋。圣母院的魔咒拴住了他,不管去到哪里,圣母院都在无声地召唤他,让他对消纵即逝的热闹不屑一顾,让他对目不暇接的繁华时时生疑。 大姨和居士是对的,村民的恐惧是对的,圣母院是个不能闯入的禁地,进去的人,很难再走出来。 不过城市生活总是能把人填满。这里总有开着的电影院、奇奇怪怪的冷门讲座,睡不着的时候还可以去livehouse蹦得满头大汗。他开始健身和跑步,毕竟残疾人跑步的少,渐渐就有人对他好奇,跟他搭讪。 他跟室友相处得也还算和谐——所幸社交能力没有换给嘎乐,跟人交往仍能给他乐趣。只是他从未打算联系以前的朋友,被周青伤了心,而且他的处境很难跟人解释。 没多久,麻殷找上了他。连麻殷他都是不太想见的,无奈此人脸皮极厚,冷言冷语不能把他赶走。 两人坐在熟识的酒吧,跟从前的周末一样。麻殷还是那么光鲜骚气,而丘平一身t恤短裤鸭舌帽,像极了还在念书的、被接济的弟弟。麻殷笑道:“怎样,自己过得挺好?” “你说呢?” “脸色还不错,慢慢适应了吧。” 丘平灌了一大口啤酒,“唉,从头再来呗,找工作、治病、租个像样的房,存点钱,找几个不烦人、鸡*大的男人,需要的时候搞一搞,日子总得过下去。” “庸俗。” 丘平笑道:“你他妈志向远大。”他很想问圣母院的事,当然主要是问雷狗,希望麻殷能主动提起。无奈这家伙存心似的,满嘴跑火车,就是不谈圣母院。 两人从啤酒改喝红酒时,丘平问:“你找我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关心关心你,看你瘦了胖了。” 丘平垂头苦笑,尽管不太想承认,麻殷对他确实有情有义。“你那么把我当回事儿,早些时候怎么没发现?” “你那时一心一意……”麻殷突然指着他,“咦,我刚发现,你现在这样子是变成你男人了?我见过他一两面,不太有印象。” “嗯。” “我操,这叫啥事儿啊!” 丘平不太想谈这个,问道:“圣母院怎样了?” “挺好。雷老板真帅啊,帅气又有精神,眼睛飒飒生光。” “擦擦你的口水。” “要是能睡一睡……” “住嘴!” 麻殷哈哈大笑:“踩你尾巴了。你都跟人分了,还不让我意淫一下。” “分个屁!”丘平有点难过,都两三周了,雷狗没个电话,连问候短信都没有,断得彻彻底底。 “你跟他到底啥关系?” “朋友关系。” “信你有鬼,朋友关系你能那么丧?但你悬崖勒马也对,最近有个女孩儿老跟他一起,两人处得挺好。” “什么女孩儿!?”丘平头发都竖起来了,“是不是叫康康?” 麻殷愣了愣,拍拍他的大腿道:“冷静点哥们儿。我想想,好像叫康康,我记名字很差。” 丘平郁闷得不行,难怪雷狗赶他走,原来要给康康腾位子!他完全忘记是自己先提出要走的,满肚子怨气,酸得脸都皱了起来。 麻殷嫌恶道:“别一脸怨妇相!记得我们的原则不?” 丘平郁郁道:“不搞直男,哪怕人有1%的机会做个堂堂正正的异性恋,都要欢送他回归社会。”丘平自嘲一笑,“基佬的世界太可悲。” 麻殷摸摸他的脑袋,“过好咱的生活,做个好人。” 丘平回到合租屋,一身的酒气,走路拖泥带水的,仿佛下一步就会掉进地心里。打开房门,霓虹光从窗户透进来,把他映照得一半绿一半黑。一个声音突然大喊:“我操!哎哟,吓死我了。” 尖叫的是他的室友,他上完厕所出来,一眼正好瞧见丘平。这一声招来了三号房、五号房、六号房一干人等,室友抱怨道:“晚上出来求你戴个帽子,俺胆子小,胆汁吓出来了。” 另一个也说:“丘平,没别的意思,我女朋友周末来过夜,拜托尽量不要进厨房,女人大惊小怪的,到时说啥不好听的话,大家都不痛快。” 丘平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第34章 脏玩意 第70章 丘平必须尽早找到工作。 雷狗给他的两万,租房押金吃喝交通用了五六千,即使甘心活得像狗,这些钱也不够他花半年的。嘎乐的学历用不上,自己的履历没法用,只好先从最底层做起,在拿到补偿金之前,活下来再说。 第二天他就找到工作,在买菜平台的站点捡菜。这工作不用见人,每天半夜两点,他披上冲锋衣,帽兜盖着伤疤,戴着口罩,骑着新买的电驴到站点。这形象跟午夜连环杀手差不多,干的事儿也没多大区别,把一大篮一大篮的菜肢解了,分门别类,让各分店的人运走。干完他总是一身泥,戴着手套也会割出许多伤口,他得把身上的痕迹清除干净,免得回去被室友抱怨。 每天清晨捡完菜,都会剩下一堆品相不好的淘汰品,这时菜贩子就来挑拣便宜菜了,都是土头土脸的外地人,中年男女,也可能比丘平大不了多少,只是生活困苦,脸带风霜。有一回,丘平闲得慌,悄悄跟在一对夫妻后面。 他们去了菜市场,却不进去,而是在门口停车场边上摆了地摊。一捆菠菜1.5,两捆2.5,品相好的包在外面,丑的在里面。 丘平坐在马路牙上,看了一个上午,直到太阳把脸晒出了汗。 丘平想,以后要给这对夫妻留点好的,可转念一想,来挑剩菜的人处境都差不多,给了一个,其他菜贩都得怨恨他。他们都不喜欢捡菜员,丘平常常听见他们收菜时骂骂咧咧,各地方言荟萃,百花齐放,各擅胜场。即使听不懂,也能看见空中火花四射。 丘平几乎每天都会跟在这对夫妻后面。终于有一天,那家的男人把他堵在厕所门口。 丘平准备打一架,岂知这人小声对丘平说:“我老婆漂亮不?”丘平还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那人左右看了看:“我听说这里有空缺,捡菜员,我可以做,你推荐我中不中?” 丘平愣了好一会儿,才懂他的意思。他的老婆,很漂亮,丘平见色起意,天天尾随他们;那也没啥,老婆可以贡献出来,丘平给他搞份工作就行。 他的老婆站在不远处,心神不宁地想挤出个笑,但看起来只是愁容满面。丘平很生气,又觉得太荒谬。他恶魔上身,突然掀开帽子和口罩露出烂脸道:“想跟我睡吗?!谁想跟我睡?你老婆行,你也行,我不挑!” 夫妻俩吓得没了魂,男人啐了一口:“晦气!晦气!啥脏玩意儿!” 丘平哈哈大笑:“来来,陪爷玩会儿。”两人跑走了,此后见到丘平就绕道。 丘平过几天就辞职了,这样捡菜员的岗位又空出一个——虽然绝对落不到一个过了40岁的外地人头上。丘平走之前,把电驴的钥匙给了他老婆。女人没看他,也没来得及道谢。闻到他的味儿她还簌簌发抖。 他拿了实习的3280块钱工资,以及收获主管的一句箴言:年轻人真吃不得苦。现在不吃的苦,以后还得吃! 他潇洒地笑了笑,慢慢走回公寓。在公寓的停车场,他打算把奥迪开出来遛一遛,到了门口,大爷从保安室伸出脑袋:“哟,这车原来是你的啊,咋停了那么久?29天7个小时,收你4000吧。” 丘平的眼睛瞪得老大:“这么贵!租客没有优惠吗?” “业主可以买长租车位啊,你这是时租,全天150封顶,我给你打折了!” 这个月丘平白干了。不止白干,还倒贴了1000多和一辆电驴。 丘平自然知道人生疾苦,他看过那么多书和电影,什么样的悲苦都见过。知道归知道,没缺过粮食的人,不会真正理解饿死的恐怖感。这一个月比三年的大学还长,他不记得也不想记得期间的点点滴滴,只是某些东西留下深刻印迹,永久地改变了他。 就是在日复一日的单调劳动中,丘平决定把圣母院封禁起来。他全盘接受了现状,不管生活环境多让人沮丧,赚钱有多么困难,他决定要做回樊丘平。 他在车里找到了自己的驾照,暂且可以替代身份证使用。所幸嘎乐没注销樊丘平的手机号码,经过一串的报失手续,用毁容躲过了人脸识别,他又拿回了自己的手机号。有了手机号,生活的各方面都接续上了,大到网银和社交通信,小到星巴克的咖啡卷,至此樊丘平自我完成了60%。只有补办身份证需要指纹,实在没办法。 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在单调的底层工作上。他把汽车停在了不用收费的餐馆前,宁愿每日吃馒头榨菜鸡蛋来填肚子。他还想到离职手续没办完,嘎乐蛮可以搬回宿舍住,只是回到大学免不了面对“熟人”,这是个大难题。正犹豫不定时,他收到一个好消息,汽车卖出去了! 他拿到了三十来万。这笔钱对以前的樊丘平来说,不过是大半年的收入,现在却是不折不扣的投胎转世基金。 他换了个一厅一室的小公寓,虽然地点稍微偏远,但终于可以远离羊肉孜然和室友。没多久他养了一只黑猫,路上捡的,嘴角有一大块白色斑纹,又丑又馋又凶又懒。生活轻松了很多。他没找大鸡吧男人,一是自己的模样太吓人,二是每天跟猫斗智斗勇也挺有趣,何必去招惹心思叵测的人类? 偶尔还是会想雷狗。有天雷狗擅自打开他的家门,走了进来。丘平知道是梦,眼看着雷狗走到懒人椅上,摸了摸黑猫问:它叫什么? 丘平没给它取名,想了想道:它叫大福。 第71章 大福,雷狗柔声对它说,明天给你带鱼干。 醒来时,丘平的眼泪沾湿了枕头。他从床上坐起来,纵容自己大哭一场,可是眼泪已经悄悄流完了,费了大劲都没法让自己伤心。他下意识检查了门锁,这么做纯属多余,除非是密码锁,否则根本挡不住雷狗。而更关键的是,雷狗根本不会来找他,以后不会,永远也不会。 丘平想,该向前走了,把过去留在过去吧。 丘平有一个计划,犹豫了很久。本来不想触及那段烂事儿,但为了尽快找到新生计,这是眼前最快的捷径。他换了身比较体面的衣服,戴着大墨镜,去找传媒系的师姐范淋。 范淋是他的同学当中混得最顺利的。毕业后她进了大厂工作,就是收购二手交易网的那家互联网公司,油麦网换了个名字,砸了许多钱做宣传,现在已有千万用户。 上到她的办公室,丘平吃了一惊,整层楼的员工四五十号人,范淋穿着t恤牛仔裤,神采奕奕,美丽得很。见到丘平,她冷淡地微笑道:“稀客啊。” 丘平现在是嘎乐了。校园里嘎乐和范淋针锋相对,吵过好几次大架,但丘平知道一个隐情,范淋并不讨厌嘎乐。何止不讨厌,她曾托过丘平给嘎乐送一盒巧克力。结局自然特别尴尬,自此丘平跟她有了芥蒂,尤其因为网站的事闹得一地鸡毛,她跟朋友圈子几乎一刀两断,跟嘎乐更是不再往来。 范淋多年没见嘎乐,此时爱慕过的人再次站在她面前,消瘦、丧气,再也不是当时迷人的理工校草。她有些难过,但更多是轻蔑,当时他多么高傲,这时候知道来求她了? 丘平扮演嘎乐的角色,声音要平静,措辞要简练,更要控制自己多余的情绪。两人喝着速溶咖啡,丘平道:“问你一事,那年大厂收购了油麦网,你还有股份,挣了不少钱吧?” 范淋怒道:“你这么说是啥意思,来勒索我?!” “谈不上勒索,”丘平淡淡道:“网站卖的时候,你是知道的,我们拼死拼活卖东西、找用户,你在后面坐收渔人之利,丘平差点被赶出学校。” “你他妈闭嘴,”她顾念旧情才愿意跟他见面,岂知这混蛋居然是来问责的!嘎乐从来没对她有过好脸,也是自己贱,居然还惦念着他。 “我当然不知道,他们签约前一小时才告诉我!你找我是为了说这个的话,现在可以滚蛋了。” 丘平是相信她的。她进了这家公司,大家背后没少流言蜚语,但丘平始终相信这只是个务实的选择,范淋性子刚烈,不至于出卖他。但嘎乐不会相信——而他现在是嘎乐。 “如果没有我、丘平和雷狗给你开路,网站能吸引到大厂吗?你一句不知道就完了。” “嘎乐,你到底想怎样?要钱?我以为你只是眼睛长额头上,没想到这么没脸没皮。” 丘平叹一口气:“我这样子,还要脸干嘛?”他脱下墨镜,骇人的伤疤暴露人前。范淋脸色刷地白了,但到底忍住了惊呼。她感到可怜又恶心,语气便轻下来:“听说你遇到了爆炸事故,伤得……那么重。” “嗯很重。我们别兜圈,我来是想要一份工作。你现在的基业有我的贡献,我的能力你很清楚,不会让你白养我。我的要求不过分吧?” 范淋为难地皱了皱眉:“你的脸……” “我很快会去做疤痕消除手术,不会百分百还原,但绝对可以见人。” “你为什么不回大学?” 丘平早想好了托词:“心理阴影,害怕。” 范淋为难地想了想,道:“行吧,你的脸做完手术,我给你安排一个位子。大科学家,丑话说前头,我不确定你恢复得怎样,你对职位工资不要期待太高。还有,这里的环境跟校园完全不同,你得做好打硬战的准备。” 丘平微微点头。范淋心绪起伏,嘎乐终究是嘎乐,即使是乞讨工作,也没一句软话,甚至没个笑脸。她满可以不理他,但是…… “听说丘平去了美国。” “嗯,我们分手了。” 范淋有点意外,唏嘘地叹了一声。 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再那么紧张,她微微一笑道:“再要一杯咖啡吗?” “不了,”丘平戴上墨镜,“谢谢你肯见我,见了我也没把我当怪物。” 范淋:“你以为大学的时候你不是怪物?” 丘平想了想,笑了起来:“还真是。” 这一笑不像嘎乐,却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范淋心里又乱起来。 第35章 心机深 得到这份工作,丘平的脚步轻盈了,呼吸都畅快了。回家的路上,他给大福买了一堆猫罐头,一大袋鱼干。喂食小猫时,他说:“不要等别人投喂,爷有钱,养得起你。”大福大口咬向鱼干,差点把丘平的手指一起咬了。 丘平用食指拍它脑袋:“野性难驯!” 喂完猫,整个房间寂静得很,丘平大声唱歌,放了几个响屁,也没能让公寓稍有人气。 范淋勾起了他的回忆——他这热闹的公寓,每个周末都有聚会,从来没有那么安静过。曲终人散后,门咔嚓一响,雷狗就大剌剌地进来了。如果他们还没睡,三人就会喝酒闲聊打游戏,或者看电影。 丘平突然想起一件蛮操蛋的事,当时却浑不觉得尴尬。他和嘎乐在卧室做爱,尤其是周末的晚上,从不顾忌声音,甚至不一定会关好门。雷狗就在客厅,他们都知道,但没人觉得有何不妥,连雷狗好像也不当一回事。雷狗当时在想什么呢?他在睡觉还是假装看电视? 第72章 雷狗的心理是个谜。他像是守护宝物的龙,为他们守住门口,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他图什么呢?他又用不着那些珠宝。雷狗才是真怪物啊!一个变态。 丘平非常想念雷狗,想得无法入睡,撂下脸,他给雷狗发了个信息。雷狗很快就回了,比他平时说话还要多几个字:很好,不用挂念。钱够花? 丘平心情愉悦,立马回道:上个月赚了3000多,车卖了24万,够我花天酒地一阵了。 “赔偿金有消息吗” “快了,下周吧。拿到钱我马上做手术,你来不来陪我” “不来” 丘平心里一沉,但也不能要求更多。雷狗对他实在仁至义尽了。他很想问“康康”是怎么回事,可死活找不到体面的说辞,总不能问,你女朋友睡我床上了? 他酸溜溜地把“想我吗”删掉,打了个“晚安”。雷狗那边再无回复。 下周转眼就到。赔偿金的消息如约到来,丘平心情复杂,有了这笔钱他就能从容开展新生,但也意味着,他将跟过去彻底告别。 他去学校见了系办公室主任,办完离职手续,签了领取补贴金的文件。然后他打算以嘎乐之名,一个个去礼貌性告别。他跟财务人员说:“麻烦您把钱转进这个账户。” 财务人员说:“哟,这笔钱只能转进你的账户,你发工资用哪个账户,就转进哪个账户。” “那个账户我很久不用了。” “你去银行激活一下,很方便的,”财务人员搞不懂这人纠缠个啥,“规定就是这样的规定,你想换个账号,那得重新申请,等上面审批,程序走下来起码一个月。” 丘平不愿节外生枝,麻烦的是,他不知道嘎乐的银行密码,嘎乐的身份证也丢失了,要取钱就得重新申请身份证。衡量利弊,还是申请身份证容易一些。“行,那就按规定办。” 他去公安局报失,各种麻烦不言而喻。此前雷狗好几次督促他去申请身份证,然而他对“嘎乐”的身份有抵触,一直找借口逃避。这回终于躲无可躲。 五天后,他拿着嘎嘣新的身份证,端详上面的照片。疤痕在平面照片上,看上去有点像化过妆的死人。他不情愿地拿着身份证去银行,一连串的冗长的操作后,柜台人员突然说:“您最近是不是使用过账户?这几天有交易记录。” “是有一笔钱进账。” “四天前有一笔64万的款项进来,隔天这笔钱就被转走了。” 丘平感觉呼吸困难,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柜台又说:“转走了整整64万。这笔交易是您操作的吗?” 丘平的脑子完全不能思考,机械地摇摇头:“不是我,我的钱被偷走了。”柜台并非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淡定道:“您别急,我让经理来帮您。” 丘平怔怔地坐在不舒服的转椅上。谁能拿走这笔钱?不对,首先要问的是,谁知道这笔钱的存在?不止知道这笔钱,还有能力把钱转走——那人知道账户的密码。 丘平骂自己大傻逼!地球上只有两人知道密码,一人已经远走美国,带着几百万,不会为了这点钱大费周章。另一个人,丘平从来没提防过他,在此之前,甚至没想起他也知道密码。 经理露出礼貌微笑,坐在他对面,安抚道:“您的状况我了解了,我先问您几个问题,您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们一定尽力帮您找回那笔钱。” 丘平道:“没事了,谢谢你。” “诶,先生……” “是要给五星好评吗?”他随便按了按闪烁的按钮,迫不及待地离开银行。机器传来柔美的女声:“很高兴能服务您,祝您生活愉快。” 丘平打了一辆车,直奔延庆的古村。这条路又漫长,又复杂,到了村门口,丘平的怒意已经麻木了,他对着广场,用手指提了提脸颊,仿造一个虚假的笑脸,对自己道:“冷静点,千万别跟雷子打架,你打不过。” 走进桃园,没多远,迎面来了个年轻女孩,短发大眼,秀美清丽,对丘平微微一笑。丘平不知道她是不是“康康”,也没心思去琢磨雷狗的情史,冷着脸擦肩而过。女孩很诧异,但也没太在意,继续往村里走去。 丘平在礼拜堂找到雷狗。圣母院焕然一新,渣土和破损的砖木都移走了,工人在给墙抹腻子,看来最复杂的电线和水管道、暖气管道应该已经铺设完毕。雷狗穿着的背心裤子沾了漆料和尘土,汗水在皮肤上镀出一层光。两人差不多有两月未见,雷狗的眼神却没有一点波动,丘平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两人在圣母像前走近,直到一个手臂的距离,一起停下了脚步。雷狗还是那样子,酷硬冷如磐石,仿佛尘世的脏水永不能渗透他。 可是丘平看走了眼。 雷狗非常坦荡,承认道:“钱是我拿了。” 丘平顿了顿:“为什么?” “因为我能拿。” 丘平怒道:“我需要这笔钱整容!” “我也需要。” “这钱是我的!” “你是谁?” “我是……”丘平的气势弱了下来,“这钱是嘎乐的。” 雷狗的表情第一次有变化,冷笑道:“你是嘎乐吗?” 丘平一口气堵在胸口。雷狗的每一句话都简洁而尖利,这家伙,绝对是蓄谋已久。在他把自己送到市里时,就已经知道这“叛逃者”会自己滚回来。丘平不得以回答:“我是嘎乐。” 第73章 雷狗不语。 丘平很是恼火:“你这么干,不就是要我承认我是嘎乐吗?你想把我拴在这里!雷狗你真他妈太能装了,我把你当朋友,你在后面算计我。” “你把我当朋友。” 丘平有点心虚,雷狗为他付出多少他门儿清,要不是为了他,雷狗不会离开市区,重启这棘手的圣母院。结果丘平一甩脸奔赴自己前程去了,把圣母院和雷狗晾在半道,这事儿确实干得太不地道。丘平嘴硬道:“不然呢?雷子,这钱是我的救命钱,我找到工作了,只要脸治好,就可以赚钱养活自己。你放过我,让我走行吗?” 雷狗冷冷道:“你弄错了,我不想拴住你,你要走就走。我要的是钱。” 雷狗的神色不像开玩笑。丘平感到凉意从脚底冒升,他以为雷狗是守护的龙,绝对不会染指财宝——他错了? 雷狗道:“你可以报警,或许现在的技术发达,可以查出谁拿了钱。” “查个狗屁!”丘平大怒。他在路上就想明白了,雷狗有嘎乐的手机,或许就是他在林里丢失的那台,嘎乐母亲生病时,他帮嘎乐汇过钱,自然知道密码;用嘎乐的手机、正确的密码转账,再把现金取出来,放进圣母院的底座也好,给康康存储也好,哪有那么容易证明钱不是丘平自己取的? “你……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丘平束手无策,对雷狗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能揍他,骂他也无动于衷,从丘平自己回来圣母院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输定了。丘平深深吸几口气:“行,我认栽,钱送给你!咱俩一刀……一刀……”这话实在很难说出口。丘平转身,打算把这人和圣母院永远忘掉!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可以重新奋斗,一步一脚印,走出自己的新天地。 快走到门口,雷狗还是没有叫住他。丘平的步履沉重无比,只是想,新天地在哪里?是那个乱糟糟的蔬菜仓库吗?还是路边的煎饼摊,餐馆后面的洗碗间?他这模样,拿着毫无用处的高学历,一只腿还是假的,在这社会寸步难行。现实一层层地披在他身上,每走一步,腿就越沉。 门槛在眼前,丘平一只腿伸了出去,顿了顿,他转过身来。 他走到雷狗身边,很难堪,很丢脸。声音像过筛的沙子似的轻飘飘,他对雷狗说:“对不起,我错了。” “我接受你的道歉。” “钱你不会还我了?” “嗯。” 丘平感觉要溺水了,临死之前,他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没了这些钱,在市里无依无靠,很难过下去。我能留在这里吗?” 雷狗不答。 丘平鼓起最后的勇气,抬眼看雷狗:“能不能?说句话。” “你要留在这里工作?” 丘平点点头。雷狗冷淡地说:“工资没多少。” 丘平低声道:“管吃住就行。” “好,我们签份合约。” “签约?”丘平很吃惊:“卖身契吗?” “雇用合同,一年一签,按市场规矩办事。” “你还怕我会走?不是,我在外面没地儿去了,才来投靠你。你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雷狗静默了几秒,道:“没有。你要是不愿意,可以不签。” 丘平感到屈辱之极,从来都是雷狗把他当大爷伺候,现在大爷沦落成丫鬟,而且还是合同制的,大爷的脸又酸又疼。他痛心道:“雷子,你还在生气。我们俩的关系不至于到这地步。” “我没生气。你对我怎样,我都没真的生过气,你可以随便欺负我,把我当球踢,你还可以打我。我不还手,”雷狗的声调略略提高,眼神是从所未见的高傲:“但你只可以打一次。” 丘平愣愣地看着他。这是两人在床上说过的话,当时以为是玩闹,没想到雷狗真这么想。 丘平缓缓低头,道:“我签。现在就签。” “好,”雷狗简短回答。这交涉就算结束了,雷狗转过身,全身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他发现两手都是冷汗,赶紧不动声色地把手插进口袋里。 丘平签了“劳动合同”,而且还是自己写的,在他看来跟丧权辱国的条款没多大差别。在白纸上,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嘎乐。清清楚楚的两个字,童叟无欺。 他在圣母院沦为一个工人,职衔是经营助理,至于有没有“经营主管”,丘平不知道,或许整个圣母院只有他这一个正式岗位。换言之,他是唯一的打工人,唯一的丫鬟,听候全院大爷大奶奶们的差遣。 但他的回归受到了热烈欢迎。小武见到他笑逐颜开,冲上去就是一个大熊抱:“嘎子哥你回来啦!我好想你啊。” “太夸张了吧兄弟。”丘平拍拍他后背,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下一个来找他的是聋婆。她用力拍了拍丘平的胸膛,丘平站稳了,做出个大力士的动作。聋婆笑着给他塞了一样东西,摊开一看,是个绣得非常艳丽的肚兜。聋婆摆了个大力士姿势,示意他穿上。丘平给她做了个丧气的脸,用唇语说:拿我取乐呢。 丘平收下了这件礼物。聋婆做的编织品非常符合丘平审美,但老太太闲着没事,干嘛给男人缝肚兜?她的爱好也是个谜。丘平感慨万千地想,圣母院的人精神多少有点毛病。 他退了刚租没多久的房,拿着同样的行李和丑陋的黑猫,灰溜溜回到圣母院。湖景房自然没了,他被分配到温泉阶梯旁的小房间居住,仓库一样的房间低矮昏暗,只有a4纸大的小窗和一窝燕子。 第75章 麻殷拍了一下围栏,“你说得太对了。圣母院不是个普通建筑。你想想,为什么在北京偏远郊区,一个基督徒都没有的地区,突然出来个教堂?” 康康感觉后背冷飕飕的,小声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啊。这就是圣母院为什么有意思,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没有教徒,也不是这里的建筑风格,年代很模糊,为什么建,为谁建,全都是谜团。” 丘平嘲道:“为了你啊!大建筑师,它在这里肯定是为了等你来。” “为了我,也为了你、你和你。”他一个个指过去,最后指着刚跨出门槛的雷狗。 雷狗问:“在干嘛呢?” 丘平:“讲鬼故事吓唬女生。” 麻殷不理他,继续道:“我做过很多翻新项目,安徽老村子,胡同,云南那儿盖图书馆,公益也好,古建保护也好,每个建筑都是建在当地文化脉络上,它不是突然存在的。比如说,四合院的构造、装饰全都有规矩可循,你不会在胡同里看到一个围屋那样的圆形建筑。圣母院跟它们不一样,你看不到它的根源,看不到它的缘由,它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 雷狗很实诚道:“可能是你不知道原因。” “雷老板说得没错,什么事都有因果,圣母院出现必有缘由,但这个缘由被遮蔽掉了,它成了我们延续的历史里的一个<a href="" target="_blank">孤儿,一个遗物。就像一颗种子落在一个地方,因为各种条件生根发芽,我们看到了这棵树,它存在了,但我们不知道是怎样开始的。人唯一能给它的解释是‘偶然’。不是费了很多人力策划出来的东西,国家大剧院、大裤衩、小蛮腰之类的,也不是社会规则下的产物。如果是在地文化抚育出来的东西,我们外面的人进来,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但圣母院完全没有,它本身是个世外的东西,说得夸张点,它悬浮在外边,对谁都没有偏见。我们来到这里,”麻殷抬头望向紫色的晚霞,“虽然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我们进来了,走不掉了。” 丘平啜着棒棒糖,被这段话触动了。麻殷这人是巫师转世,擅长用迷惑性的抓马语言来售卖方案,但他说得有错吗?丘平差点就跑出去,永远离开圣母院,结果还是被逮了回来。 一个鬼故事。 他不想沉浸在这种情绪里,道:“讲完了?我们去吃面吧。” 却听康康非常感动地说:“你说得太好了。我没太听懂,但你的话很厉害。我喜欢圣母院,”她拉住雷狗的手说:“教练,我以后都留在这里!你需要人对不对?这湖景房给我住吧,当我帮你打工的回报。” 喂喂!丘平在心里咆哮:这间房是我的,我只是暂时被放逐,以后还会回归!雷狗也懵了,理解不了她为何脑子一热就决定了自己的前程。麻殷神神叨叨的一席话,到底在讲个啥啊?正想要劝劝她,目光习惯性地瞥了一眼丘平——丘平的模样简直是活见鬼,有话说不出,有屁不能放,憋屈得脸都红了。 雷狗微笑道:“好,这里给你住。” 康康一声欢呼,抱住雷狗道:“教练太好啦,我爱你。” 麻殷哈哈一声,抱着丘平的肩道,“走吧去吃面。” 雷狗:“我也去。” 丘平满身怨气,呲牙道:“吃啥面,没人邀请你。你吃棒棒糖好了!”把棒棒糖举到雷狗跟前。雷狗不客气地把糖含嘴里。 麻殷问:“甜吗雷老板?” 雷狗笑道:“不甜,酸的。” 十月的最后一周,天气骤然转冷。地下温泉冒着热蒸汽,橙黄色的温暖灯光下,光裸的身体若隐若现。浴室地板非常暖和,踩在上面能感觉到石材略略不平的质感,一是模拟自然,二是为了防滑。 “嘎子,来给我拿条冰毛巾!” 丘平闷闷地应了一声“诶”,走到麻殷身后,把冰毛巾扔他脑袋上。他是这里唯一的服务员,雷狗、麻殷、小武和小武他爹舒服地泡着温泉,他在边上垂手伺候着。 小武:“嘎子哥,给我也拿一条吧。” 武居士:“我要啤酒。” 丘平大声道:“居士您不是戒酒戒肉吗?” “偶尔喝一点,促进血液循环。” 丘平盯着雷狗:“老板你呢?” 雷狗:“我要可乐,冰的。” 丘平忙活去了。麻殷问居士:“听说您算卦特准,给咱圣母院算个前程呗?” 武居士闭起眼,神游了几分钟,突然睁开眼道:“难算啊。” 雷狗:“武叔,你说过我这事波折重重,圣母院现在能开业了,以后会不会好些?” “肯定能好啊,”小武插嘴道,“咱院装得那么好,又时髦又有文化,风景优美如画,怎么会做不起来?” “小子懂个啥!一件事能不能成,原因很多,明的暗的,气运流势,人力不能完全主宰。” 麻殷道:“居士,请教您一个问题,气运要是真能算出来,为啥人不能百战百胜,躲开所有的恶事?” “用你们能听懂的话,给你打个比喻。你开着车,有个目的地,我告诉你,这条路有十七个交通灯,但没法告诉你,交通灯几点几分变绿。路上有剐蹭呢,你的汽油用完了呢,你中途改变主意呢,运势非是一成不变,别人有变化,你就得受影响,整个地儿的交通就会翻天覆地。人的气运,主要看你自己怎么驾驭变化,有些你能驾驭,有些时候就得顺流而下,没有办法。” 第76章 丘平递给他啤酒,“那算来干嘛呢?反正最后得靠自己。” “很多人心里有一个事儿,自己不敢承认,也不敢确定,也不敢相信,找个会看卦的一算,这事就说出口了。但凡说出口,就真成一个事儿了,你才会面对它。行不行啊,做不做到,这是后话,首先你得面对对不?” 麻殷笑道:“对!居士懂人心。” 小武拉住丘平:“嘎子哥,你快下来泡吧,水温正好。” 丘平脱了衣服,坐在温泉里。热水瞬间渗透进肌肤里,整个人都软了。他发现雷狗就坐在旁边。两人许久没光溜溜待在一起,他想远离雷狗一点,偏偏麻殷紧靠着,总不能坐麻殷怀里吧? 过了好一阵,他听雷狗说:“你站那么久,腿疼不疼?” 丘平心一酥,得意地想,雷子还是关心我的,脸上端着不承认罢了。他半撒娇半带着自尊说:“不疼,之前捡菜辛苦多了,一站四五个小时。” “不疼的话,回村里帮我拿两卦鞭,我们一会儿放。” 丘平怒道:“我刚泡水里!” “那你过一小时再去。” 丘平愤愤爬起来,擦干身体。大爷们谈笑风生,他却得冒着寒风上坡下坡。武居士道:“说到变化,嘎乐最不容易了,年前第一眼看到他,病恹恹的,额头乌黑,气运属于最差那一等。现在小伙子眼睛也亮了、身板也直了,气运整个改了过来。我说了,人影响人,地影响人,人也影响地,圣母院能成,嘎乐的贡献最大。” 丘平哭丧着脸:“居士甭拍我马屁了,您不如帮我算算,我的奴才命啥时候能改?” 丘平走在冷风中,心想,武居士虽然是神棍,也看出我的贡献了。他妈雷狗还在拼命奴役我。 回到老屋,跟雷大娘打了声招呼,从库房拿了两卦鞭炮。顺道回去雷狗的房间,之前康康一直睡这房里,里头有一股化妆品香气,挥之不去。 丘平叹一口气,坐在床上歇歇脚。他无聊得很,随手翻看雷狗的床头抽屉。他见过雷狗把重要物品都收在抽屉里。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他们跨年时交换的那条项链。 现在想来,难道冥冥中确有注定?当年他的礼物阴差阳错地给了雷狗,仿佛是未来的预告,啊不,警告! 他真应该离雷狗远点儿。 丘平把项链扔回抽屉,只见抽屉里有还有几幅画,都是雷狗画的素描。拿起来看,他的眼睛定住了。 他看见了一个很久不见的熟人——他自己。准确地说,是从前的自己的皮囊。 他看得那么入神,以致雷狗进来他都没发现。“给你们的礼物,”雷狗道。丘平回过魂来,吃惊地看着雷狗。雷狗又道:“结婚礼物。准备在你们去美国之前送给你们。” 画里是肩并肩的丘平和嘎乐,两人都很好看,生动的、相爱的、快乐随手拈来的模样,比丘平能记起的任何时候更甜蜜。丘平想要控制情绪,可泪水滑下了脸颊,嗓子堵住似的,说不出话。 雷狗摸摸他的头发,“你不喜欢,把它丢了吧。” 丘平一狠心,想撕了画作,可终究只是把画放回抽屉,黯然道:“没想到你会画丘平。” 雷狗很出奇:“你跟他结婚,不画他画谁?” “你不画你不喜欢的人。” 雷狗坐在丘平对面,“我不喜欢丘平?” “你烦丘平,从第一次见面就嫌他话多,嫌他任性、张扬、不靠谱,打球还烂。” 雷狗乐了:“嗯,喝多了跟疯子一样,吃饭挑三拣四。” 丘平很伤心:我有那么多缺点吗?雷狗道:“我没不喜欢丘平,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雷狗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你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丘平也是。” 两人目光交融,里面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超越了“你是谁,我是谁”,超越了理性和因果,它在这幅画里,在雷狗的心中。丘平很难过,如果这话是在一年前听到多好呢?在他们关系一清二楚的时候,在他们意气风发的时期。可要是那时候,这话就不会承载那么多内容,就是一句美好的废话罢了。 丘平抹了抹眼泪道:“我不是朋友,是奴才。” 雷狗垂头笑,也不反驳。 丘平把画贴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然后自作主张地画了个王八,代表雷狗。相亲相爱的三人,活在了这幅画中。 圣母院很热闹,武居士合指一算,今儿是最适合挂牌的黄道吉日。圣母院的人都聚集在围栏外,居士、大姨、张大眼,十几个不怕穿越桃林的村民,昂着脖子,端详这房子。 这半入土的怪建筑,重新回到了人间。门敞开着,抱孩子的圣母微笑着,平等地看着每个人。 大姨道:“有啥仪式啊?要剪彩吗?” 雷狗越步向前,走到围栏边一块比冲浪板还小一些的木头边上,“不剪,我们把牌子揭开就好了。” “就这么揭吗?” “不来点表演啊音乐啊啥的。” 雷狗抓住木头上的一块布,轻轻一扯,露出了木头上刻的字。“圣母院”,吾赋予尔名,赐福予尔。村民这才想到,圣母院到底叫什么名字,其实没人知道。这建筑一定有个什么牌子,或许已经腐朽,或许在某场运动里被烧毁了。 而从今开始,它就叫“圣母院”,谁也想不到更恰当的名字。 第78章 “不会,它一定在附近。” ”我奶奶说猫儿可以跑很远,从北京跑到天津都不奇怪,它失踪两天了,要不是跑远了,就是被人逮住。但你说一只那么丑的猫,抓来干嘛?” “大福不丑。” 丘平横了他一眼:“你眼瞎。” 雷狗只是笑,不理他。他们沿着湖岸走到晚霞满天,又进入杂树林,攀爬到另一边的湖岸。昏暗光线下,丘平眯着眼道:“你看湖边!那是什么玩意儿?” 湖边停着一艘快艇,两人走近看,船身有“xx湖游览中心”的字样,上面丢着几个“呀土豆”零食袋子和一个矿泉水瓶。丘平跃跃欲试道:“这船能开不?我们试试吧。” 雷狗赶紧阻止他:“别!在沉之前你不知道它有什么毛病。” 他们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里有船。放眼看去,黑黝黝的山犹如蹲着一只只野兽的远古异域,比圣母院还要偏僻。雷狗用木棍探了探,“湖很深,船可以开到岸边。” 两人一无所获,便返回杂林里。暮色很快浸染了山林,雷狗打开手电筒,照着脚下。“贴着我走,”他不放心道,“这时节蛇还没冬眠。” 丘平不做声。周围是更沉默的黑暗,诺大的林里仿佛只有他们两人,这回躲无可躲,不能佯装在忙着别的事。 “你还生气呢?”两人一起说。 “没有啊。”两人一起回答。 尴尬地别过脸去,想笑,又不能让对方以为自己妥协了,只能憋着。 也不知道谁带的路,绕了一大圈,进了桃林。这一绕起码多走700米黑路,两人不说话,只是听着对方的呼吸声。一比较,丘平发现自己的呼吸比雷狗快一倍。为了不输,他努力控制气息,上坡路也尽量不急促呼吸。只是山路实在难行,没走多远就憋得难受。雷狗听见身后赫哧赫哧曲线离奇的喘声,回头看他:“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丘平觉得自己蠢极了,用冷漠的语调掩饰道:“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没迷路,我们慢慢走,”话说完,雷狗牵住了丘平的手。 丘平很想缴械投降,雷狗的体温让他无比舒适。他想抱住雷狗的大腿说“哥哥我错了我们重头再来行不?”,可是他错在哪儿呢?明明是雷狗偷了他的钱,摆了他一道。他不服气,要求饶的应该是雷狗。 他倒是可以把大腿伸出去借给他抱。 挣脱雷狗的手,丘平说:“我快饿死了,赶紧走吧。” 不成想他们要快也快不起来,桃林前往圣母院的半途上,堆了半人高的木头和砖块,满地都是树枝残叶。两人面面相觑,丘平问:“啥意思?有人在堵我们的路吗?” 雷狗冷道:“别管,从旁边过去吧。” 这条路是他们修的,铺了简易的柏油,可以通行摩托和三轮车,用来运送物资和客人。这路一堵,从村里到圣母院就得穿行桃林。 丘平愤愤道:“又是隔壁村那个二姐家干的?他们到底想干嘛,不是付了买路钱吗!” “没有,我没钱。” “咦?”丘平提高声调,“你说花钱买桃树,是骗二姐的?” “不是,我跟他们协议好了,我没有现钱,可以给他们圣母院的盈利分账。但现在没那么多客人,还没开始赚钱。” “那他们乱搞个鸡毛?他妈一群流氓。” 接下来几天,大福依然没有摇着大尾巴回家。丘平不再抱有希望,只愿大福找到一处好人家,千万别在山里被毒蛇咬死。 这一日圣母院迎来了第一笔大单子,一群男大学生订了四天住宿。 雷狗和小武到村口接人。岂知桃林入口临时搭了个小棚子,牌子写着“摘桃买票,成人小孩一律48。小武当即上前抗议道:“大爷,桃树叶子都快掉没了,哪来的桃子?您这不是讹诈吗?” 看守的大爷举起茶缸,慢悠悠说:“甭问我,我看门的。村民免费,外地的不给钱不让进。” 大学生们拎着大袋小袋聚在棚子前,抱怨道:“一人48,拦路抢劫呢吗?那我们房费平白多掏了好几百。” 雷狗:“二姐夫没跟我说过这规矩,你让一让。” 老头子梗着脖子,“我看门的,咋让?!”雷狗和小武瞪着他,大学生人高马大地围着他,他把心一狠,居然躺在了路中间,两腿一伸道:“要从这里过,先过我这一关!” 雷狗对大学生道:“路不好走,各位小心脚下。”带头跨过了老头。其他人跟着跨过去、跳过去,小武笑嘻嘻道:“大冬天的您别躺路边,感冒了咋办?” 大爷气得骂街,可也不敢上前阻拦。 这群大学生拿着零食和啤酒,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民宿,发现wifi极慢,手机信号捉摸不定,孤零零的一座建筑立在湖边,里面设备穷酸,外面连个小卖部都没有。 正后悔贪便宜选了这民宿,一个女孩裙摆飘飘走进礼拜堂。人人眼前一亮,脸上都有了活力。这院仿佛没别的工作人员,两个带路的男人很快就离开了,只有这美丽女孩和一个聋哑老婆子在内外忙碌。 他们中叫豆豆的开玩笑说:“这小姐姐是不是深山野岭的狐狸变的?” “想啥呢,以为她晚上会钻进房间搞你?” “你他妈脑子咋那么脏。” 这对话后,大家伙都心思浮动。康康所到之处都有目光追随她。这地儿信号差,湖景看多了也无聊,他们没事干,便去逗康康。 第79章 “房间怎么没电视?”个儿最高的那个问。 “我们这片景色漂亮,要消磨时间,可以去湖边走走嘛。” “附近有啥景点?” “外面处处是景,有山有水。” “有什么活动可以玩?可以游湖钓鱼不?” “多了,村里有算命的、看星盘的、把脉的、跳大绳的,不用预约,随时可以去。” 他们哀叹:“就是啥都没有啊。” 脸上留着胡髭的蒋仔说:“我房里的窗帘关不上,麻烦你过去看看。” 康康本想找丘平解决问题,但丘平对她向来冷淡,她想:嘎乐那人有时阴郁,有时又疯疯癫癫的,脾气很是古怪,还是别惹他。她道:“好,我这就去。” 去房间一看,窗帘滑轮卡住了,拉不上,蒋仔说,要不你爬上去看看? 康康赤脚踏在椅子上,伸长了手臂,显得腰身更是细长。她摸了摸,窗帘的金属圈被一根绳子牢牢扎在了长杆上,当然滑不动。这绝不是偶然勾住的。 她收敛笑容,微微侧头,只见一众男生全都挤在房间里,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胸和腰。 这像开启了某种游戏模式,男生们轮流来找她麻烦,一时来要被子,一时让她帮忙拍照,房间地上神秘地出现一滩水,让她去拖地;一只燕子离奇地飞进厕所里,她找了半天,一根羽毛都没找着。康康烦不胜烦,又不能抗拒客人,只好疲惫地应付着。 下午时分他们百无聊赖,跟康康说:“我们晚上想在礼拜堂宿营。” “啊?不睡房间,睡礼拜堂?” “房间啥都没有,不如在礼拜堂讲鬼故事。这里也没别的客人,咱把灯关了,在礼拜堂点蜡烛咋样?” “不咋样,”一个阴沉的声音说。回头只见一个戴着口罩帽子的男人,目光很不友善地盯着他们。“我们有别的客人。” 这人的模样和语气都让人冒火,这群人里脾气最冲的高个子说:“这猴儿都见不着,哪有客人?” 康康赶紧陪笑:“我们有个常住的客人,他喜欢安静,很少出门。”斜眼看,丘平眼神冷漠扫视这群人,就像他们是水缸里的牛蛙。此前她最不喜丘平的态度,但此时她感到庆幸极了,来了这么个活太岁。 男生们不依不饶道:“我们在这睡影响不了谁。” 丘平小声问康康:“雷狗呢?” “他去找镇长了,解决二姐家堵路的事。” 丘平皱了皱眉头。在这地偏人稀的地儿开旅馆,什么破事都可能发生,人远离了城市村落,常常会有脱轨扭曲的自由感,一些疯狂的念头便会冒出来。九个年轻男人,眼睛不安分地四处瞟,谁知道他们想什么? 丘平道:“你们要睡就睡吧,跟你们说个事儿,这附近可不太平,翻过左边的小山峰,是虎神管辖地界,咱村有规矩,逢初七、十四、二十一、二十八四天,不能干扰虎神,不喧哗、不生火、不穿新鞋子,不能入水。那边的湖岸有条废弃的游船,不信你们去看看。” “跟虎神有什么关系?” 丘平摇摇头:“你们不看新闻吗?两年前还是三年前,一对情侣在这儿失踪了,游船找到,人连尸体都没找着。他们失踪那天是初几来着?” 康康一脸惊恐:“我记得,十一月十四,圣诞平安夜。” 丘平道:“今天是初七,各位多加小心。” 丘平走后,大学生们破口大骂,“我操,这人是个神经病吧?”“都说别租这里了,要不咱退房吧。”“你信他胡说八道。”“他妈一傻逼,甭理他。我们晚上住教堂,姐姐,跟我们一起打会儿牌吧?” 康康无奈道:“好……我干完活再说。” 第38章 桃花源 丘平敲了敲八号房的门,跟昨天和前天一样,里面一个男人用微弱的声音道“不用打扫,多谢”。康康匆匆走过来:“又不开门?他不会出啥事吧?” 丘平耸耸肩,“你怕他病死?放心吧,鬼不会在光天化日说话。” 康康绞着手:“教练不在,心里总是不踏实。” “今晚来我房间睡。” “啊?” “那些大学生有几个眼神不正,你的房间靠着露台,不安全。” “不至于吧……好,我睡你房间,”康康眼波流转,“你要保护我哦。”她的神情俏皮又娇柔,可惜丘平是绝缘体,一块覆满青苔的木头,半点震颤都感受不到。 “我一残疾人,不如您来保护我?今晚你睡我房间,我睡起居室。” 丘平又思量要不要把聋婆也叫到房间,想想,这可真“不至于”。 傍晚时分,圣母院的室外照明亮了起来,衬着山林格外的黑。饭菜端到了礼拜堂后的起居室,大部分都是加热的半成品菜肴,油大且调味重,但有肉有鲜蔬,倒也是丰盛的。饭厅里点缀着鲜花绿植,餐垫和挂毯都是聋婆编制的,气氛很温馨。一大学生问:“壁炉不生火吗?” 康康给他们倒茶,答道:“还没到时候,降温了我们就点。” “不是说了吗,虎神不让生火!”众人嬉笑。 此时,一人走进了饭厅。是个消瘦的、脸色苍白的中年人,走路小小声,说话也小小声。学生们只看一眼便对他丧失了兴趣,目光落回到手机和康康身上。 丘平对他倒是有点好奇。这独身客人已经住了三天,可能是个作家或编剧,找个山明水秀的地儿闭关写作,人很有素质,房间收拾得出奇干净。聋婆把米饭放在他跟前,他用哑语跟她道谢。聋婆脸红地摆摆手,丘平翻译道:“婆婆没学过哑语,村里没人用哑语跟她沟通,您做简单手势就行,婆婆很聪明,能懂。” 第80章 客人尴尬道:“对不住。” 丘平想,这人也客气得过了份。“饭菜不合您口味吗?您每回都吃得很少?” “不是,我……胃口小,吃不吃都没关系。” 这人既不帅,没有胸腹肌,说话也无趣,丘平不再关注他,眼睛时时盯着这些学生。他们饭吃得多,酒下得快,闹哄哄的两箱啤酒便喝空了。喝多了人更没正形,有人开始一首首地唱李荣浩的歌,有人拼命抽烟,对康康的态度更放肆了,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一定要加她的微信。 丘平从身后抢走了他的手机,笑道:“康康没有微信,要不您加我的?”男生怒目瞪着他:“手机还我!”丘平把手机扔回给他,康康已经找了个理由离开。 晚上他们坚持要在礼拜堂睡觉,劝阻也没用。虽然没有神职人员驻守,但丘平他们向来把礼拜堂当宗教场所,参观拍照可以,可不许游客在这里胡闹。丘平想,雷子不在,小武偷懒回村里了,这里只有他一男人,还是别起冲突为好。他数了数人头,少了一人。 问声音最大的高个子:“你们有位同学不在饭厅?” 高个子浑不在意道:“他在房里拉屎吧,或者去河边抓田鼠去了,这么大一人不会走丢。” 丘平很不放心,跟聋婆和康康上上下下找了个遍。房门没人应答,河边也无人影。学生们这才紧张起来,打电话没人接听,微信也没人回应。其中一人说:“豆豆一直说要游湖,山那边不是有只废弃的船吗,他会不会去那儿划船了?” 丘平头发都竖起来了:“他妈月黑风高,他乘船去阴曹地府吗?” “你说话咋那么难听?诅咒人呢嘛。” 丘平不跟他们争吵,赶紧打电话给雷狗和小武。两人都没接电话,他只好跟两个学生拿着手电筒,穿进黑暗的密林里。丘平心急如焚,万一这“豆豆”真淹死湖里,他就是罪魁祸首了——编个什么故事不好,非要提到那艘船? 随行的两学生问:“虎神是真的吗?” 丘平见两人一点都不着急,性子实在凉薄,便阴测测道:“当然是真的,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戴着口罩帽子吗?” 两人都噤声了,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丘平知道恐怖故事越是没头没尾,越是吓人,便没说下去。那两人跟他保持距离,手电的光恐慌地乱晃,丘平在黑暗中露出坏笑:老虎当然是真的,你们这帮人就是,咋咋呼呼的纸老虎,等老子有闲心,编几个故事吓死你们。 正当此时,丘平听到了“喵”的一声。“大福?”他脱口喊了出来。又听到“喵”的一声,这一声中间有个变调,正是大福听到丘平呼唤时的独特叫声。丘平奔向声音,两大学生更慌了:“啥事啊?” 丘平隐约见到树林里有灯光。这片树林他是第二次进来,上回跟雷狗走的不是相同的路。这里竟有人家?也不出奇,环着大湖至少有三四十个村子,人口上万,村民在林里垦殖或伐木,建个棚屋很常见。 他想去找大福,但回心一想,人命关天,去找那个失踪的学生要紧。他万般不舍地转向湖岸,边走边急道:“你们再给那同学打电话,说不准他就接了。” “蒋仔没带手机,留房间里了。” 丘平停下脚步:“失踪那个不是叫豆豆吗?” 那人喷着酒气说:“哦……对,豆豆就是蒋仔。” 丘平愤怒道:“所以他大名豆瓣酱是吧?” 两人不说话。丘平双手挠头,这回大事不妙了!这些人居心可恶,故意把他引开。他啐了一口,骂道:“败类!”转身以最快速度跑向圣母院。在七八度的寒冷天气里,他跑得浑身是汗,等圣母院终于进入视野,他看了看表:离开圣母院差不多有40分钟。 礼拜堂里亮着大灯,零食酒瓶随便扔在地上,那些大学生一个不见。丘平喊道:“康康!康康!” 圣母像后,伸出一只雪白光滑的手臂,像海豚的鱼鳍一样招了招手。康康露出脑袋,喜道:“你回来啦,呼,我快被吓死了!” 丘平长呼出一口气,只觉心脏都憋疼了,“你没事!太好了,那些畜生呢?” 康康怒道:“你一走他们就到处找我,还好聋婆婆机灵,打手势告诉他们我在温泉。他们一窝蜂下去了,聋婆婆守着楼梯,不让他们上来呢。” 丘平跟康康一起走向温泉,只见暗淡光线中,聋婆拿着个电动锯子站在狭隘的楼梯上。丘平数了数人头,加上外面那两蠢蛋,一共九头,一个都没丢。他们在底下破口大骂,只是楼梯又窄又暗,聋婆拿着锯子的模样又实在可怖,竟然没人敢带头上来。 丘平一看就明白,这些人都是怂蛋,估计引开他只是为了方便跟康康搭话,或许只为了捉弄他一下,并不会动真格。但这也够可恶的!丘平给聋婆打了手势,称赞她有勇有谋,反应迅速。聋婆腼腆地低头一笑,她想说她一寡妇独居山洼,应付这些臭狗屎简直家常便饭,这些崽子连她一根指头都摸不着。只是这些话太长,手势打不出来。 丘平拿着电锯,一步步走下楼梯。学生们惊得连连后退。丘平问:“豆豆是谁?蒋仔又是谁?”两个男生推推搡搡地走上前。高个儿问:“你想干嘛?这是家黑店,我们马上报警!” 丘平笑道:“别急。豆豆和蒋仔,你们俩谁喜欢游湖?” 第81章 两人面面相觑,自然都否认。丘平道:“唉,游湖多危险。小船上的死人,到现在都找不到,你们猜为啥?这里山啊湖啊坑啊,太多太多了,死人又不会说话,真不好找。” 学生们挤在一起,脸无血色,都在想怎么脱身。 丘平继续说:“警察来问,这些人不是投宿你们旅馆吗?我很无辜地告诉警察叔叔,他们去游湖了,这些孩子不听劝,叫他们别去,他们偏去。我也不能限制人身自由啊,您要不去湖里捞捞。警察说,你们没装摄像头吗?我说,我们这是历史保护建筑,电力不稳定,刚好停电了,摄像头用不上。” 豆豆小声说:“警方用鲁米诺测试,会发现这里布满血迹的。”其他人怒瞪他,骂道:“傻逼啊你。” 丘平觉得好笑:“豆豆蒋仔,你们还想不想游湖?要不我给你们砍棵树,做艘船?”他打开电锯,响声刺耳,一听这声音人下意识就吓得腿软,哪里有人敢说话?丘平满意道:“不想就好。都回去睡觉吧,快!”他喊一声,人呼啦涌上楼梯。 丘平恨恨地咬了咬牙,责怪自己没保护好院里的人。 他在礼拜堂待到半夜,倾听楼上的动静,确定这些年轻人不会再闹事,才回到自己房间。康康侧躺在床上,翻开厚如砖头的时尚杂志。 “没睡呢?”丘平问。 “睡不着,”康康坐起身,心直口快道:“咦,那些学生不闹了,你怎么还一脸不高兴?” “为我们社会前途担忧啊,现在的孩子真不是东西。” “你呀,怎么不会正经说话?” “这还不正经!” “你不肯跟人交心,说话能绕出个花园来,心里真正想的不说。”康康笑道:“我以前很不喜欢你。” 丘平毫不意外,“我那么丑,你喜欢我才怪。” “又来!我不觉得你丑,就觉得你怪。但从今天开始,我喜欢你啦,来床上睡。” “这么奔放吗?”丘平无精打采地坐到床边。他知道不能怪康康,但还是忍不住道:“你性子也太软了。不能惯着那些孙子,他们提出无理要求,你该拒绝拒绝。对畜生给啥好脸!” “我们家客人少,正是攒口碑的时候,有理没理,看的不是理,看的是谁对对方更有需求。” 这话倒是现实,做服务行业的不能太有棱角,圣母院多亏有康康这脾气温和的女性,才有了宜居的氛围。 丘平放轻声音道:“那你也得保护自己。就说现在,你让一个男的跟你睡一床,你不怕吗?” “不怕啊,你不喜欢女的。”康康做了个上下撸*的手势,“我看到你穿着女装,在这里做……” 丘平尴尬道:“别说了!再说我杀人灭口。” “这有啥,”康康笑道,“你好好睡个觉,我不烦你了。” 丘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时无法合眼。他很久没跟人睡在同一张床上,甭说这还是个女的。康康身上很香,不知道是洗发水还是护肤品的味道。 他问康康:“你喜欢雷狗?” 康康侧过身。她也睡不着,正想找人聊天。“喜欢啊。他送过我一条很贵的项链,我以为他要跟我在一起呢,结果他是来跟我说再见。我是喜欢他,但他没那么喜欢我,我知道。” 丘平心一酸。康康又说:“你跟他是大学同学,他大学时有女朋友吗?” “有啊,大美人。” “比我美?” “嗯,全校男生想追她的没一千至少有八百。” 康康不服气,“你吹牛,那他们为什么分手?” “不知道,雷子不说。可能她要回西班牙吧,她是西班牙人。” 丘平没说实话,分手的原因他猜到一点,必与雷狗送张洛的肖像画有关。他抬起手,看着嘎乐有力的指掌——也必与嘎乐有关。不是选择跟谁在一起的问题,是要不要面对真实自己的问题,雷狗肯定也觉得自己不对劲吧。 又或许是丘平想多了,是女方烦了、厌了、有了新欢,一脚踹开雷狗。 “你留在这里是为了跟雷狗在一起?” 康康摇头:“不至于,我听了建筑师的话,这里蛮有意思,比外面好。” “殷殷说的话别信,他比大姨还神棍呢。” “他说得很对,这里跟外面不是同一个世界。” 丘平冷声一笑:“世外桃源?不存在。你刚被七个男人追得到处躲,想想吧,在市里他们才不敢这么放肆。越是偏僻蛮荒的地儿,人那点坏心思越藏不住,人顶好住在文明法治的大城市。” “我就是找个地儿躲躲。其实在市里也没啥差别,把我当婊子的男人到处都是。你知道不,我就想好好生活。” “啥意思啊?” “就是活着,”康康亮晶晶的眼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怎样才算好好活着,好像干啥都不对,买衣服鞋子,交个男朋友,学好一种运动,看书,旅行、赚钱,花钱,做啥都觉得无依无靠。我妈妈老说我想得太多,她说有个稳定工作,到年龄就结婚,人就能落地了,就能踏实了,这不就有依有靠了吗?她还说你们年轻人有了选择,反而不知道怎么过了。你说她的话对吗?” 丘平愣了愣,“你问住我了……要不你先别追求依靠?安全感哪里都没有,接受这个事实就感觉好多了。” 第82章 康康眨了眨眼:“也是啊。教练说得对,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丘平的脸微微一红。康康摸了摸丘平的脸颊——烂的那边,“谢谢你开解我,睡吧,很晚了。” 丘平觉得她的手又软又暖,跟一只毛毛动物一样,丘平非常舒服。他不止很久没人跟他同床,也很久没人对他敞开心扉,毫不保留地说心里话。 转头看,康康已经闭上了眼睛。丘平把她的杂志放到一边,给她盖上被子。 第39章 我有罪 丘平躺下,思潮起伏。 黑暗的湖边,他看见康康走进湖里,变成了白天鹅。她在黑水里游泳,没有同伴,丘平想提醒她,天鹅是可以飞的哟,一开口,竟是“喵”的一声。原来他是一只黑猫。他在湖边蹲了下来,看天光慢慢变灰。 丘平感到自己睡着了,梦中有什么缠绕着他,他心里很震惊:别是那些鬣狗又来偷吃。 他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拿起旁边的电锯——触手是有弹性的、暖和的,人的肉体。他转过身,发现自己摸着雷狗的胸。 他大惊失色,坐起来一看,右边躺着满身酒气的雷狗,衬衫的前几个扣解开了;左边躺着穿绿色睡裙的康康,睡得正沉。 他拍拍雷狗的脸,雷狗懒懒地张开沉重的眼帘,哑声道:“怎么了?” “你走错房间了。” 雷狗怔怔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迟钝地回答:“嗯。不是,我没走错,我来找你。” “找我干屁?”丘平没好气道。康康睡在他旁边,解释起来挺尴尬的,就想先把这家伙赶走。 雷狗侧身,笑道:“找你一起睡。” “有病吧你。”丘平的心酥酥软软的,可还是说:“赶紧回你窝,别吐我床上。” “不会,”雷狗在床上肆无忌惮地看着丘平:“我很累,借你的床躺躺。”雷狗酒量很好,从没见他喝趴过,现在他的声音也很平稳。睡他的床是什么道理?两人又没和好。 “不借,你赶紧回自己屋。” 雷狗却赖上了:“不走,我走不动了,要不你抱我回去?” “不要脸!”丘平乐了。抬手摸了摸雷狗的脖子,滚烫的,喝到这程度,可见在席上有多遭罪。 “镇长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男的,”雷狗平躺在枕头上,“脸……讲不出来,不胖不瘦,声音……讲不出来,他很像个影子,哈哈。”雷狗笑了起来,“影子都是看不清楚的。” 丘平断定,雷狗喝到八九分了,有点不能自控。“他答应给我们解决问题了吗?” “解决了。他说,小伙子,钱不能自己挣,要记得乡亲们的好,要让乡亲们获利。我操我什么时候挣钱了?屁都没挣到!” “你实话告诉他啊。” “实话没用,他要的是他的话变成实话。我答应了……振兴家乡经济,带大家发达致富,盖大房子。” “怎么振兴?” 雷狗笑:“不知道。” 丘平“啧”了一声,厌烦道:“都是空对空的事,咱还没周转过来,带动地方经济不是天方夜谭吗?那个二姐家真他妈搅屎棍。别理他们了。” “嗯。”雷狗闷声道。他挪近丘平,脑袋靠在丘平的怀里。丘平没办法,千辛万苦展开大被子,盖在雷狗身上。转脸看康康,她姿势毫无变化。丘平大着胆子伸出手臂,把雷狗抱在胸前。雷狗蜷缩着,强壮的身体像一只热烫的小猫。 丘平:“后悔搞这圣母院了吧?” “不后悔。” “真犟。” “你以后还走吗?” “走啊,等我弄够了钱,立马走。” “好,我在这里等你。” 雷狗的声音很微弱,几乎就是梦话。丘平垂眼看,雷狗的气息均匀地呼在他的胸口,已经睡着了。 他安静地让雷狗依靠一会儿,确定他睡沉了,才轻手轻脚挣开他,起床离开房间。天快亮了,聋婆马上就要起床,他对着圣母像发呆。过了好一阵,他道:我有罪。 他有个什么罪,他也说不上来,也许只是因为一晚没睡,脑子坏掉了吧。 第二天那群学生收敛了不少,说话动静都变得小心翼翼了,可他们看丘平的眼神满是怨怒,丘平就知道这事不能善终。 雷狗和康康在九点多才出现在起居室。丘平斜眼看,雷狗依旧穿着那身衬衣,因躺床上印出了几条褶皱,康康言笑晏晏,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他们刚进来,前后脚来了俩民警。 学生们像是劫后余生般呼叫:“是我们报的警!我们被这旅店囚禁了,警官快查查这店是什么背景。” 灰头发的民警左看右看,问搭档:“这一片啥时候开了旅店,还挺漂亮。” “没听说过,高德地图都没显示这地儿,够偏的。” 雷狗一头雾水,用眼神询问丘平,丘平以嘴形回他:“一群傻逼。” “我是这儿的老板,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报警说被非法禁锢。谁被禁锢了?”环视一周,只有一群吃饱了跷脚的男生。高个儿说,“我们被关起来了,您看看我们拍的视频。” 那视频是温泉里拍的,闹哄哄,民警皱着眉迷惑说:“你们一帮高头大马的小伙子,被一个老太太堵在澡堂?”民警看着聋婆,聋婆示意自己是聋哑人。学生道:“她有武器!”“那个戴口罩的犯罪分子威胁我们了。” 第83章 民警招呼丘平:“您说一下,发生啥事了?” 丘平暗想这回麻烦了,这帮人骚扰康康没留下证据,他威胁他们却无可抵赖。雷狗赶紧上前道:“昨天我不在院里,院里就一老太太,一个女人,和一个残疾人。”丘平掀开裤脚,给他们看假肢。 民警看着学生们,一个个安然无恙,也不像被炸弹威胁被下了剧毒,笑道:“所以你们被老太太和残疾人欺负了?” 学生们觉得丢脸之极,没人回话。民警道:“不过视频里确实有威胁嫌疑。您跟我们回派出所吧。” 康康道:“哎我们也是自保,这些人摸我屁股,还说晚上要进我房间。如果不是聋婆和嘎子警告他们,我……” “你他妈胡说,谁摸你了?” 学生里有学法律的,高声道:“禁锢是禁锢,性骚扰是性骚扰,是两个案件。你告性骚扰,要有证据,要不我可以反告你诬陷!” 康康的话确实夸张了,当下心虚起来。民警问:“他们对您进行过什么骚扰,您能说清楚些吗?” 这时一男人从无人注意的角落走出来,道:“我听见了,女士说的话我可以作证。”说话的是那个病恹恹的常住客。 学生们群情激愤,指着那客人破口大骂。雷狗道:“警官,我们院里这几个人,没有道理平白无故禁锢人,更何况他们啥事没有。” 民警一想,这事也够荒谬的,一个瘸子、一个老婆子、一个娇弱的女人,在一荒僻的旅店绑架九个大学生?活生生一出现代聊斋。转头问大学生:“这位女士要告性骚扰,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此话一出,他们都害怕起来,闹到学校那里,事儿就太大了,万一立了案,岂不前程尽毁?比较怕事的几个立即说:“要不算了吧。”“人老奶奶也没对咱咋样。” 灰发民警笑呵呵道:“小伙子,非法禁锢可不是小罪,你们想清楚了。” 高个儿不甘心道:“就是禁锢了,这是家黑店!那个戴口罩的说,山那边的湖岸有只废船,船上有一对情侣在两年前的圣诞节失踪,尸体没找着。你快查查这事跟那家伙有没有关系。” 灰发民警道:“老元,你有听说过有人失踪吗?” “要有,那就是大事了!丢自行车都好几年没听说了,丢了两个人还得了?” 高个儿愤愤地盯着丘平,原来什么虎神全是他胡说八道。 灰发民警道:“老元,我看我们还是得去湖岸走一走,这一片没有码头,哪来的船?” 老元说:“走,看看去。” 雷狗和丘平没法,只好领着民警和几个大学生,一起越过杂林,走到那个僻静的湖岸。行路中,雷狗与民警并肩,互换了姓名,又介绍了圣母院的状况。丘平跟在雷狗后边,忽然感到前方的背影有点新奇。对了,雷狗从来不穿衬衫!自他们认识以来,一次都没有过;雷狗也不爱跟陌生人搭话,如果语言是金,这段时间他把家底全掏出来了。 这都为了什么呢?丘平很清楚。 雷狗脑子清晰,口才其实还可以,他少说话大概是性子使然,天生对别人不太有需求,练体育也选了个最独的球类,羽毛球不用繁复的沟通,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就行。可雷狗也说过,体育就是集体荣誉呢,羽毛球不还有双打吗?两人进退配合,互相成全,技术或许有强弱,体力可能有参差,打到一半甩拍走,那就一王八蛋! 丘平喊了声:“雷子。”雷狗微微转头。丘平追了上去道:“你最近不是跟一单位打球吗?” “嗯,带他们的人练练,有机会就参加业余赛。” “瘸子能不能参加?” “你?” “带我玩呗,我们不是老搭档吗。” “好,”雷狗点头,过了几秒,又笑道:“好,一起玩。” 雷狗的“好”字戒破解了,比平时多说了几个字。丘平感觉到雷狗整个人都放松了,心里也很是释然。 他抱住雷狗的肩耳语:“失踪是我瞎说的,但那艘船会不会有麻烦?” “见机行事吧。” 一行人到了湖岸。湖水平静如镜,哪里有什么船? 这出闹剧就这么结束。男生们在此度过了非常刺激的周末,一个个丧气又疲倦地离开。康康微笑在门口送客,“再见啰,感谢光顾圣母院,希望你们在这里过得开心。” 圣母院恢复了宁静,最后的树叶凋落黄土,水鸟迁往温暖的地方,严冬马上要降临了。 丘平好几次进林里找大福。他发现了一座简陋的砖房,外表像公厕,却上了锁,使劲地叫门也没人应答。那艘船也是无头公案,连着几个傍晚,丘平和雷狗去湖岸察看,船只却不再出现,仿佛那晚就是个海市蜃楼。 另一边,圣母院的成员越来越多。两个膀大腰圆的大汉找上了雷狗,说是“二姐夫家”让他们来帮厨的。圣母院是需要大厨没错,可也没轮到二姐夫指派!雷狗想让他们走,二姐夫就来了个电话,说“他俩以前开饭馆的,做的饭菜镇长可喜欢吃了,信我的,用他们没错。”二姐夫说话又快又飘,惟独镇长两字,一字一顿。 雷狗忍了这口气,把他们留下来。 丘平笑道,他俩做厨子浪费了,做将军挺威风的。小武说,他们在门口一站,就是门神了。丘平说,对,哼哈二将!这之后,大家都叫他们阿哼和阿哈,阿哼鼻子大,阿哈眉毛粗,他们的共同点是脾气忒好,不仅不像门神,甚至不像开过小饭馆的庖厨。 第84章 这一日小武拿了两只鸡回来,兴高采烈道:“信徒给大姨送了五只鸡,大姨让我拿来给大伙儿贴秋膘!” 大家都很高兴,眼巴巴等着哼哈二将做大盘鸡。阿哼说:“要杀鸡啊。”阿哈说:“要割鸡脖子啊。”小武说:“大哥不会不敢杀鸡吧?”哼哈二将低下头。丘平怒道:“杀鸡都不敢?对得起你们的职业、长相和封号吗?” 雷狗道:“嘎子杀吧,你胆子最大。” 丘平答应了,把两只鸡带到了后院。丘平看了眼b站的教学视频,顺利抓住了鸡的翅膀,握着小尖刀,慢慢靠近母鸡的脖子。他告诉自己,这是炸鸡翅、红烧草菇鸡腿、白斩鸡、葱油蔬菜鸡卷……如果交给日本人,可以做各种烧鸟串,蘸盐或刷酱,如果交给葡萄牙人呢,可以用peri peri酱腌制,做成烟熏辣椒烤鸡。也不用去那么远,广东人能做豉油鸡、盐焗鸡,做成鸡汤,再下现做的面片儿,不就是冬天最好的早饭吗? 等雷狗走到院子,发现丘平蹲在墙根发呆。雷狗笑道:“我们的大餐呢?”丘平指了指户外烤架,烤架后昂首挺胸走出了两只鸡,一边拍着翅膀,一边冷漠地看着他们。 圣母院又多了两只吃闲饭的。哼哈在后院盖了个小棚子,给鸡们遮风挡雨。他们发现后院挺宽敞的,一合计,索性盖了个蔬菜棚,在里面插种了葱、香菜、辣椒和几样青菜。一块区域养土,一块区域育苗,一排花盆种着花。 哼哈二将压根儿不会做饭,凑合着炒几样菜,不是没熟就是没味儿。镇长如果真爱吃他们做的菜,那就是成精的老乌龟——没舌头。 丘平认为,哼哈唯一的好处就是壮壮的、憨憨的,劳作起来一身汗土,孔武有力。他看着两人挤在厨房摘小白菜,心想他们脱掉上衣应该会蛮可观的,臀部也有弹性,不知道鸡把大不大? 正满脑子想象,来了个短信。雷狗:晚上一起钓鱼。 丘平一边高兴,一边发愁。 幻想里怎么放荡都行,现实里感情归向却只有一个,而且还是最不好惹那种。 作者有话说: 昨晚长途飞行,顾不上更新,抱歉哈。 第40章 鱼汤面 丘平一出门,就后悔穿少了。用手掩住口鼻,没多久手套就被温暖的鼻息沾湿,深吸一口气,冬夜的空气冰冷又清新。湖边有一星亮光,走过去,雷狗背对着他,把露营灯放在湖面上。 丘平搓着手说:“晚上钓鱼更有气氛吗?冷死了。” “晚上没有光,鱼会被这盏灯吸引过来。” “湖面没冻实吧。” “还没到时候呢。”岸边结了冰,大部分湖面却仍流动着水,粼粼映照着星光。钓鱼竿架在干枯草地,鱼线莫入银色的水里。 丘平缩着肩坐下来,探头看水面。“钓了鱼怎么吃?” 雷狗乐了:“钓到再说!自己去把饵挂上。”铁桶里蠕动着蚯蚓,丘平钩上鱼饵,手臂一挥,鱼线滑着弧线没入水中。 “你是老手。” “嗐,我打小跟着我爸……”丘平住了嘴,跟雷狗不能聊小时候的事,嘎乐可不是在什刹海边长大的。 雷狗帮他说下去:“从小跟着父亲在西海野钓,后来收费了,老头子抠门,不肯掏门票,但又戒不了钓鱼瘾,买了辆车去四环外的清河钓鱼。” 丘平闷闷道:“两老是开着这破车,遇到车祸死的,如果不是钓鱼这嗜好,老爷子不烟不酒的,至少能活到九十岁……我是说丘平他爸。丘平跟你说过这事吧,这家伙管不住嘴,啥都跟你说。” 雷狗不语。 鱼钩有动静了!丘平连忙收线,甩起鱼竿,一条草鱼扭动挣扎,甩落着满天水珠子。两人高声欢呼,雷狗帮着把鱼放塑料桶里,赞道:“牛逼,这鱼好大。” 丘平得意道:“牛刀小试,等会儿给你钓一条5斤以上的。” 丘平钓到了鱼,反而不想着红烧还是煮汤了。他身子微热,悠然坐在折叠椅上,小口喝着暖壶里的茶。这一晚天空清澈,星河密布,雷狗的脸在小灯弱光里镀着柔和的光泽,是画家凭着念想勾勒的轮廓,不完整却饱满。丘平心潮震颤,他要有纸笔,就会把眼前的景象画出来;画出来,便拥有了这一刻,间接地也算拥有了雷狗。 当然他画不出来,他没这技术,只会画王八。 雷狗抬眼道:“怎么不说话了?” “不能破坏这儿的宁静。诶,我平时有这么多话吗?” 雷狗笑道:“你不说话,跟太阳没出来一样,世界都不对劲了。” “不对啊雷子,你最近倒是话多了。公孔雀开屏,为了给母孔雀看。” “说什么呢。” “康康。” 提起她,雷狗就有怨气了:“你把我们丢在你床上,啥意思啊?” “这怪我吗?你们前后脚进我房间,挤得我没地儿睡,逼不得已把床让出来,你不感谢我啊。” 雷狗看着湖面:“别做多余的事,我跟康康啥事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丘平笑道:“我什么都没想。” 触及这敏感区域,两人都静默了。周围愈加宁静,心反而愈乱。所幸今晚的鱼很给面子,鱼钩又往下沉了,丘平赶紧拉了拉线:“霍,来了条鱼大王!” 这鱼力量很大,竟把丘平的竿扯得垂下湖面,丘平顺势走上了冰面。雷狗连忙护着他,“小心!”丘平被激起了竞争心:“想跟我比力气!你说这是不是大鱼怪?” 第85章 丘平又往前走了一步,冰面塌了一块,右脚陷进水里。雷狗从身后抱着他,“管它是什么,不能放过它!”有雷狗的保护,丘平信心十足地喝道:“何方妖怪,进你爷爷的碗里来!”用力拉扯,大鱼也挣着向前游,两边角着力。丘平呼着气,气息里混合着雷狗的鼻息,两股呼吸相互竞争,最后合成一股。丘平喊道:“走你!” 不料相扯的力量太大,鱼线啪一下断了。雷狗紧抱着丘平向后退,丘平才没栽进湖里。两人可惜地骂了一声!冰裂了一大片,大鱼遁入水里没了踪影。 丘平累出一身汗,感觉浑身暖热,发现雷狗抱着他没放手。雷狗说,你穿太少了,松开环着他的手臂,把毛线帽套在他脑袋上,仔细戴好。丘平像个孩子似的说:“鱼跑了。” “我们还有一条大草鱼,回去炖汤。” “也是。你知道今晚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什么?” “以前老觉得这湖太漂亮,怀疑是个假布景,钓到鱼才知道它是真湖。” 雷狗敲了敲他脑袋,“你这里装的事儿,全都奇奇怪怪。” 两人相视而笑。 这湖仿佛听懂了丘平的话,要给他点厉害看,湖面起了波澜,鱼在水里摆尾,夜鸟啼叫着拂过树梢,冰块相撞而下沉。 兴许还有虎神在山林巡视呢,脚步声在山间隐秘地回荡,周围热闹了起来。 他们待到冷得受不了,才拿着桶往圣母院走。雷狗看向湖岸道:“那边有个人。”走近看,原来是那个常住客。丘平招呼道:“宗先生,这么晚不睡呢?”宗先生微笑:“出来看星星。”丘平不无真心地赞叹:“您可真有兴致。”宗先生只是摇头:“兴致兴致,必须高兴才是兴致。我看你们两人很高兴,才是真有兴致。” 丘平摆摆手:“先生早点回去睡吧,明早我们吃鱼汤面。” “啊鱼汤面。” 丘平给他看桶里的鱼,“刚钓上来的,明儿鱼头鱼骨熬汤,加点儿胡椒粒儿和香菜,肉片成薄片儿,加二两新鲜面条,吃了准保一天都不冷。” 宗先生:“听着就香。明早见。” 第二天宗先生起得早。走进礼拜堂,他吃了一惊。一棵硕大圣诞树立在布道台边上,圣母院的壮劳力们全都围着树忙活。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马上要过圣诞了。” 小武:“可不吗?后天就是平安夜。” 丘平:“我们要住进一大群客人,十八个人。宗先生别嫌吵闹。” “怎么会,人多好,人多好。生意兴隆啊。” “差远了,是我们托关系找的客人。” 雷狗和哼哈固定树基,小武和丘平爬上梯子,把廉价批发的圣诞装饰挂在树上,小铃铛、彩球、袜子和麋鹿,最后还要缠上一串串的彩灯。几个圣诞老人的木偶,扫把一样靠着长凳上,丘平问:“这玩意儿忒重,别挂了,放哪儿呢?” “放树下吧。圣诞树下不得放礼物吗?”小武兴致勃勃道,“要不咱也来个礼物交换,每人准备一样,价格不论,抽到啥全凭运气。” 这话勾起了雷狗和丘平的回忆,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对方。丘平道:“别闹了,平安夜伺候客人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玩?给我递那个星星,我挂在树顶上。” 雷狗摸摸后脑勺,有点忐忑不安。他们第一次接待那么多客人,又是严冬,说不好哪个环节会出问题。他暗中问丘平,“范淋为什么会答应租我们民宿?” “欠我的呗。” “欠你?” “欠丘平的。我们帮网站做了很多事,现在网站上轨道了,说起来我们才是元老,现在她带着四五十人的团队,其中有我们的功劳。” “她也这么想吗?” “不然呢?你认为她来这儿住,不怀好意?”丘平感慨道:“那事之后,老范再不跟我们混了,不只躲着我们,年年同学会都不来,搞到好像她是被开除的那个。” 那次的失败,大家都付出了许多,人说“吃一堑长一智”,可他们智不见涨多少,却徒然生出许多疏离。雷狗也受到了伤害,不想再叠加任何负面的揣测。“那事不怨她,说不上欠不欠的。她愿意帮我们,那就对我们有恩,我们做得周到些,让她过个好节。” 平安夜一早就下起了雪。天微亮时,所有人都忙碌起来,扫除院子和大露台的雪,检查水管有没有冻住,清点仓库的储备。每个房间打扫干净,起居室放上足量的矿泉水、咖啡包和茶包。温泉的水用滤网清理一遍,备上冰毛巾和冰牛奶。 壁炉的通风口早就清理好,塞进柴禾,火苗在枯枝中朵朵绽开。起居室很快就暖得穿不住毛衣,丘平脱剩短袖t恤,可还热得气闷。他不敢解开口罩和帽子,只好走到大门外,让细雪扑打脸面。 从很远他就看到这行人。都跟他差不多年纪,男男女女脚步轻快,话声笑声明朗地传过来。大湖结了薄冰,雪花毛毛地覆盖草地、覆盖湖面,蔓延成无垠的雪原。多亏了这场雪,没人投诉山路偏远难行,手机老远就掏出来了,一路行,一路拍。 范淋踏入铁门,欢快地张开手臂:“嘎乐同学,你跟雷狗找了个神仙宝地啊。” 丘平跟她抱了抱,“辛苦了,这一路累不累?” “嘿,头一回听你说关心人的话。” 第86章 “我嘴里不说,心里默默关心着呢。”丘平不再扮演嘎乐,本性尽露。范淋诧异地看着他。雷狗在一旁道:“进去吧,里面有热水有茶。” 一行人踏进礼拜堂,又惊呼道:“哇塞,真的是教堂。”四米高的圣诞树成了视觉焦点,粗制滥造的饰品和塑料树叶,在礼拜堂的衬托下显得华丽庄重,众人在各处拍照取景,赞叹这建筑的美和罕见。 范淋拉住雷狗的手臂道:“哥们儿,你们怎么找到这好地方!早不请我来住!” “我们也刚收拾好,开业两月,没几个游客。你帮我们宣传宣传。” 丘平道:“之前来了一帮大学生,在网上到处骂我们,本来没几个订单,现在更没人来了。” 范淋看看丘平,又看看雷狗,好奇心溢于言表,她指着两人道:“没想到你们俩……” 丘平和雷狗心一凛,都知道她指的什么。丘平脸发热,第一次嫌弃嘎乐的白皮肤,一脸红就很明显。好在范淋不再往下说,风风火火走进起居室道:“这里wifi咋样?我下午有个会,晚上还有个会……这他妈破公司,我一年没休息了。” 雷狗还没回答,就被她的助理打断了,让她去接电话。康康一脸担心道:“这些客人一来就问插座,问wifi,不是来团建的吗,怎么都开始打键盘了?” “互联网企业就是这鸟样。”丘平道,“互联网,人类最烂的一个发明,从此你随时被找到,也理应随时被找到,躲到鸟不生蛋的圣母院都救不了你。” 康康笑道:“有人找不好吗?没人找才可怜呢。我去给宗先生送姜茶,这里交给你们啦。” 丘平被这话刺了一下,愤愤道:“康康是说我很可怜吗?除了殷殷这骚*隔三差五给我发黄图,就没人找我了。一个人没有。” 雷狗开解道:“你太敏感了。你又不出去,没人找有什么关系,在这里过得好就行了。” 丘平白了他一眼。差点忘了,雷狗就是那个囚禁他的大魔王。这些日子他不能说不开心——实际上他吃得多、睡得香,跟所有人都相处和睦,跟雷狗之间暗送的电流让他心潮澎湃,做春梦的素材也不少,但生活空间未免狭隘。这些人带着社畜的气息来到圣母院,激起了他对城市生活的念想。 “现在他妈连抱怨加班的资格都没有了,”他惆怅地想,感到了被遗落在繁华后头的寂寞。 第41章 换礼物 圣诞树的灯点亮了,圣母的脸浮现在暖黄灯光中。这理应是个平静安详的夜晚,平安夜,圣洁夜。 起居室是另一番光景,壁炉散发出暖气,火锅升腾着热雾,怕热的都穿着t恤短裤,冰啤酒冰可乐大口大口地喝。圣母院开业以来,从没那么热闹过。丘平的口才和社交才华在这里大派用场,活络气氛,照顾边缘化的人,给他们讲现编的段子。 范淋在工作吃饭之余,目光一直黏着他。嘎乐简直成了另一个人,可他的语调措辞和身体动作却又那么熟悉…… “雷狗!”她唤道:“过来喝一杯。” “好,”雷狗坐在她对面,“很久没跟你喝了。” “大学里我就喜欢跟你喝,痛快,不磨叽。最近过得挺好的?” “挺好。” 范淋细细打量他,看得雷狗有点心虚。她扑哧一笑:“你跟柏神在一起之前,我一直以为你跟丘平会好上。” 雷狗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俩常常在一起,丘平有时挺烦人,偏你不嫌他。” “我嫌他。” “那你是打不过他,还是有把柄落他手上?咋就不把他赶走。” “赶不走,他太他妈粘人。” 范淋哈哈大笑,“你俩真甜啊。” “说谁坏话呢那么开心?”丘平坐在范淋身边。 “在说甩掉你的渣男。” “大过节的,能不能说点舒心的。” 范淋好不容易找到乐子,当然不愿放过:“不是我要挑拨离间,你没发现雷子特别惯着丘平?” 丘平和雷狗异口同声:“没有”“造谣!” 范淋托着腮:“时过境迁我才说,如果雷子先向丘平表白,就没嘎乐你什么事了。” 丘平和雷狗都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偏偏范淋异想天开,女巫一样对着火锅的热气道:“雷子嘴里不说,热情都闷在心里。他也不明白自己情归何处,所以丘平跟嘎乐在一起后,自暴自弃去找了个女生谈恋爱。谈恋爱了嘛,还天天跟丘平黏一起。” “打住,”丘平打断他,“是我……不,是樊丘平莅临指导这只纯情菜鸟怎样谈恋爱。雷子不会哄女孩,丘平给他找吃饭的地儿,带他去买礼物,给他安排约会,到你嘴里怎么变得那么扭曲。” 范淋笑:“你就欺骗自己吧,丘平朋友一大把,为嘛要花那么多时间在雷子身上。” 丘平和雷狗都有点不高兴,丘平尤其不爽:范淋就是来恶心他们的吧!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登时尴尬起来。范淋才察觉到他们的脸色,慢悠悠点了根烟说:“生气了。你们以前怎么开玩笑都行,咋变得那么敏感?” “姐姐,你咋不反思自己的话有多离谱?”丘平反唇相讥。 范淋笑道:“对不起了,我郑重向你们道歉。”她站了起来,坐在雷狗椅子的扶手上:“我刚才就觉得,我们好像回到了大学的时候,那次跨年party,记不记得?” 第87章 “记得,”雷狗说。 范淋怀念道,“那时候真好,啥都可以说。发疯啊,闹啊,热血啊,现在全都没了。” 听了这话,丘平和雷狗的心头一软。范淋抽烟的模样还跟大学时一样,她性子急又烈,只有抽烟时整个人很安静,任由烟雾模糊掉她和周围的现实。丘平是爱她的,这些年友情无以再续,他一直耿耿于怀。他拉住她的手说:“现在也挺好,朋友还在。” 范淋眼里情感漫溢:“嗯,还在。当时发生了很多事,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全都他妈的狗屎。但是有些东西还在,就是说啊,这个世界还没烂掉。” 她摸着雷狗的脸,手掌一路伸到他的领子底下。雷狗皱眉:“又想干嘛呢?”要制止她的骚扰,但太迟了,范淋迅捷地从领口抽出了一条项链,嘻嘻笑道:“我就知道这玩意儿还在!”她像找到宝藏的孩子般拍手:“丘平送你的项链!” 丘平的心跳加速,脸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我没猜错,你一直爱丘平,”范淋大笑,“有物证,有人证,不能抵赖哦。” 丘平:“你这烂女人,住嘴吧,想看我跟雷子打架是不?” 雷狗把啤酒塞她手里,“别胡扯了,喝酒!” 范淋扯开铝扣,汽儿冒了出来。她举起啤酒说:“干杯,为我还在的朋友!” 范淋带头喝了起来。她是女中豪杰,极具煽动性,餐桌上的声量直线飙升,空啤酒罐摞了一地。丘平时不时瞥向雷狗。雷狗没把项链收回衣领,任由项链的小刀坠子在胸前摇晃。他是什么时候戴回项链的? 丘平的心乱了起来。范淋的话自然是臆想,可逻辑上……也说得过去吧。如果情感关系也是薛定谔的猫,在揭开盖子之前,每一次行为、话语、眼风和心念,都没有100%确定的归属呢?或许在某次揭盖的时候,范淋描述的确有其事。同样的事件,同样的细节,兴许述说的是另一个真相。 打住樊丘平!他截断自己的幻想。别意淫了,雷狗不可能暗恋你,他对柏神也是真情实感,这是所有人都能感知到的。 反过来,他有没有暗恋雷狗呢?丘平慌了。回想大学的相处时光,每一幕都走了样,每个反应和目光都别有意味。或许他真的暗暗喜欢过雷狗?范淋对他的过去下了咒语,掀开了一个秘密的平行世界。 丘平认为自己喝得太多了,以至于过去变得软糊糊。他分不清记忆的真假,也不确定现在的因果是不是自己的想象。他看到四面佛竖立在跟前,每一面,向着不同的方向。 有人叫他拿冰块,有人跟他交换微信。他们吃完饭,转移到起居室。雷狗在给壁炉添柴禾,聋婆和哼哈把碗筷摞成山高,宗先生在壁炉边和人下棋。年轻的住客们聊得高兴,丘平听到他们说,这里美得很,真想啥都不干在这里生活一年半载。 其中一人拿出口琴,吹起了《送别》。口琴声代替了喧闹,大家住了嘴,听着乐声与窗外雪花连成一片。人纷纷坐下,沙发不够用,便坐到地板上。 丘平也坐了下来。地板很暖和,整个房间都很暖和,丘平挪着屁股,直到一个射灯照不着的角落,脱下了帽子和口罩。没多久,雷狗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口琴在吹别的歌,旋律很熟悉,想不起歌名。丘平感觉自己软化了,跟汤锅里煮的面条一样,简直无法立住身体。他歪着身,靠在雷狗肩上。 雷狗没有推开他。过了一会儿,雷狗环着他的腰,让他贴得更紧。 这个角落许是无人关注,他们心安理得,无所畏惧。 丘平想起,他其实并没有喝酒,因为不想摘口罩。可他还是感到了眩晕,绵软,周围没了轮廓,全都只是勾勒出雷狗的背景。因为这世界只有他是实际可触的,其他都如烟如雾,一文不值。 丘平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找回“自己”,口琴声停了,他站起来,帮忙收拾狼藉一片的起居室。掀开窗帘,风雪大了起来,显得室内更是安全温暖。 他问:“人都哪儿去了?” 小武道:“去礼拜堂了,他们要跟圣诞树大合照!做客人真幸福,咱干死干活不晓得几点才能收拾完,要不咱也玩个交换礼物多好。” 雷狗:“你有礼物。完事后给你买辆电动车。” “真的吗哥?” “嗯。” 小武高兴了,他每日来回圣母院,早想有一个代步工具。康康道:“我呢?教练不准偏心啊。” “你也有,你想要什么?” 丘平说:“给康康买个望远镜,她想放在露台上看天鹅。”康康笑道:“嘎子最了解我。” 突然灯灭了,漆黑一片。 呜哇声此起彼伏。小武喊道:“停电了我操!”丘平:“礼拜堂好像也没灯了。”雷狗道:“可能是跳闸。嘎子和康康去礼拜堂照应客人,哼哈陪着聋婆,不要到处走,壁炉还有光。小武咱俩去配电室看看。” 丘平和康康拿了手电筒,走进礼拜堂。礼拜堂里手机光乱闪,客人们慌张地挤在一起,嘈杂得很。丘平高声道:“没事!应该是跳闸了,很快会来电。”范淋急道:“我马上要开会了。”“没网线吗?” “很差,时断时续的。” 路由器全都停止运作,wi-fi已不可用,丘平没有经验,不晓得风雪天会对网络信号造成干扰,这回圣母院成了孤岛。大家只好坐在长凳上,静待恢复供电。 第88章 没了网络,不止无事可干,而且还没了安全感。圣母院成了蛮荒之地,几乎没人说话,一些人用手指敲打椅背,一些人心里哼着音乐来缓解紧张。 范淋烦躁地刷新软件,不管怎么刷都卡在同一画面上。她抱怨道:“这会议挺重要,还要多久才通电?” 小武跑进来说:“不是跳闸。电话打不出去,彀哥去村里找人修理。” “这大雪天?” “那也没办法,总不能一晚黑漆麻茶吧。” 其他人急道:“必须通电!没电这里咋住人。” 康康拿出蜡烛,微笑道:“大家别紧张,平安夜点蜡烛蛮有气氛的。来,帮我把蜡烛立住了。”宗先生分出蜡烛,大家接过了,在周围点燃了一圈。蜡烛发出暖光,人心便稍微安定。 丘平安慰范淋:“着急也没用。难得老板找不到你,咱好好过个平安夜。” 范淋白了他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回心一想,穷乡僻壤,孤独旅馆,着急确实于事无补。她索性把电脑放在一边,道:“大家把手机都关了吧。” “关了?” “从现在到电力恢复,谁都不许用任何通信产品。咱过个平安夜,宁静夜,他妈没电话骚扰的晚上!” 下属们面面相觑,然后一个个关了手机。 圣母院一时静如废墟。范淋拿着酒瓶,活泼泼道:“我们玩游戏吧,有什么提议?” 没道具,也没手机软件,而且人不少,短时间没人想到点子。丘平看了眼圣诞树倒:“我给大家个建议,咱来交换礼物吧。” “我们没准备啊。” “现准备就行,”丘平扫视这一圈人,“大家伙想想可以拿出什么礼物,不要那种鸡汤书、星巴克杯子、网红玩具之类没用的玩意儿,要跟自个儿有关系的,自个儿真正喜欢的,哪怕是家里一盆多肉、一句祝福还是游戏皮肤。行不?” 大家没其他更好的主意,便答应了。他们写了名字,放进一个矿泉水纸箱里。康康在丘平耳边说:“会有人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贡献出来吗?” 丘平耸耸肩:“反正肯定比预先准备礼物有意思。” 一个穿皮裤的女孩走出来说:“我的礼物,听好了啊,明年情人节陈奕迅香港演唱会门票两张!”众人大声喝彩。“这个别抽了,我买行不?!”“不行,看谁手气好了哈。”“为啥送门票,被男友甩了?”“少废话,不要我收回去。”要,必须要啊。” 抽到的人兴高采烈,当场干了一罐啤酒。明一块暗一块的礼拜堂人声沸腾,临时想出来的礼物更走心,也更有趣。没人在意停电,烛光中的圣母院反而有脱离现实的、古老又温暖的意趣,市里任何装饰华美的场所无法取代的,独特的圣诞氛围。 丘平叉着手,旁观这与他无关的热闹,目光缓缓转向范淋。范淋抽着烟,不表态,目无表情。 等大家所有人都说完了,范淋站起来,嫣然一笑。她一下变得活力充沛,朗声道:“我一没有生活的工作狂,没时间看演唱会搞对象,也没功夫学乐器养植物,但有一样东西,姑娘有钱!” 大家起哄:“有钱还要啥对象啊”“有钱赛高”。 “所以呢,我准备送钱。五封两万块的红包,谁抽到算谁的。” 欢呼声大作!丘平拍手烘托气氛:“老范局气!一出手就大杀四方。”抽奖的盒子发着金钱的光,大家搓着手,念念有词,两万块也算是小横财了,何况这是个好彩头——深山老林停电夜,福祸相倚得横财,想来就带劲。 范淋靠在长椅边,悠然抽着烟,只有她一点都不激动。丘平走到她身边问,“没事吧你?”范淋眼神有点迷离,笑道:“喝多了。” 第42章 信望爱 零时二十分左右,圣母院来了电。大家也玩尽兴了,拍完照陆续回房间休息。他们问范淋要不要扶她回去,她说她在礼拜堂待会儿。丘平在礼拜堂陪着范淋,一边等雷狗回来。 “工作狂不开会了?” “都一点了,我老板抱着女朋友在床上搞着吧,哪有空理我。”她又想抽烟,烟盒却空了,“你有烟吗?” “我们这儿没人抽。” 她叹了一口气。过了一阵又说:“如果永远不来电多好。” “嘿,脆弱起来了?” 她抱住丘平,“嗯,累了。” 丘平摸摸她脑袋,感觉她的额头和脸颊都冰冷冷的。“度假就度假,别想有的没的。” “你知道今晚的会议有多重要吗。” “多重要?会爆发核战争,明早太阳不升起来了?” 范淋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是嘎乐,嘎乐不这么说话……你怎么变那么多了?” “核辐射变异呗。” 范淋沉默。丘平宽慰她:“除死无大事,你单位那点鸡毛蒜皮算个屁。你身处的圣母院,70多年了,经过核危机,经过人变恶鬼,现在圣母还坚守岗位信望爱,那些坏人呢,早入黄土了。” “还真不是,坏人的子孙大多享尽福贵。” “子孙也有死的一天,也有落魄的那天。不死的是信念,不朽的是爱。” 范淋忍不住乐了:“你太不是嘎乐了,你是樊丘平。” 丘平说:“我是樊丘平。” 范淋充满感情地看着他。过了半晌,她幽幽道:“我很想念丘平,我对不起他。我穷要饭了,也不该继续拿着股份,给这狗公司干活儿。” 第89章 丘平笑道:“你这话太傻逼了,干嘛跟钱过不去,换我我也去。” 范淋直起身,摇摇头:“拚尽全力,最后还是一场空。我们今年业绩没达标,也没找到稳定的盈利模式,年底要裁员了。今晚的会,是我拉着我上司开的,想要延迟减员,多给我们一季度时间。” 丘平惊诧地骂了一声“我操”,很为她难过。 “其实也是垂死挣扎,不会有什么效果。我刚想清楚了,一季度后不会有转机,二季度也不行……行业在衰退,规模肯定会裁剪的。今晚走的五个,不算运气不好,早出去,早另找出路。” “那五份两万块红包?!”丘平吃了一惊:“你真喝多了,裁员那么随意的吗?” “半年后我可能也得找工作了,谁走都一样,那红包当作给他们好好过节。” “哎。” 原来交换礼物的游戏,竟是生计的俄罗斯轮盘!丘平不知道范淋要怎么面对她的下属,想想都窒息。 大门打开,雷狗带着风雪走了进来。他顿了顿满脚的雪泥,拨了拨短发上的雪霜。 范淋迎向他,笑道:“圣诞老人给我带礼物啦。” 雷狗举起手上的两瓶米酒,“村里只有这个了,自己酿的。” “行啊,”她接过酒,“今晚我们在这儿喝个够。我倒下了不用送我回房间,我在礼拜堂睡。” 雷狗给丘平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丘平用嘴型说:“没事,陪她喝呗。” 风雪吹了一晚,圣母院的壁炉也烧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丘平打着哈欠,清理炉灰,添上新的燃料。范淋卷缩着睡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身上盖着雷狗的外套。 有些住客已经起床了。餐桌上摆着白粥咸菜。烤箱里热着买来的吐司,哼哈两人一个煎鸡蛋,一个切橘子。康康给茶包或速溶咖啡倒上热水。 丘平掀开窗帘,玻璃窗蒙了一层雾,什么都看不清。一人在窗外,抬手擦拭玻璃上的水雾,清亮处露出了雷狗的脸。丘平的心情顷刻变得明媚无比,笑道:“嘛呢?”雷狗打个手势,让他出来帮忙铲雪。 院子的雪堆了一指厚,刚进三九天,京郊气温在零度上下徘徊,到了中午雪融化,下午便会结成滑溜溜的冰。两人忙活半天,把通道的雪清理干净,还开了一条到湖边的道。可能因为地下有热泉,湖水始终冻不结实。雷狗在冰湖划了一条界线,警示游客不要越过危险区域。 丘平干得一头汗,抬头看,男生女生们三三两两在冰湖玩儿。处女地被踩出一对对脚印,嬉笑声此起彼伏。蓝天非常清澈,放眼看去,山头也覆着薄雪。丘平心想,人说美景让人忘掉烦嚣,以前以为是套话,却原来天地间的开阔纯净,真的会渗透精神世界,平息杂杂碎碎的忧思。 虽然只是暂时的。 丘平长叹了一声。但他很快从悲悯情绪中挣脱,戴好口罩,笑着走去冰湖。他帮他们拍照,凿了个洞教他们钓鱼,跟他们打雪仗,怂恿他们脱衣服跑去温泉……最重要的是向他们宣传圣母院,请他们介绍朋友过来,在网上多说好话。 下午时分,这行客人收拾离店。康康微笑在门口送客,“再见啰,感谢光顾圣母院,希望你们在这里过得开心。” 范淋拥抱了雷狗和丘平,拍拍他们胸膛说:“谢谢招待,圣诞快乐。”她又对丘平说:“你昨晚说的是真的吗?” “我说什么了?” “你是樊丘平。” 雷狗就在旁边,丘平道:“当然不是真的。” “等丘平回来,我们再一起喝酒,你说他乐意吗?” 雷狗回答:“他会的。” “我等着。”范淋微微一笑:“祝圣母院生意兴隆,日日满客。” 范淋的嘴有灵气,圣母院的客人多了起来。这有她和团队帮忙推销的功劳,互联网行业的人有人脉有方法,不用太使劲,就淹没掉网上的一些差评。另外也是进入年尾假期季,正是京郊民宿火爆之时。 离满客还有差距,但客流眼见地增加,着实让人欣慰。 只是客人越多,暴露的问题也越多。有一天快到凌晨了,来了奇怪的客人。那晚丘平值夜班,在栅栏门口看到一个奇胖无比的人走进来,到灯光处,才看清是两人披着同一件大衣。一对三十来岁的情侣,说话有浓重北京口音,但话很少,一来就要了一间角落房。 第一次投诉是在他们进房后十分钟,他们抱怨卫生间的花洒水流太小,那男的烦躁说:“稀稀拉拉的小狗撒尿呢吗?”他们卫浴用的是便宜杂牌,出水跟大牌的自然不能比。这不是丘平能解决的,只好一再道歉,给他们换到湖景房。 第二次是换房二十分钟后,他们投诉沐浴露有股怪味儿。沐浴露也是小武采购的,倒是大众品牌,但是在货架上落灰的蛇皮果味。丘平也不能解决,只能道歉再把自己的肥皂存货送出去。 丘平预感今晚是个不眠夜。第三次他们要冰块,第四次要牛奶。丘平见床上一片狼籍,心想下回他们千万别要鸡蛋或棒球棍之类的。到了半夜三点多,丘平昏昏欲睡之际,客房来电震天价响起,那边急促的声音传来:“快过来!要死人呐。” 丘平急出一头汗,到房间一看,原来是床单被撕扯成两半。这事儿也离奇,床塌了还能想象,糟蹋床单到底是个什么玩法?丘平叫醒了雷狗,两人孙子一样道歉,又给换了另一间房,然后一起回到那面目全非的湖景房。 第90章 四处弥漫着难以归类的气味,毛巾和纸巾散落一地,各种液体洇湿了沙发和烂糟的床单。玻璃窗粘着口红,底下扔着撕烂的内裤。丘平和雷狗对看一眼,哭笑不得。 丘平感慨道:“这两人挺让人佩服,长途跋涉跑来这儿玩,是我的话,就近祸害市里的酒店得了,还能叫外卖叫快递,拓宽游戏种类,探测人类极限。” “少说废话,干活儿。” 丘平实在不想触碰那些湿漉漉的玩意儿,蹲地上装模作样在捡垃圾。他又道:“你看过一群人乱搞的片子吧,弄出的东西都没这儿壮观,这客人是人才啊。” 雷狗本来已经很恶心,皱眉道:“闭嘴。” 丘平笑骂:“我操我的肥皂剩半块了,还有半块在谁里面?” 雷狗把脚边的毛巾踢向他。羽毛球高手就是脚法好,这一踢不偏不倚正中丘平肩膀,毛巾散开,里面的半袋牛奶“啪”一下,洒在了丘平身上。奶喷到了丘平的脸颊和下巴,淋淋漓漓的沿着脖子往下流,丘平大骂一声,忙不迭擦拭身上的奶渍。“纸巾呢?”丘平愤愤道:“恶心死了。” 雷狗只在那边笑。丘平眼神凶狠:“我是不是很性感啊?你看得很爽?快来帮我!”雷狗这才给他拿来纸巾,半跪着帮他擦拭清理。 抬眼就是雷狗的脸,丘平心猿意马起来,房间里复杂的气味,凌乱的床铺,让他心里又酥又乱。他凑近雷狗轻声道:“帮我舔干净也行。” 雷狗伸食指抵住他的额头说:“你是冰淇淋呢?” “嗯,草莓味的。” 雷狗笑了,“你对我发什么骚?”掀开丘平的衣服,帮他擦干净胸腹的奶渍。这事他做得驾轻就熟,没经过一秒的考虑,仿佛这是他该管理的区域。丘平进一步道:“你就说你喜不喜欢?” “不喜欢,你正常一点好吗。” “不诚实。” 雷狗不语,帮他擦好后,纸巾往地上一扔。丘平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嘴唇蜻蜓点水似的,碰了碰雷狗的耳朵。雷狗身体一颤,耳垂烧起来一样。“别这样……”雷狗抗议,但语气并不坚定,反而勾得丘平心痒难当。 “雷子,再问你一次,我把自己交给你,要不要?” 雷狗不回答。 “‘不’就一字,用不了两秒。”丘平继续进击。 雷狗被他缠得没办法,随口道:“你要怎样把自己交给我?” 这一问丘平倒是很难回答,怎么交,难道要一条条指导吗?他道:“亲我。脱我衣服,可以先脱上身。” 雷狗不说话。 “亲我脖子,你想亲哪儿亲哪儿。”雷狗的气息暖和他的脸,两人靠得很近,丘平想,亲一亲很方便嘛。情欲在心窝熊熊燃烧,他继续说:“你可以拉开我的裤子,亲我肚子,使劲拍我屁股也行……” 雷狗打断他:“住嘴吧。松开你的爪子,自己站起来。”丘平身体化了水,就是不肯放开雷狗。“要不换我亲你?你想我舔哪儿,我听你的。” 雷狗终于粗暴地扯开丘平的手。越过边界了!雷狗的脑子不由自主地随着丘平的骚话,生成出一个个画面,比话里的描述还要过分,还要不堪入目。他感到羞愧,有一种犯禁的偷偷摸摸的愉悦,这愉悦让他更是不安。 丘平双肘撑着地,挑衅地笑道:“别装什么都不懂,就算没看过这类片子,在我们家客厅住过那么多天,听过我跟他怎样做吧?” 雷狗欺身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丘平,按住丘平的嘴,“不准说话。”不能放任这家伙,越说越过分了! 丘平兴奋得硬邦邦的,点点头。雷狗的手劲太大,他呼吸受阻,白皙的脸微微发红。雷狗一放开他,他就捕猎似的咬向雷狗的唇。雷狗受疼,怒而把丘平压在身上,也不知道脑子怎样发出指令的,他发现自己扒开了丘平的裤子,大手掌拍向他屁股。 两人在地毯上打滚,挣扎。雷狗想揍丘平,想把他撕开吃了,野蛮的冲动占据了他的理智,可体现在动作上,却哪里是要吃人的样子?丘平假惺惺地反抗着,任由雷狗掀扯他的衣服,任身体碰触身体,骂着笑着,眼里含着水。 雷狗没办法,他制服不了丘平,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 正角力之际,门口一个声音说:“啊……抱歉,我该敲门的。”说话的是宗先生。雷狗和丘平立即坐起身,尴尬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凌乱,身上出了薄汗。 丘平很多余地说:“有两个很会玩的客人,弄乱了房间,我们在收拾。” “是礼拜堂那两个人吗?”宗先生不知如何启齿似的道:“我刚从外面散步回来,见到他们在礼拜堂里……在礼拜堂里……” 雷狗和丘平立即就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们定下心神,装作无事地站起,雷狗清了清嗓子道:“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多谢你特地过来通知我们。” 丘平:“这么晚了,您回房休息吧。” “我不困,跟你们一起去。” 快步走向礼拜堂。破晓的微光从走廊窗帘的缝隙透进来,室内却还是灯光幽幽的,礼拜堂更是昏暗。 只见那两人躺在长凳之间的廊道,抱在一起,不做一声。直到丘平和雷狗走近,他们才哇呜惊叫,指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挂着一个上吊的圣诞老人。 丘平呼吸一滞,抓住雷狗的手。雷狗抱住他道:“别慌,是玩具。”圣诞老人垂着两条木头腿,身形只有人的一半,是他们装饰圣诞树时买的廉价装饰。 第91章 “谁开这天杀的玩笑!”丘平很是愤怒。 “最好是个玩笑。”雷狗道。 第43章 恶作剧 他们思来想去,决定报警。吃完早饭后,灰头发的民警又来了。他望着横梁上挂的圣诞装饰,叹道:“按理说圣母院是个教堂,有上帝保佑,你们这儿咋老出事呢?” 雷狗道:“这东西是半夜挂上去的,我们值班前台在收拾房子,大门向来不锁,有人趁这个时候溜了进来。” “小雷,你确定是外面的人?” 雷狗其实不确定,民宿里有七八名住客,彼此萍水相逢,谁知道有没有个心理变态在其中?但他不想怀疑住客,更不愿牵涉自己的员工,更何况有人看不顺眼圣母院的话,那必定是村里或邻村的人,断断没有无缘无故制造恐慌的。 “常理猜想,不会是里面的人。” 民警老马想了想:“那咱立个案,展开调查吧。” 丘平在雷狗耳边道:“别闹大了,对民宿声誉影响很坏。”“不弄清楚,万一之后出事怎么办?”丘平束手无策,耸耸肩。 那一对男女突然说:“甭查了,是我们吊上去的。” 众人吃惊地瞪着他们。女人踏前一步说:“咱闹着玩儿的,散了吧。” 雷狗:“这事不能闹着玩。” 男的一副我是大爷我怕谁的语气道:“要不您告我们破坏财物,这玩意儿我赔了!陪您双倍价格,还有那麻绳,剪刀,清洁费,您说个价。” 老马:“不是你们干的话,不能乱认。不是赔钱的事儿,今儿吊个假人,明儿要是吊个真人,你们赔得起?” 那一对情侣为难地对看一眼,最后还是坚持道,这是他们干的恶作剧,百无聊赖弄来吓唬人的。雷狗和老马商量了一阵,最终只能不了了之。老马小声对他说:“有人对圣母院有恶意,你们小心点。” 那对情侣又住了一晚才走,康康在门外送客,绽开个职业微笑道:“再见啰,感谢光顾圣母院,希望你们在这里过得开心。” 男的混不吝说:“这地儿景色挺好,但里面啊,纸糊似的,品质那叫一个次!你们琢磨琢磨,改善一下设备,以后咱还来。” 丘平假笑道:“欢迎再来玩。这圣诞老人送您了,回去给您老婆当礼物。”男的脸色一沉,把圣诞老人扔到一边。 两人一走,小武说:“啥意思啊,那女的不是他老婆?” “必定不是,要不他不会一听到立案调查,立马就慌了。” “就是说不是他们的恶作剧吗?我靠!” “你的脑子呢宝贝儿,”丘平叹道,“那两只畜生,把自己吊上去乱搞的可能性还大点。” “客人怎么玩不关我们的事,回去干活儿吧。”雷狗摆摆手,转身走向院子。 丘平看出雷狗很苦恼,圣母院问题一大堆,因为没预算,也没经营旅馆的经验和人脉,家具家电布草全都是样子货,洗浴备品很敷衍,厨房餐食简陋单调,安保也漏洞百出。这不是长久之道,以后必定事故颇出。 还有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圣母院的地点太偏,加上二姐家捣乱,时不时封堵桃林的路,流通实在麻烦。说到底,全部的根源在于——没钱。 春节前圣母院来了几拨团建,散客也不少,他们忙得不可开交,所幸再没出意外。雷狗是最辛苦的那个,外面要应付各种关系、操心财务运转,里面提行李刷马桶修水管扫院子,壮丁该干的活儿都得干。还要忍受丘平对他的炼狱考验。这家伙正常的时候像只吃苦耐劳的驴子,不正常的时候就是只妖贱野猫,可怕的是自己的目光没法离开他,正常不正常都得受着。 他也没办法真正拥有他。谁能真正拥有一只猫呢?他随时都会出走、消失,像大福一样。 这个年关过得患得患失,雷狗手里好像攥着许多东西,却脆弱如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指缝流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充实的,甚至接近幸福,大半年前他认为经营圣母院是突发奇想,是人生的一次脱轨,现在他越来越相信,说不准圣母院一直就在等他回来,是他命中的归属地。 年二十八,村里张灯结彩准备过年,他在土地公前的广场算命。武居士摆弄着竹筹子,忙碌地运算半天,然后拈胡微笑道:“好,好。这卦主‘苦尽甘来’,来年是财名双收,家业蓬勃啊。”雷狗很是高兴,“武叔的意思是,明年圣母院就不那么难了?” “哎,经营事业哪能不难,只要不遇到大劫天灾,有问题解决问题,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武叔说得对。” 雷大娘在旁叉手道:“就是说啊,来年还有很多坎儿。这旅馆干得太辛苦了,要我说,趁早别干了。” “不辛苦,哪有你跟我爸卖水果辛苦?最近客人多了起来,来年我多请俩帮手。” “是啊,”康康帮腔:“咱民宿越来越火,客人都说北京郊区几千家民宿,没一家有我们这么漂亮的风景和温泉。” 雷大娘拉住她的手:“多亏你在那儿,要不客人都不爱来。”大娘喜欢康康,认为她温顺而不愚钝,俏丽而不妖邪,端是个理想媳妇,老太太轻拍桌子道:“武哥给算个正经的,戬彀明年能不能成家?” “不能,”雷狗给自己下了定论。 “小子闭嘴,”雷大娘推了推儿子的肩膀,“武哥你算算。” 第92章 武成功眯眼笑道:“年轻人的婚姻可不兴催,越催他们越跑。说白了他们要不要成家,没咱啥事,咱别瞎掺乎。”武成功转换到了长辈模式,再不是算命佬的口吻。 雷大娘还想再说,雷狗已经不耐烦地站了起来,问康康:“嘎乐去哪儿了?”他东张西望,广场里紧凑地摆了十来个摊子,算命的、把脉的、写春联的、卖水果和年馍馍的,算是个小小的年集。雷狗和丘平每天都带住客来光顾集市,给村民带来点收入。 康康说,去大姨院子了吧,那边好热闹。雷狗信步走到村里最大的砖房,没跨进门槛,就听到人声沸腾。游客都聚集在里面了,大姨拿着硕大的毛笔,在画一张齐人高的太岁符,身体端直,气势如虹。丘平在边上配音似的,用沉稳的声音道:“太岁如君,众煞之王,冒犯太岁,衰运缠身。” 桌上放着一个太岁印章,一叠白t恤。大姨画完的符咒放进大铁盆焚烧,烧得兴兴旺旺的,然后舀出灰烬,混在朱砂印里。丘平道:“今年犯太岁的,买一件太岁印章限量版t恤,年初一穿身上,保你来年平平安安,衰运退走。” 这一套仪式雷狗从未见过,料想是丘平和大姨琢磨出来的。 大姨对丘平喜爱得很,就差收他为关门弟子,可雷狗知道丘平根本不信神也不信鬼,他信的是大姨在村里的话语权。从游客身上赚来的钱,他统统不要,都给大姨当“好话费”了。时至今日,村民渐渐接纳了圣母院,这“好话费”功不可没。 丘平对雷狗打了个眼色,让他配合演戏。雷狗摇头,他可不愿亵渎神明。丘平用唇形说:“迷信!愚昧!蠢驴!”雷狗笑着回他:“回去收拾你。” 雷狗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满是喜爱。眼前这人是他见过最大的倒霉蛋,衰运夺走了他的一切,可他现在比谁都要生龙活虎,横着眉、呲着牙,跟煞气面对面硬抗。雷狗不得不信,他是真有本事化解太岁吧? 游客们买t恤,又买了些符、手串之类的,年前人花钱总会豪爽些,大姨乐得笑眯了眼。这时又有一群人踏进院里。丘平欢声叫道“殷殷!”,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 麻殷拍拍他后背,笑道:“挺健朗的。”“有点肌肉没?”“真有!” 麻殷又过去抱了抱雷狗,“老板倒是瘦了,被这人渣折磨的吧。”雷狗不否认,丘平不愤道:“我才是被折磨那个,你啥眼神。” 麻殷带了两个朋友来度假,丘平和雷狗领着他们逛市集。建筑师在村里挺有人缘,人人都跟他打招呼,雷大娘见到他也是笑吟吟的,语气里都是敬重。丘平吃醋了:“他们咋把你当知识分子,把我当混子?” 麻殷笑道:“村民淳朴,尊重专业人士,你有啥本事,就一张嘴会说。” 晚上照旧吃火锅,住客们热热闹闹坐满了长桌。麻殷带的两个朋友,一个是话剧导演,另一个是开酒吧连锁的,个比个的健谈,餐桌上笑声连连,甚是欢愉。丘平乐得不用下场活跃气氛,吃到一半,就跟麻殷偷溜出来,拿着红酒走到阳台上。 麻殷见圣母院住客不断,很是欣慰。再看建筑保护得精心,尤其礼拜堂没有被乱用,对丘平道:“你们俩费了不少劲吧,多亏圣母院遇到的是雷老板,要是落到不负责任的人手里,说不准就成了乌烟瘴气的会所。” “雷子是够操劳的,我们缺钱又缺人,哪儿有漏洞他补哪儿,要不累瘦了呢。” “嘿哟,心疼了。” 丘平嘴硬,“不心疼,我也累。等哪天我存够钱,把脸修好,就回城里去,再不当伺候人的孙子。” “跟他分开,你愿意?” “我跟他啥事没有!” 麻殷呵呵一笑。 “我说真的,他喜欢的也不是我,是我的皮囊。” 麻殷忍不住哈哈大笑:“挺幽默。你的皮囊倾城绝色,那干嘛还要戴口罩遮住?” “我是说这皮囊给他的回忆。” “用脑子想想吧,他再喜欢你前男友,你们都相处大半年了。他要是还不知道你是另一个人,头脑不正常啊。” 丘平横眼看他:“你这种才不正常!正常人是不会相信什么身体互换,我有时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病,我就是嘎乐,被樊丘平抛弃,所以神经错乱了?” “没可能,”麻殷摇晃着红酒杯,“你疯了,我不会疯。” 丘平笑了一声:“殷殷你最好的一点就是,特别自信,不受外边儿影响。” “我这里有眼睛,”麻殷指了指胸口,“理性会骗你,这里不会。” 丘平感觉受到了抚慰。弯月挂在夜空,因湖上的雪反光,显得周围亮了几分。正好雷狗走进栅栏里,丘平朝着门口喊道:“雷子,上来喝点!” 雷狗走上露台,给他们带来花生和薯片。放下零食要走,麻殷赶紧拉住他,“别走啊,一起聊会儿。” “我在你们没法聊。” “我来就是想见您雷老板的,我跟他没啥好聊。” 丘平:“那你滚。” 雷狗皱眉笑道:“真受不了你们俩这样。” 雷狗坐了下来,地上随便铺了俩毛毯,还是有点冻屁股。但气氛正好,夜晚的圣母院明亮而平静,与山川湖泊和睦共处,人身在其中倍感放松。他们说说笑笑,月亮移到中天。雷狗和丘平要照看民宿,不敢放开喝,酒大都进麻殷肚子里。丘平怕他喝得太急,道:“咱别干喝,玩个游戏吧。” 第93章 雷狗:“熟人玩什么游戏!” “谁跟你们是熟人?”丘平神秘笑道,“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事。这样吧,这里三杯酒,有的只有杯底,有的是满杯。我们每人想一个词,指定其中一人,根据这词讲一件自己的事,比如说——‘裸体’,殷殷你来答,殷殷你要说自己光溜溜出生也行,说第一次破处也行。你开出筹码,要我喝哪一杯酒,喝两杯、三杯都行。我不肯喝就拉倒,我喝的话你必须讲。” “咋讲都行吗?” “行,百无禁忌,黄暴的更好。” 第44章 狗朋友 雷狗没提意见,那就是同意了。丘平道:“老板先来,你说个词。” “‘朋友’——殷殷来说吧。”雷狗随口道。 丘平笑道:“雷子就是厚道。”麻殷拿起半满的酒杯,倒一半在雷狗见底的杯子里,“我们一人一半,干了!” 酒杯放下,麻殷开始说:“我的第一个朋友是一条狗。别笑!很多小孩的第一个朋友是宠物。我有点不一样,一直到小学毕业,我只有这么个朋友,而且它在我五年级的时候就离开了。” 丘平喝了口酒:“你小时候就那么不招人喜欢?不像啊。” “我个子小,发育慢,而且没半点运动细胞。自小就不爱跟男生追追跑跑,最讨厌踢球爬山跳绳,你知道班里总有一类可怜虫,说话小小声,最烦人的是成绩还特别优秀,女生都欺负他。 “我其实也想跟他们一起玩,但玩啥都很弱鸡,慢慢大家都不带我了。” 丘平心想,麻殷现在交游广阔,言谈行事也挺厚脸皮,很难想象有这么黯淡的童年。他嘲道:“肯定还有个暗恋的男生。” “那必须的,”麻殷拍拍雷狗的后背,“打篮球很厉害,又高又帅,跟雷老板一个类型的混蛋。” 雷狗:“我不是混蛋。” 麻殷笑道:“我说的是帅气,不是说混蛋。四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班里拣了只狗,一只白色的京巴,眼睛滴溜儿圆,挺可爱的。我为了让大家伙喜欢我,主动提出我负责养它。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养活物,尽心尽力,给他带肉带鸡蛋,领它出去遛弯儿,冬天还给它穿毛衣。傻逼一样。 “照顾了有大半年,班里的人照样不带我玩,而且渐渐的没人再关心这只狗。这狗跟我一起后,也变透明了,我们俩相依为命,就我记得它,就它会一直跟着我。 “那一天是儿童节,学校放了半天假。我喜欢的那个男同学,突然说要带京巴出去玩儿。那好啊,我也想跟他玩儿。他们一群人,四五个吧,还有两个学校最漂亮的女生,一起到校外的马路上玩。我家是个小地方,马路都是土路,一般没啥车。他们这些傻逼,一出来就忘了我和狗,玩了一会儿,无聊了,不知道谁提议进行骑车比赛。不是普通自行车,是电动车,他们想把京巴绑在车后面,让小狗跟着车跑。” “我操,太缺德了。” “我说狗会被拖死,没人听。那个男同学,拿了绳子绑好了京巴,没马上骑上车,犹豫了有七八秒吧。他觉得不妥,不过骑虎难下了,这时候不玩的话,在女生跟前丢面子。几秒之后,这烂人就他妈风驰电掣地骑起来,开得飞快,京巴在后面捣着小脚跟着跑,叫得特别大声。 “没一会儿车影看不见了。我们一伙人追了过去,拐了个弯,在马路边看见他们。车停了下来,小狗倒在一边。他转弯的时候绳子脱落,京巴被甩了出去,撞上大石墩子,脑壳儿撞裂了。” 露台没了声音。麻殷的手指搭在嘴唇上,就像不想让什么怪物从那里钻出来。过了一会儿,他道:“我唯一的朋友没了。我第一个感觉不是伤心,是很好奇,好奇这些人为啥要这么做呢?让一只小狗追着车跑,乐趣在哪里?我看他们自己也没明白,每个人都很慌,尤其是那个男同学。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我是地上冒出来的恐龙。 “过后男同学私下找我,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他说对不起,不是有意弄死你的狗。他很害怕,样子跟杀了人差不多。我提醒他,那不是我的狗,是我们班的狗。但他还是没听我说话,一个又高又壮的男孩子,他妈在我跟前哭得站不起来!” 丘平道:“那你咋回他?让他给你当狗?” “我不要。这帮人太特么脆弱,好面子、从众、软弱、没脑子,比我的京巴差远了。我跟他说:臭傻逼,京巴不会原谅你,天天跟在你身后撒尿,你等着!” 丘平哈哈大笑,拍手道:“怼得好,结果你的初恋就吹了。” “吹个球球,我对他没感情。小狗死后,我一下就清醒了,我为啥要讨好这些人,要跟他们玩儿?上中学我就拼死拼活考去大城市,远离那破地儿。” 雷狗给他俩的空杯子倒了半杯酒,自己干了。 麻殷笑道:“我的故事讲完了,接下去谁?” “我给雷狗出题,”丘平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满杯的酒,然后爽快地一饮而尽,再把杯子倒扣,表示一滴都没剩。麻殷乐道:“北京人就是局气!雷老板,酒都喝了,问啥你都必须讲。来,出个尖锐的题。” 丘平说:“分手。” 麻殷很失望,“能不能选个刺激的?” “少他妈废话,酒是你喝还是我喝?快讲吧雷狗。”丘平玩这个游戏的初衷,就是想知道他跟柏神分开的内情,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让雷狗躲开。 第94章 雷狗冷静地看了他一眼:“好。这事很短,在我十一岁那年,跟殷殷养狗的时候差不多大。” 丘平很不乐意:“又讲小学那种幼稚初恋?不爱听。换个别的。” “跟恋爱没关系。” “对啊,你十一岁不是还被关在圣母院吗?” “等等,”丘平抗议道:“不是恋爱算个球的分手,pass了,讲另一个。” 殷殷:“是你说讲什么都行,老板别管他,讲讲你在圣母院的事。听说你小时候被拐卖了,拐你的人叫什么名字?” “叫大豁牙。我不是被关在圣母院,大豁牙常常带我出去,去其他村,去镇里,去县城里。” 麻殷来了兴趣:“那时候人**那么猖狂,带你到处跑?” “他不是人**,是我自己走进桃林,误打误撞来到圣母院。刚来的时候,我有想过要回家,但他不让我走。他也没关着我,圣母院的门从来不锁,是我年纪太小,出了门,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一段丘平倒是没听过:“那不还是拐带吗!非法囚禁儿童啊。他不要赎金,又不把你卖了,他想拿你干嘛呢?” “我可以帮他忙。” 麻殷道:“肯定不是好事。圣母院附近没地,没矿,那时候也不兴做民宿,他靠什么生活!” 雷狗做了个插门开锁的手势。丘平恍然大悟,原来雷狗的手艺是童子功,打小跟着大豁牙入门盗窃学回来的。“他带你去镇上偷东西!他妈的,带个孩子做犯罪掩护,可比人**还坏。偷不到就没饭吃了吧?” 雷狗摇摇头:“那没有,我从没饿过肚子,遇到好吃的他都让我先吃。那时候治安挺乱,我们小偷小摸,警察也不使劲抓,弄点吃的玩的很容易。” “那人不是个教士吗?” “他是个教士,他说,没有教徒的教士,等于无业游民。他是个孤儿,被之前的教士收养,一直住在圣母院。后来搞运动,教士全走了,教堂也荒废了,他没地儿去,一个人住在这里。” 麻殷道:“几十年孤身一人住在圣母院,也是个传奇了。” “大豁牙没念过书,不会正经手艺,没有赚钱的营生。隔几天他会带我去镇里或市里‘扒门’。我们一般拿点吃的用的,还有桌上的零钱,不敢拿太多,怕被逮捕。有一次我们闯进了一个楼房,挺新的小区,住在那里的人经济条件都好。我们进了门,看见有个小孩在做作业。这家留了个孩子,大人都不在。孩子比我小点,见到我们喊了一声。大豁牙骗他说,我们是来修地板的。这孩子挺机灵,不说话了,大豁牙知道大事不好,把孩子绑起来,嘴里塞了手绢,防他大喊大叫。他不是干这事的人,手都在发抖。” 雷狗讲的云淡风轻,丘平和麻殷听得惊心动魄,入户绑架和偷东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抓住了得判个十年八年的。麻殷问:“你害怕吗?” 雷狗嘴角微翘:“不怕,我对大豁牙干什么没兴趣。我坐了下来,看小孩写的作业。我看的也不是作业,是上面的图画,在圣母院几年,我很久没看过书了,觉得很新鲜。我坐下来一页页翻,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见大豁牙跟小孩讲了很多话,解释说他不是坏人,还给了他糖果,反正挺蠢的。” 丘平已经猜到后来的结局,“后来大豁牙被抓,不是因为你,是因为这小孩。” “没错,当时我们一进门,见到有人,就该跑了。可能是报应吧,我们不但没跑,还脑子进水进去绑了那个孩子。绑了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好,一个劲解释说不会害他,屁用没有。”雷狗说完这些话,看了看圣母院的外墙,就像上面写着台词,他忘词了,得看看才能说下去。但圣母院墙上什么都没有,它的过去了无痕迹。 这是丘平听过雷狗讲的最长的一段话,他感慨道:“你说分手,原来是跟大豁牙‘分’,耍赖呢嘛。” 雷狗笑:“那也是分手,我没离题。” “继续继续,别理他。后来怎样了?” 雷狗道:“后来……我们从楼房出来,回了圣母院,值钱的东西、吃的喝的,全都没拿。大豁牙就拿了一样东西。” 麻殷道:“作业。” 雷狗:“殷殷脑子真灵。” 两人碰了碰杯,一起干了杯中酒。雷狗接着说:“大豁牙不知道什么是作业,他当是图画书,偷回来送给我。他说,你喜欢就拿去看。那天天快黑的时候,他拉着我穿过桃林,到了村口。他什么都没跟我说,就对着村里喊了声:‘孩子回家啰。’然后跑了,跑得比兔子快,霎眼就不见了,村民来到村口的时候,只看到我一个,傻子一样站着。” 丘平视野模糊,才发现眼眶润湿了。或许因为身在圣母院,大豁牙的形象格外清晰:是个蛮丑陋的中年人,孩子一看就起戒心的面容。不善言辞,不怎么识字,可能会背大段的圣经,甚至每周会做弥撒,但从来没人来听。没有信徒的教士,扔下雷狗后,自个儿回到空无一人的圣母院。 “后来你没找他吗?”麻殷问。 “我回家之后,他们问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说,我被吓到了,我离家差不多四年,村里的人都不太认识,连我爸妈在内,都觉得像陌生人。他们以为我被折磨坏了,或者中了邪,一步不离地看着我。我没机会进桃林,本来村里人也不让进桃林,我回来之后,桃林更不让孩子接近。我被送去了寄宿学校,隔了两年回到村里,我也长大了些,才听村里人说,那孩子家报了警。根据孩子的描述,他们追踪到大豁牙,也找到了我家。 第95章 “我爸妈和村里人帮我应付了警察,都说我是被拐带的。警察来到圣母院搜查,没找到大豁牙,这里的山都搜遍了,大豁牙不知道去了哪里。”雷狗转脸看向丘平,“那天把你背过来,是我这么多年后第一次回圣母院。” 麻殷:“我们给圣母院办动工许可的时候,圣母院产权归属于中国基督教会,既然有教会,那么教会应该录有教士名册吧,可以找到些蛛丝马迹。” “他们只有名字,大豁牙名叫魏全福,其他信息一概没有。在圣母院住过的大概有十来人,大半都过世了。我通过他们联系到一位还在世的,我英语不行,是嘎子……”雷狗对丘平道:“是你帮我找到的人,你完全不记得了吧。” 丘平哪里可能记得,只能默不作声。“你帮我找到一个住在荷兰的老教士,他脑子不太清楚了,倒是还记得魏全福。但魏全福从来没联系过他。大豁牙应该还在国内,过了那么多年,可能死了吧。” 丘平和麻殷唏嘘不已,潜逃罪犯的日子不会好过,即使活到现在,势必吃尽苦头,下场凄凉。丘平给三个酒杯都倒满酒,举起酒杯说:“雷子这故事值得三杯酒,一杯给拐带孩子的坏教士,一杯给作业被拿走还不晓得感恩的熊孩子,一杯给至今逍遥法外的小恶童雷老板。” 麻殷笑道:“对,值三杯酒,干了哈。” 作者有话说: 当人物小传看吧 第45章 扭麻花 本来是为了少让麻殷喝酒,结果讲完两个故事后,三瓶酒都见了底。麻殷半醉着道:“最后是丘平了,我出题,呃……” 正思考着,楼下喧闹了起来。礼拜堂里嘻嘻哈哈走出一群人,麻殷的朋友们带头,后面跟着一些住客和康康。作家朋友抬头看道他们,喊道:“下来放花!” 丘平应道:“好咧!走,咱下去放烟花。” “你还没讲故事。” “故事什么时候都能讲,烟花放完就没了。” “喂喂,不行这样啊。”“你玩赖!”丘平不理他们俩,对楼下笑道:“我马上下去,等我。” 从户外阶梯下楼,天空已经绽放出绚丽的烟火。这一年北京严禁烟花炮竹,郊区也不行,可谁能管得着荒山野郊的圣母院?大家分着小呲花,胆子大的点窜天猴、点水桶大的烟花,胆子小的躲远远拍照。 火光在冰湖上映出五彩缤纷的倒影,短暂照亮了湖边的树林。人在湖边嬉闹跑动,分享手中即将熄灭的火苗。雷狗拉住了丘平。 “怎么了?”丘平问。他正在兴头上,脸上脖子都出了薄汗。 雷狗抬手伸到他耳边,脱下丘平的口罩和帽子,“别戴了,怪热的。”丘平不适应地遮住自己的烂脸,小声道:“不会吓到人吗?” “不会。” 烟花照在丘平的脸上,一时明,一时暗——这里每个人都这样,但其他人不会得到雷狗的关心。丘平心情畅快,跟人要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去点湖边最大的烟花。 这些花也不知道是谁带来的,在湖岸排成一排。一边是丘平,一边是麻殷开酒吧的朋友,两人一个个点去。 轰轰声连连不绝,在上空开出了烟火之林。麻殷和雷狗抬头看着花,麻殷道:“新年快乐啊雷老板,圣母院一定越做越好。” “嗯,一定。” 这春节圣母院的客人络绎不绝,雷狗和丘平一天不得休息。他们的房价也卖出了新高,雷狗手上多了点现金,大份的钱给了康康和聋婆,小份分给了小武和哼哈二将。哼哈两人初来乍到,有个落脚地就满足了;小武得了新的电动车,对这分配也并无不满。 丘平什么都没有,这也是意料中事,雇佣合约中写明,嘎乐的酬劳比北京市基本工资高不了多少。丘平无法抱怨,只想着雷狗什么时候能钱债肉偿。 雷狗自己也没剩钱,对丘平感慨道:“以往每年都能拿点钱回家,今年真拿不出来。” “你家里不缺你这点钱。”丘平宽慰他,“对了,你爸咋样,训你了吗?” “训啊,每回见我都鸡飞蛋打,还好过了初七他就回广州了。” “圣母院开始挣钱了,他就不能接受你干这个?” 雷狗摇头:“他不会接受,我接受他的不接受就好了。” 丘平乐了,“也对,你打从进校队开始,没花过家里一分钱,他对你控制有限。” 雷狗还是有点郁闷,对着丘平房间的墙壁发呆。墙上贴了很多东西,其中一张是他画的素描,两个男人和一只王八。过了一会儿,雷狗道:“你该给你爸妈打电话了。” “我爸妈?”丘平第一反应是愣了愣,随即不知所措道:“我……我差点忘了这事。” 不管嘎乐怎么对他,两人恩怨不该波及老人,他住在嘎乐的身体里,对老人确实不好弃之不理。但有个不能跨越的障碍,丘平尴尬道:“我忘了蒙语怎么说。” 雷狗早想好了对策,“你在医院的时候,我不敢告诉你爸妈,所以联系了你的堂姐,娜仁姐姐……你肯定不记得你的堂姐了。” 丘平挠头:“嗯。”岂止不知道堂姐是谁,他压根儿不知道嘎乐有个堂姐。嘎乐的事,雷狗比他知晓的多得多。 “娜仁姐姐住天津,你在医院的时候来看过你,我们瞒着家里俩老,就说你去美国工作,过两年才回来。” 第96章 丘平:“辛苦你了,帮我做了那么多。” 雷狗静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丘平又道:“平时没消息好说,过春节不能不给老人打电话。” “对。我就想,你给娜仁姐姐录个视频报平安,让她转给你爸妈。虽然有点奇怪,好过什么都没有。” “好。” “你想想该怎么说。” 丘平明白,雷狗的意思是让他模仿嘎乐说话的语调和措辞,别露出满嘴京片子。这事给了丘平很大的痛苦,他不得不把嘎乐从记忆匣子里扯出来,一遍遍地想他,分析他,让他的身影烙合在自己的身上。这仿佛是一场艰苦的性爱,迎合和对抗,驯服和抵御,努力无济于事,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自我。身体怎样玩都行,但让嘎乐长驱直入地占领他、主宰他,让他很不舒服。 雷狗道:“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丘平斜眼看他。他看出雷狗也痛苦,虽然他们再不提樊丘平,可丘平就在那里,在他自然流露的言行举止里,在麻殷说漏的嘴边。雷狗是怎样对自己说谎,才能无视这个事实? 丘平脑子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成为嘎乐,说不定才是他和雷狗唯一的道路。只要他肯放下自我,心甘情愿扮演嘎乐,那么他和雷狗就能完全和解——最起码,雷狗能跟他自己和解,不再被这无妄的痛苦波及。雷狗是无辜的,丘平跟嘎乐怎样扭麻花是两人的事,就不该雷狗来承受。 想到这,丘平难受得要命。成为嘎乐,等于樊丘平真正死了,自己虽然满身缺点,也不是多死不足惜的人类,但他还是爱樊丘平的。当然他也很爱雷狗。一边是樊丘平,一边是雷狗,这要如何抉择? 丘平道:“教我打羽毛球。” “呃?” “上回不是说带我去比赛吗,我忘了怎么打,教我。” “你真要练吗?你的脚不容易做动作。” “练,”丘平爽快说:“明早就开始。” 圣母被擦拭得干净光亮,台上放了白蜡烛和《圣经》。哼哈二将穿着西服和帽子,背对他们坐长凳上。他们身高体胖,从后背看很像美国大汉了。这“坐落在加州圣塔芭芭拉”的教堂,一点破绽都没有。 丘平在昏暗灯光中也穿得衣冠楚楚,带着一顶格子宽檐边帽,紧张地抿着嘴唇。雷狗给他打了个手势,他点点头道:开始吧。 爸,妈。 丘平停下来,咳了一声。咳嗽也是他们的设计,虽然已经把蒙语背得滚瓜烂熟,俩老一听还是会听出问题,只好假装感冒,故意把话说得浑浊不清。雷狗用嘴型说:放松点。 丘平试着想象嘎乐父母的样子。他没见过俩老,就连自己父母他都记不起来了,他这才想起,活了半辈子好像就没怎么叫过“爸、妈”。在木门处,两个老人像幽灵那样显形,衰老得跟他们的年龄不符,老头戴着草帽,穿着马甲,脖子挂着银器,老太太穿着绿色棉服,头发很浓密,有着跟嘎乐一模一样的秀气高鼻。 丘平确信这不是出于他的想象,是这副身体召唤出来的面容。难以抑制的情感充斥胸臆,他磕磕绊绊地把蒙语台词全念出来了,甚至没去想读音和语调。雷狗要叫停,却说不出话来,等丘平一股脑儿念完,眼泪滑下宽檐边帽下的眼眶,徐徐流过他的脸庞。丘平压根儿没发现自己在流泪,他露出牙齿笑道,爸、妈,不要担心我,我过得好呢。等年底回国看你们。 这句话已经是汉语了,可是丘平没察觉。 丘平的目光扫向左右,松了口气道:“怎样,还录一遍吗?” 雷狗不语。 丘平又看向旁观的康康和宗先生,问道:“我演得好不好?” 康康感动道:“完全像另一个人,演得太好了。你们在录个什么啊?” 雷狗没有回答,他的心在震颤。刚才站在圣母跟前的,分明就是嘎乐,虽然蒙语说得一塌糊涂,虽然从没见嘎乐哭过,但那久违的神色语调和眼里流露的情感,怎么会是别人?他走上前,给丘平擦眼泪,柔声道:“不用再录了。” “你脸色怎么这样了?你也入戏了?” “没有。呃,我把视频发给娜仁姐姐。” 丘平卸下重担,心情愉悦道,“紧张,昨晚都没睡好。我们来打羽毛球吧,我想想……长凳挪到一边就有足够空间。哼哈,你俩打不打?” “打。” 这天下午,礼拜堂暂且改成了球馆。平时他们是不随便挪用礼拜堂,但圣母院只有礼拜堂的天花板够高,勉强能容纳羽球高飞。 雷狗站在那里,也不见他怎样移动,愣是很难在他手下得分。哼哈很快败下来,丘平搭着康康也输了,宗先生连试都不敢试,后来几个住客加了进来,雷狗便把场地让给他们玩。 雷狗和丘平在一边学习架拍、发力和基本步伐。丘平学得快,自鸣得意道:“我天分太高了吧,你有没有教过那么聪明的学生?” “你本来就会打。” 丘平发现雷狗心绪不宁:“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有……”雷狗转换话题道:“你本来就会打,肌肉有记忆,练练身体反应就回来了。” 丘平感觉白捡了一门本事,很是欣喜:“那太好了!身体确实有记忆,像说蒙语,听几回音调就能模仿得八九不离十,你说给我一把马头琴,我是不是就唱起来了?” 第97章 雷狗勉强一笑:“刚才录影的时候,你就是嘎乐。” 丘平神色一沉。跟雷狗走到今天,他再无法斩钉截铁说出“我不是”这样的话,甚至想,做嘎乐好像也不那么难,毕竟身体记忆会提醒他,基因继承会塑造他。 他牵嘴笑道:“什么话呢,我不是嘎乐还能是谁?” 雷狗回到自己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手机。手机屏幕碎裂得惨不忍睹,但还能开机,他把手机拿在手里把玩着。这手机是在桃林捡到的,时机非常微妙,正好是丘平说要离开圣母院的时候。雷狗打开机子才知道,这是丘平擅自进入桃林时遗落的,庞大的树林,偏偏落入了他手中——也是奇妙的机缘。 因为有了这手机,他才无痕迹地转走了丘平的补偿金,也因为这手机,他“发现”嘎乐刚住院时,樊丘平给他寄的第一笔钱,有零有整,全是从嘎乐这个户口转的。当时他大概也看见了户名,但兵荒马乱的哪里顾得上琢磨细节?此时他才想到,丘平不太可能会用嘎乐的户口转钱。以丘平的个性,别说嘎乐的账户,嘎乐有没有堂姐、老家是哪个旗的,他都不见得会过问。 雷狗把手机合在掌心。到底什么是真相?发生过的已无可挽回,真相越来越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重要的是他和此人在平衡木的各一端,各自努力地找到这段关系的立足点。 他们的博弈才是不可躲避的事实。 抽屉里有一些画像,他全部拿了出来。有他母亲,有大豁牙,有他的一些同学和队友,有原琪儿,还有好几张嘎乐和丘平的。其中两张是烂脸的嘎乐,一条肉腿一条假肢地站着,笑得很不正经。 雷狗轻轻摸着那张脸,嘴里念道:“嘎乐,樊丘平,嘎乐,樊丘平,嘎乐,樊……”他的大手掌忽地覆盖着脸,烦恼又甜蜜地说:“再这样下去,你不疯,我都他妈要疯了!” 作者有话说: 写这文,才知道蒙古族也是把春节当新年的。对少数民族的认识真的很少呢。 第46章 羽球赛 过了春节,民宿的入住率断崖下降,冷清了许多。可整个圣母院,包括周围的桃林、树林、大湖,一天比一天热闹。 哼哈二将把大棚经营得有声有色,这边是鸡毛菜、油麦菜、蒿子杆儿、韭菜、大葱小葱,那边是一陇陇的草莓。草莓种起来有讲究,要弄来一些蜜蜂授粉。草莓苗开了白花,过不多久便结出果实,新鲜摘取的草莓果肉结实,汁水充盈,有浓郁的草莓香。 外边儿养着七八只鸡,按哼哈的想法,该再养两只鹅,防止畜牲来偷鸡吃。丘平及时把这念头扼杀在摇篮里——我们不搞农家乐,丘平道,而且鹅会追人,很恐怖的! 圣母院已经够生机勃发了。鸟儿常常来院子啄食小米粒,蜥蜴、青蛙常在草丛出没,有时还会见到玉斑锦蛇盘卷在树丛里。这种蛇有美丽的黄色斑纹,没有毒性,但为怕吓到游客,他们都会把蛇抓走。除此之外,大家很少去惊扰大自然,尤其是雷狗和小武,坚信每种生物都是什么“仙”,每寸土地都是“土地公地盘”,供奉都来不及,更不会去猎捕。 水鸟也飞回来了,尽管天气乍暖还寒,星星点点的鸟类布满大湖,像枯枝一样立在水面的是白鹭和灰鹤,成群飞起的是白秋沙鸭。丘平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觉到季节更迭,万物复苏。 望着大湖的时候他想,人的自我比起大自然,真真不值一提。等死了之后化为泥渣,也不过手掌一捧那么多的量,不管自以为度过多惊天动地的人生、多跌宕起伏的经历,最后也不过是这玩意儿。 他叹了口气,不由得感到虚无而渺小。 大湖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灰白的头发立起了一小撮,略略有点驼背,衣着朴素,身边的设备却价值不菲,入住的时候都是自己提着,怕被砸坏了。 摄影师已经在圣母院住了一星期,生活极有规律,四点多起床,拿着给他准备好的三明治,就守在湖边看鸟,待到太阳落山才回民宿。大家尊称他“袁老师”,他不好意思道:“我就是个爱好者,喜欢拍鸟,拍鸟。” 丘平在心里叫他“拍鸟拍鸟大师”,挺喜欢看他石头一样蹲在湖岸,心无旁骛的样子。他佩服任何能专注于一件事的人,因为他自己是个万花筒,注意力比马跑得快。 这两天拍鸟拍鸟大师多了一个伙伴,宗先生坐在他旁边,手拿个水杯,悠然看湖。两人偶尔交谈,大部分时候都不说话,颇像湖里的鹤和鹭,相伴而忘言。丘平没事干的时候,也会拿上鱼竿加入这中老年二人组。他话可多了,一会儿问宗先生是干什么职业的,一会儿问拍鸟拍鸟大师那只鸟的屁股为什么是绿色,只要他在,湖岸就有了人气,连鸟儿都活泼了些。 丘平还很有钓运,每次都能给晚上加餐,有时是一道红烧鱼,或者炖鱼汤。民宿客人少的时候,员工跟住客就在一桌上吃饭,拍鸟拍鸟大师说:“你们民宿的人关系挺好,像一大家子人。” 丘平想了想,也对。他是这家庭里会玩儿爱闹的舅舅,嘴巴叼,钓了鱼从来不吃,嫌河鱼有腥气;雷狗是大家长,扛事的时候大家都依赖他。康康是俏丽小姨,善解人意,聋婆是无所不能、吃苦耐劳的老奶奶,小武是轻浮跳脱的小儿子,哼哈是爱好田园的三姑四姑。这里大部分时候都平平静静,很少争执。 第98章 丘平老实道:“我们都是无处可去的人,能在这儿找到个避风港湾就知足了。圣母院也没什么利益可争,雷子又是个无私的人,关系不可能不好。” 拍鸟拍鸟大师点点头:“大家能遇到一起,也是好运气,好运气。” “袁老师家里也很省心吧。” “算是吧,人要相处得好,就得多惦记对方的好处,别抓着缺点不放。凡事想开点,稀里糊涂大半辈子就过去了。哎,就过去了。” 丘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有一天上午,丘平带着拍鸟拍鸟大师和宗先生,翻过山丘,去另一边的湖岸。宗先生咦了一声,“这里有船?!”那艘神出鬼没的船正搁浅在湖滩,看船壁的水痕,应该刚停泊不久。 丘平磨了磨拳头说:“两位在这里玩,我去山里找个老朋友。” “你的朋友住山上?” “对,”丘平露齿笑道:“天暖和了,它该出来抓鸟了。” 丘平往山里走去,边走边琢磨:“之前湖水结冰,行船困难,现在冰全融化,这开船的孙子终于回来了!”按蛛丝马迹猜度,这人应该就是戴猫面具的变态,他已经好个月没见他踪影。丘平咬了咬牙,做好了打一架的准备。 大福,他在心里呼唤,你还记得我和小鱼干不?他走近那个厕所一样的棚屋,谨慎地从窗口往里看。这一看,丘平吃了一惊,赶紧蹲下来,不安地绞着手。 里面有个女孩儿,看年龄不过十五六,正全神贯注在写字。他又伸长脖子窥看,这窄小的空间里没有别人,墙上挂了几个猫面具,所以变态的真面目竟然是个少女? 丘平不知所措,想了想,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那天下午,丘平和雷狗去市里打比赛。体育馆内满是人,一个色块一个色块的队伍分布在八块场地,丘平吹了声口哨:“规模不小,这比赛水平高不高?” “高。”雷狗一边跟人打招呼一边说:“这是银行<a href=" target="_blank">系统的行业内部赛,有些银行有钱,养着专业队伍,队员都是专业练羽毛球,或者职业退下来的。” “我们队肯定是穷那个。” 雷狗一笑:“银行没有穷的,我们使点劲,拿个名次,老板一高兴就额外打赏了。” “行,我使劲,使劲给你加油,”丘平笑道。 雷狗的队伍穿着天蓝色t恤,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领队是个体大毕业的体育生,也是他们的第一男单。丘平悄声问:“你打不了男单吗?”“这比赛在业余里水平很高,我打第一男双,那是我搭档。” 丘平交际花属性,闲不住,上前对搭档笑道:“哈啰啊,我是雷子家属……啊不对,哥们儿。”这搭档手脚格外长,不苟言笑,只是微微点头。丘平暗想,这人比雷狗还闷嘴葫芦。 此队是临时组装的,彼此都不太熟,而且确实比较“穷”,人员稀少,更没有妹妹姐姐在边上加油,士气分外低落。看这阵势,赛果不会好看。 果然第一男单就输了。队里气氛跌到冰点,这等于输了80%,后面的第二单打再输一场,那几乎没翻盘的机会。领队没时间沮丧,召集大家说,“第二场男单必须赢!我们得变换阵容,阿勤对他们第二男单没有太大胜算,咱队心态最稳的,雷子和大果。”他的目光依次看向雷狗和他的长手搭档,“你们俩谁上?” 第二男单阿勤不甘心道:“临时换不行吧,我不想打双打,跟他们没练过,不习惯。” 领队很是独裁,直白道:“我刚看了他们布阵,对手是个磨王,你脾气爆,磨几拍你就急了。雷子和大果,你们猜丁格吧,谁赢了谁上。” 临时变阵很伤士气,不过大果和雷子都是为钱打球,也都是冷性子,领队怎么安排,他们就怎么遵守。大果出个剪刀赢了,一声不响上了赛场,又一声不响地把对手打得屁滚尿流,两局直落赢了第二场。 士气大盛。 丘平没想到这大果如此厉害,于是得出个结论,羽毛球这种运动,越是话少冷静,实力越是可怕。单打是自己支撑自己的运动,场上如何应变全在自己的心念之间,心志坚强可比什么都重要。领队很是欣慰:“大果牛逼啊!接下来男双看雷子了,雷子应该问题不大。” “问题很大啊老李,”一个队员说:“阿勤不知道去哪儿了。” 在休息的十五分钟里,他们在体育馆找了个遍,搜找过厕所和更衣室、浴室、里面配套的健身房,阿勤踪影全无。领队擦着汗骂道:“那孙子!怎么办?” 雷狗:“嘎乐跟我搭档。” 丘平大惊失色,“我?”为什么这种事还要发生一次,用胸接球的惨痛他还没忘记呢。领队也很诧异:“你哥们儿能打?” 雷狗简短回答:“可以。” 领队别无他法,他们组队晚,后备的几个人打得很烂,他只能相信雷狗的选择。对丘平道:“ok,哥们儿,这回江湖救急,完了给您准备一份钱。” 丘平心里想:是要厚葬我吗?他跟雷狗学了一个月的球,连菜鸟都算不上,对手必定盯着他打,打得他千疮百孔,打得他魂飞魄散。他可怜地看着雷狗。雷狗笑道:“你胆子去哪儿了,我们一起打过几百场,怕什么?” 丘平被这话刺激到了。如果有个领域,是雷狗和嘎乐专属的,是丘平没法踩进去的,就是这些白线画出的区域了! 第99章 他提高声调:“我怕个毛,打就打。” 拿着拍子,丘平走进了线内。他第一次打比赛,感觉几千双眼睛都在看着他。实际上压根儿没人关注他,即使目光落在他身上,也只是奇怪这人打球还戴着帽子。丘平的手心出汗,对手把球打过来时,他还愣着发呆。糟了,他抱歉地看着雷狗,一来就丢分。 雷狗摸摸他的脑袋,“放松点,在热身呢,还没开始。”“一会儿球来了我就躲,别给你制造障碍对吗?“不对,球来了你必须认真接,对手厉害,我一个人打不赢。”“有我岂不是更打不赢?”雷狗看着他,“我们必须赢,输了整个队很难翻盘,不能输。”丘平心一震,“是,老板!” 丘平定下心来,把目光放眼全场。对手、裁判、身旁的队友、板凳的队友、观众,跟自己拍苍蝇玩完全不同,每个球都会牵连很多人。他看向雷狗,雷狗对他点点头,眼里闪着斗志。 球飞过来的时候,丘平还是吓了一跳,速度太快了,他勉强横拍接过去,但落点不好,被对方网前一拍杀球,丢了第一分。他们的对手球风暴烈,一来就强势进攻,杀球一个接一个,丘平感觉对面万弩齐发似的,左右就是个死。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雷子会打男双。大果的球技也很强,他们俩会联手,因为对方的第一男双也是队里实力超卓的,其他人很难应付。开头五分钟,他们频频失分,打出了8比3的分差。 丘平开始慌张,打得更是犹豫。还好对方出了个小事故,其中一人的拍网线打坏了,比赛暂停。 领队急躁道:“你的腿怎么回事?跑动积极点啊。” 雷狗道:“他的左腿是假肢。” 大家静了下来。丘平抱歉道:“我会跑起来的。”领队嚅嚅道:“也……也别勉强,量力而为吧。”实际上脚残疾者直立打羽毛球很罕见,毕竟需要大量跨步、弯曲膝盖和跳跃。领队只能在心里苛责雷狗草率,嘴上却与其他队员给他们鼓劲:“你能恢复到这个状态,很厉害了,加油!” 第47章 惩罚我 丘平回到场上,心平静了下来。雷狗在他耳边说:“对手可不知道你残疾。”丘平点点头,明白雷狗的意思是不要把自己当瘸子,对手可不会手下留情。“嗯,我一只脚就能弄死他们!” 雷狗又说:“我们一起打了三年比赛,记住我们是怎样赢球的。”丘平又“嗯”了一声,心里对自己说,我是嘎乐,我跟雷狗打了几百场比赛,给学校赢过很多荣誉。今天我们为自己打,不要慌,嘎乐在场上从来不慌! 度过最初的紧张忐忑,丘平越打越顺畅。雷狗一贯的稳定冷静,在比分落后的情况下,失误很少。丘平虽然没跟他“打过几百场”的真实记忆,但在场边看多了,很熟悉他的球路,而且身体的感觉渐渐复苏——对手越迫得紧,身体反而能自然反应。打到最后几球,他感觉自己跟雷狗真的配合过无数次,能准确猜出他是要杀球还是吊球,会给他制造进攻机会,会流畅地转换位置、变换节奏。 一局打完,他们还是输了,输得不太多,两人的信心和默契都回来了。丘平又累又兴奋,看雷狗,却见他比往常还沉默。他用拍子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背,“我们下一局能赢吗?”雷狗回答:“能。” 第二局开始,战况愈加激烈。丘平的状态让对手很惊异,从第一局开首到此刻不到二十分钟,此人从初学者一下进化到老手,技术娴熟,进退从容。这两人必定是一起练过很长时间,才有这么流畅的配合。 对手毕竟也雇来打球的,没经过长期磨合,优势转移到了雷狗和丘平这一方。第二局很艰辛地打到了26:24,雷狗丘平扳回一局。 第三局的大家的心都悬起来,尤其都盯着丘平看。体力消耗巨大,丘平的真腿疲累不堪,肌肉叫嚣着疼痛。对手从第一局就看出这人步伐别扭,现在更觉得这人身体肯定受了伤。可是双方都没空隙去琢磨,比赛节奏快了起来,丘平也越发地拼命,站着接不到球就趴着接,大家只见他在场上频频做波比跳,下跪很顺滑,爬起来也很快。队友都站起来为他欢呼,为他每次接到球喝彩。 丘平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他压根儿不敢停下来,实力本来就跟场上所有人有差距,就像身在激流里千辛万苦抓到快船的船尾,不能放手,一放手就会永远被遗弃在水中。他又一次扑倒在地,腿过电般酸疼,即使这样雷狗的神情也没多大波澜。他没让丘平小心保护自己,在这里他们各司其职,自己管自己,管好自己那摊子才不会拖对方后腿。 丘平记起雷狗说过,球场最重要是赢和输,不想赢打球干嘛,去跳舞好了。此时他站在嘎乐的位子上理解了这句话,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把球大力钉在对方的地板上,让他们死得其所。 球飞向后场,雷狗此时正在网前,丘平在他身后,退到后场线直接起跳,奋力向前一挥!他本来不太敢跳跃,尤其从这么远的距离起跳。雷狗想都不想,自然地弯下身,给丘平的球让路。 球干脆地落到对方的场地,与此同时,丘平两脚落地,膝盖承受不了巨大的冲力,向前扑去。他和球一起,重重摔倒在地面。 浴室里热气迷蒙,丘平一瘸一拐地走进隔间。拧开水龙头,花洒里喷出的水柱落在了他汗水粘湿的身体上。体育馆的浴室人来人往,抢着不多的七八个隔间,丘平享受了特别待遇,大家把最里面的隔间让给了他。 第100章 后面有动静,转过头,是雷狗。丘平勾勾手,用嘴型说:“一起洗。”雷狗进来了,他上半身赤裸,下半身还穿着短裤。“快脱,”丘平道,“你要穿着裤子洗?”雷狗听话地脱了裤子,两人光溜溜相对,一时谁都没说话。 丘平不客气地打量雷狗,剧烈运动后肌肉形状明显,水花溅在他身上,汇成水流,攀山越岭缓缓从皮肤流下。丘平费了挺大的劲儿,才忍住了不跟水流合伙滑过雷狗的肉体。他还想,嘎乐是圣徒吗?每回打完球对着这样的身体能没反应? 他看了看自己,不但没了一只脚,身上也有许多疤,不由得有点自惭形秽。 雷狗问:“疼吗?” “疼!”丘平撒起娇来,“全身都疼。那一摔五脏六腑都移位了。” 雷狗一笑,不说话了。打完比赛后雷狗异常沉默,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庆祝笑闹,他只声不出。丘平确定他不是不开心或生气,看着雷狗的眼睛,里面是活络的,无以言说的情感在里面左冲右突。丘平迷惑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回来了。” “诶?”下一刻丘平就理解雷狗的意思。他黯然道:“你是说嘎乐回来了。” 丘平受到了打击。虽然把自己想成嘎乐,但他在场上拼命,可不是为了这句话。 脸上一暖,雷狗抱住他的脸,亲了过去。丘平如被热水灌满身体,又是酥软又是激动。雷狗第一次主动亲他——不,他亲的是嘎乐。身体的兴奋伴随着心情的巨大挫败,他疲累的身体难以负荷,站都站不住。雷狗用力地抱住他,让他靠着他强壮的身躯。 水流过摩 擦的唇舌,流过贴在一起的身体,兴奋的喘息掩盖在水柱中,丘平呼吸不了,他只想现在死了也挺好,憋死在雷狗的吻里。 但他还是感到痛苦。原来他是有所谓的,雷狗越爱他,就离他越远——就越不爱他。而且这他妈是双重失恋啊,雷狗和嘎乐,在他最美好的时期最亲密的两个人,现在两人就在这人声沸腾的浴室里悄悄地抱在一起,激情如火,吻得难舍难分。 丘平嫉妒着,心痛着,但身体却毫不在意地背叛他。他恨自己那么淫荡,明明那么伤心,却还是抚摸着雷狗后背的曲线,使出他挑逗的本事。他没有自尊,做嘎乐也好,做鸭子也行,只要雷狗能欢喜地贴近他。 他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雷子。”雷狗离开的他的嘴,道:“嗯?” “就想叫叫你。”丘平看着他,看着他欲望漫溢的眼神。其实他很想雷狗也叫一叫他的名字,尽管这是两人的禁区。 雷狗没说话。 丘平突然就清醒了!他还是不可以做别人,尤其不能做嘎乐。他推开雷狗,虚弱之际使的力气不得当,雷狗猝不及防,差点滑倒在地。水柱隔开了两人,雷狗惊诧了几秒,冷静了下来。他尴尬地垂头道:“对不起。” 丘平笑:“道歉个狗屁。” 雷狗这才想起要拉上塑料帘,他把帘子拉到滚轴的尽头,尽管此时已没什么要躲着人的了。“对不起,我……” 丘平怜惜地摸了摸雷狗的脸,滚烫滚烫的。丘平装作没心没肺道:“搞清楚了吧,你对男的也可以。” “不重要。” “什么重要。” 雷狗有点羞涩地说:“你重要。” 丘平心里想,你连我是谁都没明白。他又想,这是彻底打开了雷狗的开关,雷狗对嘎乐可能一辈子都隐匿的热情,终于被完全释放出来。而自己却无法心安理得地回应他。 圣母啊,我有罪。丘平想,我知道我要受到惩罚了,请尽情地折磨我吧。 我应得的。 他们回到圣母院已近凌晨。丘平几乎走不动,到了村口就要雷狗背。雷狗喜孜孜地背着他,也不嫌他一身的烧烤味和酒气。这半年来丘平勤奋锻炼,肌肉增长,比以前重了许多。这也让雷狗开心。 走到桃林的尽头,丘平突然说:“我今儿见到猫女了。” “猫女?” 他把白天的见闻告诉雷狗。雷狗道:“那个戴面具的人很矮小,原来是个女孩。”圣母院每个人都见过她在树林游荡,只不过她从不靠近圣母院,自也没人去打扰她。“你确定她带走了大福?” “还有谁?大福对人不亲近,谁抱都不行,肯定是她戴着猫面具,把大福骗了去!” 雷狗乐了:“大福没那么傻。” “那就是强行拐走,大福不会自愿离开我的。” 整个林区只有圣母院有光,其他一切都模糊地隐匿在黑暗里。雷狗道:“我们去找她。”“现在吗?”“现在。”雷狗向来是想到就做的果断人,更何况他心情极好,很想跟丘平多在外面游荡。他又说:“这个邻居很奇怪,我们去看看。” 他们歇了会儿,丘平捡起一根粗树枝,搭着雷狗的肩膀一瘸一瘸回到林里。 小棚屋亮着一盏孤零零的汽灯。两人从窗里看,女孩正在缝补一样物事,一只胖猫趴在脚底,不是大福还能是谁?大福灵敏,听到了声息,昂起半身,竖起了耳朵。丘平忍不住喊了声:“大福!” 黑猫猛的伸长脖子,瞪着眼看着窗外,女孩吓了一大跳,从身边抄起一把棒球棍。丘平像打家劫舍的大盗一样,推开窗口喝道:“还我大福!” 女孩惊慌失措,第一件事不是逃走或打电话求救,而是捞了只面具戴在脸上。戴着面具,她的心定了下来,用严厉的语气道:“你们是那个医院的人。”又说:“我现在可以放你们走,我数到十,你们在我眼前消失。” 第101章 雷狗和丘平哑然失笑,她把圣母院当成了医院——从外观格局看,确实也像。她道:“十。” 丘平道:“一。” 女孩抬起棒球棍,做出了攻击的架势。丘平和雷狗倒是为难起来,总不能跟个小姑娘动手吧?雷狗对丘平说:“我们拿了猫就走。” 猫面具底下,少女“哦”了一声,然后蹲下摸着大福的脑袋,“你要不要跟他们走?”顿了顿,她把耳朵靠近猫嘴,一边点头一边说:“我知道了。”她挺直身体,像个武士在抵御外敌般道:“它说不跟你们走。” 丘平小声问雷狗,“她是在耍我们,还是个神经病?”雷狗摇摇头。却见猫女又蹲下来,倾听大福压根儿没长开的嘴,她说:“它要去抓金鱼,这里的金鱼长着黑色尾巴,跟你们医院不一样。” “哪里有金鱼?”丘平糟心地问雷狗。 “在她脑子里吧。” “原来她是真有病。” 雷狗和丘平无计可施,只好先行撤退。临走前,丘平依依不舍地看了大福一眼,轻声说:“等我,我会来带你回家。”大福不置可否地“喵”了一声。 从那天开始,丘平就常常想着怎样把大福弄回来。雷狗考虑得更多,他认为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生活在邻近,对圣母院是个安全隐患。以前河水不犯井水就罢了,既然拿走了圣母院的猫,那就是侵犯疆界。 “在礼拜堂‘吊死’圣诞老人的,是她吗?”康康做了个上吊的表情。 “说不准啊。而且她可以偷猫,也可以偷鸡。”哼哈二将惊恐道,“她会把兔子偷走的!” 丘平:“我们哪里有兔子,你们俩?” “很快会有的。” 雷狗总结道:“你们的顾虑有道理,我想想办法。” 丘平起得早,每日四点半洗簌完毕,就去接替小武的班,一边听他抱怨困、累、打野队友多坑,一边开始收拾打扫。起居室的地板每天都要拖洗一遍,礼拜堂是一周两次,遇到玩疯喝嗨的住客,还得处理塞在沙发缝的纸巾和角落的呕吐物。院子的树下,不知道被多少人用尿浇过,在周围围了砖也不管用,他们不得不常常铲走臭土,给哼哈当堆肥。 这顶着圣母光环、干净舒适还很上镜的桃源,在凌晨五点时总是一团糟,充斥着人的便溺和垃圾。等他们收拾完毕,地平线也露出曙光,丘平第一百多次看着升起的太阳,感到全身被光渗透了,眼睛受到刺激,不觉充满了泪水。 他活动活动手腕脚踝和脖子,开始做热身运动。这之后是虐身虐心的力量训练,做完几十组后,他汗流浃背,瘫坐在地上一边喘气,一边诅咒社会。每当这时候,想要做个健全人的渴望就会强烈无比,他幻想自己能脱掉帽子和口罩,穿着短裤四处跑,没人会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雷狗一般在七八点出现在院子里。这天他一大早就出门了,回来给丘平带回了麦当劳早餐。丘平一声欢呼!他吃烦了米粥油条,早想吃点垃圾快餐。“你大早出去嘛呢?”问雷狗。“去县城给你打包早餐。”“特地去?”雷狗:“嗯,你要给我跑腿费吗?” 丘平觉得这不是垃圾快餐,是雷狗对抗世界的决心!从这里去县城,骑电驴也得45分钟,来回差不多两小时,他得违背黑天不能进出村的规矩——就为了给他买个猪柳蛋汉堡。丘平甜蜜又惭愧,对着雷狗也没法讲羞耻的情话,便道:“反正都去了,不给买杯可乐。”雷狗站起来道:“我现在去买。”丘平赶紧拉住他,“你真去?”“假的,”雷狗笑道,“冰柜里全是可乐你自己拿。” 丘平吃着汉堡的时候,雷狗走进山林,去到猫女的棚屋。他直接敲门,过了半分钟,没等来答应,他开门走了进去。 第48章 好邻居 猫女的棚屋很昏暗,也很冷,就像冬天的空气躲开了春暖花开,都聚到这里来了。可见棚屋既没有保暖层,也没有供电,住在这里跟穴居差不多。他万分戒备地迈开一步,对着黑暗说:“你在哪里?我们谈谈。” 喵的一声,大福忽地窜到他脚底,猫女的声音出现在他头顶上,冷冷道:“离开我的屋子!”刷刷声响,枯枝败叶纷纷落到雷狗的脑袋上,雷狗一边挡着,一边抬头,却没见到猫女藏在哪个角落。他感觉有什么扫了过来,幸亏反应敏捷,躲开了横劈而来的棒球棍。 他判断出猫女力气弱,往前要抢夺棒球棍,没注意脚底有什么拌了他一跤,整个人落在了一个塑料罩上。身上一紧,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像根大葱一样被包裹起来。 雷狗大惊!挣扎了几下,包着他的塑料膜轻微松动,却没找到口子。猫女掌着汽灯靠近他,雷狗才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透明塑料袋里,吊离地面几公分。雷狗尽力平衡身体,抬头看,球上有个松紧口,连着一条粗绳子,绳子莫入黑暗中,料想是连着墙上的一个手摇式绞盘。猫女戴着面具道:“你好啊。” 雷狗暗悔小瞧了女孩,稀里糊涂就被逮住了。猫女说:“这里面空气不是很多。”雷狗非常惊骇,感到呼吸憋闷。他使劲抓住塑料撕扯,可塑料表面滑不溜手,还很坚韧。 “不要动,越动越不能呼吸喔。” 她蹲下来,不知道按了个什么机关,塑料袋像气球一样被吹起来,渐渐成为一个圆球。雷狗的呼吸又顺畅了,但他不觉得高兴——猫女随时能让他窒息。 第102章 “不要费力气了,”她说:“它很坚固的。” “你想怎样?” 猫女挥了挥球棒,“用你来喂金鱼。” 这一天没什么客人,到中午时分,来了个利落大方的中年女人,眼睛明亮灵活,一有表情就显得格外年轻。她是拍鸟拍鸟大师的妻子,开着一辆白色的丰田埃尔法,丘平识货,告诉康康说:“别看这是日本车,市面要加价几十万才买到,总价超过一百万。” “原来袁老师家那么有钱。” “不务正业的老头,家里肯定有钱——也说不准是他老婆有本事。” “对,一看她就是专业人士,”康康羡慕道:“月薪顶我一年收入的精英女性。” 遇到这样的客人,他们会服务得更殷勤、更谨慎,一是人固有的势利眼,二是怕麻烦,通常这类客人要求更精细,也更爱投诉。康康带她参观酒店,她赞叹不已道:“这里很漂亮,装修品味也好,你们老板肯定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对了别叫我袁太太,我姓关。” 康康的心提了起来:“抱歉关女士,我下回会注意的。” 关玲玲一笑:“咳,别那么拘谨。”她伸出双手道:“我一般不告诉人我已婚,戒指也不戴的。” “您看起来真不像已婚妇女,我是说印象中围着家庭转的已婚妇女。你很年轻。” “不年轻了,你才是真年轻,还长得那么漂亮,不说我还以为你是哪个模特明星。” 康康立即对她心生好感。关玲玲舒服地伸展手臂:“好不容易有时间度假,我要好好休息几天。”康康笑道:“您尽管享受假期,有什么需要叫我,圣母院位置偏僻,但要什么吃的用的,我们都可以帮你买来。” 关玲玲换了套休闲服,便去湖边陪伴拍鸟拍鸟大师。她披着丈夫宽松的冲锋衣,从后背看像是少年穿着哥哥的衣服,两夫妻说话轻声细语的,比鸟拍翅飞起的动静更小。这下宗先生落了单,夹在人家夫妻之间毕竟碍眼,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半天都不见出门。 丘平有点同情宗先生,想怂恿康康去跟他说话——圣母院里康康跟他最聊得来的——无奈康康也全心服务着关女士,眼里已经没了别人。 傍晚时分小武过来接班,问道:“彀哥呢?上回咱说买一台咖啡机,我找了几个供应商,你俩看看哪款合适?”丘平这才发现雷狗半天没露面,望着窗外橙黄色的天空说:“他说去山里找猫女聊聊……不该聊到太阳下山啊!” “猫女是个啥?” “哎不好,是一个神经病,”丘平这才担忧起来,转身走出了圣母院。 暮色中,他悄声走近棚屋。离裸露的红墙还有五米远,他放轻脚步,免得大福听见动静。预感告诉他此地非善地,大福也不定跟他是一伙的。半个小时之前他给雷狗打电话,他没接。雷狗怎么会不接他电话呢?哪怕是打球,半小时一局也打完了。 从窗口看进去,丘平很感到烦躁,每回面对猫女,他都不得不鬼鬼祟祟的。只见陋室里点着一盏汽灯,大福正往他的方向看,已经发现了他。只是这猫儿灵性,既不叫,也没有警备的动作。丘平转脸一看,差点叫出声来。 雷狗被关在一个塑料膜里,这膜悬空三四公分,因此雷狗站不住,坐和倚也很难受。阴暗中他半睁着眼,看起来疲惫不堪。丘平勃然大怒,不顾一切地推开窗子,跳了进去。 雷狗恍惚中看见丘平闯进来,喊道:“小心后面!”棒球棍已经扫到他后背,丘平踉踉跄跄往前扑,赶紧稳住双腿,也不管对方是个少女,转身抓住她的头发。猫女拼命挣扎,棒球棍四面八方乱挥,有几下打在丘平身上。丘平宁愿挨几下也不放开她的头发,另一手去抢夺棒球棍。缠斗中他一把扯落了猫女的面具。 猫女瞪圆了眼,僵硬地立在那里,停止了所有动作。丘平放开她的头发,她一得自由就去捡面具,蹲地上慌乱地摸索,却什么都没找到。面具在丘平手里,被他藏在了身后。他发现猫女没了面具跟丢了魂一样,把面具扔到她脚边。她慌忙伸手去拿,却听咔嚓一声,厚纸皮做的面具被丘平一脚踩扁。 丘平狰狞地笑道:“面具没了,不止一只没了,是全部没了。”他把墙上所有面具摘下来,一只只丢在地上,用力地踩踏。猫女扑过去抢救,边抢边哭,尽管娇小灵活,却哪里有成年男子长时间锻炼的腿快?地上的厚纸皮被踩得没了轮廓,裂成几瓣。 丘平出够气了,去解救雷狗。那塑料膜像个大球一样,不知道什么材质制成,坚韧异常。丘平拿出随身的瑞士刀切开吊着的绳索,打开抽绳似的口袋,雷狗立即大口呼吸,靠在丘平身上剧烈咳嗽。 丘平本来还觉得对猫女有点过分,这时只恨自己没先揍她一顿。原来这膜里空气稀薄,雷狗如此强健的人,竟被折磨得脸无人色,一时无法站立。他们无冤无仇,至于这么狠毒吗? 丘平扶起雷狗,一脚把破面具踢得远远,怒道:“你敢再招惹我们,我把你的脸踩成烧饼!” 猫女怨恨地看着他俩,不说话。 雷狗走到圣母院才缓了过来。虽然没有伤口,但全身筋骨酸疼难当,嗓子眼火炙过一样,丘平从未见雷狗这么虚弱过,心疼不已。“这孩子太恶毒,哪来的野姑娘!” 雷狗沉声道:“不能让她住在这里。” 第103章 “赶走她?” 雷狗的语气坚决:“我们的篱笆围墙挡不住她,她在这里,圣母院不安全。” 理是这么一个理,但山林又不是他们的,哪有权利赶人走?丘平愁道:“我们俩这作为像不像恶霸地主?她毕竟是个小孩……” 雷狗眼睛一亮:“对啊,她还是个小孩!小孩子不可以离开父母独自生活,我们让老马来处理吧。” 第二天雷狗报了警,跟民警老马一起去棚屋找猫女。丘平没跟着去,中午时分来了好几波客人,大家伙忙得脚不沾地。 游客中有一个特地来看建筑的学者,丘平领着他到处参观,讲解改建的想法。教授看得很仔细,连连道:“没想到北方也有这样的房子。” 丘平好奇地问:“您的意思是南方有很多圣母院吗?” “也不多,这么特别的场所本来就少。据我所知澳门也有一个圣母院。” “特别场所是指?” 教授正要回答,脚步声响,雷狗和老马踏进了礼拜堂。丘平见两人一个脸色挫败,一个若有所思,心想:“事儿没办成啊”。他跟教授告罪,走近雷狗,用眼神询问。 雷狗:“她不肯走。” “她家人呢,不领走她吗?” 老马道:“这姑娘满19岁了,她要待哪儿就待哪儿,我们没法强制让她走。” “咦,她这么大了!那房子不能是她的,她这算是非法占领私人财产吧。” “那房子是守林人夏季休息的地方,废弃很久了,你要说不是她的也对,但它一不算违建,二业主不追究,赶她走未免不近人情。这里没啥我们可以干预的余地。” 丘平没想到这事那么棘手,眼望雷狗,只见他神色坚定,肯定是不愿善罢甘休。两人不能当着民警的面商量,便把老马请到饭堂吃面。老马婉拒了,好心提醒说:“人姑娘年纪轻,大家邻里间嘛,相互包容,和睦相处,你好我好大家好。我说的在不在理?” 丘平笑道:“在理。” 这天圣母院的活儿又多又繁琐,他们暂且把猫女抛诸脑后。天气稍微转暖,圣母院的订单稳步上涨,丘平看着预定软件跳转的信息,很是欣喜。 打扫完房间、检查了备品库存、清理了温泉后,他倒在自己床上,一合眼就睡过去。再度睁开眼时,窗外已经黑了。他坐起身来,恍惚地看着窗子。过了一会儿,白色的光一晃而过,然后一样东西缓缓靠近。丘平揉揉眼,是猫面具。 她进来了!丘平猛地爬下床,猫女敲了敲窗户,一矮身,消失不见。 丘平飞奔出门,从厨房跑到后院,兜了个大圈才到自己窗外。一边走一边搜寻,哪里都没有猫女的身影。他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圣母院说大不大,一个一米五的娇小女孩要藏起来的话却有无数隐蔽处,犹如一条蛇无声滑在人的脚底。 走进起居室,正是热闹的晚餐时分,男男女女饮食谈笑,连宗先生都来吃饭了。雷狗和康康在上菜招待客人,康康穿着干练的衬衫长裤,涂着大红唇,分外光彩照人。 丘平在雷狗耳边说了几句话,两人相偕离开餐室。关玲玲看着两人背影消失,目光转向康康,笑道:“老板走了,偷个懒呗,陪我抽烟去。” 康康不抽烟,但还是答应了,和关玲玲披上大衣,走到起居室外头。她把烟放在唇间,火靠近烟头,赶紧深吸一口。她觉得自己过于紧张,再看关玲玲老练地吐烟圈,姿态闲雅,更自觉稚嫩毛躁。 没话找话,康康道:“这两天没看您去湖边?” “咳,鸟有啥好看的,看几天就烦了,我一看那些带翅膀的,就想着烤乳鸽、炖大鹅、瑞士鸡翅。” 康康哈哈大笑,“您先生看不烦。” “他可以看一辈子。” 康康发现她情绪不高,善解人意道:“这里爬爬山也挺好的,您要喜欢看民俗的东西,可以去村里逛逛,运气好的话,可能会碰到传统驱鬼祈福仪式。” 关玲玲叹道:“我现在就想去逛街,买衣服,买包,看场电影!这民宿太无聊了。” 康康感到有点受伤,想要为民宿辩护,又觉得小家子气,结果很违心地附和道:“嗯,我也想,在这里待久了,想去市里玩。” 第49章 恶少女 关玲玲眨眨眼:“这里啥都没有,我这中老年人都待不住,你这么年轻漂亮,肯定更受不了。告诉我,为什么要留在这种地方?”康康还没回答,关玲玲就抢着说:“为了老板。” “不是!当然不是!”这事绝对要用力否认。 关玲玲大声笑了起来,康康这模样活像只被掐住腿的小猫。康康不晓得如何辩解好,在关玲玲跟前,她的所有话都不太有底气,即使是真心的。 “为了男人不丢人,女的或早或晚,都会走上这条弯路,”关玲玲的脸在烟雾里,“早走过,早清醒。我看你们老板是个挺踏实的人,不过他藏着一股狠劲。” “狠劲?” “嗯,他认定的事,很难改变,想办到的事,刀山火海都会去干。” 康康微笑道:“他是练体育出身的,运动员不都有这百折不挠的劲儿吗?” “那你是他的金牌?” 康康笑容干涸在脸上。关玲玲把烟掐在随身带的烟灰缸上,“你不是,那你可能是他训练的垫子,他擦汗的毛巾,日常对他挺有用的,但他的注意力不会停留在你身上。男人啊没几个有真正的人情味,他们都很务实,尤其是目标明确的‘运动员’。” 第104章 康康心想雷狗绝不是这样的,她对雷狗早没了幻想,那不表示别人可以随便评价她曾经的品味,于是她的脸色便暗了暗。 年长的女人啪地关上烟灰缸,摸着康康的手说:“被冒犯到了?对不起,这么舒服的晚上,我们该说点有趣的事。男人要多无趣有多无趣。” 康康应当继续沉默,彰显一下自己是有个性的,无奈她天生细白脸杏仁眼,黑不起来。她紧闭着唇笑了声,随后道:“您好心提醒我,不冒犯。” 关玲玲突然神色一变,指着围栏外的路灯,“那里有个小孩!”圣母院的客人里没有小孩,康康的心提了起来,随手拿起门边的雨伞,追了过去。关玲玲在后面道:“别追了,他手里拿着东西。”康康没听她的话,正因为那孩子手提着一个长柄工具,才不能放任她在圣母院游荡。 猫女发现她,停住了脚步。两人隔着三米对视,康康才看见她手里拿的是电锯。这电锯收在后院仓库里,平日是没上锁的,所以她偷偷潜进了院里,不偷财物,却拿了这么危险的工具?恐惧瞬间占据心间,康康颤抖着抬起雨伞,脚却是软的。猫女慢慢转过身来,电锯发动起来,搭在了《圣母院》三字的木牌子上。木屑纷飞中,牌子断成了两半。 康康只是看着,既没说话,也不敢走出铁门。关玲玲怕得厉害,立即去屋里喊人。 猫女干完活儿,收起电锯,慢条斯理地走远了。 他们没有逮住她,人跑出去的时候,小小的身躯已经莫入黑林里。 对森林里独自生活的年轻女人,大家都啧啧称奇,饭桌上加油添醋的,讨论得热火朝天。有个男住客诡秘地笑道:“一个女孩子能有多大力气?老板你别怕,我们今晚就把她抓回来。” 雷狗道:“大家安心休息,我们守着门,她进不来,”又加上一句:“千万不要进森林里,林里有野生动物,而且没有路,很危险。” 关玲玲对那男客冷冷道:“这女孩子即使有武器,你进入她居住范围,就是侵犯。她可能没家人,但我们国家是有法律的。”那男客悻悻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丘平暗悔他们反应不及、处理不当,不但让住客恐慌,而且客人里难保没有居心叵测的,万一对独居女子动了坏心思,他还得反过来担心猫女的安危。他对关玲玲道:“关律师,您说这事能通过法律解决吗?” 关玲玲耸耸肩:“你可以报警,告她毁坏酒店财物,让她赔你们木板的钱。” “就这?” “你们开门做生意,人员进进出出,总不能告她私自闯进酒店吧?” “她拿着电锯呢,不能不让她进来吗?”有个客人不安地问。 关玲玲明亮的眼睛轮流看着丘平和雷狗,“你们不放心,可以申请保护令,不让她靠近这里。”顿了顿,她笑了一声道:“一般保护令都是女性申请,用来防范男歹徒,我还没听过男的因为怕一个小女孩而去申请保护令。再说了,她戴着面具,你怎么确认是她砸了你招牌?” 晚饭收拾完毕后,丘平愤愤地对雷狗道:“那关律师把所有男人都当流氓坏蛋!明明我们才是受害者,不能因为她又小又是个女的,就可以拿着电锯在我们地盘砍瓜切菜。” 雷狗也很烦恼,“今晚我们把门关了,哼哈和小武守上半夜,我们俩守下半夜。” “今晚她还敢来?” 雷狗不能预测一个精神病的想法。他们在廊道走着,迎面来了康康。雷狗拉住她道:“你没事吧?脸色很差。” 康康整个晚上都没说话,一开口声音干涩。她懊恼道:“我明明离她那么近,没有阻止她弄坏招牌,也没逮住她。” 丘平道:“这能怨你吗?她手里拿着家伙。别说你是个女的,刚才饭厅里一个个大老爷们,牛逼吹得响,让他们站在你位置上,半数得尿裤子。” 雷狗道:“康康今晚别值班了,早点休息,嘎乐去陪你。” 这提议以前康康是不会拒绝的,但她一想到关玲玲看她的目光,就摆手道:“不用,我不怕。我会关紧阳台门。” 康康走后,丘平道:“你干嘛不自己去陪她?” “你不是gay吗,你跟她睡一屋没事。” “哟,这么说雷老板在她房间会出事?” 雷狗本来想说“当然不会”,话到嘴边改口道:“说不准。” 丘平恶声道:“小心关律师告你!”两人嘻嘻哈哈笑起来。 雷狗说:“我去你房间陪你。” “真不用!” 雷狗的神情变得认真:“她知道你住在哪个房间。你以为她最恨的是谁?” 丘平回忆起踩面具时的爽感,无奈道:“我,我就是她最恨的男歹徒。” 丘平和雷狗睡在一床上,实在难以平静入睡。雷狗也一样,倚坐在床头玩手机。丘平侧身看着他说:“早点睡,过两小时就要起来轮岗值班。” 雷狗摸摸他头发,没说话。丘平心绪起伏,哪里能闭眼?闭起眼满脑子也是雷狗。他靠过去,倚在雷狗怀里。雷狗放下手机,抱着他,顺手拉扯被子盖住两人的身体。 丘平道:“宿舍的床那么窄,以前我俩怎么睡的?” 雷狗觉得这问题很难回答,想了想道:“你很少在我宿舍睡。” “有过那么两三次,四五次?” 第105章 嘎乐极少去别人宿舍,连丘平的宿舍都不太去,但嘎乐跟雷狗关系亲密,尤其心情不好的时候爱找雷狗。丘平也是自己找不痛快,偏要提这茬。 雷狗不回答他的问题,很直接地说:“以前你很正经,睡觉就是睡觉。” 丘平轻声道:“你就没有过一丝半点那个念头……” “什么念头啊,”雷狗笑道:“你说清楚点。” 丘平把手放在雷狗肚皮上轻轻摩挲:“越过这条线的念头。” “我有女朋友。” “两回事。” 雷狗抓住他的手,“我对嘎乐——对你,没有什么念头,大学毕业后没有,你伤了之后也没有。现在这样,是你撩我在先。你不能撩完后说是我先动的心思。” 丘平笑道:“如果我在大学的时候就撩你,你会不会上钩?” 雷狗怔了怔,随后道:“你不会撩我,你很爱丘平,心里装着他……”雷狗说不下去,觉得这话题太羞耻;三人阴差阳错到这境地,又不能不感伤。 丘平黯然。他们的关系像是水上的浮板,阳光下是分明的色块图案,翻转过来,湿漉漉的那部分,又是另一个模样。他不愿再沉入这痛苦里,别想浮板了,他对自己说,想想浮板上的肉。嘎乐和雷狗坐在浮板上,肌肉闪烁着水光,漂亮极了的两个人。多赏心悦目! “那你可以主动,我那时候是不是很好看?” 雷狗抚摸他的疤痕,“对不起。” “你干嘛又道歉呢?” “你还生我气吧。我拿走你的赔偿金,让你没钱去整容。”雷狗垂下眼,“挺王八蛋的。” “那是。” “等我存够了钱,会把钱还你,你的脸修好了,跟以前一个样。” “你啥时候能存够钱?” “最多三年。你答应过跟我一起三年,说过的话要算数。三年后钱还你,你想回市里就回市里。” 丘平心一酸,“你真他妈死心眼。” 雷狗不否认,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道:“睡觉,三点我叫醒你。” 丘平侧躺在他身边,不依不饶道:“你跟我一起有什么好处?你什么都不想要,你不是要我伺候你一辈子,也不要我叫你爸爸,有什么好处?” 雷狗点了点他脑袋,“你这里可以给我闭起来吗?乱七八糟的,我听够了。睡觉!” 丘平嘴角一歪:“不行。雷子你这人看着正直,对自己太不诚实了。每个人付出都是想要回报的,有的回报具体,有的隐蔽不清,你不想不代表你真不想。你要爽还是要做圣母,只能选一个?” 雷狗无奈道:“我们只有两小时睡……” 还没说完,丘平一头钻进被子里。棉被波浪起伏,雷狗防不住那双作乱的手,裤子被褪到膝盖。雷狗小范围挣扎着,棉被底下兵荒马乱,他的心也是一团乱麻。丘平滑不溜手,雷狗想抵御偏偏逮不住那个家伙。 温暖湿滑的触感让他酥麻难当,他隔着棉被打丘平屁股,“停!我今儿没洗澡。” 丘平从被子底下伸出头,笑道:“我不介意。”又缩回被子里。丘平本来没想撩破雷狗,但性子一起,管束不了自己,他的舌头水草一样缠住雷狗——女妖的长发,饥饿的蛇。理性上雷狗认为不能让这家伙得逞,否则以后他过剩的想象和诠释能力,就会主宰两人关系,不止对未来,还会对过去一次次推翻,对他意图一次次的过度揣测。 可这不是意志力可以阻挡的。身体的快乐一波波袭来,他的心跳狂飙,没有一脚把丘平踹下床,反而掀开被子看着他。那张脸就在眼前,脸颊微红,在被窝里热出了汗。他皮肤白,就显得眉毛格外浓黑,嘴唇格外鲜红。那伤疤颜色也加深了,即使这样,也是极好看的人。睫毛下的眼睛向上看,聪慧的、带着挑衅意味的眼神霎时迷住了他。 雷狗醒悟到,他当然是觉得他好看的,从见他的第一面开始。只是这个微不足道的评价从来不浮上意识表层,然后一点一点的,从他变成另一个人开始,渐渐膨胀得无法忽视。他抚摸着丘平的脸,强大的爱意让他呼吸急促,加倍激烈的快 感让他仰起头来喘息。思考渐渐淡去,他沉迷在潮湿的缠结的滑 动里,勒住自己—— 丘平停了下来,抬脸看他。看进那眼睛,雷狗产生了占有欲,想牢牢圈住他,想把他掩埋在自己的地盘里。又觉得他可怜,可爱,受过太多的苦。任何除自己以外给他造成的痛苦,都会让他恨得发疯。 丘平笑道:“快说,爽不爽?” 雷狗不答。 丘平也不追究,床上不能讲理,身体见真章。他道:“射 我脸上。” 结果那晚两人都没睡。三点起来接班守夜,打扫礼拜堂。雷狗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即使身体又疲又懒,精神却很饱满。 他说,圣母像看起来好像干净洁白了,你觉得吗?丘平说,没有啊,还是那样。 雷狗道,看着你的时间长了,就觉得什么都变漂亮了。丘平笑道,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雷狗幸福得很,他这辈子做得最对的决定,就是回来圣母院。这是他拥有的一切的根基,是他们俩得以栖息的家园。 绝不能让任何人破坏它。 第50章 弱势者 那一晚安然无事。第二天上午十点,丘平正哈欠连连时,雷狗从外头回来,胸前背着个大包。丘平问:“这是啥?” 第106章 “给你的礼物。” 这礼物动得厉害,雷狗打开拉索,里面冒出个丑陋猫脑袋。“大福!”丘平喜道,“你去那臭丫头家偷猫了?” “我去拿回圣母院的猫。” “她没发现?” “睡沉了。” “我操,她醒来肯定会抓狂。” “还会来这里找猫。” 丘平恍然大悟:“你想引她来。” “关律师说,闯进她家是犯法的。如果她自己找上门——” 丘平接过他的话:“过错就全在她了。雷老板您也太坏了。” 圣母院表面宁静如常,湖岸边坐着拍鸟拍鸟大师和关律师。女人静静地喝着暖壶的咖啡,抽完一根烟,就回到院子里。在礼拜堂,她见康康和历史学家在说话,便也加入他们,聊了几句闲篇儿。聋婆给他们端来热茶,关律师和蔼地打着手势,问她今年多大了,有没有儿女。康康做翻译,说聋婆64,没有孩子,丈夫在她三十来岁就过世了。关律师竖起拇指,称赞她坚强勤奋。还笑说如果老板没给她应得工资,可以找她帮忙讨回来。聋婆连连摆手,说有工资,很多工资。 聋婆认为关律师是大好人,知道她喜欢吃甜的糯的,走到后厨想给她煎年糕当茶点。厨房里哼哈两人忙着准备午餐——买回来的饼,熏肉炒芹菜,炸带鱼,炖五花肉,几样凉菜和水果,都是油腻重口的餐食,好在蔬菜鸡蛋是自己产出,胜在新鲜。哼哈在厨房一站,小空间几乎占满了,聋婆重重地拍了一人屁股,让他滚一边去。他憨笑着走出厨房,走向菜园。 他在后门住了脚。一个娇小的身影在院墙边移动,很轻很快,脑袋奇大,戴着个黑色猫面具。他的目光追随着她进入蔬菜棚里。 猫女走进蔬菜暖棚里,扫视绿油油的菜地。棚罩着塑料膜,土地潮湿,刚浇过水没多久。她抬起腿,用力一踩,球鞋来回碾压,脆弱的菜苗横尸在土里。再踩几脚,她觉得累了,信步走到棚里阳光好的那一面。 几陇草莓娇艳欲滴,非常好看。她拿起边上的铲子,像挥动高尔夫球杆一样,作势挥打。棚里很闷热,铲子挥动出来的风让她开心。她把铲子举过头顶,蓄力往下砸,草莓和花苗被拍烂在地,红的白的,一塌糊涂。 没拍几下她就停住了。这样很麻烦,也很累,她想。她扔下铲子,她抚摸塑料膜,窥看外面模模糊糊的风景。然后她拿出打火机,点燃了它。 这是瘦弱的她可以做到的——圣母院有很多木结构,这里烧一点,那里烧一点,只要有一处星火燎原,这圣母院就完蛋了。打火机刚触及塑料膜,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她后面说:“小孩子不要玩火。”猫女汗毛倒竖,竟然没发现有人靠近她! 脸上一凉,她的面具被脱了下来,上方的雷狗说:“看看这里的镜头。好了,拍到了。” 她转过身要抢夺面具,可身高只到雷狗脖子,徒劳地跳了两下,连面具的边都没摸到。她咬着唇,伸出打火机点燃塑料膜,塑料膜被炙出焦边儿,却因为太潮湿没法燃烧起来。猫女暴跳如雷,拿着打火机四处点火。 雷狗冷眼旁观她又叫又跳,像个踩到了钉子的小兽。人渐渐围聚起来,哼哈、聋婆、丘平、康康和关律师,男男女女围着看她发疯,直到她终于没了气力。她盯着雷狗,虚弱地说:“面具!面具!面具还给我!” 雷狗冷酷地摇摇头。 民警老马来了,见到这情景,一个头两个大。他问雷狗:“你们想怎样?” “她在别人家纵火,有录像,有证人,十九岁是个成年人了,该负法律责任。” 老马叹道,“我的意思呢,你们能协商解决最好,闹起来对你们民宿没好处。” 丘平道:“她要把圣母院烧了,怎么协商?” 老马看一眼目光呆滞的猫女,摇了摇头,嘴上却说:“行吧,我带她回去,先找找她的家人再说。” 没想到老马下午又来了一趟。这回把雷狗拉到一旁商议。“这事儿复杂了!小雷你听我说,这个女孩,姓冯,冯福源你听过没?” “有点印象,是县城里的人吗?” “你在这儿长大,不该不知道啊。冯福源经营旅游大巴,咱邻近的几个郊区都有他家生意。人还有饭店、游船、地陪业务,跟中旅等等都有合作,在咱北京的旅游业根深业大。” 难怪她开着游船过来,原来是自家的。“她家干什么,跟我们没什么关系,”雷狗道。 “装听不懂是吧!”老马无奈道:“我问了冯家,这小女儿精神不正常,找人治也治了,跳大绳也跳了,心理医生看过,脑科医生看过,一点辙没有。就喜欢戴个面具到处跑,他们也想把她关在家里,但冯太太心疼女儿,不舍得约束太紧,她逮着机会就跑出去,一走个把月。现在他们也习惯了。” 雷狗万分不解:“让脑子有毛病的女孩到处跑,他们怎么能习惯?” “这是人家的事了。” “这是我家的事!”雷狗坚决道:“老马你的意思是冯家有钱有势,让我放她一马!不行,不是我放不放的事,她脑子有病,威胁到我们安全了。” “就因为她脑子有病才难搞。你告她刑事罪,人仗着有精神病,很难告赢。我就说你不能跟她硬干,她弄伤了你没啥大事,你伤了她就严重了。要我说,不如跟冯家要赔偿费,拿了钱了事。” 第107章 “不是钱的问题,”猫女在棚里发疯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我要保证她离开这里,以后不再出现。” 老马为难地挠挠头,“我把话说明白了,你不听我也没办法。你当然可以告她,我们按程序处理。” 第二天丘平刚练完腿,就来了一辆大货车,司机二话不说,从车厢搬出五六十箱东西,粗略一看,都是蔬菜、水果、鸡蛋、核桃一类的农产品,几乎把门口堵了。 跟车的梳着个大油头,说要见雷狗。雷狗站在他跟前,他笑了笑说:“前几天的事多有得罪,这些东西够你们用一两月,不够说话啊兄弟,冯老板发话了,你家啥时候缺吃缺喝的,我们立马给送过来。”他掏出个大红包封,塞进雷狗手里,“这些钱压压惊。” 雷狗脸色阴沉,不发一语。那人也不在乎,轻浮地摆摆手,跟着货车晃晃荡荡走了。 哼哈蹲下来扒拉那些“赔礼”,嫌弃道:“都是供港菜,贵是贵,不如咱家自己种的新鲜。” “那人是啥意思,说话不清不楚的,”康康道。那人没表明身份,也没说要交换什么,简直跟扔垃圾一样。 丘平黑着脸“操”了一声,擦擦汗,走回礼拜堂。 雷狗中午又去了棚屋。猫女果然被放了回来,在昏暗的房间看书。雷狗左右张望,确认没有装摄像头,然后拿起棍子,呼一下挥向窗户。玻璃应声碎裂,钢塑框都扭曲了。 雷狗探头看向吓坏了的猫女,把没拆过的红包扔进去。 “你烧圣母院,我砸你房子,看我们谁撑到最后!” 圣母院笼罩在猫女的暗影中。大家虽然照常工作说笑,但一只眼时时留意四周动静,青蛙跳过都会引起警觉心。夜晚男人轮流巡逻,又加了一倍的摄像头,监察圣母院的每个角落。 连拍鸟拍鸟大师都延迟出门了,他会跟大部队一起吃完早饭,再去湖岸。宗先生更是缩回房间里,几乎不露脸。关律师常常看着圣母像发愣,康康怕她无聊,陪她说话,怂恿她去爬山游湖。她总是说,过两天我们就走了,还是在这儿呆着吧。 丘平望着摄像头的传来的影像,烦闷道:“咱圣母院挺美的啊,怎么在镜头里看,像密室逃脱里的鬼屋?” 雷狗不说话。丘平抱着他的脖子,宽慰道:“她怂了,这两天没动静。” “神经病会怂?” “神经病也是人。就她那体格,来了能干啥?下毒?在水里拉屎?其实她啥都不用干,没事戴着面具在我们门口蹲着就行,保管没人敢来住。” 雷狗被逗笑了:“你的脑子可以跟她对决。” “你骂我神经病。” 丘平猜错了,猫女脑子有病,智商却高。第二天一大早,几个村民来他们门口闹。雷狗认得其中穿花衬衫的,“二姐夫,”他上前打招呼。 邻村的二姐夫留着及肩的头发,戴着俩手串,方脸油呼呼的,要不也能称得上相貌堂堂。他拍了拍雷狗胸膛,大声说:“咱说好的事,你记没记住?” 丘平暗想:“嚯,这口吻,黑社会啊!” “二姐夫,有事说事。” 二姐夫顶讨厌雷狗直白简短的说话风格,让他少了跟人刀来剑往的乐趣。他几乎凑到雷狗脸上说:“咱答应得好好的,你在这里开招待所,咱桃林是必经的路,为了大家伙方便,挣的钱分一部分出来当路的维护费。” “我这没开始挣钱。” “那是你经营的问题。不管挣不挣,人得经过桃林吧,得踩在土上吧,你的客人剪掉了我十几棵桃树枝,这咋算那你说!” 丘平道:“客人剪您桃树?不能够啊。”他跟雷狗互看一眼,“您怎么确定是圣母院的客人?” “那还能是谁?你们村的人不进桃林,除了你的房客还有别人?” 雷狗只好又是道歉,又承诺会好好约束客人,二姐夫难得来一趟,不能空手而归,最后撂下一句话:情分归情分,道理归道理,你用我的路,就得交钱。以后你客人打桃林过,一人一次80。就这么着吧。 丘平和雷狗走进桃林,两边的桃花结了苞,一粒粒粉色果子似的,很是好看。再过一两周,满林子的桃花就会陆续绽放,开得漫山遍野;花不但美,还会生钱,会结出一颗颗水润的桃子,给二姐夫家带来不菲收入。 每隔个七八棵树,就有一棵桃树被割掉一半的枝桠,树枝连着花苞落了满地。这绝不是“手贱”可以造成的。丘平查看切割的痕迹,怒道:“那变态丫头用电锯切的。” 她可一点不傻,知道圣母院的软肋在哪里。走到桃林尽头,一个保安亭巍然立起,出口挡着木围栏和横杆。要进桃林,先交80块钱的“摘桃费”。不止入口,桃林的边缘都用围栏围起来了,进出极为不便。 两人愁闷地看着屏障,束手无策。今天二姐夫要80,明天就可以要100、200,甚至完全禁止出入。为了最大限度降低风险,他只能跟二姐夫签订长期合约。这是雷狗特别不情愿的——二姐夫势必把他当孙子一样剥削。 丘平叹道:“荒山野外,这么大一片地,周围没几个人,咱这邻里关系还搞得一塌糊涂,他妈的!” 雷狗也很窝火,二姐夫他暂时没什么办法,只能先解决猫女。他想明白了,这女孩不是不能动的,她是弱势者,又是强势者,是神经病,又是顶顶聪明的人;但说到底,她只是个年轻力弱的女孩,在这里唯一的庇护所就是那个破棚屋。 第108章 他这就去把屋子砸了! 第51章 鬼上身 回到圣母院,雷狗一边盘算怎样才能不落痕迹,一边准备工具。这时外边突然传来惶急的呼救声。雷狗飞奔出去,只见湖边站着丘平和小武。 “怎么了?”雷狗心里火烧似的,她又搞出什么事?!丘平膝盖以下已经泡在水里,正准备入水救人,雷狗赶紧制止他。“你的腿别下水!” 水里有好几个人,关律师又喊又叫,披头散发,声音凄厉;康康抱着拍鸟拍鸟大师向岸边去,还有一人在不远处浮沉,竟然是宗先生。雷狗立即跳入水中,全力游向瘦弱的男人。宗先生处于半清醒状态,脸色苍白得像死尸,不像是溺水的样子。雷狗大惊,立即把他救上岸。 宗先生的状况很糟糕,不停地呕吐,手脚抽搐。丘平在雷狗耳边道:“他要不是得了什么病,就是中毒。” “去厨房跟哼哈说,所有吃的不能动,饮用水和饮料也别让人靠近。” 丘平跑着去了。在院子他时常锻炼的地方,他被什么绊了一下,紧急之余没空察看,径直去了厨房。嘱咐完哼哈和聋婆,丘平心乱如麻,圣母院的人跑来跑去,客人惴惴不安,乱了套了! 真是猫女下的毒?丘平不敢想一个女孩会这么恶。 他用钥匙打开宗先生的房门,检查他桌上的食物和饮料。宗先生饭量很小,有时一天都不见他吃饭,桌上也没有零食。干净的桌面只有一叠纸,用娟秀的字体写满字。丘平飞速阅读,脸色变得苍白。 二姐夫的保安亭挡住了救护车,围栏最宽处只够一辆三轮通过,干脆由雷狗和哼哈轮流背着宗先生,跑到村口。救护车在广场等着,医护人员做了简单的检查和处理,把人送到县城的医院。 雷狗和丘平跟着到了急救室,雷狗一身水渍汗渍,衣衫凌乱。丘平也好不到哪去,脸色像鬼。 “到底怎么回事?”雷狗终于想起要问个明白。他很疲累,也很沮丧,不管答案是什么,他暂时也没力气去处理了。 “几件事赶到一起,算咱倒霉。” “呃?” “厨房的食物和水都没事,不用担心,变态丫头没有下毒。” 雷狗松了口气,“宗先生为什么掉水里?” “我跟康康在打扫房间,看见关律师和拍鸟大师在湖边吵起来了,吵得很凶,两人对着吼,接着就动手动脚,关律师给了她老公一巴掌,两人在湖边推推搡搡,推着推着到了水里。我跟康康赶紧跑去劝架,到了湖边,两个人只有一个站着,拍鸟大师栽进了深水。” “宗先生也在岸边?” “他比我们早到湖边。宗先生会游泳,水性挺好的,第一个跳进去把拍鸟大师拉到了浅水。康康也进水里帮忙救人。以为这就没事了,谁知道宗先生不回岸边,反而自个儿越游越远。” “是他自己游去深水里?” 丘平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在宗先生桌上找到的。”雷狗拿在手里,只见第一页都是数字。 “他的账本。”丘平说,“后面有写,这是他所有的钱,住了四个多月,钱都花光了,今儿是他负担得起房租的最后一天。所以他本来打算今天自杀,吃了药,好巧碰见人夫妻打架。他跳下去救了落水的那个,顺便就想游进湖里,一去不回。” “他为什么要自杀?” “不知道,他只写了自己几次寻死。唉。”丘平深深叹了口气,“他来这儿就是准备自杀的。第一回,一群大学畜牲来这儿玩,对康康毛手毛脚,用烂招把我支使开了。那晚你刚好不在,幸好聋婆护住了康康。那晚宗先生打算上吊,听到我恐吓那些大学生,说圣母院没几个摄像头,死了人是无头公案,他不想给我们惹麻烦,就打算把遗书写好后,等个好机会再自杀。” 雷狗庆幸:“还好他没上吊。” “第二回,他已经准备好遗书,想投湖自杀。这湖很大,游到不能游为止,总能溺死自己。可那晚我们俩刚巧在湖边钓鱼,他想等我们走后再跳湖。” 雷狗眉头深锁,“我记得,他自己一个站在湖边,天很冷。” “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主意?鱼汤面!我们钓了条大鱼,跟他扯了几句闲篇儿,我跟他说第二天早上要做鱼汤面,请他早点起床吃早饭。他因为这几句话,放弃了投湖。” 丘平继续道:“第三回,那个上吊的圣诞老人。” 雷狗很惊诧:“圣诞老人是他吊上去的?” “没错,结果闹了个大乌龙,我们都以为有人恶作剧,其实是他想在礼拜堂上吊,礼拜堂的天花板很高,那天深夜他绑了个人偶当重物,扔到横梁上,刚系好没多久,那对野鸳鸯就出来了。他没想到这么晚有客人走动,躲了起来,这事就成了没头没脑的鬼故事。” 雷狗顶不爱管别人的事,只是宗先生在圣母院住了那么久,天天一起吃饭聊天,竟然多次在他们跟前结束生命,想起来实在惊心。“他要是一心想死,机会很多。” 丘平轻轻点头:“人的心思复杂难懂,他等到今天钱用完了才自杀,心里还是留恋的吧。在圣母院住着,啥都不用干,什么念头都会变得微弱。自杀也是要魄力的。” 雷狗很是唏嘘,暗暗祈祷宗先生能安然无恙。他垂下头,目光瞥见丘平的球鞋边有个凸起的东西,让他抬起腿来,一看,雷狗浑身发寒,颤栗感直袭脑子。 第109章 “在哪里扎的?”他厉声问道。丘平才发现球鞋上踩着一块小木片,难怪走路总不带劲。用力拔下木片,只见木片钉着几枚锋利的钉子。丘平难以置信道:“应该是在院子里踩到的。不能够啊,我们一天打扫三四遍,别说钉子,树枝都很难踩到。” 幸好扎的是假肢,要是真腿,必然扎出几个血窟窿。这是丘平时常锻炼的地儿!雷狗怒不可遏,站起来道:“猫女!我去找她。” 丘平赶紧拉住他:“你现在一肚子火,去揍她一顿吗?先冷静下来,等宗先生洗完胃了,我们一起去。” “我会冷静,”雷狗甩开他的手,“你在这里等着。” “雷狗!”丘平在他身后喊了声。雷狗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丘平纠结着要不要追上去,一琢磨,医院不能没人守着,便又坐了下来。 雷狗拿着工具,走进山林。他早就盘算好,那脆弱的棚屋不堪一击,不用一小时就能夷为平地。即使她在屋里也无所谓,那个小电锯他不怕,她大呼大叫也不怕,在这荒僻的林里,一切回到了最原始的力量角力,他绝对会赢。 猫女的房子没有供电,更没有摄像装备,很可能连手机都没有。真正的荒山老林,哪怕他把她埋了,也不会找到蛛丝马迹。他戴着手套,鞋子也套着鞋套,一种从所未有的兴奋感攫取了他。犹如猎豹靠近小鹿,犹如风暴迫向海岸。他可以毫无代价地为所欲为,砸烂她的墙壁,劈开她的桌子, 甚至可以再过分点。而她的父亲、兄长对此毫无办法。 关律师的话电流一样冲击他,她说:你能脱掉她的面具,就能脱掉她的衣服。这话让雷狗愤怒不已——这跟性无关,跟性别无关,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这么做,只因为他能做到。 来到棚屋前,直觉告诉他猫女在屋里,并且已经听到他的声息。他砸烂的窗口依然敞开着,西北风长驱直入屋里,在这乍冷还寒的季节,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受的。雷狗从袋里拿出一大卷胶带,刷拉撕开,粘上破裂的窗口。 棚屋几乎成了密闭空间,雷狗站在门口,猫女无处可逃。 她抱着肩缩在椅子上,一双眼从面具里看着雷狗,目光倔强。雷狗打开手电筒,左右察看,防她设置陷阱。这破屋子除了简单家具,实在是家徒四壁,既没有机关,甚至不像人居住的地方。 雷狗跨进一步,拿出一样物事。 一个小时前。 雷狗从医院赶回圣母院。他不停地劝自己冷静,可心里的火腾腾燃烧,把所有念头都吞噬干净。赶走她!不能让她再出现在圣母院,不,他不想在任何地方看见她,尤其不能让她靠近丘平。 他一心要砸掉棚屋,拿了一袋子工具便往门口走。很多人想上前询问,但见他满脸戾气,眼圈乌黑,都识趣地闭起了嘴。在礼拜堂他遇见了关律师。 关玲玲的衣衫满是褶皱,脸色很苍白,看起来老了十几岁。雷狗上前问道:“你先生怎样了?” “他没事,在房间里休息。” “嗯,”雷狗转身要走,关律师拦住了他,疑惑道:“你拿着什么?” “工具箱,我要去修菜棚。” “菜棚在后面,你应该从后门出去。” 雷狗的眼里满是威胁,但他瞬即控制了情绪。不能让关律师看出端倪,他换了温和的语气道:“聋婆在擦洗厨房,我怕踩脏了地。你去后院小心点,别滑倒了。” 关玲玲明亮的眼直视着他。雷狗道:“回头见。” “等等,”她自顾不暇,但雷狗的模样让她产生恐怖的联想,她不能袖手旁观。“我的柜子关不上,你……你能帮我修吗?” 雷狗忍着烦躁的情绪,跟她来到客房。拍鸟大师呼呼大睡,跟关律师放在沙发上的名牌包一样,仿佛是房间的点缀品。雷狗看了看,柜子门滑轮偏斜,卡在轨道上了,圣母院家具质量渣,这是常有的事。他打开工具袋。关玲玲一眼瞥见了面具,道:“你随身带着那女孩的面具?” “顺手放进去的,”雷狗不耐烦编借口,他是想把猫女所有物扔掉,再也不愿见到她的一丝一缕。 关玲玲倚在门边:“我想起了,这是你在菜棚里抢的。” “你说过,看不见她的脸,就不能确定是她毁坏了圣母院财物。我只是脱了她面具,不算人身伤害吧大律师?” “你能脱她的面具,就能脱她的衣服。” 雷狗被这话大大激怒了,他霍地站了起来道:“是她跑来砸我牌子,烧我棚屋,扎伤我的人!我为什么要脱她衣服,看她一眼我都不想。” “你们向来相安无事,为什么她要来圣母院?” “她拿走了嘎子的猫,我们去找的她。” “就为了一只猫?”关玲玲感到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不是猫迷了路,被她捡到?” 雷狗没法证明,在他看来,猫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影响了丘平。“她精神有问题,你不如劝她去医院看病。” “这才是关键。不是因为她捡了猫,是因为你认为她精神有问题,不能生活在你身边。” 雷狗蹲下来,用扳手砰砰地敲打滑轮,声音震人耳膜,即使如此拍鸟大师依然没醒。关玲玲贴在门上,心里很是害怕。雷狗拍正了滑轮,强壮的双臂抱起门板,嵌合在轨道上,随即冷漠地看一眼关玲玲:“好了。” 第110章 关玲玲稍微整理头发,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她很想抽烟,但圣母院室内不能抽,她难受得揉揉自己的脸说:“我顶不喜欢跟你这样的男人打交道。” “彼此彼此。” “你有一群好员工,他们相信你,愿意为你工作,所以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听了这话,雷狗的气稍微顺了些。 “但你现在的样子很吓人,知道不?”关玲玲抱着手臂道:“雷老板,山林不是你的,也不是她的,你的安全界线不由法律认定,是由你自以为的能力来认定,你手中有扳手,有榔头,遇到不顺眼可以铲除掉,这不叫正义,叫恐怖主义。” 雷狗恶狠狠地瞪着她,再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关律师向后缩了缩,但还是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我把我们的谈话录音了,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对警方调查会有帮助。” “不会有什么意外,”雷狗冷冷道。 雷狗窝着火,沉着脸,走到了礼拜堂。路过门前的半身镜,他停下了脚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里人眼神冷酷,皮肤呈青白色,乍看很像村里人说的“鬼上身”。什么是鬼上身呢?就是一个人没法主宰自己的意志,被不明所以的力量牵引到深渊里。雷狗开始想,我要做什么?我要杀人吗?他半分伤人的念头都没有,只是镜中人的表情暴戾得很,仿佛它才是主体,而自己是供他驱使的影子。 镜子里还有另一个身影,雷狗转过头,只见那个历史学家正在临摹大门门框。“钟教授,”雷狗跟他打招呼。教授这才发现身边有人,笑道:“你好。去散步呢?” 雷狗暗暗感叹,这教授两耳不闻窗外事,圣母院如何兵荒马乱,对他全无影响。他点点头,就想离去,教授叫住他说:“请问您一事,圣母院有没有保存什么文献、照片之类的?” 这话问倒了雷狗,他搜寻记忆,好一会才回答道:“我记得有个房间放了很多纸和书,那时候我还小,不太认字,不知道写的什么。等我再回来,这些东西都没了。”那房间就是丘平住的小房,雷狗想,对了,为什么那些东西都没了呢?必定是有人拿走了,是大豁牙带走的,还是当年警察搜查时没收了? 他想到一个可能性,猫女实际上比他更早来到这里。她在棚屋居住可能有一两年了,常常会潜进废弃的圣母院。 教授可惜道:“要有文献就好了,哪怕是账单、信件,就能证明为什么要在荒郊野外建一座圣母院。” 雷狗的心强烈地跳了一下:“教授是知道圣母院来龙去脉?” “南方也有一家圣母院,我猜两个教堂的功能是一样的。我问过教会组织,也问过县里,但没人清楚是怎么回事。” 雷狗想,这个地点远离人烟,难道是出于见不得人的原因才建起的?雷狗不太想听答案,又禁不住好奇心。“是……是因为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才没人愿意说吗?” 教授道:“好的是历史,坏的也是历史,没什么不可提的。我把知道的告诉您吧。您知道历史有什么意义?”教授以讲课的姿态道:“不要急着去判断,您当照镜子好了。镜子里的,是他们,也是我们。” 雷狗不由自主看向镜子,里面的年轻男子,无知、莽撞、凶狠。 傻子似的。 ————作话分割线 最近有读者留言,大概意思是看文会代入男主,所以男主的一些行为,会让她感到被冒犯。 看文代入不代入,是读者的自由,作者本来没资格评判,但上面这评论敲响了警钟。刚好更新的这章里,我猜雷狗这差点犯罪的行为必然有争议,甚至可能有人会觉得毁了雷狗的完美。那就多口说几句。 我很喜欢雷狗,他是我的某种理想型,但喜欢归喜欢,从来没想到要塑造完美男主。首先他得像一个人类,才有可能被爱对吗?代入角色,就是把自己放进里面,希望也能度过这么一段人生,角色万事顺利百战百胜固然很爽,但从一个角度看,角色受了磨难,也能帮我们看到即使一个人品性是好的,也会在某种状况下踏入歧途,这不也是一种“带我们走过了这一程”吗? 雷狗和猫女,不太好判断是非。说个跟我相关的:我家楼下有个戒毒回归人员,虽然说人完全有权利回到社会正常生活,但我必须承认我是怕他的,楼道遇到也不会说话打招呼,感到没安全感。万一单元发生偷窃之类的,我肯定会怀疑他。但这是不是正确的呢?当然我觉得不正确,可是不能克服我人性里的懦弱和歧视。 这段故事讲的就是这些,谁是强谁是弱,谁能判定安全感的界线?猫女身体弱小,行为就会过激,雷狗认定自己要守护这个区域,安全界线也会尽量扩张。这能解决吗? 他们的矛盾,在这文里算是得到解决的,但大概也会有读者觉得不满意。那挺好的,我觉得争议和不满意都是好的,问号带来思考嘛,或许可以帮我们理解现实里的一些事,或者反过来看看自己。 一面镜子。 第52章 疯病院 雷狗站在棚屋门口,跟猫女面对面。他拿出一样事物,在菜园摘走的猫面具。 雷狗说:“我们谈谈。” 猫女警戒地看着他,沉默不答。雷狗说:“你不跟我谈,是因为不喜欢我的样子吧。”他把猫面具戴上,“现在我们一样了。” 第111章 雷狗和猫女坐在昏暗的桌旁。桌子一条腿短了一截,用拖鞋垫上,两把椅子也是摇摇晃晃,随时散架。戴着面具视野受阻,雷狗从两个洞望向房子深处,里面黑漆漆的,看不出有没有床铺。 他在面具后面说:“我帮你修房子。” “不要。” “你一个人万万不能住这里,房子脆弱,说不准随时会塌。”雷狗坚持道:“你的房子要加保温层、防水层,屋顶也得加固,门窗换新的,尤其是门,根本挡不住人。” “除了你没有别人来。” “嗯,能挡住我,就基本没人能进来了。” “……” 两人的谈话简直是各走各路。但终究是在平行道上,互相听得懂。猫女说:“你不要来。” “我下次来会敲门。” “敲门也不可以。” “好,”雷狗决定不跟她纠缠,换个方式说,“修房子的时候,你可以住进圣母院。” 猫女很是震惊。她预想过几个可能,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打开大门。雷狗道:“你住进来,我不收你的钱。你的房子是我和嘎子砸坏的,我们修好后,你再搬回来住。” 猫女低下头,她的脑子处理不了这种情况。 静默了很长时间。她终于想出一句话:“你要什么?” “我要和平。我帮助你,你帮助我。” “我没有什么可以帮你。” 雷狗想,她逻辑清晰,表达完整,只要不发病,看起来完全是个正常人。他道:“有,我想问你一些事。你回答我就是帮助我。” 猫女抬眼看他。雷狗道:“你叫圣母院‘医院’,为什么?” “它是医院。” “你怎么知道的?” 猫女想了好一阵,判断雷狗值不值得信任。 她终于站起身,走进黑漆漆的里屋。过没多久,她走了出来,手藏在身后。雷狗伸手索取,她往后缩了缩。雷狗有点不知所措,他对女孩本来没多少办法,何况猫女异于常人,不知道怎样才能跟她电波相连。在面具里,一句话突然冒到了嘴边,“我们院也有黑尾巴鱼。” 猫女“啊”了一声。雷狗不明白黑尾巴鱼是个什么,不过也不需要明白,他说:“大福在院里住得好好的,每天抓黑尾巴鱼玩儿,你过来吗?” 猫女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把手上拿的东西递了过去。雷狗急不可待地翻看。最上面的是张老照片,雷狗一眼就认出年轻时的大豁牙。原来他年轻时就少了门牙,但头发浓密,体型瘦削。雷狗眷恋地看着照片里的人,年幼时的回忆纷至沓来。 再翻看底下的其他照片,乱七八糟的文件、来往书信……学者的推测是正确的,圣母院果然是因为那个原因才建起来。 猫女见他入了神,也不说话,从房间里源源搬出许多东西。都是她在雷狗回圣母院之前、在废墟里捡的。她从温泉的窗口爬进去,一点点地把看中的东西挪回家。大部分是纸张,也有碎瓦片,有门牌、书本、烛台、破碗烂盆,植物种子、饮料罐,雷狗觉得一些东西眼熟,但也记不起原来的位置了。 再说话时,雷狗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情,“这些都给我可以吗?” 猫女说,给你。 雷狗笑了起来,柔声道,你跟我回去。 回医院? 不,现在圣母院是民宿了,民宿的意思是你在外面的家。 家? 对,走吧,跟我回家。 丘平回来的时候,就见到礼拜堂的长凳上坐着猫女,猫女膝盖上躺着大福。大家都有点拍她,离得远远观望。丘平惊得张大了嘴,良久才回过神来,问聋婆:“雷子呢?” 雷狗在院子的水池边清洗一堆破烂,洗好了,就晾在草地的报纸上、夹在晾衣绳上、倚靠在砖墙上。 丘平走近墙边一块长满霉斑的破木板,一米长,五六十公分高,只剩了半截,上面刻着“瘋病”两字。惊诧道:“这是什么?” 雷狗擦擦手,蹲在他旁边说:“我找到了圣母院的招牌。” “疯病是……” “麻风病院,圣母院是建来隔离麻风病人的。教授告诉我,澳门有一家圣母院,做的也是同样的事。” “啊,”丘平茅塞顿开,难怪位置如此偏僻,村民又对圣母院退避三舍。这建筑既像医院,又像监狱,当时人极度害怕麻风病,说是给患者治病,主要还是把病人关在正常社会之外。 雷狗给他看病院的老照片,麻风病人形容可怖,身体畸形,照顾他们的是一群教士和护士,有外国面孔,也有中国人。老照片里的圣母院像是恐怖游戏场景,那时候却是这些人唯一的收容地。 “你打算把这招牌留着?” “嗯,圣母院的东西都留着。”雷狗把抹布晾在太阳底下。 疲于奔命的一天,发生了这许多事,结果太阳还没落山呢。 那天晚些时候,拍鸟拍鸟大师和关律师退房离开。两夫妻整洁体面,互敬互爱,上午的事故仿佛没发生过。康康不舍道:“多谢光顾圣母院,希望很快再见到您。” 关律师握住她的手。雷狗很少出来送客,此时特地来到门口,帮他们提行李。拍鸟拍鸟大师说:“给你们添麻烦了,等会儿我去医院陪护宗先生,医药费用方面由我这里承担。” 第112章 雷狗没有拒绝,简短应道:“好。”又对关律师说:“谢谢。” 他感激的自然不是医药费。 关律师笑道:“祝老板生意兴隆,过两天没那么忙了,再来找你们玩。”康康道:“一定要来。”关律师亲密道:“嗯,要是老板欺负你、克扣工资,对你有不当举动、说不合适的话,随时来找我,我帮你主持公道,准保让他赔得倾家荡产。” 雷狗心一凛,下意识把手插进裤袋里,缩小自己的范围。 猫女在圣母院住了下来。雷狗给她准备了一间房,但她几乎每个晚上都睡在礼拜堂,跟大福一起躺在圣母脚下。她的作息非常有规律,醒来就在雷狗的房间看书写字,傍晚开始在外面游荡,从不和众人一起吃饭,也不搭理任何人。 游客以为她是哪家的孩子,常常有人逗她说:面具很可爱,你画的吗?猫女总是冷冷地瞪着人,只声不出。丘平挺怕她突然张嘴咬人,或者点火烧掉游客的帽子。 能跟她沟通的只有雷狗。雷狗跟她说话分外有耐性,嘱咐她不能进住客房间,不能戴猫面具出现在人家窗户外,尤其是晚上;每天要穿整齐的衣服,不能在客人跟前抓黑尾巴鱼;不能吃花盆的土和猫粮,喝水要用杯子;不能设陷阱抓人。 大家对她有芥蒂,都不爱接近她,唯有雷狗跟她亲。她也喜欢和雷狗在一起,在雷狗的房间进出自如,渐渐地丘平不太高兴了。 丘平不高兴的是雷狗的注意力被分走了,此前还不能行走时,雷狗对他照顾得分外细致,怕风来了把他吹散,怕大太阳把他融化。后来没这待遇了,没了就没了吧,他一个大人也不需要放在掌心里呵护。现在见猫女得到雷狗关心,让他忆起了做废物的好时光,不免就吃起醋来。 他道:“人一女孩,没比你小几岁,你让她睡你房间合适吗?” “她没睡我房间。” “迟早的事。等客人多了起来,难道她能在大庭广众下睡觉?” “也是,”雷狗道,“那让她睡我房间吧。” “你……” 雷狗拉住他的手:“我跟你睡。” 丘平心一酥,笑道:“不要脸。” “我说真的,我搬去跟你住。” “圣母院那么多房间,你非住我屋,那不等于告诉别人咱俩是一对吗。” “咱俩是什么?”雷狗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丘平的心乱了起来,他知道雷狗想要什么答案。但他们胡乱睡睡还行,真要确立关系,他只感到痛苦。他想,雷狗爱的是嘎乐,把雷狗深深吸住的是嘎乐的躯壳,每一次两人靠近,他便失一次恋——不对,失两次恋,还要算上嘎乐对他的背叛。怎么搞,他都是输家。 “我不知道咱俩是什么,”丘平淡淡道,“你叫对了我的名字再说。” 这一天来了两个快递,都是巨大的包裹。拆出的第一个是给康康买的望远镜。康康兴高采烈的,把礼物搬上阳台,装好了底座。眼睛凑近镜孔,调整距离,对准远处的水鸟。 丘平问:“看到天鹅了吗?” “看到了,”康康略微失望道:“没想的那么好看。” 丘平弯腰看进望远镜,只见天鹅在湖面漂浮,偶尔把脑袋伸进水里叼鱼。他们拆第二个包裹,是个又扁又平的事物。“谁寄来的?”康康问。“拍鸟大师袁先生。”康康欢呼一声,“这照片拍得好看!” 他们也是第一次看拍鸟大师的作品,天鹅在浅蓝水上展翅,蓄势待发,将要飞起的模样。康康道:“还是拍出来有意思,多生动,比肉眼看有意思得多。这是送我们的吗?” 雷狗:“相框后面有字。”字体很秀逸,写着,祝圣母院和各位乘风御水,天空海阔。 “拍鸟大师还挺有心。”丘平倚着栏杆道:“在湖岸燃烧自己,冷落老婆,给我们留下这样的好作品。” “你说他们会离婚吗?”康康出神地看着画。随即自己回答:“我觉得离了好。你们说,为什么那么多男人对外面的事,外太空啊、文学艺术啊、体育国际大势啊,比对跟前的人更有热情?” “您这问题可太大了,简单来说,要靠男人的话这世界早完蛋了。” 康康笑了起来,“教练怎么看?” 搁平时,雷狗是不愿想这种问题,但经历了这些事,他的心境和眼界都起了变化。他不会表达,只是说,“嘎乐说得对。” 康康甜蜜地拉着他的胳膊,“就是,要只有你们男人,天天为一亩三分地打架,烦死人了。就说那个二姐夫吧,在桃林弄了几百米的栅栏,丑得要命。他自己摘桃也不方便啊,为了那点小钱,吃相真他妈难看。” 丘平跟着骂道:“那傻逼得寸进尺,贪得无厌,总有一天被自己的桃子噎死。” 最近住客多了起来,一靠近桃林,保安就笑眯眯上前要入门费,一天能收个千八百的。以雷狗对二姐夫的理解,这笔钱必然让他更馋更贪,更想方设法从圣母院弄钱。 “路只有那一条,只能先顺着他。” 丘平望着广袤的湖,突然把眼睛贴着望远镜。“怎么了?”康康奇道。 “那边有艘船。” “海盗船吗?”康康笑道。 “游船,猫女开的那种小艇。雷子,我们这离游船码头有多远?” 第113章 “不晓得,应该不太远,开车走山路花的时间长,直线距离的话,我们离县城没多远。” 丘平直起身,眼睛亮着光,“猫女能开船来,我们的客人为什么不能?” 雷狗这才明白他的意思。陆地上走不通,可湖水没有界线、没有围栏、也没有油呼呼的二姐夫做拦路虎! 想了想,他点头道:“我觉得行。” “必须行!游船码头是谁的?他们家的宝贝女儿正在咱家打秋风呢。” 两人眼望湖的远处,山峦叠嶂,水面如镜。不久的未来,等山上的树木全部变绿,船只就会带着人驶近圣母院。一船的人,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没人设置关卡,没人审核他们的来处。无论他们是谁,他们的愿望是什么。 这被隔绝的病院、监狱,焕然一新,打开了大门。 与更大的世界连接。 作者有话说: 澳门的麻风病院旧址,叫九澳圣母村,是意大利神父胡子义建立的。现在重新修整,开放给游客参观了。 小时候我家附近也有麻风病院,家人常常去那里买花和植物。他们院是以这个创收,其他资金来源估计是慈善捐款。家人喜欢用麻风病人的样子吓唬小孩,还有一个奇怪的说法,就是麻风病女人会变漂亮,漂亮得跟妖一样。这当然不实,不过小时候会相信这种传说,就把麻风病想成一种人类的变异,男的会变鬼,女的会变妖。 现在麻风病很少见,大部分都治好了。就算有,也不会出门的。不要说麻风病,市里残障、毁容的人都少见,不是没有了,是隔绝得更彻底了…… # 终身爱护 第53章 疯人院 “最近好吗?”雷狗收到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电话号码一长串,看起来很像是电话诈骗。不理。过一会儿又来一条,“想你” 雷狗把信息全部删除,手机收进裤袋里。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天气回暖,市里的连翘和梅花相继绽放,郊区温度要低一点,正是桃花含苞待放之时,春游的好时节即将拉开帷幕。每个周末圣母院都订单爆满,他们几人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两只手铺床单,两只手搬水倒茶,两只手擦地洗菜。还缺一只手给自己喂食。他们一个个的别说定时吃饭,上厕所都得把手机放外面,免得一坐马桶上就不愿起来。 雷狗寻思着,该增加人手了,等旺季到来,他们这几人得累死。 门口声音嘈杂。雷狗拍拍自己的脸,打起精神。跨出礼拜堂一看,刚撑起的遮阳伞横卧地上,门前的垫子翻起,花坛被踩得狼藉不堪。一只哈士奇追着大福满院跑,主人在后面大声喝止,丘平在一边给大福加油。 大福被追得到处逃窜,一旦爬到树上,却又晃动尾巴挑衅哈士奇。雷狗看了好一阵,才发现是大福撩的傻狗,钓着狗跟它玩追逐游戏呢。玩累了,大福敏捷地蹦到了猫女的怀里——猫女从早上就坐在墙边画画,对眼前事不闻不问。 哈士奇哪能刹住车,直奔向女孩!主人大骇,赶紧扑过去抱住哈士奇的脑袋,此人为跆拳道黑带,使劲往边上一带,抱着哈士奇滚了几圈。人和狗搏斗起来,粘了一身的草。 猫女看了草地一眼,低头画画,对发生的事继续无动于衷。 雷狗走向丘平,叹道:“我们是不是该禁止客人带狗了?” “那可行不通,人来京郊就是为了一家团聚,狗也是家人。而且狗不是最大的麻烦,最大的麻烦是——” 还没说完,一个小人跌跌撞撞跑了出来,跟狗一起滚圈。丘平道:“真正的麻烦来了。” 小孩头顶着客房的灯罩,挡住了眼睛。狗主人一边约束狗,一边朝孩子嚷嚷:“臭小子,快把脑袋上的玩意儿拿走,要摔倒了,摔倒了摔倒了!你妈呢?!” 丘平笑道:“好一个幸福家庭,真让人羡慕。” 雷狗无奈道:“一会儿你洗完澡,去修一修他们房间的灯。” 通上游船后,本来路程崎岖的民宿,从县城坐小艇就能抵达,航程不过十几分钟。于是他们多了许多家庭住客,京城里的中产人家,拖孩带狗的来到圣母院,常常还带着帐篷烤炉在湖边露营。 这给他们带来未曾预想过的工作量。圣母院的软装和家具家电都是便宜次货,隔三差五就会出故障,遇上熊孩子简直不堪一击。他们几个男丁这里修修,那里堵堵,也只能勉强维护正常运转。客人抱怨连连,小到杯子有水渍,大到柜门塌下来,没一日消停。 丘平擦擦身上的汗,“你能不能训练猫女干点活儿,她天天蹲在那儿画画,闲得要命。” 雷狗慈爱地看着她:“她能安静下来,不惹事,挺好的。” “啧,你就惯着她吧。” 经过门口,只见宗先生蹲在铁门前,不知在捣弄什么。走近一看,被猫女劈开的圣母院招牌竟然修复好了,木头被仔细打磨过,还上了清漆,光洁如新。 丘平喜道:“原来宗先生是木作高手。” “不是,我……我就是什么都爱弄弄,半桶水。”“您太谦虚了,比原本的还漂亮。” 宗先生出院后,没地儿可去,还是住回了圣母院。拍鸟拍鸟大师支付了他的住宿费,但宗先生对自杀行为感到羞耻惭愧,本来就不太交际,现在更是逢人都低着头。丘平害怕他抑郁,没事就撩他说话,“宗先生什么都会,要不教我怎样修理电器吧,我们房间的灯坏了。” 第114章 “行行,有什么用到我的,尽管吩咐。” 那天中午宗先生就把灯修好了,顺便解决了水龙头漏水,洗衣机发出轰鸣的问题。他又帮忙垒了花坛,卷起塑料棚让作物晒太阳,还帮聋婆扒毛豆。丘平认为宗先生必须忙起来,才会打消自杀的念头,于是把活儿全都交给他,自己甩着胳膊去湖边钓鱼了。 天气实在好,蓝天白云,暖风习习,只是钓运不佳,一无所获。他闷闷地想:在圣母院的生活虽好,但一闲下来就很无聊。他开始怀念城里拥挤的人和肮脏空气,狭小的胡同总有变化,新店层出不穷,活动应接不暇。如果这里有个酒吧多好,还要一个可以晒到太阳的咖啡馆,上下午都有新鲜出炉的面包。圣母院的伙食实在太差了。 他撇下鱼竿,戴好了帽子口罩,走向山林小路。这条路简单修整过,大概走十分钟,就能抵达湖岸码头。这里水足够深,简陋的木码头伸到湖中,尽头处系着小游船。 就是公园常见的小马力小艇,冯富豪看在女儿份上,给了他们两艘最新最整洁的。算起来每个游客的来回成本比80元还高,但雷狗乐意,宁愿少赚点,也不愿被二姐夫挟持。 丘平踩上木踏板,发动马达,打算去县城闲逛。县城虽然也无聊,但起码能吃点不一样的,还能看见许多人,衣着鲜艳的男男女女——陌生人。有时他需要身处陌生人之间,才会感受舒服自在。 船在湖面上行驶,划出一条条的白沫。没多久就能看见圣母院,圣母院的外墙没有完全粉刷,靠山的那面墙还纵横着攀爬植物,楼上玻璃外墙反射着阳光,有点像遗落在荒野的飞船。 “嚯,那个就是圣母院?” 丘平听到远处有人喊。转头看,前方来了一只游船,都是年轻男女,一水的穿着宽松袍子。莫非是哪个修仙团体,或是二次元穿越分支的团建活动? 丘平挥手招呼:“各位是去圣母院住宿吗?” 一个戴绿色圆框眼镜的男子道:“是。我们从游船码头来的。” “你们的船夫呢?”一般在码头上会有人接应,不会让客人自己开船,“我想起了,你们是莲蓬剧场的吧,应该下午才到。” “我们到早了,自己租了船过来。” 丘平笑道:“那你们怎么还回去?” “不还了,我们租了四天,走的时候自己开回去。您是?” 丘平本想去县城找乐子,现在改变了主意:“我是圣母院的打工仔,叫我嘎乐就行,我来接你们的。” 这些人就像凭空而降,穿着打扮出尘脱俗,进到礼拜堂就脱了鞋子,耐克、彪马、回力、鬼冢虎,整齐地排在门口,一个个赤脚踩在地板上。说话倒是现代人的口吻,也都手机不离手,要不丘平真以为他们是哪个病院集体逃出来的。 绿眼镜的叫刚子,是他们的导演和团长,说话有条有理,温和又有分寸。丘平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问道:“你们是来这排练的?” “不算正式排练,我在朋友那里看到圣母院的照片,很喜欢,就带团员来做日常修习。我们练习的时候,状态跟平常人不一样,希望你们能谅解。” 雷狗问:“怎么不一样?” “非人的状态。” 雷狗一惊:“能不能用普通人能理解的话说?” 丘平道:“话剧跟演电影不一样,需要凝练和比较夸张的表达。我明白您是啥意思,没事刚子,你们不妨碍其他住客的话,怎么练都行。” “不会妨碍不会妨碍,有问题你们随时叫停。” 雷狗悬着心,关注着剧团的一举一动。前半天他们到处拍照,逗猫女玩,看起来没什么特异之处——除了光脚四处走。北方人对室内鞋有迷之执着,见不得人光脚,聋婆急得打手势让他们穿鞋,也都被无视了。 下午时分,情况起了急剧变化。 刚子和团员聚在礼拜堂,丘平和猫女蹲在旁边听着。丘平跟猫女说:“他们都喜欢你,你要不要也去演戏?”猫女不愿跟他说话,对他“喵”了一声。 刚子开始讲解训练计划。非常简单,每人选择扮演一样物事,可以是一块石头,可以是暴风雨,也可以是被遗弃的洋娃娃。他们在吃晚饭前都必须进入这个角色,抛弃掉“人格”,可以说话,但是要以角色的特质开口。 丘平听得有趣,对猫女道:“你说暴风雨是怎样说话的?对了,这事儿你熟,你不就一直演着个傻子吗?” 猫女道:“我烧你的头发。” “你烧。我把你面具和画笔全部冲进马桶。” 两人忙着拌嘴的时候,剧团的修习开始了。丘平精神一振,觉得整个圣母院都好玩起来,有人演中世纪的盔甲,站在圣母像旁边,拿着不存在的盾牌,一动不动。有人演“我爱你”这句话,每当有人在交谈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跳舞。有人单脚站着念诗,还有一块滚动的石头,不断在院子翻来滚去,惹得哈士奇疯狂拉扯狗绳,吠叫个不停。 雷狗的脑袋呼呼冒烟。在礼拜堂,他见猫女跟“蛤蟆”在比赛跳远。那个熊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又摘了个灯罩,演一个银行劫匪;一个“图书馆书架”走来走去,不停打开衬衫说,“读我”。康康被“读我”吓得花容失色,跑到雷狗身边说:“他们咋啦,都疯了吗?” 第115章 此时圣母院真像个疯人院,人喃喃自语,走来走去。剧团虽然不骚扰其他住客,可是在公共空间做这些不寻常举动,怎么能不引起侧目?雷狗拉住丘平说:“让他们停下来!会吓到人的。” “没事,”丘平托着腮道,“就当娱乐节目好了,多有意思,比讲相声讲黄段子拼盘口水歌有意思。” “不行,”雷狗坚决道:“他们不能正常练习吗?” “啥叫正常不正常,猫女够不正常吧,你不也睁只眼闭只眼。” “两码事,她自己一人,平时是很乖的。而且她是有病,这些人是……是失常。” “艺术就是超越日常,就是不受规矩限制。” “哎,你跟他们一样疯,”雷狗忍不住窝火道:“这是民宿,不是在大学里啊樊丘平!” 丘平愣了愣:“你叫我什么?” 雷狗脸红了起来,“我说错了……咳我都快被他们逼疯。”雷狗一边用恶劣的语气掩饰,一边落荒而逃。 丘平甜蜜地笑了,心道,疯得好,疯得好。大家都一起疯起来吧! 这是个快乐的晚上,起居室高朋满座,剧团的人唱歌跳舞,玩笑不禁。丘平喜欢这样的气氛,比起几个男的围在一起玩扑克牌,或者一堆人吵着要烤羊腿唱k,他觉得还是剧团的人有新鲜感。 不过雷狗一直冷着脸——虽然他向来对谁都不太热情,但丘平心里惴惴不安,怕雷狗真生气了。见雷狗走出门口,他尾随了过去。 雷狗肯定早发现他了,并不回头,向门外走去。 第54章 背叛者 雷狗和丘平,一前一后没入黑暗里。见灯光已在远处,丘平快跑两步,一蹦,跳上了雷狗的后背。雷狗差点摔倒,挣脱他缠人的手臂,眯着眼道:“玩偷袭?” 丘平嘻嘻笑:“我要这只脚没坏,早把你扑倒。” “来来,我两只脚不动,你扑我试试!” 两人打着闹着,渐渐手脚缠在一起。话声笑声静了下来,只听到人的呼吸,两人的呼吸又慢慢拧成一股,间中夹杂着轻哼声。丘平几乎把重量都贴在雷狗身上,细声问:“你生气了?” “生什么气?” “剧团把圣母院变成疯人院。” “没有。”雷狗顿了顿,问道:“你觉得在圣母院很无聊?” 丘平不想巧言令色哄骗雷狗,“有时吧。我们偶尔会来些有意思的客人,大部分时候,没啥事发生。风平浪静,平平淡淡。” “没事发生才好。” “好和好玩,不能兼得。” 雷狗不能批评他,从两人认识开始,他就是这么个人,无事生非的高手,招猫惹狗的捣蛋鬼。要他踏踏实实在这过日子,必让他感到受困笼中。雷狗不强求,只是烦闷。 丘平斜看雷狗一眼,妥协道:“我跟刚子聊聊,请他们去湖岸或猫女的小屋周围排练,别骚扰到其他客人。你说得对,人家这儿是放松休息的,没人想跟个书架侃大山。” 雷狗不吱声。丘平又说:“你去哪儿?” “我回去陪我妈吃饭,你去不?” 两人穿过桃林,在花香中穿过保安亭,回到了村里。天气回暖,不少村民在散步消食,大榕树小卖部前,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热闹得很。他们一露面,小卖部的声音都被吸走了,村民抬起脸,目光齐齐落在他们身上。 这些目光不像从前般友善,过久的沉默表达了他们的戒心。小卖部老板老朱叉着手说:“哟,大老板回来啦。近来挣大钱了诶!” 丘平想反唇相讥:没你二姐夫挣得多,无本买卖,羡慕死个人了。却被雷狗抓住了手。雷狗温声道:“晚上好啊,我回家跟老太太吃饭,回头见。” 两人拐进胡同时,丘平冷笑道:“我们赚自己的钱,碍他们什么事了,眼红的话赶紧去眼科治病。” “在他们跟前少说话。” “你以前可不那么怂的。” 雷狗抱住他脖子轻声道:“我们放弃了桃林的路,游客不再进村里,他们心里不舒服,把咱俩当叛徒了。” “路是我们自己封的?”丘平嘲道:“任由邻村人糟践本村居民,不帮我们出头,还倒踩一脚,这是对同乡的态度吗?” “都他妈老朱撺掇的,他在村里有地位,说话有分量。” “等我没事弄几只死鱼放小卖部里,臭死他。” 雷狗乐了,“你就这点出息。” 丘平很久没回雷家,只见院子里堆了很多果箱,用塑料布盖好。从一月开始,草莓、桃子、杏相继收成,雷大娘开始忙碌起来,母子俩各有工作,一起吃饭的时候不多。 雷大娘高高兴兴地给儿子做了一桌菜,蒸了条多宝鱼,炖了小鸡蘑菇,水果绿蔬一应俱全。儿子进门,她正准备去拿凉啤酒,再看后面跟着丘平,她的笑容僵住了。 丘平没察觉雷大娘的脸色,他太久没吃上家常好饭菜,目光只盯着桌面,馋得不行。不用人招呼,他跟大娘道声辛苦,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等他肚子六分饱了,才注意听他们聊天。母亲正劝着儿子:“二姐夫和老朱在生你气呢,这两天买点东西,说几句好话。大家街坊邻里,没必要把关系搞僵。” 丘平插嘴说:“大娘您想得太简单了,好话对他们不管用,钱管用。要解决这事,我们得每天上供个几百几千,再磕个头认个爹……哎哟!”雷狗敲他大腿,让他赶紧闭嘴。 第116章 雷大娘脸色很不好看。她很不喜欢这口无遮拦的丑八怪,凭直觉,她认定必是丘平把儿子拉进圣母院这无底坑,煽动他做民宿。村里都在说雷狗闲话,追根究底,都是丘平害的。她冷道:“村里的事,你不懂。” 丘平没心没肺地笑道:“大娘我有个建议,路我们可以重新使用,收费也没问题,索性我们一人给100。但这钱呢,不能让隔壁的人挣去,肥水不流外人田,钱我们自己村收,用来修公共设施也好,过节买肉也好,总之不能给二姐夫。” 雷狗认为这提议靠谱,正想赞同,雷大娘却皱眉道:“规矩早就定下来,哪能说改就改?没你这么办事的。乱了规矩,到时事儿更多,更消停不了。” 话到这里,丘平感受到了大娘刀剑般的目光,当下不再争辩。雷狗说:“吃饭,这事以后再说。” 帮忙收拾桌子时,雷大娘道:“康康呢?好久没见她了。下回吃饭带她回来,听到没?”说着,眼睛瞟向丘平。 丘平绽开一个天真的笑,假装没听懂这话。 回到房间,雷狗松了口气。自从做圣母院后,他每次回家都如履薄冰,就像他仍是那个离家出走的孩童,因为任性肆意,害得爹妈被人指指点点。 丘平坐在床上,拍了拍床铺道:“来。” 雷狗一只脚站地上,一只脚跪在床沿,俯身亲吻他。丘平起初还能撑着,渐渐身体软了,索性抱着雷狗在床上滚了两圈。两人压低着声息,雷狗说:“你别在意我妈的话,她脾气直。” 丘平顽皮笑道:“不在意。她想念康康,我可以变成康康。”他模仿康康柔软动作,手臂缠绕着雷狗脑袋,轻抚他的发端。康康柔媚的眼神他也学着,眼风飞过去,雷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掩住他的嘴说:“不准学康康说话,肉麻死了。” 丘平眼睛亮得很,真有了点楚楚可怜的柔弱。雷狗怦然心动,依旧掩住他的嘴吧,吻向他的眼睛、脖子,手伸进t恤里抚 摸暖烘烘的身体。他不准丘平发出声音,不准他模仿别的人,动作便比平时更粗暴,丘平被他大力按在床上,又痛又爽,神魂飞升。他不争气的身体看似挣扎,实际在迎合雷狗,雷狗放开手,嘴唇贴在嘴唇上,不厌足地舔 吻 吮 吸。 两人脑子里再没别的,却也忌讳着隔墙有耳,难耐的呻 吟压在喉咙里。丘平突然推开雷狗!雷狗急切地小声道:“怎么啦!”丘平嘴形回答:“大姨。” 仔细听,果然传来大姨爽朗的笑声。雷狗颓然躺在床上,叹道:“再来几次我就阳痿了。” 丘平笑:“谁不是呢,操!” 两人各自卧在床上,让心火慢慢平息。还好大姨并没有进来聊闲篇儿,要不他们都不知道怎么遮盖身体的反应。 第二天上午,平静无事。剧团收敛起疯魔的训练,演员穿着背心在礼拜堂里练习形体,体能训练叠加了瑜伽动作,练得汗流浃背。大福趴在圣母脚下打哈欠,丘平跟康康在回复预定询问,猫女照旧在角落画画。 丘平偶尔抬头看看剧团的人,有几个显然是练舞蹈出身的,体态出众,赏心悦目。尤其一个丹凤眼男生,腰软腿长,能干净利落地做侧空翻动作,笑起来脸颊微红,格外好看。 雷狗跑步回来了,汗湿透了衣服,布料贴着起伏的肌肉,露出清晰的轮廓。好几人的目光流连在雷狗身上,男男女女,汗水在空气中蒸腾,肉体散发着活力蓬勃的气息,潮潮的、欲断难断,让人心思躁动。丘平的手臂搭在前方的长凳,旁观着一道道情欲的视线,温暖的风穿透礼拜堂,带来外头的花香。 他轻轻一叹:“春天真来了。” 正沉醉在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粗重拖沓的脚步声响起。回头看,二姐夫一边把玩手串,一边走了进来。雷狗很不情愿地放下水杯,迎上前道:“有事吗?” 自雷狗决定弃用桃林路,就不再搭理二姐夫,此时也没必要假客气。二姐夫哈哈一笑,“生意不坏,人不少呢。” 雷狗不说话。二姐夫亲热地凑近他,拍拍他的胸道:“年轻人,不要把钱看得那么重。你这里开业之前,我们怎么说的?我支持你,你支持姐夫,赚了钱大家分,现在这摊子做起来了,翻脸不认人了?” 雷狗对这指控万分不解,率直道:“二姐夫你们在路上建围栏,救护车进不来,差点死人。我们协议过赚了钱可以给你分成,但我这里刚收支平衡,没有多余的钱。你要钱找别家去。” 二姐夫脸皮厚,竟然没有立即翻脸。他眼睛盯着剧团的演员们,女生穿着背心,做着伸展动作,汗水贴在光润的皮肤上,这可新鲜!他大剌剌地坐在长凳上,道:“你一天几个客人,收费多少,我数数人头就知道。” 这意思竟是要驻扎在圣母院。雷狗无可奈何,坐在他对面,挡着他的视线道:“我给你看账本。” 二姐夫粗鲁地推了推雷狗,饶有兴味道:“账本是账本,看账本不如看真人。”他倒是个真流氓,毫不掩饰自己意图,看得那叫一个明目张胆。脑袋凑近雷狗,他悄声问:“这些姑娘哪家学校的?你知道她们的价格不?” 丘平的春天绮思被二姐夫糟蹋了,便也坐在二姐夫跟前,笑道:“二姐夫喜欢看人唱歌跳舞?要不我给您跳一个。” 二姐夫大倒胃口,那张毁容脸多看一眼都想吐,他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起开起开,我在数人头。” 第117章 丘平挡着嘴道:“您不是想知道价格吗?我帮您问问。” 二姐夫一听有戏,喜道:“你有门路?” “那还不简单,您看中哪一位,跟我说说。”二姐夫当真全神贯注地选起妃来,挑花了眼,只觉这个皮肤滑溜,那个眼带桃花,恐怕都不便宜。他看得认真,没注意有人靠近。突然感觉脚下炎热,低头一看,裤腿居然着了火!脚边蹲这个戴面具的小孩,举着打火机,还想烧他的鞋子。 二姐夫高声惊叫,他裤子混着腈纶纤维,迅速燃烧起来。雷狗赶紧把拿起水杯,半壶水全浇到裤腿上,一边喊“你躺地上滚滚”。二姐夫骂着脏话,卧在地上滚两圈才碾熄火苗。他的裤腿冒着烟,腿毛都被烫卷了,疼得哟哟叫,站起身就要去踢猫女。 雷狗和丘平赶紧护着她,丘平喝止:“他是县城冯福源闺女,伤了她你吃不了兜着走!” 二姐夫住了脚。冯福源他可得罪不起,嘴上骂骂咧咧道:“冯福源的闺女怎么在你们这儿?麻了个逼,你们不看好她,让她发疯!我操,我腿伤了,要去医院,你们找个人跟我去。” 雷狗无奈,只能嘱咐丘平看好猫女,亲自带他上医院。“你不该纵容她放火烧人,二姐夫闲人一个,这回有由头跟我们慢慢磨了。” 丘平知道会招来麻烦,但看到二姐夫狼狈的样子也值回票价了,他道:“没把他的吊毛烧了,算他运气好。” 雷狗道:“他胡子没几根,你说他有吊毛吗?”两人笑了起来。 雷狗在傍晚时分回到圣母院,忙完晚餐后,丘平想要贴过去,岂知这天找雷狗的人络绎不绝,各种借机搭讪。雷狗自是不能拒绝,丘平眼见他领完两个女孩去温泉,又给个男的拿一次性拖鞋。男的比较直接,邀请雷狗一起喝酒。雷狗说要清点仓库,今晚怕是要熬通宵。瞥见了丘平,他抓住救生圈似的给丘平打眼色,对客人说:“嘎乐能喝,你们喝吧,冰柜里的啤酒随便拿,等会儿我让婆婆给你们送下酒的。” 丘平心里抱怨:不能因为我是gay就把我卖去陪客吧。转头看,搭讪的正是那丹凤眼男生。于是改变主意道:“走吧哥们儿,今儿老板请客。” 第55章 嫉妒心 这丹凤眼男生叫朗言,问丘平:“你们老板是不是?” “gay吗?”丘平一边领着他去露台,一边说:“是。是我男朋友。” 朗言大吃一惊,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丘平的疮疤上。丘平不再时时戴着帽子口罩,雷狗怕他闷出痱子,不准他遮挡着脸。久了也就习惯别人的惊异、好奇、嫌恶。丘平笑道:“我很丑,你觉得配不上老板?” 朗言倒是尴尬了:“抱歉。我……你们这样的搭配比较少见。” 丘平微笑:“真会措辞。我胡说八道的,我哪配得上老板,老板单着呢。” “那他真是gay吗,这你没胡说八道。” “兄弟,我劝您别试了,先别说多少人盯着他,你要跟他好上了,在这孤岛一样的圣母院做牛做马,您愿意?” “可以考虑啊,”朗言欢快道,“挺羡慕你们在这里工作,风景美丽,空气清新,市里花太多时间在交通上,来到这儿,时间一下空出来了,感觉白捡了几天命。” 丘平乐了:“也对哈,不用堵车挤地铁就是福报。” 难得有个年龄相仿、爱好相近的客人,谈谈电影、剧场、帅哥、好吃的餐厅和同志圈,丘平挺高兴,也就原谅了雷狗给自己划界线的愚蠢。雷狗终究没打心里接受gay,忙不迭给自己拉一条警戒线。哪怕跟他上床,雷狗想的肯定是因为我爱着这个人,而不是我是同性恋。 “想啥呢?”朗言说,“眼神那么幽怨。” 丘平回过神来,胡乱指着前方说:“看那边,湖岸有人。”底下有两个靠得很近的人影,渐渐向圣母院走近。进入圣母院的光圈中,才看出是一男一女。 “你们剧团的?” “阿花和小虎。” “咦,他们在干嘛?” 丘平惊诧地看着罩在光圈里的人。他们像两具木偶,目视前方,开始脱鞋子。脱了鞋子,再脱袜子。他们把鞋袜放在对方身前,然后男生解开外套,女生脱下脖子的项链。女生解开头发,利落地把紧身t恤脱下来,上身只剩运动背心。 丘平对男女演员都有印象。男的眼睛小,异常安静,唯一一次听到他说话是在排练时单脚念诗。女演员的身段富有性魅力,即所谓生有媚骨的人,举手投足之间会挠人心尖。他对女性没有欲望,纯粹是欣赏她的性感。 他骇然道:“他们不会在这儿干起来吧?” “他们在排练呢。这俩口子挺好玩儿,小虎是中戏文学系毕业的,写诗还写剧本,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子。阿花复旦英语系的,两人凑一起聊纳博科夫、福克纳、聊保罗奥斯特,别人都插不进嘴。小虎写了部默剧,表演形式很简单,他们把身上的衣服、饰物一样样脱下来,交给对方,让对方穿在身上。演到后面,小花会把头发、眉毛全剃下来。” “这么大牺牲吗?”只见小花几乎赤身裸体,小虎则脱了外衣,穿上了阿花的背心,“这尺度国内也不能演啊。” “他们过几个月要去日本了,打算结了婚,一起到那边做话剧。” “这戏要讲什么呢?” 第118章 “小虎说,他要找爱情的终极点,想探寻一个问题,做完爱后,爱情还能到哪个地步?他们把自己有的全交给对方,甚至变成对方的样子。” 丘平心被戳了一下,顿了顿,他道:“人和人的关系应该有界线,这哥们儿在跨进一个恐怖区域。” “没那么夸张吧,男变女,女变男,一个很普通的社会议题。我觉得有意思的是一个人能多大程度把自己扒下来。你看到阿花的后背吗?” 阿花已经全裸了,美妙的身体一览无遗。她的腰上有一色块。“纹身?” “她有个鲸鱼的纹身,十几岁的时候纹的。他们在讨论要不要在舞台上把纹身弄掉。” 丘平轻吁一口气:“我操,那成行为艺术了,真他妈戏疯子。男的呢,这男的怎么脱得磨磨叽叽?” “急啥。小虎身材不好,鸡把也不怎样,没什么看头。” “哦。” 过了凌晨,丘平回到室内,心绪混乱。他很想跟雷狗待一会儿。雷狗住在二楼最靠山林的拐角间,刚拐进回廊,就见一人站在雷狗的门前。细腰长腿,脖子到肩膀的曲线极优美,最显眼的是腰部的鲸鱼纹身。 丘平停住脚步,退到库房的门后。他听见门打开了,雷狗的声音低沉,不知道说了什么。阿花的声音倒是清朗:“我下午问你……”雷狗回答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话。阿花又说:“就一晚……”“进来吧。”这回雷狗的话声能听清了。 门轻轻关上。丘平愣在那儿,进退两难。 他应该去敲敲门,顺便敲敲雷狗的脑袋——人是有主的,马上要结婚了!可他回心一想,他跟雷狗不清不楚,也没确立关系,有什么资格去干涉他私生活?便闷闷地回到自己房间。 这一晚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脑子里信息纷乱,杂草丛生。磨床单了一个多小时,门被打开了。丘平怕猫女进来烧他头发,所以锁了门,但他的锁对那人完全无效。 雷狗坐在他的床上,大手掌轻摸他的头发,凑过去说:“你没睡,别装了。” “你进来能不能敲门,”丘平背过身,闷声道。 “咦,你生什么气?” “没有,”丘平想落下句号,可忍不住说:“鲸鱼美不美?” 雷狗莫名其妙,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你说鲸鱼纹身?”他笑道:“美。” “你跟她做了?” 雷狗把他的脑袋正过来,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怎么会想这个?”“那我该想什么?”“你该想我不会跟别人做,我心里没别人。” 丘平心头一甜,“那你心里有谁?” “有……”雷狗不说。 “那几个字会毒死你?” 雷狗别过脸,“你爱信不信。”他始终说不出那个名字。 屋里静了下来。丘平感觉人生的奖励金光闪闪地悬挂在眼前,仿佛伸手可及,但怎么都摸不着边。他叹了一声,转移话题道:“鲸鱼小姐找你有啥事?” “明天我们礼拜堂要开张了,”雷狗露出个奇怪的笑。 丘平瞪大眼睛,“该不会是……她要在圣母院结婚?” “对,她问我能不能在圣母院做仪式。” “你答应她了?” 雷狗忐忑道:“我不答应她,她就赖我房间里不走,我只能答应了。但仪式怎么做?我们没有神父。” “这两人也太草率了吧。” “她说很喜欢圣母院,不用上帝答应,我答应就行。” 丘平笑了:“在这儿雷老板比上帝有话语权。明儿我看个视频学学,我来主持。” “行啊,就这么说定了。”雷狗安下心来,“我们睡觉吧,明天一堆事。” “你在我这儿睡?” “嗯。”雷狗很干脆地躺在床上,“晚安神父。” 这回雷狗没有靠过来,但是牵着他的手,一整晚都没松开。丘平脑里的野草开了花,飞着无数的蝴蝶和瓢虫。他第一次看见这种色彩斑斓又隽永的意象——在跟嘎乐最甜蜜的时候,都未曾有过。 圣母院要办喜事了。即使是个洋教堂,喜庆的氛围依旧是中国式的,大家脸色红润润的,期盼着一天的热闹。雷狗一大早就忙碌起来,分派繁琐的工作,打扫的去打扫,买花的去买花,从市里餐厅叫来了半成品,做一顿有模有样的晚餐。要有足够的酒,当然,没酒不成宴席。 康康给教堂摆了一簇簇的白玫瑰,门外满山的桃花,门内玫瑰香气浓郁。她容光焕发,笑眯眯的,照顾着院里的每个人。 聋婆给丘平改了一套西服。这原是雷狗的衣服,雷狗说腰和肩要改得窄一点。丘平看着镜里的身影,发现嘎乐跟阿花一样,也属于身段风流的类型,腰身稍长,脖子到肩膀线条优美,穿着合身裤子时臀部窄而丰满,给人肢体灵动的观感。他当初就是被这身体迷住,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雷狗也在镜子里盯着他,就像那年他盯住嘎乐一样。丘平笑道:“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雷狗的语气不太高兴:“你看着镜子的样子,跟个……跟个神经病一样。” “啊?”这话以前雷狗也说过,但不是这种不悦的语气。丘平不明白怎么惹到雷狗了,端详着嘎乐的脸,满意道:“我不好看吗?我觉得自己挺性感的。” “你以前可以这样,怎么现在还这样?” 第119章 “绕口令呢,你在说啥啊?” 雷狗不愿解释,把手插进口袋里,冷道:“试完衣服去洗温泉池。” 丘平哀嚎一声,洗温泉池最累最麻烦,这大好日子为啥要折磨他呢。 雷狗离开房间,心烦意乱,不由得想起大学时三人在一起的情景。当时他不认为跟一对情侣混一起有什么不合适的,可现在他觉得当时的每时每刻都不对劲。他粗鲁地抹了一把脸,压抑着嫉妒心,告诉自己:“不要乱想,干活。” 中午时分,起居室弥漫着热辣火烫的气息,一群人在这儿涮火锅。杯里少倒了些酒,为新郎新娘祝贺。小虎很开心,酒到必干,喝得鼻头渗出了汗,他长相普通,言谈也不特别有趣,但今日美人是他的了,他整个人闪着光。 阿花不喝酒,言笑晏晏的,快乐驻留在了脸上。她吃了许多肉,又跟圣母院的员工们逐一道谢,然后她放下筷子道:“我还有个事要说。” 朗言起哄道:“我猜猜,你是不是怀上了,又当新娘又当妈。”大家一起骂他。阿花道:“朗言猜对了,我怀上了。” 席上安静了下来。举到一半的筷子,说到一半的话,全悬在半空,气氛尴尬至极。团长刚子推了一下小虎,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傻小子要当爸爸了,不表示一下?” 小虎笑不出来,强迫自己牵牵嘴角都不行。他皱眉道:“你怎么不先跟我说?” “在这里说有什么区别?” 小虎不说话了。丘平赶紧充当气氛组组长,让小武拿支香槟来,又让聋婆给阿花多拿点肉:“我这神父是假的,但圣母院是真灵啊,你们的宝贝必有圣母保佑,多福多寿。”这番话不伦不类,所幸席上都是年轻人,很容易就把现实问题抛诸脑后,又快活地吃喝起来。 丘平见阿花脸上红扑扑的,看不出喜怒,小虎却闷闷不乐。 丘平在礼拜堂练习祝词。阳光斜照,长凳上坐着小虎。他一时对着圣母像出神,一时把玩手机,把丘平当成了上世纪的鬼魂,不看也不理。等阳光变得淡薄时,小虎站了起来,离开礼拜堂。 雷狗和他擦身而过,眼看他的背影没入阳光里。走到圣母像旁,他问:“新郎怎么了?” 丘平把午餐发生的事说了。雷狗用普通青年的思维道:“那不挺好的吗?” “不好,他们马上要出国了。一出去就要面对很多生存问题,两个人还好,带着孩子搞艺术太他妈难了。” “搞艺术重要过孩子?换个事儿干不就行了。” “瞧您说得,人各有志,您的道德观用不到他身上。” 雷狗还是没法理解:“他真不想要,两人商量好了,先不要小孩。不至于全世界欠了他一样。” “我看,不是孩子的事,他是观念被冲击了。他弄了个剧要探寻爱情,结果没想到,终点等着他的是孩子。阿花是要孩子的,今天不要,迟早会要,他压根儿没准备好扛起一个家庭。”丘平感叹,“人爱得死去活来扒皮剔骨容易,真扛起另一个人过日子,特别难。” 雷狗沉默了一会儿,道:“也不是。”又看着丘平遗憾地说:“那今晚的婚礼要吹了?” “估计是不行了。神父我第一次亮相就出师不利,看来跟这行八字不合,趁早转行得了。” 第56章 有滤镜 虽然不抱希望,但他们还是按部就班准备婚礼。 夜幕降临,烛光燃起。圣母院弥漫着肃穆浪漫的气息,大家穿上最好的衣服,连万年t恤蔽体的雷狗都穿了正装,头发梳理得整齐清爽,说不尽的挺拔俊俏。猫女和大福靠着墙,坐在圣母像边上,动物本能让他们安静得像雕像;“神父”丘平站在圣母像前,白色衬衫领口打了个黑色丝带,烛光中没人再觉得他的脸恶心可怕。他是教堂里的圣徒,仪表光洁,目光徐徐扫向众生。 阿花穿着简单的白色背心裙,戴着面纱。腰肢镂空处露出纹身的只鳞片羽,神态安宁。 一股紧张不安的气氛却在教堂里暗流涌动。从傍晚起没人再见到小虎,大家心中有数,小虎露面的几率很小了。阿花看起来淡定,手却止不住地碾着头纱的流苏。 按照约定,仪式会在七点半开始。时钟显示七点二十时,大家心情都跌入谷底。小虎大概已经离开圣母院,不再回剧团。 大家又等了二十分钟。橙黄灯光下,没人说话,甚至都不敢有太大的动静。阿花走到丘平跟前,抬起了脸笑道:“别等了。” 丘平心一酸。她走到圣母像跟前,脱下面纱,踮起了脚,把面纱罩在圣母手上的婴儿。随即她脱下项链和戒指,全都放在圣母跟前。她脱了白色皮鞋,掀起裙摆,脱下白丝袜。大家目不瞬间地看着她,都知道这是她和小虎的剧目,她会脱下身上所有衣物,赤身裸体之后,再剃掉头发和眉毛。洗纹身、拔牙、剃阴毛,他们甚至在讨论要不要做得更极端。 这个表演只有一次,理应在他们移居日本后,把作品打磨成熟,才在适当的时机公演。而现在,只有一个人的阿花想把表演完成。 她柔韧的手臂绕到后背,拉下拉链。脱下背心裙,里面是白色的胸罩和衬裙。她腰肢摆动,鲸鱼纹身便生动起来,丘平觉得她简直就是妖怪,每个动作都是自然的,勾人心魄。 新娘的衣物祭品一样摆在圣母身前。她转过身来,解开胸罩的扣子。 第120章 所有人屏息静气,这个演出无法终止,不由他们的意志决定,甚至不由阿花决定。她的身体聚合了爱人和母亲的神魂,超越了个人喜哀怨怒,她的力量贯彻在柔软的肢体上,像被附身的介质。丘平感叹,小虎应该来看看这个表演,他再打磨几千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让人汗毛竖起。 有人踏进了门口。大家如梦初醒,齐齐看向声音来源。是小虎,他身着皱巴巴的棉麻长袖,头发凌乱,踩在礼拜堂的木地板上。 丘平和雷狗互看一眼,很是惊奇,随即大家都为阿花松了口气。小刚第一个喊了起来,喜道:“你他妈终于出现了!迟到半小时了,快跟阿花道歉去。” 小虎茫然失措,只听门口又来了几人,“哗,这是干啥呢,演戏呢?”二姐夫带着两村民大摇大摆走向雷狗,嬉皮笑脸道:“雷家小子打扮起来还挺俊。” 雷狗道:“怎么又来了?” “嘿嘿,”二姐夫粗鲁地拉着小虎,得意道:“这人是你们住客,我没搞错吧?我们说好的,本村人和你圣母院干活的,过路可以不交钱,住客一人交80。这人从圣母院穿进我的桃园,还想跨栏杆逃票!他说要去村里坐公车回市里,被我抓了个正着。” 小虎连忙解释:“我说过可以付过路费,你说多少钱,两百五百,多少钱我都掏。” “晚啦,”二姐夫滑头地笑起来。他憋着怒气,千方百计要找圣母院的麻烦,今儿手气好抓住了个跨栏选手,自然要物尽其用为难雷狗。这人说要补票、说要赔钱,统统没用,二姐夫不缺那几百几千的。“你们说咋办吧?我这一路摸黑来你们这儿,可不是为了看你们扮鬼子过家家。” 他以为雷狗一定很尴尬,岂知雷狗复杂的神色里竟有一丝痛快。只见那丑八怪笑嘻嘻地走来道:“多谢了二姐夫,我们正等着这孙子呢,你把人给我们押回来了。这一路辛苦,一会儿跟我们喝杯喜酒。” “喜个啥啊?”二姐夫一头雾水,目光扫视,突然瞥见圣母像前站着个几乎半裸的大美人,脚一软。“这……这……”他用见鬼的语气说,“你们在搞什么?” 丘平亲热地抱着他的肩:“二姐夫咱在一边看戏,舞台让给今天的新郎新娘。” 橙色灯光中,阿花走向了狼狈不堪的小虎。两人在廊道中间重逢,一个皮肤亮得发光,一个垂着头缩着肩,两人不是平等的对手,这戏怕是要一面倒。丘平豁然明白,阿花并非被遗弃的受害者,她做的所有事,包括求着雷狗在教堂结婚,包括当众宣布怀孕,都在死死逼迫着小虎,想要看清他们的前景。 她不相信“无论贫富,不离不弃”那些誓言,也不信任何言语,做话剧的人,只会从情景里提取真相。 这就是一场戏啊,虽然一切都是真实的。 答案昭然若揭,她也不强求,对小虎道:“你要离开?”小虎点头。她不再说话,脱下上身最后的遮蔽物,白色的胸衣,像花圈一样套在了小虎的身上。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慌忙着脱离她的脸。她眼睛眨了眨,转身离去。 二姐夫的鼻血差点喷到丘平脸上。丘平唏嘘得很,轻声说:“二姐夫,这戏虽然短,值得你那破桃林的门票吧。”二姐夫掩住口鼻,“值得,值得。” 丘平的神父生涯夭折了。他倚着围栏,解开领口的黑丝带,惆怅地望着月亮。雷狗道:“白忙活一场。” 丘平细想,忍不住乐出声:“小虎要找爱情的终点,没找到,反而找到了桃林的终点。桃林的终点是二姐夫的保安亭。” 雷狗一笑。他本来不是爱热闹的人,但办这婚礼投入了不少心力,免不了庸俗地盼着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的礼拜堂关张了,以后不会借出去办什么婚礼葬礼。” “别啊,说不准下一对能成。” “我留着,给我自己用。” 丘平脸如桃花,笑道:“跟谁一起用?” “我自己,我死的时候在这里下葬。你给我主持吧神父。” “我肯定死在你前面,你死之前先嘣了我,我不想活了。” “贫嘴贫舌。” 丘平觉得有点冷,冰啤酒把身体内外都凉透了,他微微靠向雷狗。雷狗说:“你答应我吗?” “答应什么?” 雷狗:“答应跟我在一起。” 丘平的脸瞬间红了。他真恨嘎乐这体质,看起来冷静稳重的一个人,原来身体非常敏感,稍有情绪身体便反应激烈,他感到血液在燃烧,一颗心酥酥麻麻,触电一样。雷狗让他刮目相看,他以为雷狗对感情消极被动,抽一鞭走一步,哪知道他如此直白。 雷狗的眼里充满了渴望,浓烈又磊落,以致丘平有点羞惭地别开了脸。 “我们之间搞不清楚的事儿太多,等我想想。” “意思就是不行是吗?” 丘平艰难道,“不行。” 雷狗很是失望。丘平看着他的眼说:“我是谁?” “你是……”雷狗嘴巴干涩,声音卡在了喉咙里。过了一会儿,他道:“我回去睡了,晚安。” 雷狗又等了一阵,丘平闭着嘴,不说话。终究还是个死结。雷狗拍了拍丘平后背,“外面凉,不要待太久。” 雷狗前脚跨进屋里,朗言后脚走进阳台。他听见了这段深夜对话,惊诧得合不拢嘴。“你拒了老板?” 第121章 丘平郁闷得很,雷狗始终无法承认真正的他。这能怎么办?要不他干脆整容成“樊丘平”,让他无法躲避?想到自己的脸变成似是而非的“自己”,丘平就打了个寒颤。他被自己的脑洞吓怕了。 朗言觉得这事新奇好玩儿,笑道:“你咋钓到老板的?我得学学。” 丘平语气恶劣:“我口*儿好,你要不要学?” 朗言不以为意,心直口快道:“你脸没毁之前,应该长得很帅,老板对你有滤镜吧?老板是个长情的人,不管你变成怎样都守着你,这样的感情很稀有了。放下自尊,跟老板好好过吧。” 听了这话,丘平心情更烂。回心一想,朗言这话也不完全是放屁,雷狗对他就是有滤镜。哪怕现在就差把“樊丘平”纹在额头上了,雷狗依然顽强地守护着嘎乐的领地。没错,他怎么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雷狗对他的丑脸如此宽容,因为他要守着嘎乐的地盘,不想让丘平侵占这副躯体。他爱嘎乐如此之深,甚至能做到这个份上! 丘平愤世嫉俗地想,去他妈的,他不会妥协,不会投降。他不是嘎乐,再过八百辈子也不会是。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剧团退房离去。雷狗数了数人头,一个都没有少,包括鲸鱼阿花和怯懦的虎子。两人不再说话,剧团其他人却都兴致盎然,到处拍照留念。 朗言要了雷狗的微信,又说,他的老板要投资郊区的旅游资源,他可以穿针引线,介绍两人认识。雷狗兴致缺缺,随口应道:“好,多谢了。”朗言又说:“嘎乐呢?今天没见他。”“他没在山里修房子的话,就是去县里玩了。”朗言有点失望:“还想跟他说再见。” 雷狗警戒心起,这两人不会聊出什么幺蛾子吧?于是神色冷淡道:“他忘性强,客人来来去去,他不太放心上。” 朗言被呛了一下,心想:“雷老板还挺会吃醋。” 康康在门口送客,笑吟吟道:“再见,以后有空来玩儿。”蓝天之下,白衣服像一群水鸟,三三两两向湖边走去。 那一日丘平到傍晚才露面,他自己去看了场国产恐怖片,在影院睡了过去,又喝了杯齁甜的奶茶。百无聊赖之下,他自己一人去五星酒店吃自助餐,胡吃海塞,心里却空荡荡的。 在回程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老太太抱着只缅因猫骑车,猫爪子威风凛凛地搭在把手上,乍看好像它才是骑车人,老太太是搭便车的。丘平觉得好玩儿,把这情景拍了下来。照片抓得挺生动,可丘平的拇指搭在转发键划圈时,发现无人可分享。 最后他把照片发给了麻殷。麻殷回说:“喝多了?” “老哥,我好孤独。” “鬼上身了。” “我想跟雷狗分手。” “你们好上了吗?” “还没有。” “有空看看书,别无病呻吟。” 第57章 摇钱树 丘平确定自己没病,也没呻吟,只是在经受人生的一个坎儿。坎儿的另一边是雷狗,雷狗敞开怀抱,欢笑着迎接他。可他就像骑车的老太太,人们喜欢的是身前的缅因猫,而不是幕后真实的他。 从那天起,他有意地跟雷狗保持距离。表面上还是笑嘻嘻的好兄弟,谈笑不禁,排忧解难,但再进一步警戒线立马拉起。他的眼神冷了下来,手脚也规矩了,只要一触及暧昧的雷区,他就顾左右而言他。 雷狗不明白怎么惹恼了他,难道是因为那天的表白?他也没说过分的话啊。 雷狗鼓起勇气,对着大福叫了一声“丘平”。大福眼皮一抬,随即又耷拉下去,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他对菜棚里的茄子喊“丘平”,对卫生间的肥皂喊“丘平”,对湖里的鱼喊“丘平”,可对着那个人,这两字就堵在嗓子眼,怎么都出不了口。“丘平”这个名字连着另一副面孔,而他跟这面孔太熟悉了,他们一起吃过无数顿饭、喝过大酒小酒、熬夜赶作业打游戏、爬山看电影,甚至常常在沙发挤着睡。他们有过那么多的回忆,哪能说换张脸就换张脸? 康康察觉雷狗郁郁寡欢,他们在码头等客人的时候,她问道:“教练你怎么啦?前阵子还挺有精神的,太累了?” 雷狗:“嗯,太累了。” 康康笑道:“为谁累?” “圣母院。” “口不对心,失恋啦?也没见你跟谁好啊。” “问你一事,名字对一个人有那么重要吗?” 康康滴溜溜的黑眼睛看着他,“当然重要!教练你知道我本名叫什么吗?” “咦,你不叫康康?” “我姓邓,叫邓亚萍。” “国手邓亚萍,”雷狗笑道:“挺好的。” “不好,我妈妈的偶像是邓亚萍,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打小有啥运动比赛,班上都让我去。他们故意的,每回裁判叫‘邓亚萍,上场啦’,我都丢脸死了。你说名字重不重要?” 雷狗宽慰她说:“你比她漂亮得多。” “也平庸得多。叫康康蛮好,没有联想,我就是我。” “我就是我……”雷狗陷入沉思。 雷狗的手机响了,打开看是一条陌生人的短信息。这年头发短信简直是异类,号码是北京的,看起来像诈骗。“你没回我信息,还生气呢?”信息只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康康歪头偷看了一眼,忍不住问:“哟你女朋友追来了?” 第122章 说到女朋友,雷狗才想起会不会是原琪儿,两人分开后便很少联系,最后一次通话她说要回西班牙,现在应该在瓦伦西亚晒太阳才对。给她原来的手机号发了个信息,没想到她立刻就回复,“我在北京,我们见面?” 雷狗后悔自己手贱,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他实在不想多生枝节。直接拒绝:“我很忙,有空再找你” 那边回说:“还是很决情” 雷狗乐了:绝情 那边回了个伸舌头的表情包,“我会去找你,kiss kiss.” 雷狗心底升起了柔情,他们在一起一年,回想起来还是快乐的时候多。他心一软,给她发了圣母院的地址,“来找我。” 康康敲敲他后背说:“别顾着谈情说爱,客人来了。” 雷狗赶紧收起手机。小艇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穿着湖绿薄开衫、笔直长裤,球鞋白得耀眼,国字脸上是浓密的头发,约束不住地随风乱飞。女的看起来年龄小得多,白皙秀丽,缠着爱马仕丝巾。康康精神一振,小声对雷狗道:“高质量客人也来我们这儿住了。” 却见雷狗怔怔看着那女的。康康用手肘顶他,“那贵太太发现你啦,别盯着人看。”雷狗道:“你不认得她吗?“谁?明星吗?”“不是,有一次我们在洲际酒店拍下午茶——带着沙皮狗那次。小狗叼走桌上的肉,你受了惊吓,回身撞了她。” 康康只记得沙皮狗闯祸了,想了想,脸色一沉:“记得,她骂我网红,碍她事占她道,还叫经理别让我们进来。” 雷狗脸上却没半分不悦,笑道:“因为她说了‘住酒店不如民宿’,我才想到要做圣母院。” “咦是吗?” 雷狗带着感激之情,勤快地上前给他们拿行李。男的道:“您就是雷戬彀先生?真年轻啊。”雷狗绽开一个社交微笑:“孔骏先生,你好。这位是邓亚……邓康康,跟我一起经营圣母院。” “两位都很年轻,你们是……一对?” 雷狗和康康赶紧否认,“朋友。” 孔骏哈哈大笑,“抱歉抱歉,但夫妻都是从朋友过来的,对不?”他转头拉住太太的手。贵太太给面子地微微一笑,但眼神很冷淡。 雷狗有点不安,莫非她也认出了他们俩?还是因为交通劳顿、条件简陋?谁知一下木栈道,贵太太就斜眼看着雷狗道:“你穿多大号的鞋?” “四十四半。” 太太欢快地笑道:“又猜对了!老孔,姓雷的男生脚都很大,一个例外都没有。”她目光柔媚,就像说的不是脚的尺寸。 雷狗别过脸去,暗暗懊悔刚才眼神停留在她身上太久,怕是引起了误解。以后顶好跟她保持距离;对这孔先生也别过于殷勤,把他们当普通住客好了。 他们并非普通住客,孔骏是朗言推荐过来的投资人,据说拥有一两打的文旅公司,投资了好几家民宿。雷狗从未想过找投资人,但钱要自己游来,他没必要拒绝。就想先接待着,看能谈到什么程度。 安顿好客人后,康康走到雷狗跟前,眼神狡狤道:“教练,我想到了一件事!上回我们在酒店遇见孔太太,在她身边的可不是这位孔骏先生。”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可能他们还没在一起。” 康康给他看手机屏幕,咬着唇笑了笑:“我查过了,他们结婚7年,孔太太25岁,妈呀,她18岁就跟了这大叔。” 雷狗无所谓道:“不关我们的事。” 雷狗对这种话题从来不感兴趣,康康没意思地收起手机,心想还是找嘎乐八卦去。 丘平果然被勾起好奇心,而且施展出超强信息收集能力,查到孔太太叫瞿婕,从小在欧洲生活,是个童书作家。“假的,”丘平一眼就看出履历有问题,瞿婕所有能罗列出的资料,都跟孔骏的文化公司相关,他笑道:“这位孔先生是一棵树,树上结了好几个果,瞿婕女士就是其中一个。” “你说这树稳靠吗?他好像要投资我们圣母院呢。” “谁知道。这孔骏找了个特别年轻的当老婆,给她造了个假履历,这就不像老实人会干的。还有,他桃色新闻挺多,是个色鬼,你自己小心点吧。这种树不嫌果儿多,花样越繁复越好。” “嘎乐先生,不要把女生形容为‘果’行不,不尊重人。” “咳,这您就不知道了,‘果儿’是咱北京对女青年的称呼,尖果儿是指长得漂亮的,没有不尊重的意思。” “那男的叫啥?” “孙儿。”丘平说着乐了,“果儿,孙儿,都有被人眼馋的意思,确实有点不太正经。” 雷狗和小武在门口搬抬一箱箱可乐,康康道:“教练算是孙儿吗?” 雷狗意识到她的目光,看了过来,但他看的是丘平。丘平心想,雷狗这叫尖孙儿,大帅哥的意思;这家伙怎他妈越来越帅?他主持圣母院后,整个人都立住了、打开了,跟学生时代的内向孤清全然不同。 丘平又想,或许是越无法得到的,才越觉得稀罕吧。正愁闷着,雷狗和小武走了过来,雷狗道:“我订了烤全羊,明晚我们在院子烧烤。” 康康和小武欢呼一声:“好耶!”丘平无动于衷,雷狗道:“你不喜欢吃羊肉吗?我再叫点别的,你想吃什么?” 他的语气小心又温柔,有点像哄猫女似的,但他对猫女可没这么明显的讨好。康康和小武心里称奇,小武抱着丘平的肩说:“嘎子哥有肉就高兴,咱多弄点羊腰呗。” 第123章 雷狗想到,比起烤肉,他更喜欢清爽精雅的食物,大学时眼花缭乱的外国餐,都是他带着吃的。但县城哪里有那么多花样? 凑合着,他说:“我们叫几个披萨。这回时间来不及,下回我去市里买点别的。” 丘平不好给雷狗摆冷脸,搞得自己跟狗血剧女主似的,便笑道:“甭麻烦,有羊腰就行。”还想加句调皮话,可啥话都想不出来了。 搞个狗屁烤全羊!他的心现在就被火炙着,烟熏火燎的,甜酸苦辣全都有,切一盘能下好几瓶啤酒。 雷狗做烧烤趴,名义上是为了招待孔骏,其实主要是因为丘平好事儿、爱热闹。他希望圣母院多些花样,能哄他开心。 看丘平反应冷淡,雷狗失望地想:我还是农家乐思维,应该去市里请个自助餐团队,最好找个乐队来演出,像国外度假村那种气氛。他上网翻看外国人怎么玩,越看越觉得自己土老吧唧。他出身农村,对吃喝玩乐的喜好极其朴素,丘平怎么可能看得上? “老板!”哼哈拿着个桶进来,“二楼7号房卫生间墙砖脱落了好几块,得补补。其他房间要不要检查?” “宗先生呢?能不能让他帮着弄弄?” “他走了啊。” “走了?”雷狗很意外。 “刚走的,他说大家都很忙,别惊动大家伙儿了,又说房费等他挣了钱回来还。我说不用了老宗,大家自己人。他说要的要的,然后就走了。” 雷狗叹息。宗先生体弱又没钱,在外边不知道怎么生存?他既然静悄悄走了,就是怕大家挽留他、同情他。那就这么着吧,给他留点自尊。 雷狗道:“我去二楼修修。” 宗先生一走,这些修修补补的活儿全落到他们身上。今天砖墙脱落,明天水喉头堵塞,后天电视放不出声音,这种琐碎的故障日日轮番上演。雷狗想,我们需要更好质量的家具电视,需要会煎牛排的厨子和唱英文歌的乐队。 我们需要钱。 再次面对孔骏夫妻时,他的笑容就殷勤多了。孔骏随和健谈,孔太太瞿婕对他也言笑晏晏的,时不时一个眼神勾过来,带着酥软软的风情。雷狗像躲暗器一样东躲西闪,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孔骏交际,苦不堪言。 晚饭前带两夫妻去温泉,孔骏惊喜道:“这可是宝贝!是天然热泉吗?” “天然的,我们村底下都是热泉,圣母院建在了泉眼上,有活水循环。我们一周清洗两次水池就够了,水很干净。” 孔骏赞赏道:“老天赏饭啊。哎,这里分男女呢?” 雷狗心想:“要不然?” “装修得蛮有质感,品味也好。我建议你隔成一个个私家池,大家可以混浴嘛。” 瞿婕白了他一眼,笑道:“男女混浴在中国犯法的。” “你情我愿,犯个鸡毛法,”孔骏拉着雷狗道,“我老婆不能陪我洗澡,雷老板来陪我聊聊天吧。” 雷狗只好答应了。脱了衣服,不免也看了孔骏的身体。这中年男人肚腩微微拱起,屁股扁平,此外在他这个年龄来说算是健康体型。孔骏做了个扔铁饼的动作,笑道:“我每星期跑50公里,保持得还可以吧?” 雷狗“嗯”了一声。孔骏拍拍雷狗胸,“跟年轻人是不能比啦。你是体育专业下来的,还是军队退役?” 两人在热水里并肩聊天。孔骏见多识广,什么话题都能展开,只是眼睛不太安分,时时流连在雷狗的胸腹和胯部之间。雷狗苦恼地想,不会吧,他老婆那么年轻漂亮! 雷狗有信心可以揍得他叫爹,所以没翻脸走人。孔骏也没过分言行,泡得身体发软、脸色赤红时,他认真道:“这几年民宿是真起来了,你赶上了好时候。” 雷狗点头:“我们没怎么宣传,客人一直不少。” “你看得不够远,想象不到民宿的未来。‘客人不少’不是什么高追求,等过段时间你再看,何止是不少,只有人找不到地儿住,没有一张空床是等着人的。” “那么好吗?” 孔骏望着小窗道:“我投资了四家民宿,今年还想增加四到五家。小几百万,不算什么大钱,亏了就亏了,但我有信心不会亏。你这儿,我喜欢,再修整修整,我看好你们能做出来。” 雷狗没太明白“做出来”是什么个标准,但总的而言,这是好话,是让人欣喜的预测。他诚恳道:“我有心要做好圣母院,从废墟到现在这样,我们费了很大的劲,不管前途怎样,圣母院我们一定会做下去。如果你愿意投钱,那当然好,我会尽力让你拿到最大回报。” 孔骏笑了,盯着雷狗的脸。雷狗别过头去。孔骏再次拍拍他的胸,豪气道:“就喜欢你这样的,朴实!” 雷狗不接话。孔骏挪向他,头微微一挑道:“你怕我?”突然笑道:“你以为我喜欢男的?” 雷狗已经攥起拳头,全身都感到不适。孔骏接着说:“我不喜欢男的,我老婆喜欢。我老婆蛮喜欢你。” 雷狗赶紧解释:“我有喜欢的人了,你别误会,我跟夫人没讲几句话。” 孔骏大力拍一下他的肩膀,“看你紧张得。哎,就是个老实人。哈哈哈。” 第58章 他不行 雷狗不晓得他“哈哈”什么,他心乱如麻,穿好衣服后,直接去了丘平的房间。丘平正趴床上刷微博呢,一见雷狗,立即坐起身。 第124章 却见雷狗身上没骨头似的,倒在了他的床上。丘平凑过去问:“咋了?” “我被人非礼了。” “我操!是孔骏那对夫妻,”丘平一猜即中,“哪个骚扰你了,男的女的?” 雷狗脑子一团雾,“没真骚扰,但是迟早的事。我又不能赶他俩走,他妈的!” “为啥啊?” “孔骏想投资圣母院,几百万呢。”雷狗翻过身,抬眼道:“有了这么些钱,我们可以重新做软装,换一批好看的家具和家电,买厨房设备,请个好厨师。你不是说想买台两万的咖啡机?我们请个咖啡师。” 丘平怔怔看着雷狗,雷狗眼里漫溢着期望和热情。他岂不知道,雷狗一直说“我们我们”,因为在他的蓝图里,这一切有丘平在才做数? 丘平叹一口气说:“他肯投几百万?” “没说准吧,他说喜欢圣母院,看好我们。” “几百万可不是小数目,卖身就卖身吧。” “诶?” 丘平凑近雷狗的脸:“哥哥,你以为身体值多少钱,几百万呢。” “真卖吗?” “必须卖啊!”丘平给他鼓劲。 雷狗咬咬唇,委屈道:“你真能把我豁出去。” 丘平笑了起来,摸摸他的脑袋。 雷狗的心态放松下来,盘算着,孔太太要是靠得太近便躲一躲,不必做得太刻意,免得他们下不来台。孔骏还是得伺候着,万一呢?几百万虽然略抽象,但有钱进来毕竟是好事。 所幸孔太太很知道分寸,晚餐时间没再蓄意接近雷狗。孔骏一贯的放松、健谈,餐桌上跟每个客人都能聊几句,而且并不是社交性浮皮潦草地聊,他确实对各种话题兴趣昂然,又能给出见解。 丘平一边端盘子一边观察,孔骏这人是靠谱的,不夸夸其谈,想法有理有据,姿态也不给人有压迫感,绝非靠着运气发财的草包。正好聊到民宿,孔骏说:“我下午还跟雷老板说,他赶上好时候了。怎么判断呢?看数据。各位有关注这些年的旅游贸易差吗?国人出国游的消费,比外国人在咱国家的消费要高出一大截,这都是外汇流出啊。来中国玩的少了,出国玩的越来越多,国家大概率是要管控的。我预测啊,五年吧,风口会变,国内游会被大力支持,出国游会有舆论危机。” “孔兄,你的预测我相信,但风口是风口,人要出国玩儿哪儿挡得住啊?” “没错,主要国内玩得不好,价格贵得离谱,体验还不行。” 孔骏道:“哎,可不吗,上回我去某海岛,是哪儿大家都知道,咱北方冬天嘛,那边是平均27度大热天,我们一家六口拿着大衣毛衣一大堆,回程的时候忘在度假村了。让他们送到机场,那边前台经理说找不到快递员,来不及了。我在他家花了小20万,哪怕找个员工专门跑一趟呢?一家有老有小的,到北京冻坏了。” 众人一人一嘴,纷纷说各种遭遇,有国内也有国外的。丘平插嘴说:“大酒店还是环境好、设备齐全。您说像咱圣母院,地点偏,玩的设备也少,怎样能做出自己优势?” 孔骏盯着他说:“你们优势才大呀。不是说湖光山色什么的,我们国家美丽的自然风光多了去,圣母院最大的优势是像国外!这建筑、这开阔的景观,稀有之极。稀有就是价值。” 丘平可不觉得圣母院像国外,但气质确实稀有,毕竟是被丢弃的麻风病院,全世界找不出几家。孔骏又说:“你们还有温泉,搞好了,日本都不用去了。”大家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孔骏转头问雷狗:“这位小兄弟是?”丘平自己回答说:“我在这儿打杂的。”雷狗道:“嘎乐跟我一起经营圣母院。”孔骏愣了愣,笑道:“晓得晓得,朋友对吗?” 这不是什么出格的话,但雷狗和丘平都感到尴尬。孔骏出奇地看向两人,下一秒就开朗地笑起来:“年轻人真好,不为名不为利,大家一起弄个喜欢的事,羡慕死我蝇营狗苟的老头了。” 雷狗给露台和院子的客人送去饮料后,就去帮聋婆收捡用过的被褥毛巾,在廊道上,他被孔骏截住了。“来我房间喝点儿,”他盛情邀约。 雷狗没答话,孔骏脸一板,假装严肃道:“在想什么理由拒绝?哎,民宿永远以客人需求为先,你应该找一支最贵的酒,陪我喝高兴了,明儿你拿出多离谱的账单客人都会高高兴兴掏腰包。” 雷狗笑道:“不用你花钱,这酒我请客。” 孔骏一拍他肩膀:“上道。” 雷狗打起精神,拿了酒和坚果敲响孔骏的门。里面一个声音说,进来吧,门没关紧。雷狗犹豫了,这是孔太太的声音。 轻轻推开门,房间里一个人没有。他们住圣母院最宽敞的房间,有个对着山区的小露台,此时露台门敞开,玻璃门边露出一角裙摆和纤秀的脚踝。 “孔太太,”雷狗很想放下酒就走,“我来送饮料。” “送过来吧,我们看着山景喝。” 雷狗只好脱了鞋,赤脚走到玻璃门边。夜晚的山黑黝黝,哪有什么景?猫女在的时候还有一定机率见到她拿着手电筒在山路走,妖怪巡山似的,可这几天她回县城陪母亲庆祝生日了。 “孔先生呢?”雷狗拘谨地跨进露台。瞿婕穿了宽松的棉麻长袍,只露出颀长的脖子和胳膊,更显得身形修长。她也光着脚,用一种很稚气的方式在踱步:腿踢起来,跨步,像眼前有个空气足球。雷狗得承认她很有魅力,踢脚时露出的小腿线条优美,勾人而不媚俗。但出于运动员的正义,他提醒她道:“你这样走路很容易扯伤髌韧带,站稳了,再出腿。”他示范了安全的动作。 第125章 瞿婕愣了愣,然后爆出笑声。她眼睛灵动地看着雷狗:“我听他们叫你教练,嘿教练,你教教我怎样走路呗。” 雷狗放下酒瓶和木碗,板正地站在她跟前,“你想用刚才的姿势走路的话,髋部要稳,腰腹要收紧,脚踝用力。”背着手,他做了个跨步向前的动作,这一跨比她远得多,只是美态全无。瞿婕掀开裙摆,露出大腿,然后学着大跨步向前。“这样行不,教练?” 雷狗挑剔道:“背再直一点,肩膀放松,腰腹收紧,用核心力量来支撑你的身体。” “怎样才是腰腹收紧,教练帮我看看我收紧了没有?”她目视前方,巧媚的眼风却会转弯儿似的,把雷狗勾向她隐藏在袍里的腰身。 雷狗目不斜视,弯身捡起木碗,放在她的脑袋上说:“碗不掉下来,就是站稳了。” 瞿婕咬咬牙,拿下木碗娇笑:“老孔说你很难搞,他的判断每次都对。”一边绑好松垮的发髻,她一边踏进房间。 雷狗松了口气,捡起酒瓶,尾随她进屋。往床上一看,他吓得差点惊呼出声。孔骏不知何时躺在了床上,身上一丝不挂,目光炯炯地看着妻子和雷狗。雷狗没什么越轨的行为,可在孔骏眼里,说不准刚才那一教一学就是在调情呢。他赶紧解释道:“我来送酒,我……” 瞿婕打断他的话,漫不经心道:“不用理那老头子,当他是床单好了。” “啊?” 瞿婕笑得娇媚动人,抬手脱掉了长袍。袍下是比基尼一样的黑色内衣裤。雷狗的理解能力陷入泥沼,鸡皮疙瘩爬满了手臂。瞿婕轻盈地走过来,轻抚他的头发道:“教练,我柔韧性还行,你测试一下?” 雷狗推开她的手,眼睛看向孔骏。孔骏微笑着斜倚床上,既不生气,也不说话——他怎么能不说话?他的老婆跟没穿衣服差不多了啊!瞿婕抬起长腿,轻松地搭在了雷狗的肩上,站得比山稳,“我练了很多年瑜伽,稳定性不错吧。” 雷狗全无反应。瞿婕放下腿,很无奈地把雷狗的脸掰过来,撒娇似的说:“都说别管他了。他不行,他喜欢看我跟别人做,别人做完,他就爽了。” 雷狗完全不会应答。 瞿婕又笑:“你跟我做,等于服务他。老孔一高兴,你要什么他都会点头的。” 雷狗恶心极了,用力推开她。要搁几年前,他一定摔门离去,但此时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 转头对赤裸的孔骏说:“对不住孔先生,我不喜欢玩这个,你们找别人去。这里只要不犯法,你们关起门干什么都行……酒送你们了,明儿见。” 雷狗闭着眼在走廊瞎走,真想忘掉孔骏没穿衣服的躯体。直到“砰”一下撞了墙,他才颓然停下来,感到自己受了创伤。他走下楼,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丘平,来到门前,手放在门把上。 门锁住了。 雷狗的心被深深刺痛。除了跟猫女吵架,丘平从来不锁门,这几天猫女不在,他锁门防谁呢?当然防不了雷狗进来,他要防的是雷狗的妄想——他在用门锁来强调自己的态度。 雷狗的额头抵在门上,不知如何是好。 第59章 大美人 那一晚丘平失眠了。他听见雷狗拧开门把的声音,听见雷狗站在门外,很久都不动。雷狗没进来,丘平也没睡着,一晚上他的脑子走马灯一样,无数画面在虚空里打架,攻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第二日,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起床,踏出礼拜堂,就碰到雷狗。雷狗一般不那么早起,丘平猜他昨晚也没睡好。四只黑眼圈相对,尴尬着,又有点难兄难弟的同病相怜。丘平先憋不住笑了。雷狗叹道:“笑啥,今天这一天,事儿多着呢。” “我们哪天能闲着了,笑一笑日子好过些。” 雷狗没忍住,把昨晚的遭遇告诉了丘平。丘平爱听奇闻逸事,顿时不困了,瞪大眼睛八卦道:“所以说孔骏那玩意儿不行是吧?” “他不行为什么还要娶老婆,糟蹋人姑娘。” “愿打愿挨,各有所图呗。孔骏长得体面又有钱,再说了,说不准他是真爱他老婆,也说不准孔太太真爱他,人的性癖千奇百怪,自己高兴就行。” 雷狗不置可否。丘平想,雷狗在这方面可真保守,万一两人发展到动真格了,雷狗会不会临阵退缩?他忘了自己已经拒了雷狗,脑里都是各种动作场面。他一有非分之想,脸就染上红晕。 雷狗奇道:“你干嘛脸红,听这种事能兴奋起来吗?” 丘平掩饰道:“我热!” “哦。” 丘平见雷狗眼神微妙,尴尬地扇了扇脖子道:“我去跑步。” 雷狗:“还有一事,今天周青要来。” 丘平停下动作,嫌恶道:“这孙子来干嘛?行,来吧,看我在不在他杯里吐口水!” 雷狗烦闷地抹了抹额头:“他半夜给我发信,跟我们俩道歉,说前阵子过得特别不顺,见谁都想打一架,说了难听的话,让咱俩别生气。他尤其要跟你说对不起,今天他过来负什么请罪。” “负个球球,”丘平冷笑。 “他不是一个人来。” 丘平等了会儿,雷狗没说下去。丘平:“呃?” “他跟原琪儿约了一起来。” 这名字有年头没听过了,丘平想了想才脱口而出:“柏神?卧槽!” 第126章 雷狗拍一下他后背,低头走进礼拜堂。 他们每天都忙,今天的工作又比往时开始得早些。烤羊腿的厨师天刚亮就把家伙什送来了,院子里搭了简易的遮阳伞,又添了些桌椅。聋婆和哼哈打扫干净后,在周围挂上汽灯。 孔骏夫妇也起得早,打扮得休闲而光鲜,人上人的微笑挂在脸上,昨晚的事不留一丝痕迹。他们吃完早饭,就说要去村里逛逛。雷狗道:“我让康康和小武给你们带路。” 雷狗脸皮没那么厚,没法自若地跟这对夫妻相处,丘平倒是兴致勃勃想去,但他们开水路后村里人对他有了芥蒂,丘平想了想便作罢。康康小声问他:“你说那个孔先生会不会骚扰我?” 丘平知道所谓“桃色新闻”都是烟幕弹,笑道:“那你加把劲,拍他裸照,勒索他。下半辈子啥都不用干了。” 康康打他:“没正经!” 雷狗和丘平都绷着神经,等着大学故友的造访。两人一上午都没怎么说话,时时眼神一碰,便各自躲开。 原琪儿……丘平试着回想她的容貌。明明是让人印象深刻的脸,此时却模模糊糊的,只记得她小巧挺直的鼻子,微笑的时候、思索的时候、紧张的时候、赌气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缩一缩,比眼睛还有表现力。他还记得她头发浓密,扎起来两鬓总是蓬蓬松松,总让人担心会散落开。 已经过了五六年,俏美可爱的校花也必变了样,成熟起来,对人多了戒心,也终将变得圆滑而晓得摆弄人心了吧?丘平煞有介事地分析着。他是有点嫉妒的,雷狗一上午都心事重重,自然不是为了那狗娘养的周青。 午餐匆匆扒两口,两人便在码头等着。丘平希望他们放鸽子,但又有一种自虐的期盼。船如约而至,打老远便看见这一男一女端坐在凳上。周青西装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像是带孩子春游的操心老爸。而原琪儿,她一点都没变,还是松松的马尾、秀丽的五官、浓黑的眉毛和娇小的身材。 等他们到了木栈道,丘平才看出她确实变了些。用得起更好的化妆品,穿着质感良好的长裙,整个人更加精致漂亮。她跳上码头,跟以前一样欢快地奔向雷狗。时间仿佛回到从前,她抱着雷狗,摸着他的脸,就像那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变化。没有变化,丘平赫然发现,雷狗也跟大学时一样,一样样的黑t恤和牛仔裤,一样样的身姿。两人神奇地跨过了时间之桥,在这一头回合。 丘平不酸是假的。他想起只有自己变了,变成另一个人——这不是隐喻。 原琪儿终于匀出眼神看他。她吃惊地掩住了嘴,同情地抓住他的手说:“你受伤很重。” 丘平笑道:“很重,不过现在好了。” 雷狗指了指他的腿:“嘎子左腿没了,看不出来吧。” “噢!”原琪儿拥抱丘平,紧了紧,“我很对不起。” 很对不起是英语式的表述,中文不那么说。但中文能说什么呢?丘平摸摸她的脑袋:“我现在很好。你怎样?追你的男人多到堵住了机场吧?” 原琪儿看向后头的周青,两人四目对视,微微一笑。周青道:“哥们儿,我……我们俩上星期……订……订婚了。” 凉风吹了过来,终于把原琪儿鬓角的头发吹落了一小撮,拂向她圆圆的耳朵。 一阵紧张的沉默后,雷狗说:“冷,我们赶紧回去。” 丘平感到痛心。虽然周青是大学时的好哥们儿,但他没法不把他联想为牛粪。哪怕原琪儿选了富公子张洛,甚至是大大咧咧的金子,都比跟周青合适。 雷狗没表态,也无法虚伪地祝贺这对老友,一路上神色阴沉。周青倒是活泼起来,没完没了地找话说,他像个衣锦还乡的人,止不住地要让人注意到他的意气风发。 丘平最担心的事发生了,走进礼拜堂,周青和原琪儿发出“哇”的惊叹,周青看着未婚妻说:“我们在这儿办……办婚礼吧,真……真有意思。” 雷狗:“这里不办婚礼。” 丘平帮他找补道:“我们没神父,找正式神职人员要向教会申请,麻烦着呢。” 周青拍拍他的肩膀:“没……没关系,不……不麻烦你……你们。” 丘平想,这家伙是来炫耀的吧?故意跟原琪儿手牵手来到雷狗跟前,宣布他才是最后的赢家。现今他事业平稳,有车有房,腰背挺直,眼神带光,确实比丘平和雷狗有派头得多。 “你们做……做这个也太……太他妈累……” 雷狗道:“带你们去房间。” 本来预备好的两间湖景房,现在一间就够了。把他们安顿好之后,雷狗一刻都不想停留,转头便离开房间。丘平在廊道上追上了他,揉揉他脑袋道:“没事吧你?” 雷狗一脸丧气,“没事。”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一起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骂了出来,“我操!”叉着腰,苦笑着。 丘平道:“别黑着脸,不好看。”雷狗:“你以为你的脸色好看。” 丘平想,他和雷狗对周青的恶感,主要是因为之前求他时他那副小人嘴脸,人都道歉了,这事也该翻篇儿。能看出他对原琪儿无微不至,爱护有加;更何况他靠着自己的努力挤上中产阶级,也是蛮了不起的事。 “他们是好朋友,又是客人,不管怎样,我们得好好招待他们。笑一笑雷老板!” 第127章 雷狗皱着眉,露出个杀人犯的笑脸。 暂时把他们抛诸脑后,丘平开始忙碌接待客人和准备晚上的烤全羊趴。孔骏夫妻回来了,似乎玩得挺开心,夸赞村民热情,民俗仪式有意思。但最兴奋的是小武,他对丘平道:“孔先生,牛逼!人不但有钱,还有见识。” 丘平紧张道:“他有叫你晚上去他房间吗?” “去他房间?没有,还没到这层关系吧,”小武有点向往道。 丘平叹气:“你被人扒皮卖了还帮着吆喝。” “啥意思啊?嘎子哥,孔先生是好人,”小武放轻声音:“我跟他说了见小人的事。我知道你在逗我玩儿,你压根儿不信我,说的话都是反话。孔先生不一样,他相信我,说我有灵气。” 丘平啧了一声:“好话不值钱。” “他还说要投资咱村,把我们村建设为民俗文化村,要做博物馆、沉浸式酒店,还要开餐厅。” “挺好,这事儿你盯着吧,说不准就雇您为示范村经理了。” “又来说反话!你就知道逗我,从没正眼看过我!”小武说着气呼呼走了。丘平挠挠头,心想“见小人”这事怎么用正眼看?倒着看,反着看,咋看都是民智未开的精神幻觉啊。 丘平从菜棚里摘了韭菜、小葱、土豆,一头汗一手泥,拿着竹篾子走向厨房时,周青叫住了他。周青问:“雷子呢?我有要紧的事跟你们说。” 他们在前院找到雷狗,接着坐在了教堂的长凳上。丘平满手泥污,催促道:“啥事啊,说完我要去洗澡了。” 周青神色郑重,从西服内袋拿出一封信,举在他们跟前。雷狗和丘平心跳骤然加速,丘平的泥手下意识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别人可能不认得,他们一眼就看出是嘎乐手写的字。 “帮我交给雷子” 他写雷字习惯性在“田”上连笔,看着像口里有个“6”。雷狗问:“什么时候的信?” 周青道:“前一周。他给我写了一封,给你们写了一封,”他不口吃,但说得很慢,“他要我帮忙处理一笔钱,和把这封信转交给你们。” 雷狗接过信封,里面沉甸甸的,不止是纸。 他看着丘平。丘平脸色潮红,眼眶润湿,别过脸去。雷狗道:“你不想打开的话……” “开吧!”丘平的语气带着怒意,并非针对任何人,只是觉得这事儿可气。 雷狗想了想,把信封按在膝上,对周青说:“多谢你特地跑一趟。” 周青看这架势,是不准备在他跟前拆信了。他知情识趣地站起来,:“丘平给你们留了一笔钱,你们知道丘平的招行的密码吗?知道密码就简单多了。” 丘平:“不知道。”雷狗不做声。 周青叹了口气,带着宽慰的口气道:“不知道也没关系,钱先到我账户,回头我转给你。还有啥事我能做的,告诉我。” 雷狗点点头。 第60章 鬼遮眼 两人在教堂前坐了很久,直到进来了一波拍照的住客。雷狗站起来走出礼拜堂,丘平尾随着他,去到雷狗的房间。 关起门,丘平感到浑身乏力,席地坐在地毯上。雷狗拆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个手机,交给丘平。丘平冷笑:“这是我的手机——我是说‘我的’,你知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樊丘平”的。事到如今,身份的问题躲无可躲,雷狗“嗯”了一声,又抽出了一叠纸。 三张信纸上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字,起码有两千字。雷狗只念了第一行,就把信扔在了地上。 丘平捡起信,快速看了一遍。越看,他越觉得可笑,嘴角翘起,神情却是冷的。 雷狗道:“写了什么那么好笑?” “重要的事,非常重要!” 雷狗已经失去耐性,他心里火煎似的,对这一切完全没法理解,“什么事!” 丘平笑道:“卖房的钱回来了。” 雷狗不感到吃惊,刚才周青说有一笔钱,他就猜到是卖房钱。他把信拿过来,看到了“我留了一百万……”那段字,迷惑道:“可是这信……” “这信是假的,但是卖房的钱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钱是真的?” 丘平悲喜交加,眼睛水汪汪道:“要不周青来找我们干嘛?”雷狗不语。丘平又追问:“他说话为什么不口吃了?” “他练习过了。” “练了很多遍,怕露出马脚。信封是真的,但嘎乐是不会写这样的信,里面本来只有手机,嘎乐托周青把手机交给你,结果周青那傻逼自作主张,伪造了这封信。” 信摊在了地上,第一行字就是,“嘎乐,我对你不住”。 两千字的信,完全仿造丘平的语气,通篇都是爱和忏悔,学得惟妙惟肖。但最重要的事他根本不可能做对——主体和对象完全搞错了。丘平不是丘平,嘎乐不是嘎乐,这事只有三个人知道。 信上沾着些泥土,丘平轻轻拂走,结果越来越脏。雷狗抱住他的肩,低声道:“不管有没有这钱,我们不需要了,一会儿我把这傻逼赶走,以后……各过各的吧。” 丘平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我们怎么不需要?这钱是我的!” 雷狗不语。 “这钱是樊丘平——是我的!”丘平再次强调。 雷狗不语。 第128章 丘平用脏手拿起纸,语气里夹着悲愤、夹着委屈、又有一种胜利者的痛快:“到了今天你还在逃避!雷狗,周青天使来解救我们了。你快说,我是谁?” 雷狗不语。 丘平嘴角上扬:“我是一百万,我是钱。”丘平凑近他的脸,几乎要亲上他的皮肤,喃喃低语道:“你不要钱吗雷子,你要不要钱?”雷狗摇摇头,又点点头,这问题怎么回答?丘平继续逼问:“你当然要钱,有钱我们可以重修圣母院,可以找好厨师。你不要钱吗?你想在孔骏跟前跳脱衣舞?” 雷狗悲伤地笑了,“不想。”“对啊,我们不跳脱衣舞。雷子,你要钱,我们要钱。你快说,我们要钱!”雷狗摇摇头,但终究无法否认:“我们要钱。”“哥们儿,我们现在有钱了,快说我们有钱了。”“我们有钱了,”雷狗说,抬眼正视丘平。丘平泪流如注,雷狗无法说清他是开心还是哀伤。 但两人的心情是一样的。 雷狗抬手抱着那张脸,情感难以抑制,那名字突破重重障碍,终于冲出嘴边:“丘……”丘平的脏手盖住他的嘴,神经兮兮道:“你别说!现在别说。这事我们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只有我们俩。” 丘平放开手,抵住雷狗的额头,笑道:“老天有眼,啊不,圣母保佑。雷狗,我们的钱回来了。”两人傻子一样笑着,哭着,眼泪糊了一脸。 烤肉的香气飘满前院,大福贴着师傅的脚绕圈儿,时不时一声长喵,师傅只好把一片肉扔到它嘴边。天未黑,院子里已经坐满了人,喝着冰冻饮料或者茶水,磕着瓜子、煮毛豆以及村里特色的卤豆腐片。 “这豆腐有讲究,”孔骏对着一群年轻客人说:“用大量花椒叶浸泡腌制,没有麻感,但又有花椒的香气。酱油也是村里自己制的,配方用了三百多年,味道很鲜,后味回甘,市里的饭馆可吃不到。” 丘平一边擦桌子一边听着,心道:“谁给他吹的牛逼?村里根本不产酱油。村里人也学会蒙游客了。” “嘎乐,”原琪儿从他身旁走过,香气随着她的衣摆飘散,霎时一桌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递过一瓶可乐,“可以帮我开?谢谢。”丘平拧开了可乐,寒气从瓶口溢出,她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吁了一口气,笑道:“冷了。” 院子里的人,明目张胆也好,偷偷斜视也好,都在看她。丘平原以为柏神的神话是因为校园生活太无聊了,现在才发现她魅力惊人。而且她的美跟雷狗竟然那么相似,都没有任何经营过的痕迹,口红和项链在她身上是多余的,一点都不加分,她只要像个孩子那样因为喝口可乐而露齿笑,就够赏心悦目的了。 孔骏也盯着她,并且开口邀约道:“这里有冰块,可乐有冰块才好喝。”给她倒了一杯子的冰。 孔太太嘲道:“你向来不喝碳酸饮料,对别人,倒是挺会讲究。还以为你只会吃豆腐呢。” “吃啥醋,”孔骏开诚布公道:“她是雷老板的好朋友,也是咱好朋友嘛。” 丘平听到这话,莫名感到恶寒,原琪儿不善交际,也被两夫妻吓到了,不敢走过去。“我去找周周,”她小声对丘平说。丘平早见到周青和雷狗在树下说话,当下拉着她一起坐在孔骏夫妻边上,给她倒上可乐。“先吃点东西,一会儿他们就过来了。” “我……” 丘平笑道:“我在这儿陪你。” 树荫底下,雷狗把手机还给周青。“这手机是丘平的,我们打不开。” “是丘……丘平的吗?”周青故作惊讶。 “你应该见过,丘平喜新忘旧,就两样从来不换,手机和男朋友。” 周青不认识似的看着雷狗:“你……你比以前变得爱……爱说……说话。” 雷狗伤感地叹口气,“人会变。” “这手机是丘……丘平给你,一定有用……用意。” “你不认得嘎乐的字,呃,你跟他不对付,很少跟他来往。” 雷狗突然说了这么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周青很是莫名其妙,一边猜想这话的含义,一边想着这局该怎么解。雷狗又道:“丘平在信里说,留了100万给嘎子。” 周青喜笑颜开:“那多……多好!100万不是……是小数目。” 雷狗看着他的眼,“我想起一事。一年多前,嘎子还在医院里,我让你陪我去找房子。那时你给了我车钥匙,还问我知不知道丘平的银行密码。” 周青心跳加速,手心里出了冷汗:“你说不……不知道,还说你已经拉……拉黑了丘……丘平。” “我确实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嘎子?”没等周青回答,雷狗就自言自语似的说:“对了,你跟嘎子关系不好,而且你有点怕他,他那么聪明,听个开头就会识穿你的意图。但他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托给你……他那时候也很慌张,不想直接面对我和丘平……”雷狗实在不愿回想那混乱绝望的时刻,也不想剖析嘎乐的心事,但他必须迈过这个坎儿。 为了跟丘平坦然地在一起。 周青脸上一时红,一时白,这些呓语似的话让他迷惑又惊恐,一点都听不明白。“你……你说啥?” 雷狗的神情柔和下来:“你最近跟丘平还有联系吗?” “偶……偶尔发个……个信。” 第129章 “他好吗?” 周青心思不在这儿,胡乱地点点头。雷狗感到欣慰,虽然不能原谅他抛弃丘平远走高飞,但旧情深厚,他心里还是盼着嘎乐过得好。 见雷狗不说话,周青着急道:“丘平还是有……有情义的,托我……我给你们……们钱。” “那房子终于卖掉了?” 周青脸色一僵。雷狗道:“我回去过那房子好几次,房子空的,没人入住。因为买主还没付清尾款,所以没交钥匙。最近买主付完钱了吧?” “你说……说这个干嘛!” 雷狗的大手掌一圈一圈地转着手机:“你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前天我给琪儿发了信,叫她来圣母院玩儿,被你发现了。你认为可以试一试……” 周青防卫似的叉着手,皱眉道:“你说啥!” “这手机已经打不开了,是你做的手脚,”雷狗道:“丘平给我们留了钱,想通过周律师你来移交,但你认为没必要给我们。你想私吞,但又怕我们会发现,所以你一再试探我们知不知道丘平的账户密码。”雷狗顿了顿,接着说:“为什么你担心我们知道密码?因为你听说过我们要卖丘平的车,卖车需要打开丘平的账户,而卖房的尾款应该也是打进丘平账户。你担心我们会发现这笔钱,所以一再问我们知不知道密码。” 雷狗语气冷静,心里却酸苦,不只因为周青想私吞这笔钱,还因为周青敢铤而走险而有信心不被发现——因为他看透嘎乐不会回来了。 “你他妈……他妈……乱说、诽谤!”周青急了。他后悔自己没做准备,要是对面的是嘎乐,他一定会加倍地谨慎,谁料到老实人雷狗会这样逼问他!他又想,也算不上逼问,雷狗大概已经看穿了,只不过是在羞辱他。 雷狗把旧手机放在地上,拿出另一台手机。“你的担心很对,嘎乐知道丘平的银行密码。” 雷狗打开网银软件,点了账号。周青瞪着雷狗的手指,目光急切而紧张。 账号顺利启动。雷狗只觉世事犹如复杂的河道,哪里汇合、哪里分歧,难以窥见全局,“嘎乐很久之前就把车卖了。” “怎么……怎么……”周青很是吃惊,随之迁怒他们道:“怎么可以用……用丘平的,这是犯……犯法!” 雷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真是贼喊抓贼啊。仔细看,他才发现周青不但把头发梳理得时髦整洁,连眉毛都好像修过了,那张脸水滑滑的,看上去甚至比大学时年轻。雷狗很难过,周青毕竟是大学同吃同喝的老朋友,实在不想撕破脸。他意兴阑珊,把手机关掉,放回口袋里。 “卖房的尾款不只一百万,可能是两百万,两百五十万,你想拿一百万来安慰我们,再偷偷转走其他的。但你怎么知道账户密码?怎样抹掉转钱的痕迹?”雷狗也干过私自转走嘎乐钱的脏活,知道这事有多容易留下证据。周青抿着嘴,不说话。 雷狗只觉荒谬,“你是律师,有自己干脏活儿的门道,你有把握不会被抓到辫子。以你的工作,赚一两百万不难吧,就为了这点钱,连朋友都不要了吗?” 周青站起来,斩钉截铁道:“我们不是朋友!” 这话没有犹豫,就像在心里直接抽出来般爽快。雷狗的心被刺了刺,只见周青向前走两步,又不甘心地返回来,用雷狗听过最流利的话说:“凭什么就你们几百万几百万的躺着拿钱,你配吗!你干过啥了能进我们学校,刷过几道题,英语字母记全了吗?凭你跑得快点,手比人有劲点?你凭啥能得到琪儿的围巾?!” 雷狗愣了愣,才明白他说的是新年趴的礼物交换。他没要那条围巾,也没放心上,反倒是周青念念不忘。他继续指着雷狗:“你们这些人,丘平爹妈死了,留给他大几百万的房产,吃喝不愁,整天他妈四处惹事生非。嘎乐会投胎,做了蒙古人,随便考考就留校任教,留校哪有那么容易,他干过啥了?!” 雷狗气极了,要反驳又觉得脏了嘴——这有什么可恨的,每个人都在现成条件里各自努力罢了。周青恶毒的语气让他非常震惊。 “你们看不上我,我……我……”他痛苦地卡了词。话语的魔法消失了,很快他又变回一个口吃、永远被人抢话、插嘴、忽视的背景板。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气,才让自己工作的时候能正常说话。 他转头看向热闹的餐桌,嘎乐和陌生人谈笑风生,即使毁了半边脸,依然风采迷人,人们显然喜欢他,可爱的未婚妻也听得咯咯笑。他脑子升起一个让他兴奋又恶心的念头,他对雷狗道:“别……别以为我不……不知道,你们仨……仨搞一起,搞一起很多……多年……三个一起睡……” 雷狗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餐桌边的人被惊动了,都看了过来。周青笑得很开心,做了个交*的下流手势,骂道:“死……死同性恋!” 雷狗想要打人,但一个安全网在拉着他——这是圣母院,千万不能闹事。他捡起那台没用的手机,大力地扔向围墙。啪兹声响,手机裂成两半。 餐桌鸦雀无声,人人都听到了最后那句话。瞿婕突然笑了一声,托着腮问丘平:“他说的是雷老板吗?他真是同性恋呀?” 丘平这才从惊怒中回过神来,站起来就要去揍周青。手臂被拉住了,气冲冲地转过头,拉住他的是原琪儿。她的眼睛含着泪,摇摇头。 第130章 第61章 我爱你 烤羊在特制的炉里发出焦香气,熟肉被片下来,转圈,刀子又去剜另一边的熟肉。一张张大饼、水灵灵的自种菜,猪头肉、蒜肠、卤豆腐、毛豆等朴实的农家食摆满桌子。聋婆拿出新炸的花椒芽,左右看了看,用手势问康康有没有见到雷子和丘平。 康康摆摆手。她没看见争吵那一幕,只是听说教练和大学同学闹掰了。现今那对同学坐在餐桌边,默默地吃喝,彼此不说话,也不搭理别人。她用手势安抚聋婆:没事的,他们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丘平和雷狗坐在露台的暗影里,像两棵盆栽。摸摸雷狗的脸,滚烫的。他还在生气,非常生气。 丘平也难受,他跟周青交好,没想到周青是这么看他的:一个靠遗产乱搞的混子。丘平突然笑了起来:“周青说得也有道理,以前我挺自以为是,生活太他妈无忧无虑,想干什么干什么,没想到我那么招人烦。” “你反省个屁!”雷狗沉着脸。 丘平叹道:“原来周青恨我们很久了。我搞不懂为嘛到今天还恨,今天我这身世,没了事业,没了腿;你呢,你被逼回到老家,守着个偏僻的圣母院,每个月挣不到他的一半。他有体面工作,有个天仙女朋友,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雷狗不语。丘平靠在冰冷的墙壁,“100万!他妈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把我的大学美好记忆砸了个稀碎。” 说着他拿出手机,登陆上网银。因为没有外头的收入,他很久不打开这个账号,下午还费了些劲重新激活。这时账号已经可以使用。 打开账单列表,丘平的眼睛直了。 雷狗转脸看他:“怎么了?” 丘平闭上眼睛,几秒后,他睁开眼深呼一口气:“卖房的钱进账了,上个月27号进的。” “嗯。” “不是100万,不是200万……是500万。” 夜幕降临,汽灯燃起。有人拿出了音箱,放80年代舞曲,麦当娜、prince、鲍比布朗……人吃吃喝喝,欢声笑语,早把之前的争执抛诸脑后。 雷狗和丘平回到院子,脸上不再阴霾密布。康康拉住他们问:“没啥事吧?”两人一起摇头,一起微笑。他们的神情难以理解,不能称之为开心,也不是生气的模样,盘根错节,一个情绪缠绕着另一个,最后被理智一网兜了起来。 他们一左一右,分别坐在了周青两边。周青叉着手臂,眼里都是警戒。丘平笑道,“周律,樊丘平把财产移交事务交给您处理,现在我们收到钱了,您见证一下。” 雷狗拿出手机,亮出那500万的进帐通知。丘平夸张地“嗷”了一下,“这么多钱呢?北京房价真吓人啊。” 雷狗唱双簧似的说:“你的银行一次能转多少钱?” “200万。”说着按了两下,钱“嗖”地飞去了雷狗账户,“明儿再转50万,咱两一人一半。” “别转了,250听着多傻,钱你留着。” 周青见大势已去,便想站起离开。丘平和雷狗一人一边,把他按在座位上。周青怒道:“你们想咋样?” 丘平乐了:“不是说了吗,让您做见证人,要不你怎么跟丘平交代。孔太太,给我们拍张照片呗。” 瞿婕欣然道,好啊好啊。丘平和雷狗夹着周青,举起手机的转账证明。“笑一笑帅哥们,茄子!”雷狗和丘平听话地牵起嘴角,周青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活像被绑架的肉票。 丘平和雷狗的银行账户里从没有过这么多现金,富裕的感觉实在让人神清气爽。院子里的一切轻飘飘的,打碎杯子也无所谓了,在树旁撒尿也无所谓了,客人投诉也无所谓了,他们能担得起一切损失,克服得了一切困难。 渐渐两人真的开心起来。雷狗对旁边的原琪儿说,“跳舞吗?” 她看了眼无精打采的周青,微微一笑:“好。” 丘平没见过雷子跳舞。原来他的几个基本动作做得蛮舒展,节奏也好,毕竟是协调性优秀的体育生。但雷狗的光芒完全被原琪儿压下去了,她一跳起来,西班牙血统里的奔放热烈全释放出来,野性抚媚,美得熠熠生光。 孔骏邀请妻子:“跳不宝贝?”瞿婕把手搭在丈夫肩上,“走!”瞿婕也美,姿态自信性感,不露身体而媚态丛生。不一会儿好几对一起跳起来,院子里都是音乐和笑声。 康康望着快乐的雷狗和原琪儿,有点酸溜溜道:“她就是教练的大学女友?是很漂亮,两人挺般配。” 丘平和周青不约而同大声反驳:“两人早分了!”“她是我未婚妻!” 康康按着嘴,心想:“我说错啥话了?” 第二天大早,周青和原琪儿退了房,雷狗和丘平依然送到了码头,昨晚的事不再提起,却也没有话题可说了。默默地走到木栈道,默默地送上船。踏上船尾之前,原琪儿对雷狗说:“再见。”微微踮起脚,抱住了他。 雷狗内心煎熬,实在很想提醒她赶紧跟周青这人渣分手,但这不是他该插手的事。只见周青立在船上,耐心地等着,什么话都没说。原琪儿走到船尾,周青立即伸出胳膊,扶着她上船。她坐的位子也用纸巾擦干净了,给她打开一瓶冰水,用英语跟她说:“喝吧,一会儿船颠簸,不能喝水了。” 雷狗惘惘地想,原来周青说英语不口吃,不但流利,口音也好听。 第131章 跟丘平走回圣母院时,雷狗说:“你想知道为什么我跟琪儿分手?” 丘平当然想知道,分手时雷狗颓了好几个月,却什么都不肯透露。雷狗:“其实我也不知道。” “操!”丘平笑骂。 “她说我们不合适,又说她毕业后要回去西班牙。既然她提了,那就听她的,分了。” “不合适有很多原因,你就没问?说不准她只是想抱怨,你要是问了,跟着哄两句,她就改变主意了。” “说不准吧。但刚才我想起了一个原因,我跟她一起一年,都是她用中文将就我,我就没想过学好英语,更没想过学点西班牙语,好让她跟我说话时舒服点。” “你满脑子都是打球,别的不爱用心,作业是嘎子和我帮你做的,你怎么可能学英语?” 雷狗垂下脑袋。丘平笑道:“觉得对不起琪儿?” “嗯,她说过几次了,她需要很多爱,要像被子一样把她裹得安安全全。我那时候想,外国人怎么老把爱挂在嘴上,不肉麻吗?” 丘平摇头叹息,“琪儿能跟你一起一年,也是奇迹。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想什么?” “把爱挂在嘴上很肉麻。” 雷狗笑着,拉住丘平的手,“不,我……” 丘平期待地追问:“你什么啊?” 雷狗不说话。丘平环住他的脖子道:“你说不出来,那我来说。我爱你!雷子,我爱你很久了,久到我都不敢回想,怕证明了我是个水性杨花、靠着遗产乱搞的混子。以前在那个身体,我只能用朋友的感情爱你,避免想到跟你有什么亲密关系。但现在我在这个身体里,可以名正言顺爱你,多亏嘎子成全,多亏他把这身体和你留给我,我以后再也不在梦里操他大爷了。有你,我什么都够了。好了我说完了,你有什么回应?” 雷狗边听边笑:“你话真多。” “我认真的,你来个官方回应。” 雷狗抱着他,亲了亲他的嘴,说:“我爱你,丘……” “等等!”丘平又抬手盖着他的嘴,“现在我还是嘎乐。” “嘎……”雷狗被丘平弄得头晕脑胀:“你又想玩什么?” “我还有一件事想做,做完了我心才会舒服。我想去内蒙看看嘎乐爸妈。” 发现巨款后他们才知道,嘎乐并没有拿走多少钱,除了安置父母以外,他拿走了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大部分卖房钱还给了丘平。虽说这也不是他的钱,可他们骂了嘎乐一年多,早超过了他该承受的骂名。一年多过去了,嘎乐的钱也该花光了,两人心里都有挂念。 丘平:“行不行?” “当然行,我陪你去。” “不是现在,等我把脸修好了。”丘平摩挲着自己的伤疤。雷狗握住他的手道:“好。” 丘平在医院睁开眼时,已是最热的夏季。迷迷糊糊中,只听护士说:“他醒了,推回病房吧。” 单人病房很素净,花瓶里的百合发出浓香气。丘平顶不爱百合的气味,不知道是哪个不熟的人送的。病房桌上摆着水果、巧克力和护身符。护身符是武居士送来的,一个艳丽的恐怖小人像立在花瓶前,一看就是大姨的心意。戏剧社的朗言给他送了本村上春树的最新小说,范淋给他拿了蛮贵的燕窝,孔骏夫妻送了一束玫瑰。一张慰问卡是原琪儿亲手拿来的,里面还有几个大学同学的签名。 桌上暖壶里是喝了一半的鸡汤,是哼哈宰了母鸡现炖的。他在医院躺了四天,每天康康都来送汤。 房门打开。丘平一见麻殷,就用哭腔说:“殷殷,我很害怕。” 麻殷赶紧走上前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怕我脸恢复不了。” 麻殷摸摸他的脑袋:“怕啥,反正不会比以前丑。” 这是丘平最后一次脸部手术,这仨月他接受了四次大小手术,肉体的罪就不用说了,更难熬的是越垒越高的心理期待。他很担心最后揭开纱布,那个疮疤还像蜥蜴一样趴在脸上,只不过颜色跟皮肤同化了——一只肉瘤般的变色龙。 麻殷问:“什么时候能拆纱布。” “换三次药后,没其他感染就行。明儿早上。” “雷老板怎么不在?” “我不让他来。刚做完手术丑死了,脸肿得像猪头。” 麻殷一边给他热汤,一边嫌弃道:“别作了!你什么样子他没看过,他怕你大猪头?” “别说了好吗?”丘平沮丧地躲在被子底下,“我要变回帅哥,不要做猪头。” 第二天一大早,麻殷和康康如约来到病房。主治医生是个细致又啰嗦的人,叨叨絮絮讲了手术过程、康复的几个阶段和注意事项,直到麻殷都忍不住了,问道:“大夫,他的脸能不能恢复到以前一样?” “这个我跟病人和家属讲过很多次,皮肤复原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不可能一下子变样。不过病人年轻健康,各方面指数都很不错,应该很快痊愈。” 麻殷和康康对看一眼,都暗暗降低了期待。康康说:“要不要跟教练视频聊天,他在圣母院里等着呢,我看他坐立不安的。” 丘平已经紧张得麻木了,道:“不用,你跟他说我没啥事,换完药就回家了。” 冰凉的剪刀贴着脸颊,医生暖热的手轻轻揭开绷带。丘平紧盯着麻殷和康康,却见他们没什么反应。医生给他涂上消毒药,然后跟工人垒好最后一块砖似的说:“行了,不错!这就没事了,周五再来复诊。” 第132章 医生护士们走后,丘平道:“给我镜子。” 康康早有准备,从包里取出a4大小的化妆镜,递到他手上。自第一次手术开始,丘平就不敢怎么看镜子,他现在还是没有勇气看,抬手想要先摸摸皮肤。康康立即制止他:“别摸,容易发炎。” 麻殷笑道:“拿出樊丘平不要脸的劲儿,没啥好怕的。” 屏住呼吸,丘平立起镜子。镜子里的人也在看着他。丘平的鼻子酸了。 这是嘎乐在看着他。即使去了疤的皮肤抹着橙色药水,肿胀着;即使左上部的皮肤稍微僵硬,被剃走一半眉毛的脸看着别扭——这不是嘎乐是谁呢? 两人已经合二为一,他既是嘎乐,嘎乐既是他。 麻殷握住他的手:“高兴了吧,猪头帅哥。” “真帅吗?” “绝对的大帅哥。难怪你那时候选了他,不理我。” 丘平忍住眼泪笑道:“宝贝,跟他一起,是我一辈子做的最对的决定。” 这不是俏皮话,完全发自内心。 第62章 大帅哥 丘平回到圣母院的时候,门口围了一圈人,铁门前放着个火盆,还好只有脸盆大。 他跟雷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雷狗忙着呢,压根儿没时间跟他浓情蜜意。他扶着丘平,一边问他麻药后疼不疼,一边让哼哈准备午餐。聋婆让他脱了身上那件衣服,换上全新t恤,沾着病气的旧服卷起来扔进火盆焚烧——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的规矩。 丘平躺了一周,身体有点虚,靠着雷狗慢慢走到门前。火盆正烧得旺,蒸汽和烟冉冉上升,在腾腾热气里,这坚定的无神论者突然想,命运崎岖难测,人生难以自宰,说不准某种神秘仪式真能召唤好日子呢。 他虔诚地对着火盆祝祷:厄运退去,樊丘平要重新为人了!大跨步,越过炽热的火焰,到达另一边。正要回望,雷狗赶紧道:“不要看回去。” 大家都过来了。给他拿行李,问他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点面包垫肚子。又有一波客人进来圣母院,大家回到岗位上,更是忙碌。每个人只是短暂地看了看他的脸,之后就没人再在意。 每个人都动起来,只有丘平怔怔站在门口。雷狗问他怎么了,“我要帮客人办入住,你自己行吗?” 丘平回过神来,打起精神道:“行!我洗完澡马上下来干活。” 生活立即回到正轨,一秒都没有停留。 丘平的脸渐渐消肿,他纹了眉毛,又勤奋地做脸部肌肉练习。表情不那么僵硬了,两只眼微妙的不对称也不再明显。 夏天炎热,他把头发剃得很短,几近寸头,还染成了棕色。他打了耳洞,戴上豆子大的耳钉,穿着色彩艳丽的t恤。别人只以为他憋得太久,一朝变好看了,自然要尽情孔雀开屏。只有丘平心知,他是为了区别于嘎乐。 他发现雷狗有时会看着他发愣,即使只有几秒,丘平就知道他想起了谁。他自己也会陷进复杂的哲学思考里:人是灵魂和身体构成的,那么呈现出来的一定是1+1,不见得灵魂变了,他就不再是“嘎乐”,他身上一定有部分是嘎乐留下来的。比如聪明的脑子,比如大鸡 吧,之类。 这天他照着门口的全身镜,雷狗在身后抱住他。丘平左右扫视,笑道:“不怕被人看见呢雷老板。” “怕什么?” “准备跟我一起出柜?” “倒没有。” 镜子里雷狗深情地注视着他,丘平笑道:“我现在很帅对吗?” “很帅。” “比起你怎样?” 雷狗道:“我本来就比不上你。” 丘平捏了捏他的脸,他最恨雷狗这个劲儿,好像从来没意识到有多少人喜欢他。这些人也不见得想跟他天长地久谈恋爱,就是单纯地欣赏美好肉体和他硬朗淳朴性子,许是等雷狗年纪老了,这个引力就会渐渐消退。那时候丘平就不用死盯着周围的竞争对手…… 丘平忽然一惊,他竟想跟雷狗一起变老! “怎么脸又红了?”雷狗笑。 “没有……哎,嘎子是交通灯体质,久不久得红一下,不红就是出故障了。以前他怎么没那么脆弱?” “因为他不是你。” 他们不再避讳谈嘎乐,有时甚至太过不避讳了些。雷狗又说:“如果嘎乐回来了怎么办?” “他不会回来。” “如果呢,如果他来找你,求你原谅。” 丘平想了想,“我早原谅他了。我跟他已经翻篇儿,再没什么可以给他。你呢雷子?” 雷狗摇摇头,不知道。丘平叹道:“嘎乐不会回来。” 静默了一会儿,雷狗说:“我给你画像吧。” 晴朗的湖岸,丘平任由日头的阴影投在脸上。他白皙、俊秀、体型风流修长,t恤配着宽松的牛仔裤,澡堂拖露出桃色的艳丽袜子。他很难定住不动,即使勉强站好,嘴巴必在说话。即使不在说话,也能看出思绪在万花筒般变化——从他灵动的眼睛就能看出来。 雷狗看得痴了,笔不自觉停下。周围已经聚了一些人,他们说:“雷老板干嘛不画了?” 雷狗定下心来,专注地继续画。他觉得幸福无比,他手里勾勒的东西,既是他所拥有。上帝说有光,便有了光。 丘平的画像挂在房间里,和三人画贴一块儿。他的房间重新装修过,铺了墙纸和射灯,床和柜子都焕然一新,床前挂着对房间来说过于巨大的60寸电视。 第133章 整个圣母院都重装了一遍。在他做手术期间,圣母院关了一个月,此前凑合使用的卫浴、厨房、家具家电,全都换成更好的品质。厨房买进了几十万的装备,包括专业的咖啡机和恒温酒柜。 房价自然也涨了,订单稍微减少,不过暑假马上开始,新一波的旅游高峰马上到来。 丘平回到圣母院后,发现少了两人。“小武和猫女怎么不见人影?” 康康憋不住似的笑了出来:“小武当大老板啦,之前那个孔骏先生,记得不,盘下了村里的澡堂,改成豪华洗浴中心,里面装得可漂亮了,让小武去管理。” 丘平很少回村里,惊道:“洗浴中心可以过夜,那不成了咱的竞争对手?” 雷狗:“市场那么好,不算什么竞争,”他担心的是小武,微微皱眉道:“那么大一家店,就怕小武弄不来。” 丘平哼了一声:“孩子总得自己闯闯,撞南墙就会回家了。那猫女呢?” “她家人接回去了。” “咦,她愿意吗?她的屋子修好了,能住人了,为嘛一定要接回家?”没人回答。按正常思维,这么个问题少女自然应该带回家照看,不接才奇怪吧。 雷狗闷闷道:“她很不情愿,但是胳膊拗不过大腿,还是跟她哥走了。” 丘平叹了口气,抱起大福,摸摸它的毛说:“现在你只有我一个主人了,乖点听到不,要不我扔了你。”大福懒得理他,在他大腿打呼噜。 没想到猫女很快回来了。 她是坐家里的老红旗车回来的。好家伙,丘平看着豪车心想,这玩意儿除了政府机关外,在北京真不容易见到了。 跟她一起进门的是个一身奢侈品的青年,微胖的身材穿着紧身西裤,眉眼跟猫女倒是相似。雷狗迎上去,高兴地摸了摸猫女的脑袋:“终于回来了。” 猫女也欢喜,立即跳到雷狗身边。她的哥哥冯月启似笑非笑:“女孩子矜持点。以后结婚了再腻歪就没人说你了。” “结婚?”丘平惊诧地喊出来。雷狗也震惊之极,冯月启的语气活像他们是一对被逮住的私奔男女。冯月启说:“他们都住一块了,不结婚行吗?我们家挺开明,他们先谈着,啥时候想结啥时候办事。” 雷狗立即道:“你弄错了,我们没住一起。” 一人缓缓踏进教堂,冯月启立即让在一边道:“我爸也来了,来见见未来女婿。” “未来女婿”这词一出,大家都憋不住了,有人在笑,有人窃窃私语。丘平骇笑:“这是啥世纪笑话,雷狗,你要嫁入豪门了。” 传说中的郊区大亨,冯福源走进了大家的视野。不是丘平猜想的乡村爱情式村长,他长得矮而端正,戴着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冯福源看着雷狗,突然露齿一笑道:“你就是这里的雷老板?” 雷狗跟他握了握手,“叫我雷子。刚才冯月启说的话,我要跟你解释清楚,我……” 冯福源打断他,凑近他小声说:“我女儿有不少毛病,给你添麻烦了。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应该配个健康美丽的姑娘。但是外表不是唯一的择偶标准,两个人最重要合不合得来对不?其他的条件,我会补偿你。” 说完他看了看礼拜堂,惊叹道:“这里搞得不错啊!咱延庆也有这么洋气的地儿,听说生意也挺好。” 雷狗没心情跟他说生意经,随口“嗯”了一下。冯福源道:“好地方,好地方。月启,回去研究一下,放个两三千万,能弄个度假村不?像那个克拉,克拉什么?” “club med,地中海俱乐部。” “对,克拉卖。洋气,洋气。” 冯福源走后,大家都围着猫女。猫女摸不着头脑,警戒地戴上面具。康康指着雷狗,柔声问她:“你想嫁给教练?”猫女懵懂地摇摇头。丘平问她:“你爸想要把你嫁给雷子,不嫁不让你留在这里,你嫁吗?”猫女看看雷狗,点点头。 大家无计可施,看来猫女根本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看冯福源的意思,他嫌女儿独自在外坏了名声,但又没法完全约束她,就想把女儿甩给雷狗,免得一次次给冯家惹麻烦。 丘平想了想说:“雷子,要不你就娶了吧。” 雷狗瞪了他一眼。康康说:“这哪行?猫女又不是货物,怎么可以强行定婚,哼,我去找金律师告死这个父亲。” 丘平道:“婚姻什么的只是个名义,最重要的是猫女想待在这里。” 雷狗坚决反对,“我只跟一个人结,其他不要再说了!”说完沉着脸走了。 康康瞪大了眼,问丘平:“教练说跟谁结来着?他有对象了吗?” 丘平脸一红,掩饰道:“雷狗的脾气牛一样,这事就算了吧,不行我娶好了,猫女嫁给我也很安全。” 他说这话是因为绝对不会染指猫女,康康听了却双眉皱起来,指着他的额头说:“你也把女性当货物了?我错看你了嘎子。你敢动她,我把你眉毛再剃个净光!” “诶?” 雷狗离开吵闹的礼堂,独自待在天台。月亮升上来了,在天空成虚影。月亮底下,是他美丽的圣母院、壮阔的湖和他爱的人。 猫女的事没怎么困扰他,他早就打定主意,和丘平好好经营圣母院,再不分开。 困扰他的只有一件事。 第134章 他拿出手机,调出那封不知来头的短信。第一个信息是“你好吗?”,之后还有七八封,没有署名,都是问候和思念之情。他问过原琪儿,这信息不是她发的。 号码是北京的号,但只要开着漫游,就算在国外,也会显示北京的地址。今晚他打算回复他。 “你好吗,嘎乐。” 那边过了十来分钟,回了一个字:“好” 又过了几分钟,那边回道:“对不起,你知道实情了,应该理解我为什么必须走。” “我不理解” “雷子对不起。你跟丘平怎样了?” “我们很好,他完全康复了,跟以前一样活泼乱跳。” 那边过了一阵才回道:“好,我知道他一定能熬过来。卖房的尾款收到了?” “收到了” “有了这钱什么都可以重头来过。我在一家实验室工作,很快要转正,需要几年站稳阵脚。之后我会回来找你们” 雷狗盯着这个短信良久。他回道:“我们早就重头来过,不是靠的卖房钱。嘎子,你不要把自己当作拯救我们的人。” “我没这意思,但我一直在想办法拯救我们,回到正轨,跟以前一样” “救丘平的不是你,是我和他自己” “雷子你牺牲多少我知道,还好有你在” “不会跟以前一样了,”雷狗打上这行字,内心像压着碎石子般难受。嘎乐的脸已经属于樊丘平,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无法改变。雷狗心酸地写道:“嘎子,以后别来找我们。别再见。” 他的手指僵了几秒,随即果断地把信息发出去,再把这号码拉黑。他不会把这事告诉丘平。今天的月亮只照着今天的人,雷狗望着黑屏轻声说,嘎子我们向前走吧,向前走。 不要回头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都在想,去哪里发那个呢,这里不但不能发,连提传送门都不行。只好老规矩,私戳了。“安尼玛趴体”。 第63章 游野泳 丘平黑了两个色号。自从气温上了20度,他的户外作业成倍增加,有时要带住客去湖里钓鱼,有时陪着一群人踢足球。他是院里的交际花,客人问这里有什么可玩时,丘平就说:走,我带大家伙儿玩水枪;或者,去林里采桑葚吧。 他一个人顶一个酒店的设备。湖岸边宽阔的草地,可以跟狗狗玩飞盘,也可以让一群人比赛拔河,还可以挂块布放露天电影。院子里每周末都有或大或小的派对,音乐从白天开到深夜。这时侯最受欢迎的人物还是丘平,他不会找不到话题,也不会露出对谁厌倦的神情。只要丘平在,派对总能继续。 他当然也疲累;支撑他的是——雷狗终于给他发正常工资了!他不再是院里的奴隶制遗毒,而是正正当当的旅游从业者。圣母院重整用的是他的钱,每个月都有利润分红,刨除了分红,他的工资也跟公关公司相当。每当看着账户里的数字,丘平整个人都有劲了。这些钱不是他用一条腿和一段感情换来的,是他每日辛勤工作,努力微笑挣来的。 失去过依傍的人才知道,幸福就是把人生重新掌握在自己手里。 圣母院里的人,多多少少有相似的感受。聋婆重建了自己房子,那山沟边的小屋住了四十多年,每一寸都带着贫苦孤独的印迹,老太太只留了结婚时的床,其他全部扔给了倒卖二手货的老陈。墙推倒了,屋顶掀翻了,地板重新铺设,格局重新设计。村里人最惊奇的是,她竟然还买了套harmon kardon的音箱,说是要五千多。 聋人要音箱干嘛?一些村人下了个结论:“就是为了羞辱人嘛。”村里最困难的寡妇,现在可以随便花钱买根本用不着的奢侈品啦。 哼哈两人把孩子媳妇接过来,在村里租了套院子。圣母院多了好几个帮手,菜棚鸡寮鸭舍越发的热闹。雷狗知道他们是二姐夫的眼线,暗中通报店里状况,却也权当不知,从未把他们当外人。安置家人的钱都是雷狗出的,两人心中感激,跟二姐夫那边各种糊弄和安抚,这么一来,两边的关系倒是缓和了不少。 小武最是扬眉吐气,傍上了孔骏财神爷,穿起西装领带,当起了大澡堂的副经理。“瑶池”的门脸在延庆地区也是数得上号的,日式的孤冷装修,昂贵自动循环清洗系统,日本进口的饮料机、冰毛巾柜,还坐镇了个日料大厨,提供麒麟鲜打啤酒。这配置连圣母院都自愧不如,唯一遗憾的是小武是土生土长的,也没出过国,招待客人免不了还是农家乐那套热乎劲。 丘平对此很是迷惑:“孔骏不是傻子,为嘛把这职位交给小武?” “我们村没有过外人投资,弄起来事儿很多。小武是自己人,还有武叔帮忙,办事容易成。” “唉,这种生意最麻烦的就是地方关系。” 两人在搭建凉棚,骑在梯子的顶上。雷狗迎着中午最热的太阳,眯了眯眼:“这生意那么好做吗?以前我真没想到。” 丘平道:“搁两年前,我一定说是咱俩天造之才,商业尖子,必成大事。” “现在呢?” 丘平笑了笑。现在他知道他们只是运气好,刚好碰上了风口,天时地利全赶上,再努努力经营出人和,三大要素齐备。换另一个时期,换另一个行业,就是另一番苦斗。 丘平对时势有模糊的直觉,他不知道的是,2019年国内旅游收入增涨了11%,民宿市场尤其蓬勃,增加了34%。一个名词staycation在中产之间流行,指城市居民不出远门、不挤景点,就在临近地区找个舒适的酒店度假,上海附近莫干山的别墅一晚能卖3万,北戴河稍有情调的民宿,全都2000以上,依然供不应求。 第135章 圣母院既有自然风光,又有传奇性建筑和温泉,加上规模小,当然很容易做到一房难求。 丘平擦擦汗道:“现在,我想是因为雷老板长得帅吧。一般管租酒店的都是女生,要是我也选个有帅哥的。” 以前听到这种话,雷狗只当是丘平嘴贫,后来他发现丘平一找到机会就会哄他开心,本能一样。他心里一甜,说了平时不会说的话:“这里你才是第一帅哥,我是陪衬的。” “啊唷,全身起鸡皮疙瘩,”康康正好经过,对他们伸了伸舌头,“你们俩太恶心了。” 康康身边是三个高挑美丽的女人,是她以前的同行,即雷狗称之为“托”的网红们。邀请她们时,康康就言明不用摆拍,不用发稿,来这儿放松玩就行。带着炫耀的心态,她微微皱眉道:“我们老板有时特别幼稚,还是太年轻了。” 朋友用江浙口音说:“你也年轻嘛,在这里不闷吗?” “哪有时间闷,伺候客人,忙得不住脚。” “妆都没化呢,就这么忙?” 康康是有意不打扮的,穿着版直的衬衫,利落的黑裤子,素颜短发;她很开心有机会说出这话:“那不至于。这里化不化妆没人在意,我好久不穿高跟鞋,头发也没染了。” “真的诶,指甲不做了?” “做了干啥,工作不方便。” 康康精神抖擞地说出这番话。这就是她的安全感——不用靠外貌来挣钱的安全感。她跟同伴展示这些,以便确认自己是有成长的,是跟她们在不同道路上的。同伴有的羡慕,有的却觉得无趣,这地儿荒凉得紧,看起来没什么好呆的。 她提议道:“晚上给你们算塔罗牌吧!两位帅哥,晚上一起来玩?” 雷狗想拒绝,丘平抢先答应:“好啊,吃完饭去找你们玩儿。” 雷狗不想去无谓的交际,但对丘平来说,没什么交际是无谓的,“多认识几个朋友不好吗?” “不好,我们很少时间一起。” “我们天天一起。” 雷狗看左右无人,快速地捏了捏他的鼻子,“我是说只有我们俩。” 丘平心想,那也没办法啊。做民宿是最没有个人生活的,24小时待命,里里外外不管什么时间都可能碰到人,以家为业,就是这么个窘境。 丘平突发奇想:“我们离开陆地就好了。” 雷狗看向天空。 “不用飞天,不用圣母显灵,”丘平解释道:“今晚忙完了我们去大湖野泳。” 满天的星辰,在头上泼洒开。接近凌晨,雷狗倚着小舟的船舷,任由丘平划着浆,带他划开一层黑暗,再划开一层黑暗。前面是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 船搁浅了,丘平放下船桨,坐在雷狗边上。“这里是码头南边的河岸,平时鬼影没一只。” 今晚没月光,只有小舟上的一只汽灯在发光。远处是码头微弱的夜灯,为晚上抵达的住客准备的。丘平脱了t恤,又在晃晃悠悠的船上脱了裤子,“快,我们下去游会儿。” “你的脚行吗?” “试试呗。” 丘平小心地把脚踩在水里,船晃得厉害,雷狗笑道:“下去容易,上船就难了。” “到时再想办法。太磨叽了你,快快,脱衣服!” 水位比腰高一点。夜里湖水凉得人直发抖,但底下有暖意,把头探进水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跟温泉交融的水里植物稀疏,似乎也没什么鱼儿。撑开腿游向幽深的水,鼻端上沾着矿物的气息。 仿佛在远古的某个无名之地,环绕身边的都是千万年前形成的物质。包括水,包括星光,真正的与世隔绝。两人为了让身体暖和,全力地划动身体,也没个目的地,唯一坐标是身边的人,咕唧划水的声音,在水面换气的呼吸声,偶尔身体触碰,滑溜溜的。 丘平渐渐吃力起来,他的假肢在水里很沉,弯曲也不灵活,全靠体能支撑失衡的身体。停下来,环视四周,四面八方都黑漆漆的,小舟的汽灯也熄灭了。 干脆仰躺在水上,全身放松。雷狗回过头来:“游不动了?” “好累,”丘平看着天空:“岸在哪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雷狗学着他躺在水上,“我们向右边游,一直游下去,会看到圣母院。” “要游多久?” “不知道,”雷狗笑,“或者会先到天国。” 雷狗的幽默从来都很要命,丘平翻身把头沉入水里,又冒出来。眼睫毛水淋淋的,看出去星辰如浮动的光花。“游吧,一会儿真没劲了。” 正要划水,雷狗抱住了他后背。丘平转过头,雷狗的脸看不清,眼睛却亮,眼里面也有一个湖。丘平笑:“想怎样?” “想这样。”两人面对面,雷狗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 冒了个溺水、冻死、被鱼咬鸡鸡的险,其实只是想这样,嘴唇贴着嘴唇,轻轻碰了碰,雷狗便满足了。他的声音轻柔得只有丘平能听见,“我们现在回去。”“再亲一口。”再次亲上时,丘平顽皮地抱紧雷狗的肩,双腿夹住他的腰,使劲地往下沉。两人直直往下、往下……丘平想知道湖底有多深,想跟雷狗一起踩在怕是还没有人类踏过的地方,但水实在太深,他憋不住气,撑着脚游向湖面。 浮上水面的时候,冷风拂脸,丘平觉得这一刻太美好。 第136章 雷狗略带狼狈游了上来,皱着眉说:“在深水这样玩会死人的,” 丘平开心道:“来追我,追到给你打屁股!” 他们往圣母院的方向游,尽量靠向湖岸,到了浅滩,便趿水走一走,再继续游。大湖浅滩不多,游得精疲力尽,才看见码头的夜灯。两人赶紧登上岸,这才发现一个大问题:衣服都在小舟上! “咋办啊?我们光着回圣母院吗?” “我们去猫女屋里看看有没有衣服。” 两人光溜溜的,忍着脚板痛,高一脚低一脚,跑到猫女的小屋。小屋经过他们的悉心修整,比之前结实多了,算是行善的福报,他们簌簌发抖的身体终于暖和过来。 只是这房子家徒四壁,猫女很少居住,连条毛巾都没有。猫女的衣服也不适合他们穿,整个屋子找不到遮体的东西。丘平绝望道:“要不我们在这过夜好了。” “不行啊,院里有三十多个客人。” 丘平换视一周,“我们冒险回去吧,有了这个应该没事。” 两人鬼鬼祟祟地回到圣母院。已是深夜两点多,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虫鸣声。他们欣喜地想,这时间客人都在房里,前台是哼哈其中一人值班,看到他们赤身裸体也无所谓。 他们大剌剌地走进幽暗的礼拜堂,只见圣母边上燃着烛光。丘平吓了一跳:“那是什么?” 那边也发出了惊呼:“那是什么?” 一群女生从塔罗牌上抬起头,望着两个闯进来的怪物,吓得花容失色。丘平和雷狗戴着猫面具,惊叫了一声,冲向教堂连接起居室的走廊,以冲击奥运冠军的速度消失在视野中。 作者有话说: 抱歉停更了那么多天,存稿还有三万多字的,但想写安魂曲,就放缓一下这篇的更新速度。暑假快来了,今年民宿的价格更吓人,倒闭的不少,越来越贵的更多。现在国际航班还没完全恢复,签证恢复得更慢,可想而知暑假国内旅游会多火爆 第64章 大宴客 康康感到很没面子。她的朋友们纷纷劝康康离职: “老板是个变态吧。” “他们是戴那么恐怖的面具,是不是做啥邪教仪式。” “给多少钱都不能留在这里,荒山野岭的,被杀了都找不到尸骨呢。” 康康辩解道:“他们不是变态,就是爱玩。而且教练很靠得住的,裸奔啥的多半是嘎子的主意,他鬼主意特别多。” “你家教练可以不配合啊。配合就是同流合污,自己想玩儿。” 康康轻推她,笑道:“同流合污,亏你想出这么难听的词。” 这场对话之后,康康不得不想,教练对嘎乐真是格外偏爱呢。就是这圣母院,多半也是为了嘎乐做的,否则很难想象教练会有这么出格的念头。 她打算去问丘平,临时改变主意,去了雷狗的房间。开门见山,康康以事不关己的语气探问:“教练,你跟嘎乐……是不是在一起了?” 雷狗有点窘,顿了顿,他毫不含糊地承认:“我们在一起了。” 康康受到了打击,虽然对雷狗绝了念,不免还有些输给丘平的不甘。而且这么重要的事发生在眼皮底下,她居然没发现?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我们怎么样了?” 康康叹了一口气,愁道:“你妈饶不了你。怎么办好呢?” “不让她知道。” 康康拍拍他的胸膛:“你啊……是真幼稚。 雷狗并非天真乐观,而是不想为无可改变的事费心。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圣母院的营运蒸蒸日上,相应麻烦也大大增加。每天都有村里人、邻村的人来求职,还有过来推销可乐方便面筷子避孕套等等。很多人都敏锐地嗅到这里有钱。 丘平不以为然道:“当初二姐夫封我们路,有几个帮我们说话了?看我们客流多了就来蹭。晚了!” “村里是没给我们搭把手,但也没碍我们事。都是乡亲,能帮就帮。” “雷大善人,帮了一个,就会引来一大群。你帮一个不帮一个,最后反而落了埋怨,吃力不讨好。” 雷狗无可反驳,但还是能聘用就聘用,能购买就购买。张大眼来找他,说可以给圣母院供应生面条和卤肉,雷狗答应了,张大眼又说韭菜盒子供给客人做早饭,雷狗一并下了单。幸福万家的老朱要给圣母院供应茶包、零食、饮料等,雷狗不念旧恶,也没拒绝他 村里不进桃源的禁忌,早就没人遵守,每日都有好多村人跟圣母院往来。所谓天黑不能进村,自然更无法遵行,孔骏开的大澡堂客来客往,不管白天黑夜都有人进出村子。一些村民甚至做起了客运生意,好的时候每日能多挣几百上千。 一时之间,大家讨论和盘算的,都是如何找机会赚钱。大姨、武居士、吴郎中门前凋零,来求指点迷津的人越来越稀少——怕泄漏自己的想法,被人捷足先登。 这天桃源路热闹得紧,孔骏跟个下乡巡视的大老爷一样,左边挎着美丽的老婆,右边带着小武,后面跟着四五个公司员工,浩浩荡荡走向圣母院。 他们在大凉棚下落座,新来的服务员奉上冰掉牙的啤酒。孔骏顶了顶墨镜,欣慰又惋惜道:“圣母院越做越好了,你们的投资人有眼光。”他以为雷狗拒绝他入股,必是另外找到金主,多半就是那个口吃的律师。不料丘平道:“我们没有投资人,雷狗中了彩票,我们用自己的钱装修的。” 第137章 孔骏一字不信,呵呵一笑:“挺好。” “孔先生,你找我们有啥事?又要给我们送钱?” “钱不重要。” 丘平和雷狗礼貌地沉默了。 “哎,我说真的,瞿婕你告诉他们,我爱不爱钱?” “老孔不爱钱,”瞿婕摸着酒杯说,“架不住钱爱他,上赶着他,他躲都躲不及。” 孔骏哈哈大笑,“她损我啊,不用一字脏话。老孔不爱钱,钱对我来说是细枝末节。我爱什么呢?我爱看到我的设想,成为可摸、可听、可看的现实。” “孔先生的设想是什么?”丘平禁不住好奇。 “我在村里开澡堂,这只是开始。你们村对我来说有种讲不出来的吸引力,或许是因为圣母院,或许因为这大湖,在我眼里,你们村与众不同,可以发展成一个极有潜力的旅游、文化、房产综合项目。我准备在这里投资旅馆、剧场、餐厅咖啡馆、书店……把这里做成一个生活社区。” 雷狗一听到“说不出”“与众不同”这样的词,就自动把孔骏的宏图大业归类为“吹牛逼”,“我们村交通不便,离城两小时车程,他们为什么不在家门口看戏,跑来这里?” 孔骏摊开手:“雷子,思维要开阔一点,他们不是为了看戏,也不要为了吃鱼子酱火腿,来这里是为了逃离老破小又无聊的房子,但又不想放弃城市的舒适。鱼和熊掌,可以兼得。” 丘平道:“孔先生的蓝图要花很多钱。钱我们没多少,所以我们可以怎样合作?” 孔骏前倾,看着丘平说:“钱的事,慢慢再说。钱不重要!最重要是人,你们几个是这里最有眼界,最有见识的,要不也不会弄出这么出色的圣母院。” “孔先生过誉了,天时地利人和罢了。” “客气话不用说了。跟你们交底吧,餐厅和剧场挣不了什么钱,旅馆也一样,但旅游的设施和口碑都建起来后,我们就可以做最赚钱的事。” 几双眼睛或好奇、或敷衍、或不赞同,一起看向他。孔骏敲敲桌子,“房产啊!我跟你们镇长聊过,开发房产项目是有可能的。想想卖房子能赚多少钱!”孔骏靠向户外躺椅,笑笑说:“当然,钱不重要,赚多少对我来说都是数字。我只是想证明我的眼光是对的,我的判断是可行的!” 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交际花丘平只好挺身而出道:“孔先生真有魄力。从理论层面看,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孔骏正色道:“是绝对会成功。我想邀请你们加入,怎样?” 孔骏和瞿婕在圣母院住下了。为了证明他的蓝图大有可为,当天他就联系了一个大厨师,来圣母院做一顿正式的晚宴。 皮奇.阿芬索是第一个走进他们村的外国人,高瘦、秃头、手指奇长,穿上盔甲像个中世纪骑士。穿过村子时,村人未免多看几眼,他就会用中文说,叫我pipi,我来自葡萄牙;然后双手叉腰挺胸说,跟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是同乡。虽然样貌远不如c罗,但pipi笑起来牙齿很白。 这顿饭由孔骏请客,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是座上宾。邻村的名人,比如二姐夫也请来了。猫女的哥哥冯月启也来了。在雷狗看来,简直就是麻烦大集会。 起居室没有空间,只能把宴席放到院子里。丘平问雷狗:“镇长会来吗?” 雷狗挑挑眉:“最好别来,这些人够难应付的。” 丘平笑他:“社恐发作了。孔骏是在穿针引线,把这些人聚起来。他要搞旅游村,以后这些人都用得上。” “你认为那狗屁项目能做起来?” “呃……”丘平认真想了想,“如果孔骏舍得投钱,又有本事搞好地方关系,未必不能行。你想圣母院这么偏僻,愣是被我们弄起来了,咱俩可是啥都不懂的菜鸟,说明这事本来就有潜力。” 雷狗笑道:“要做起来了,你可以跟小武一样,穿得人模狗样给孔骏看门。” 丘平啧了一声:“听听你说的话有多刻薄!你对孔骏有偏见。” “嗯,”雷狗坦白承认,“一见到他就想起他光溜溜躺床上的样子。他妈的。” “私德是私德,他爱当乌龟是他的事,穿上衣服能做个人就行。这项目要是成功,村里人都能挣上钱,雷老板您自然也财源广进、飞黄腾达。” 雷狗嘲道:“发达干嘛,钱不重要!” 丘平笑了起来:“钱不重要,人重要。旅游村起码有个好处,村里要是有了书店戏院,有了餐厅咖啡馆,会吸引一些好玩的人来定居。大家搞点演出、live band、交流会、聚餐之类的,多有意思。” 雷狗不做声。丘平道:“走,干活儿去。”转身要走进礼拜堂,雷狗从身后抱住他。雷狗抱得很实,跟抓着一张床单、免得被风吹走似的。丘平笑:“发什么疯?” “过两天闲下来,我们去市里住一阵。” “哪有闲下来的时候。” “雷老板说有就有。” 丘平转头看他:“怎么了?啊我懂了,刚才那句话刺激到你了。我不是嫌这里无聊……哎我确实嫌这里无聊,不过我可以适应,现在上网什么都有,不是非得去市里才有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被困在这里?” 丘平微微一笑:“24小时待命的工作,你说呢?我没怨言,雷老板给我的工资,够得上我这么卖命。” 第138章 这是顾左右而言他了。雷狗很少自卑,但一想到丘平过去丰富多彩的生活,就觉得自己实在沉闷,村子实在封闭无聊。丘平拉住他的手臂,亲昵道:“一年前我走路都费劲,现在能跑能跳,这张脸能见人,我很满足了。” 雷狗亲了亲他的耳朵,又把鼻子埋在他的颈窝里。院子里有人进进出出,这动作实在大胆,丘平笑骂:“我操,你真不怕人看见。” 雷狗抬起脸:“怕人看到什么?” 两人嘻嘻闹闹的,只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戬彀……哎嘎子也在这儿啊。” 两人吃了一惊,立即绽开略微夸张的笑脸,转头招呼道:妈,大娘,大姨,武叔……二十来个村人在看着他们。 大姨调侃道:“你俩偷偷斟酌个啥呢,有什么不让人听见的?” “我们说着晚上宴席的事,”丘平掩饰道:“不是不让人听见,我们干民宿的不能吵到客人,习惯小声说话。” 大姨问:“今儿做大宴席,都办妥了?” 丘平道:“忙死了,上下五十多人,光是龙虾就进了百来斤,不知道够不够。” “有龙虾呢,”村人挺高兴,老外厨师,龙虾牛排,这宴席弄得洋气。 只有雷大娘沉着脸,眼睛不住瞟向丘平。丘平有点心虚,摆摆手说:“我干活儿去了,大家熟人,想吃啥喝啥自己拿,甭客气。” 大姨看着丘平的背影,笑道:“嘎子做完手术后,真俊!穿得也新鲜,这模样迷死多少闺女。” “花里胡哨,不正经。” 丘平何止花里胡哨,纹过眉的脸本就比一般男生显得精致,他皮肤白,服饰鲜艳,耳钉晶亮,笑起来连男人都会侧目。跟雷狗一起后,他举手投足更纵情肆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跟其他“爷们儿”不一样。 大姨:“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要我说,男的打扮得漂漂亮亮,咱看得也舒坦,年轻人咋说来着——福利。对,这叫福利。” “你啊,就是护着他。” 大姨问雷狗:“你说大姨的话对不对,爷们打扮起来好不好?” 雷狗很想掩饰,但还是忍不住流露心声:“好看。”雷大娘脸色更黑,横了儿子一眼。 作者有话说: 雷子不靠家里,独来独往惯了,不会有什么出柜的戏剧性场面。这部分主要是村里的变迁和建筑师殷殷的事。 第65章 糊涂帐 宴席是孔骏组起来的,宾客落座后,他一个个去交际问好。不带着自己的夫人,却挽着雷狗的手臂,每到一桌,酒先码上,话尽捡好听的说,宾主尽欢。 雷狗好几次找机会要走,但孔骏的手上了胶水似的,紧紧黏着他。他在雷狗耳边说:“年轻人要多交际,认识的人多了,办法就多了。”“这些人我都认识。”“认识归认识,你有事他们会不会帮忙?交情是平日累积的。” 雷狗只好忍着不自在,一桌桌去应酬。在他们谈笑风生之际,食物开始端上来。康康和服务员在长桌奉上一盘盘的餐前小吃——每人跟前几个小碟,小河虾炸脆片撒上青柠末、鹅肝酱酒渍樱桃派、蚕豆泥烤甜椒泥做馅儿的挞,每个都很袖珍,一口一个。大家看得有趣,笑道:“这玩意儿能吃饱吗?” 雷狗趁机道:“我去拿点面包过来。” 跑去厨房找丘平。丘平正跟皮皮大厨侃大山,不知道在说什么好玩儿的事,两人笑得前仰后合。雷狗烦道:“你能不能替我去陪孔骏?” “咋啦,丫又骚扰你了?” 雷狗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成品,一串红色不知是啥的肉食,“他带着我一个个去敬酒,就像是我在跟他在办喜事。” 丘平哈哈大笑,“孔骏真喜欢你。” “喜欢个屁,他要把我绑一起。这一圈喝下来,人人都以为我要跟他合作搞大项目。”他把肉串放嘴里,愣了愣道:“这是什么,真好吃。” “鸽子这里的肉,”皮皮指指自己胸,“好吃。” 雷狗从来没吃过这么嫩而多汁的鸽子肉,隐隐有烧烤的烟熏香,鲜得很。丘平说:“孔骏这人老谋深算,不过跟他应酬没啥不好,圣母院跟村里关系微妙,很多人打心里不接受我们,我们俩要是会来事,早该做一次大宴,请大家吃吃饭、喝喝酒,兴许后续的阻碍就不会有了。” “表面功夫。” “人际关系大部分都是表面,”丘平道:“咱别对孔骏有偏见,他身上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学。” 雷狗托腮看着他:“要不你去陪他?” 丘平露出白牙齿,“那可不行,村里人不喜欢我,我还是在这里干点脏活儿累活儿。” 雷狗看他唯一干的活儿就是吃,边吃边喝,葡萄酒已经下去了半瓶。雷狗夹起一块炸鱼肉,入嘴咔嚓一声,脆皮破裂,咸香的汁水充满口腔。里面口感竟然很复杂,雷狗再次感叹:“好吃!” 皮皮说:“这个是fried bacalhau。”丘平帮他解释:“就是鳕鱼做的咸鱼,里面又加了鲜鱼和猪油粒,香吧?” 雷狗很受触动,这厨房装修以来,做的不是火锅烧烤、炖菜炸肉,就是各种预制半成品,第一次做出这么精致好吃的食物。 他拿起丘平的酒杯,不客气地把酒喝完,宠溺地摸摸丘平的脑袋:“你在这儿吃吧,我去做他妈便宜新娘。” 第139章 所谓吃人嘴短,食物是最有效的情感表达,雷狗回到宴席后,身体不那么硬梆梆了,孔骏说笑话,他也愿意呵呵几声。 他酒量好,怎么喝都不上头,孔骏却已经满脸通红,说话大着舌头。他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我……我去小便。”无奈脚如面条,又坐回凳上。小武赶紧上前献殷勤:“我扶您去。” 孔骏一走,饭桌上的凝聚力一下消失了,宾客捉对说话,各聊各的。武居士坐在雷狗边上,神色严肃道:“戬彀,你要跟这人合作开发咱村吗?” “没有的事,我没那么多钱。” 武居士半眯着眼,微微抬头,仿佛空中写了什么了不得的预言。“我算过了,这事不成!那澡堂增建成三层楼,破坏了风水流动,如果还大兴土木,对咱村是个大破坏。” 雷狗随口应道:“嗯。” “宝玉干那什么澡堂经理,我很不赞成,你们是发小,你劝劝他,叫他回来圣母院。” 大姨插嘴道:“我看小武跟着孔老板蛮好,又挣钱,又体面。武算子,过去的经验不管用了,你给戬彀算命,不是说他圣母院搞不成吗?现在你看看!咱要跟着时代进步,你的老八股文没用了,趁早把那些烂书扔了吧。” “老祖宗传下来的《易经》,你说是烂书?!”武居士被踩了尾巴,小眼睛一翻,就想跟大姨唇枪舌剑。雷大娘赶紧调解道:“武哥,大姨不是这意思,你先别急……啊对了,“她转移话题道:“前阵子不是让你给戬彀算八字吗,咋样,他跟相亲对象合不合?” “妈,我什么时候相亲了!”雷狗立即抗议:“我说了别再给我介绍女孩。” 雷大娘嗔笑:“急啥?不是别的女孩,是康康!” 康康正上菜呢,听了这话愣住了。雷大娘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臂说:“就看看八字,没别的意思。”康康道:“不是,大娘,我跟教练不是那种关系……” 话未说完,猫女的哥冯月启不乐意了:“雷子跟我妹妹订婚了,相个啥亲。不作数不作数!” 众人哗然。雷大娘瞪着儿子:“你跟谁定的婚?” 雷狗不知该如何澄清,二姐夫酸溜溜地抢着说:“冯福源他闺女,咱延庆首富。这叫飞上枝头变他妈凤凰。” 雷大娘顺着众人目光,看向一个在树旁蹲着的小孩。她带着猫面具,不言不动,此前雷大娘稍微瞥了眼,还以为是尊雕像。这竟是人类……竟是儿子的未婚妻? 雷狗解释道:“没有的事,我没有跟猫女订婚。” 冯月启是从不吃亏的人,嚷嚷道:“咋就没订婚了,说好了,你跟我妹好,我们家给你投资做大酒店。” 孔骏从厕所回来,听到这话,用饶有兴味的目光看着雷狗,拍拍他的后背道:“哈哈,后生可畏啊,原来你早有打算。” 雷狗全身长满嘴都讲不过这些人,一个个的,完全不顾他的意愿,都以为在给他施舍好处。他憋着气,在这场合既不能发飙,也不能得罪人——他是圣母院老板,有责任维护这里安详平和的气氛。康康见状,帮雷狗解围道:“我们马上要上主菜了,主菜前是一道清口的甜点,大厨用这里产的桑葚做的冰沙,大家快吃。” 雷大娘不依不饶道:“康康你也知道戬彀订婚的事?” “我……” 这时,丘平端着一盘香气迷人的食物出来,笑道:“主厨做了点炸火腿包奶酪,本来是员工餐,我拿出来给大家伙尝尝。” 却见餐桌上气氛奇怪,每个人都盯着雷狗。“怎么啦?”他问。 噗嗤一声笑,孔骏的老婆瞿婕点燃一支烟,慢悠悠道:“都别吵了,正主到了。” “正主”这词儿,像在湖里投了块石头,涟漪一圈圈地在席上扩去。大部分人都不明其意,但不妨碍他们像看犯罪嫌疑人那样盯着丘平。丘平完全不理解发生什么事,只觉目光里没多少善意。康康机灵地挎住丘平的手臂道:“嘎乐的正主在这里,你在说啥呢姐姐。这个坑我占了,别打他主意哦。” 她甜蜜地笑着,与丘平四目对视。丘平尽量绽开一个自然的笑容,照呼道:“快吃快吃,一会儿要上龙虾了。” 龙虾是体型较小的波龙,其实没多贵,但大菜一上,气氛缓和了不少。大厨手段了得,龙虾煮得刚刚断生,肉质鲜嫩甜美,淋上有中餐风格的葱油花椒汁,又炸了些紫苏叶碎增添香气,吃得大家兴高采烈的,便也把这些糊涂账抛诸脑后。 孔骏在雷狗身边小声说:“看到了吗雷子,男人就要有大事业!你能量有多大,对社会就有多大话语权。你要是家大业大,人还敢说你攀高枝,还会给你介绍相亲对象吗?没几个女人配得上你!” 雷狗不同意孔骏的话,哪怕他做了美国总统,他母亲还是会催他相亲的;但孔骏有一事说对了,如果他有足够的权力,就不用坐在这里,忍受孔骏喷着酒气对他一番教育。 他勉强笑道:“再给你开瓶酒,红的白的?” 这一晚促成了几件事。最实惠的是,他们赢得住客的众口*誉。 蹭了一顿免费饭的游客对圣母院盛赞有加,拍的vlog点击量可观,又给他们带来了一波预定。暑假马上结束,圣母院依然几近客满,新预定只能见缝插针。结果越不好订,想住的人越多,圣母院真成了延庆最抢手的民宿。 第140章 另外,皮皮大厨被雇用为客席厨师,每个月给他们做五六次晚餐。他的酬劳很高,但丘平极力说服大伙儿说:“虽然他做一顿我们亏一顿,但这是招牌,是卖点。大不了那几天我们提高房费,我保证只会更多人抢,不会卖不出去。” 雷狗答应了。 另外孔骏跟冯月启越走越近。孔骏以三寸不烂之舌,把冯家儿子笼络得服服帖帖,这大少爷开始在村里四处走动。丘平和雷狗渐渐相信,说不准孔骏的大蓝图真能成事。冯家有钱,孔骏有人脉,如果能搞定村里的关系,还有什么能阻碍他? 村里也是人心浮动。那一晚收拾桌子时,丘平看见大姨在跟孔骏说话,那姿态,完全不像村里第一神婆,反而像是上门收空塑料瓶的。过后丘平好奇地问她:“大姨,您跟孔老板密谈个啥啊?” 大姨看了看左右没人,小声说:“孔老板说要在澡堂边上建个文化街,做个戏院啥的,大姨寻思,咱这敬神驱煞的手段,不也是祖先传下来的文化吗?就问能不能给大姨留个好位置,做个旗舰店!” 丘平乐了。大姨拍他脑袋,“笑啥啊,你说我的反应快不快!武算子是个老古董,打算关起门来啥都不看了。吴郎中这人老谋深算,说不准也在后面活动着。就大姨我雷厉风行,找到了关键人物!” 丘平竖起拇指:“大姨英明。” 大姨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心态,许是圣母院给村人相当大的震撼,文化村云云的还没眉目呢,人们就有了预感:巨变将要发生,咱不能被甩在身后。 雷狗的态度最微妙。他理应在风头浪尖上,但从来都像个局外人,不问也不表态。丘平知道他不是故作神秘,而是脑子不够用了,评估不了这事的轻重和得失。雷戬彀胸无大志,只是个想过普通日子的平庸之辈,樊丘平何尝不是这样?只是他好奇心重,喜欢新鲜事物,得以怀着期待、笑看事态发展罢了。 第66章 丧门钉 这天丘平去到村里,发现村貌有了变化。幸福万家小卖部换了实木户外桌椅,架了时髦的遮阳伞,还摆了个毫无用处的邮筒。张大眼的面店换了招牌,加了英文名。丘平在店里喝着可乐,没多久,麻殷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最近怎么啦?村里到处都是英语招牌,多不协调。” “拥抱国际化。” 两人叫了碗面,张大眼给麻殷多加了牛肉,还送了瓶冰啤酒。丘平:“大眼,我咋没啤酒?” 张大眼陪笑:“你想喝,马上给你开。” 丘平抱怨:“殷殷,你给过他们什么好处,为嘛村里人都偏心你?” “人格魅力!” “总之啥好事都是雷狗和麻大建筑师给的,坏事都是我带来的。我就是奸臣,丧门钉!你知道不,我现在不敢回雷狗家,大娘看我,跟看衰神一样。” “大娘知道你跟雷老板的事了?” “知道还得了,分分钟把我浸猪笼。” “你把人家的独生子泡了,以后雷家绝子绝孙,对你使点脸色怎么了,忍着吧!” 这话说得丘平心有戚戚,倒也没法反驳。麻殷又问:“跟雷老板合不合得来?” 丘平幸福一笑:“凑合吧。” “靠!看你这贱样,”麻殷很为他高兴,又有点酸溜溜的。 丘平又说:“雷子看着对人冷淡,其实心很细,会照顾人。” 麻殷点点头,“雷子有情有义,在这时势是稀缺品。你跟他一起,不只是跟他好,等于嫁给了圣母院。” 丘平莞尔一笑,“这话怪怪的。” “你自己琢磨,你离得开圣母院不?雷子把自己扎在上面,你只能跟他一道守着。” “也是。”丘平搅了搅坨在一起的面条,有点心烦说:“这儿的面有什么好吃的?又咸又硬。” “跟我老家的面差不多,来这儿是慰我乡愁。” “你老说家乡是破地儿,一辈子都不想回去,怎么又有乡愁了?” “唉,回不去,离不开,藕断丝连,人跟土地的关系就这么难受。别说这个行不?我来是求你一事。” “您居然有事求我?” “我说正经的。你也不想一辈子做个酒店门童兼打杂兼伴游吧?樊丘平,我记得你可是个好公关。” “谢了,有屁快放。” “我拿圣母院这项目去参赛了,亚洲范围的评选,迟些时候会有评审过来看圣母院。作品是作品,人的事儿也得安排好,起码让人住得舒服,圣母院的故事要讲得好听——你是专业人士,知道怎么做。” “嗐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这用得着‘求’吗,一定帮你弄妥当。” 麻殷笑道:“多谢了。这几年做的项目,圣母院最让我牵挂,如果我的名字未来会有人记得,希望是跟圣母院一起。” 丘平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摸摸手臂道:“大建筑师志向远大啊,这是准备流传千古了。” “人活一辈子,总是想有什么能留下来。” 丘平感叹:“也不一定,我等俗人浑浑噩噩,能有口安稳饭吃就行。但不管怎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和雷狗会尽力的。” 丘平和麻殷回到圣母院。所有房间都客满了,院子里外都不断人,好在门外有大草坪,人疏疏落落地在上面玩飞盘、踢球、散步遛狗,并不显得拥挤。 第141章 两人刚踏进门,迎面来了一张熟面孔。“嘎乐!”朗言喜笑颜开:“还以为你没在圣母院。” 朗言对丘平很是亲热,麻殷看在眼里,非常出奇,用眼神问丘平:“这家伙谁啊?” 丘平介绍道:“朗言,他是话剧社的,我们的熟客和好朋友。他给我们介绍了大老板,是我们村财神爷。这位是麻殷,圣母院建筑师。圣母院的格调和实用功能是大建筑师架构的,没殷殷,就没有圣母院。” 朗言眼里都是敬佩,“这里可是我住过最美的民宿,格局氛围都好,主要是气场流通让人舒服,麻老师真是才华洋溢。” 谁不爱听恭维话?麻殷很大师风范地笑了笑,心里舒坦无比。只听丘平道:“来伺候你家孔老板呢?” “不完全是,主要来看你。你做手术后咱俩就没见面了,手术很成功啊,刚你走进来,我还纳闷圣母院哪来那么多帅哥。” 丘平乐了:“你这张嘴开过光,太会哄人了。” 圣母院实在没多余房间,只能安排丘平和麻殷睡一屋,朗言去跟雷狗凑合一晚。对这安排,丘平觉得不是很对头,朗言曾经对雷狗萌生过想法,不知道雷狗乐不乐意。 雷狗一听就说:“我去跟你俩睡。” 麻殷亲昵地搂着丘平:“你们天天腻一起还不够,今晚丘平是我的……要不我们换一换,我跟雷老板睡也行。” “别想!”丘平笑道:“不准调戏我男人。” 又是热闹的夜晚。皮皮大厨从市里带来了一种新奇的海鲜,模样怪异的鹅颈藤壶。用矿泉水煮熟,从壳儿里扯住酷似爪子的肉,直接就能入口。味道咸鲜嫩滑,跟贝类差不多,主要是吃着好玩儿。 丘平列席陪客。他把玩着丑陋的壳儿笑道:“敢第一个吃这玩意儿的是真勇士。” 孔骏说:“西班牙人、葡萄牙人都喜欢这个,他们是第一批发展远航技术的国家,说他们是勇士没毛病。你们知道日本天妇罗,也是来自西班牙葡萄牙吗?” “真的吗?没听说过。” “西班牙葡萄牙近海,很早就爱吃油炸海鲜。后来殖民的船来到东亚,把炸海鲜的技术传了过来。我们现在说日本食物,拉面、天妇罗、和牛烤肉,其实都没多长历史。日本古代天皇禁吃肉,很多年来他们都是吃素的。” 大家纷纷说:“跟我们历史比差远了”“日餐都是生冷的东西,有啥好吃”“日料又装又贵,还是咱烧烤吃得爽”……这种话题总会引起热烈讨论。 孔骏夫人安静地抽烟,朗言给她倒酒,又给她拔藤壶,他学形体的,即使是伺候人也做得优雅体面。丘平有点无聊,转头看麻殷,只见他吃得很少,也不参与众人话题。 丘平扒开一个藤壶,放在他碟子上:“不舒服吗?被这玩意儿恶心到了?” 麻殷轻笑:“中午面条吃撑了。” “甭装了,你的脸藏不住事。” “我爹死了。” 丘平的手停在半空。过了好一阵,他把壳儿一扔,“啥时候的事?” “刚刚。” 丘平用餐巾擦干净手,拉住麻殷的手道:“我陪你回老家。” “不用,我不打算回去,”麻殷淡淡道:“我跟我爹早掰面了。他病了很久,昨天医院下了病危书,熬到今天下午,咽气了。” “唉,那也得回去看看。” “我出国前跟他吵了一架,他叫我以后别回去。临死前,饭都吃不下,还没忘记交代我妈说,他只有两儿子,外人不用通知。” “外人……”丘平为麻殷感到难过,“你两个哥哥怎么说?” “不知道,不想知道。” 丘平深叹一口气,给麻殷倒酒:“喝吧,喝完睡一觉,管他妈天塌下来。” 麻殷望着酒杯发呆,过了一会才开口道:“毕竟是我爸。”他的目光柔和下来,仿佛酒杯是个亲近的人。又笑道:“本来还想给他上柱香,一想,这里是圣母院。” 丘平拉上他的手:“走。” “嘛呢?” “圣母院怎么不能烧香了?你忘了我们垚瑶村是个什么地方。香啊蜡烛啊,我这里多得是。” 他告声罪,跟麻殷一起离席。麻殷整个人都麻木了,任由丘平牵着,既不反对,也不问他要去哪里。 圣母院的库房存着黄纸烛香,雷狗信这一套,逢年过节总要拜拜。雷狗找出个纸盒,放进了一瓶白酒,几个小红杯,又拿了一盏白色的莲花灯。 麻殷一看装备齐全,骇笑道:“你们怎么啥都有!” “这个是往生灯,我小时候见人放过。但我很久没参加过葬礼,具体怎么做不太记得,只记得是往湖里放。” 三人走出院子。猫女跟在身后,他们不做声,在门前又遇见抽烟的朗言。他把烟熄灭了,默默跟着他们到了河边。 河边每隔50米,挂着一个汽灯,照得人脸阴影重重。猫女好奇地拿出箱子里的东西,摆玩具一样放在草丛间。今日没月也没星,湖水黑幽幽的,仿佛是为了让那点烛光更夺目。蜡烛两根,点上火,一束香凑近火头,静静地燃起了红色火苗。 丘平把香分给几人。对着湖水,他们默祷的默祷,合十的合十,丘平斜眼看麻殷,只见他紧闭着嘴,脸无表情。人常常不能立即感受到痛苦,有个延缓的过程,蜡烛和香或许更让人感到超越现实,无法理解自己在经历什么。 第142章 丘平心里默念:“麻叔叔,愿您来世投胎做个开心的人,要不化成尘埃也不错。”他率先蹲下,把香插进土里。朗言和雷狗追随他。最后是麻殷,他身体板直,紧闭的嘴显得神情坚毅,仿佛在给阵亡的战士上香。 丘平道:“你要不要写上父亲的名字,猫女的字写得很好。” 麻殷点点头,但不劳烦猫女,自己在莲花灯上,一笔一画地写上父亲名字。写到最后一个字,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终于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点上蜡烛,捧上灯,他小心地走近河岸,踩到一个石头,右腿一崴,身体失去重心。朗言和雷狗及时扶住了他。 麻殷说:“帮我放灯。” 朗言接过白莲花灯,轻轻放在水面。湖水平静,灯在微微晃荡,徘徊不去。 麻殷眼泪划过脸颊。丘平从身后抱着他,宽慰他。麻殷沙哑着声音道:“他为什么还不走?”转头问雷狗,“他为什么不走,他留在这里为了什么?” 雷狗没法回答,望着灯,心里很为麻殷难过。却听朗言说:“我送他一程。” 朗言把宽松的棉裤腿卷起来。他捧起灯,涉水走向湖中。众人看着白色的衬衫投入黑暗中,出了汽灯的光圈,却仍有莲花灯幽幽照明。朗言在水里步伐依然安稳,仿佛是湖里长出的生灵。 麻殷的眼泪止不住,莲花灯渐远,有什么从他心里撕扯开,对现在的他来说,或许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但永远无法修复。他靠在丘平身上:“我跟他不能和好了。” 丘平拍着他的后背:“嗯。” “他不会跟我说话了,我被遗弃了。” 丘平叹道:“嗯,成孤儿了。” 麻殷痛哭起来,悲痛争先恐后从身体里涌出,无法抑制;他站立都费劲,全靠丘平紧紧搂住他的后背。 雷狗温声道:“大姨说,人死后什么事都会一笔勾销,恩也好仇也好,全都不作数。” “他到死都不想我回家。” “做人才会有执念,去到另一个世界就会放下,”雷狗坚信。 莲花灯的火苗小如豆粒。朗言许是真神仙,身姿挺拔地莫入水中,直至白衬衫再也不见,水淹到他的肩膀。他把灯高高举起,慢悠悠放在水面。不知道哪里来的水流,灯忽地往前漂动,眨眼间,已经到朗言手够不到之处。 丘平:“他走了。” 麻殷望着莲花灯孤零零在黑水上漂流。夜晚静得离奇,麻殷的哭声止住了,只有朗言涉水的声音,像大鱼顺滑地划过水面。猫女把书写名字的笔,埋在了土里。 第67章 大功德 第二天,麻殷按平时规律起床。不管加班多晚、玩儿多疯,第二天他必在同一时间起床,必在同一个点开始工作和学习,风雨不改。这个自律拯救了他,今天和过往每一天并无差别,他没有理由沉浸在悲伤里。 丘平早就起床忙活去了,麻殷穿戴整齐,自个儿走到院子里。夏末的郊区不炎热,天气晴朗时,早餐都安排到院子里。三个长桌扎堆坐了住客,麻殷一眼看到了朗言,对他颔首打招呼。 朗言笑得阳光灿烂,回头对孔骏介绍说:“麻殷是圣母院的建筑设计师。” 孔骏立即站起来,伸出洁白的手道:“雷子提过好几次您的大名,没想到那么年轻。” 麻殷跟他握握手,微微惊讶于孔骏手掌的暖和。这人热情健谈,而麻殷正处于虚弱低潮期,周旋起来有点吃不消。趁着谈话的空隙,他对朗言道:“昨晚多谢了……哎,一句多谢不算什么,但总之谢谢昨晚帮了我大忙。” 麻殷这话动了真情,朗言反倒觉得不好意思,再加上老板在身边,他只能拿出了个社交性笑容道:“小事儿,别放心上。” 麻殷匆匆喝完了粥,告罪离开。朗言在后面追上来,跟麻殷并肩走。麻殷问:“您有事吗?” 朗言抿了抿嘴,被这疏离的话泼了冷水。麻殷察觉了,笑道:“我心情不好,没法跟人好好相处,你多担待。” “至亲过世,谁也不可能心情好。” 静了静,麻殷道:“昨晚多亏有你。” “你谢过两遍了,再谢我该给你跪下了。” 麻殷笑道:“我说真的,我不会游泳,而且怕水,多亏你帮我送灯。” “即使我不在,还有雷老板跟嘎乐呢。” “他俩是好朋友,帮我应该的。” 朗言听出话里的生分,有点不高兴:“做你的朋友门槛很高啊。” 麻殷发现自己又惹人不爽了,道歉不至于,哄人他又懒得哄,便闭了嘴。还好大救星兼大交际花及时出现,丘平道:“起那么早,要不要去张大眼那儿吃面?” 在丘平跟前,麻殷立刻娇弱起来:“吃过粥了,肠胃不好,不想吃硬的。” 丘平抱住他的肩:“粥没滋没味的,我给你拿个冰淇淋。” “当我小孩呢。” “别装了,咖啡加半吨糖是不是你?烧猪肉蘸糖是不是你?你没死在你老子前头,命忒大。” “你大爷!” “朗言吃不吃?”丘平得到答案,便走去厨房。 看着丘平在转角处消失,朗言像看到什么新奇事物似的说:“嘎乐魅力真大,大家都喜欢他。你们认识很久了?” “他,上辈子我们就认识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面。” 第143章 “诶?”朗言很诧异,这话不伦不类,有点像情话,又有点像调侃,完全摸不着头脑。顿了顿他说:“建筑大师,带我参观圣母院,聊聊你的创作想法行不?” “我情绪低落,不想……” “情绪不好才要做事,”朗言打断他:“圣母院到处都是人,湖边也热闹,你一个人呆着,越呆越孤独。先说说圣母像,跟送子观音有什么渊源?” 朗言问的问题,大都匪夷所思,看得出他学历低,没受过多少逻辑理性训练,但书读得很多。看在送灯的恩情上,麻殷打起精神,拿出给小学生讲解的耐性,给他一一解答。 麻殷的疲惫麻木感渐渐驱散。或许朗言是对的,只有在聊建筑的时候,他才能免于被四处的欢声笑语淹没。 他们站在大露台上,太阳已至正中,大湖波光粼粼,已有好几艘船在湖面游玩。麻殷说:“你水性挺好。” 朗言哈哈笑道:“我不会游泳。” “你不会?!”麻殷惊出了冷汗:“那你昨晚!” 朗言无所谓道:“我没学过游泳,但又不是傻子,水淹到脖子会掉头回来。” “是这个道理,但是深水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抽筋、滑倒、掉深坑、失温……什么情况都可能遇到。” “万一遇见卡车一样的大鲶鱼呢,”朗言笑得欢。 麻殷看了他半晌,嘴角不自觉翘起来:“你有些地方挺像樊丘平。” “樊丘平是谁” “一个混蛋。”麻殷忍不住说,“对不住,昨晚让你冒这么大的险。” 朗言看着广袤的大湖,心情舒畅,“不是你让我冒险,是我禁不住诱惑。我不会游泳,但一直很想知道离开陆地后,水平线的后面,可以到什么地方。” “另一块陆地,”麻殷实事求是道。 “那也是‘另一块’,跟这块不一样。我们剧团本来有一对情侣要出去,我蛮羡慕他们,结果非但出不去,还分手了。要走出这大陆很难。” “没那么难。你年轻、有工作资历,加上长得也不错,要出去有很多机会的。” “就因为我条件还行,在这里过得蛮好。孔老板夫妇对我很照顾,工资在同龄人里算高的,还能做自己喜欢的戏剧,有什么理由要抛弃这些?”朗言笑道:“当然比起你,我那点收入不算什么。” 麻殷很认真地看着他:“出走不需要理由。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 朗言很茫然,还有一点恐惧。此时露台下有人喊他们,孔骏和瞿婕抬手跟他们打招呼,两人十指相扣,抬起的手像拳击比赛宣布赢家。 朗言开怀地挥挥手,对麻殷道:“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天天在一起。” 麻殷:“日夜相对都不烦,少见了。” 朗言突然正色道:“我差一个契机。” “什么意思?” “我要走,差一个契机。站在蹦极跳的台上,犹豫不决,在放弃的边缘害怕着,等着后面有人推我一把。” 麻殷笑了起来:“你性格不像,但想象力丰富这方面,真挺像樊丘平。” 朗言不再问谁是樊丘平。麻殷这才发现,两人的手肘靠在一起。本想躲开,但转念一想,他反而抱住朗言的肩说:“有啥事要我帮忙,尽管跟我说。我在国外也认识些人,你想走的话,我可以帮你找学校或者联系工作。” 朗言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唉,多谢了!” 傍晚时分,麻殷和丘平沿着湖岸跑步。麻殷出够了汗,就不想继续,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丘平一边回头一边道:“你身体太虚了,才几公里就累了?不准偷懒,接着跑。” 麻殷老神在在地踱着步:“跑够了,不跑。” “无纪律无组织。跑起来跑起来,我让雷教练来督导你啦!” “来打我屁股吗,那行。” 两人坐在石头上欣赏黄昏美景。丘平见麻殷的情绪稳定,精神也饱满,大概已经度过最难捱的时期,很感到欣慰。笑道:“朗言这小子挺不错,扔下他的老板,陪了你大半天。” “是他拉着我,一定要我给他讲解圣母院怎样改建的。” “你这人良心大大的坏。人就是好心想帮你,怕你一个人难受。” 麻殷笑道:“我知道。” “没想到朗言会看上你。” “说啥呢。” “要不然?他是为了积功德还是敬老助残?” “嘴里没一句好话。” 丘平畅快地笑道:“朗言挺好一人,你考不考虑?” “我这一天心情还行,你一说这我就心烦。” “心烦,就是动心。有一个理论,人在受到大挫折的时候,特别容易坠入爱河。” “这理论是你造的。” “大建筑师,诚实面对内心。” 麻殷叹道:“有些人,像你,我看得透透的,你变个样也是你,我能认出来。朗言他,总有一部分我看不清楚。直白点说,我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你们才认识多久,深入深入就认识了。” 麻殷皱眉笑骂:“你现在特傻逼知道不?自己幸福,看不得人单身。” “真不是。樊大教授的理论还有下半截:人难过时容易爱上人,不一定是真爱,可能是心里空了,有啥补啥而已。真爱当然得经过质疑和挣扎,你看不清他挺正常。殷殷,你有时候太自信,以为什么都能看明白,都能掌握在手里。人哪有那么容易能握住,你很难找到伴侣,就是因为你太自以为判断是对的。” 第144章 麻殷嗤之以鼻:“少说大话。你能找到雷子,是因为你做对了什么吗?” “那倒不是,”丘平笑道:“我前世敬老助残,积了大功德。运气好!” 麻殷想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敲了敲朗言的房门。门很快打开,朗言一身衬衫和牛仔裤,跟白天的打扮一样。“麻殷老师,”他略感意外地把门拉得更开,“这时间了,找我有事?哎不对,你是来找雷老板的吧,他没回房呢。” “我来找你。” 朗言露出难以察觉的笑。麻殷道:“这时间了,你还准备外出?” 朗言摇头。麻殷:“反正还没洗漱,跟我去起居室喝一杯?” 朗言垂头看了看自己手指,随即绽开个笑容说:“不了,有点累,今天想早点睡。” 麻殷:“嗯,晚安。” “晚安。” 朗言关上门,手却握着门把久久不放。他本来不累,不知为何编了句谎,就真感到疲累不堪。他往前走几步,身体重重栽倒在大床上。 睡不着。睡眠跟他玩躲猫猫一样,他到处寻觅、到处挖掘,累得精疲力尽,就是找不着它。挣扎了半个钟,他终于放弃了,跟个不倒翁似的站起来,整了整衣衫,出门找麻殷。 走到礼拜堂,转头一看,麻殷和猫女坐在圣母座底下的木地板,麻殷盘着腿,猫女跪着附身向地面。 他们在画画。地上立了盏台灯,猫女的影子覆盖在白纸上,朗言走近细看,只见画的都是圣母院,因为麻殷给他讲解过,所以印象深刻。猫女的画比例失衡,该大的地方小,该小的地方大,直线全都弯弯扭扭,但她观察力惊人,很多局部细节都画出来了。 他笑道:“没人陪你喝酒,来找小朋友玩啦?” “我在跟她画画,她的天赋很好对吗?” 朗言看不出来。这些成品一定会被美术老师看成垃圾,但挂在画廊上却可以包装为艺术。他道:“你很会画?” “咦?要不我这建筑师证是在咸鱼买的?” 麻殷有心炫技,在空白纸上勾勒出礼拜堂的廊柱。他的手就是尺子,纵横线条中轮廓就出来了,又添加雕像、纹饰和现实不存在的一个座台,虽也只有轮廓,但有一种精准、对称的美感。 朗言拍手赞赏道:“厉害厉害!咸鱼可买不到这手艺。”猫女也在看着麻殷的画,她戴着面具,只看见眼睛,朗言第一次见这怪女孩露出喜悦万分的眼神。 朗言的心柔软下来,问猫女:“你喜欢画画,让麻殷教你好不?”猫女不理他。麻殷替她回答:“她是天才,我是庸手,庸手教不了天才。你喜欢的话,我给你示范一些基础?”他看着猫女说。 猫女立即点头。 第68章 会轻功 雷狗清理完厨房,没有回房间。跟朗言一起睡他觉得挺不自在,便又厚着脸皮去找丘平。 房间里也只有丘平。丘平道:“麻殷这骚*,去找朗言了吧。” “他们俩?” “朗言长得挺俊的,人都对他示意了,他不扑过去合适吗。” 雷狗难以置信:“殷殷没那么乱来。他爸刚过世了,没这心情。” “正因为心里空洞,所以床上要有人。” 雷狗抱着他:“你们gay这么随便?” “什么你们我们的,你穿上裤子就嘎嘣直了?告儿你雷子,gay就是那么烂,有一个算一个,逮到机会就搞。” 雷狗笑道:“你这张嘴不要说话!满嘴跑火车,什么话都喷。” 丘平搂住他的腰:“那我的嘴用来干嘛?” 雷狗亲上他的嘴。丘平不说话时,真是可爱无比,嘴唇湿软红润,舌头又滑又灵,这些好玩意儿应该用来干这个,而不是说废话。两人吻到动情,就要掀衣服。 还好雷狗节操尚存,放开他说:“殷殷随时回来。” “对啊,怎么办呢?” “锁门,不让他进来。” 两人把门一踢,沉进大床的极乐世界里。 麻殷到了凌晨都没回来。两人出门找人,只见三人其乐融融地在礼拜堂画画。丘平感叹:“看到了吧,我们说什么都没用,能治疗创伤的只有两样东西。” 雷狗捧场地问:“是什么?” “钱和鸡 吧。” 雷狗敲敲他的头,笑骂:“你的脑子该去洗洗了。” 麻殷眉间的阴霾散去了,他和猫女,一个在画,一个在看,两人都很专注;朗言的眼睛也看着麻殷,但不是看他的画和手,而是看着他的脸。丘平笑道:“朗言在数殷殷的眉毛吗?” “说什么呢?” 丘平合掌拜了拜:“圣母显灵,殷殷这回有戏了。” 麻殷在圣母院住了三天,此后他每隔两周就来一回,比较闲的时候,甚至会住上一周。他来就跟猫女一起画画,两人有个没啥意义的宏图大计,把圣母院废墟时期的样子画下来。 猫女凭着记忆,麻殷拿出照片,他们一半纪实一半想象地画。雷狗不爱画静物,但对这个事儿大力支持,给他们提供最大的便利和优先权,对麻殷好得丘平都要吃醋的地步。 丘平冷飕飕地道:“别以为殷殷会花时间在毫无利益的事上。他可不像你那么圣人。” 雷狗横了他一眼。 丘平笑道:“跟你分析分析。第一,麻大建筑师要拿圣母院参赛,这些画多少起到辅助作用,告诉评委他做了多少事。第二,人要有个长期投入的细活儿,能转移伤痛,起到治愈的作用。第三,”丘平指了指门口:“‘第三’来了。” 第145章 朗言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一边跟他们挥手招呼,一边走向麻殷。雷狗忍不住八卦道:“他们真在一起了?” “有这苗头。朗言这个月来几次了?” 雷狗伸出指头掰了掰,随后道:“他这个月就没走过!” 朗言是有正事的,孔骏的大项目进展迅速,街道改造已在进行中。孔骏让五个员工驻守村里,朗言是其中之一。他负责对接村民这块,是事儿最多最麻烦的,各种利益纠纷鸡毛蒜皮每日纠缠着他。 但他有耐性,又勤奋,加上皮相好,竟也克服了大部分困难。 麻殷来的那天中午,他们四人结伴去张大眼家吃面。村子变化巨大,丘平很少回村,大惊小怪地说:“我靠,幸福万家铲平啦!土地公公搬哪儿去了?这家也走了吗,做成茶室了?” 以土地公所在的小广场为中心,周围改建了一圈的建筑,往里的民居也有不同程度的翻新改造,看着有点小大理的模样。北方平房简朴单调,保留了没看头,铲了重建不至于,只能在外墙、绿化上做点小文章。 丘平问朗言:“能有外面的商家入驻吗?” “多了,孔老板是操盘高手,人脉深广,现在已经谈着七八家了。”丘平和麻殷听了朗言罗列的名字,啧啧道:“挺牛逼的”“他对这儿真有信心,这得费多大劲”。 费劲的意思不只是钱,还有处理地方政策和利益关系,麻殷最理解做项目的困难之处。丘平指着一家模仿苏州园林的房子,笑道:“《垚瑶灵修院》!这是大姨的旗舰店吧。” 刚说完,大姨穿着宽身旗袍,梳着高髻,拿着个暖水杯走出来。丘平赶紧奉承道:“哪来的<a href=" target="_blank">民国大美人?哎,是大姨。您穿这身太有气质了。” 大姨拍拍他的脸:“贫嘴贫舌的,最近咋不见你回村?” 丘平自知不受欢迎,就不来碍别人眼了。嘴里笑道:“圣母院忙得没时间睡觉。” 大姨对雷狗道:“你们院那么火爆呢?” “这两月的房都订满了,一天都没法休息。” 大姨一拍掌:“我就说孔老板有眼光,咱村这回一定火起来。”这话说得,就像做圣母院是孔骏的主意,而不是雷狗和丘平辛苦经营起来的。丘平知道雷狗心思,村里怎么发展他没意见,但一定别烧及圣母院。雷狗领地意识强,以桃林为界,圣母院是他的地盘,县里也好、城里也好,顶好别越界进来干预他。 丘平哄着大姨道:“到时您就是延庆第一大富婆了。” “你过来帮帮大姨咋样?” 雷狗拉着丘平臂膀:“大姨我们走了,你啥时候开业,办酒席我给你出钱。” 麻殷看着这场热闹,含笑不语。朗言在路上问他:“麻老师阅历丰富,对我们村的未来有什么看法?” “我没看法。中国好多事都是勇闯无人区,有胆子有魄力就行,你们老板挺牛逼。” 朗言眼睛含着光:“我跟了孔骏七年,他做什么事都有底气有分寸,去哪儿都是众星拱月,他说行的事,一定就能行。” 麻殷这才惊觉,朗言对孔骏非常崇拜。这让他有点不高兴,故意道:“只有老天爷说行才行,人说了不算。” “老天爷也是看人下菜碟,上天眷顾有能量的人。” “一厢情愿,你是没见过高楼崩塌,一眨眼的事,牛魔王也得埋地底。” 丘平在后面跟雷狗咬耳朵:“殷殷在拱火,他情商没那么低——吃醋呢。” 雷狗:“你帮帮他。” 丘平坏笑道:“朗言,现在外面没人知道垚瑶村,认识的都是圣母院。可你们的大项目要成了,大家都奔村里来了,这里得开多少民宿酒店?麻老师的作品就沦为配角了,我可不想你们成功。对吧殷殷?” 丘平把火拱得更旺,想看他们吵起来,麻殷识破他肚里的坏水,反而收敛脾气道:“错了,我想他们做起来。文化活动多了,村民挣上钱,垚瑶村的历史文化更多人知道,这都是圣母院带来的连锁好处,是我的加分项。一个建筑好不好,不只看外形功能,更要看能不能对周围的人和环境带来正面影响,项目成了,我拿奖的把握更大,”麻殷把手放在朗言的后背,笑道:“加油,我后半辈子的幸福靠你了。” 朗言心知这是玩笑话,但麻殷的手放在他后背有点太久了,已经不是一个自然肢体接触,而是试探的问句。朗言笑了笑:“好啊,放心交给我。” 丘平在雷狗耳边道:“看我厉害不。” “你捣乱厉害。” 说到捣乱,前方就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他们走到跟前才看见吴郎中跟邻居几个在侃大山。吴郎中一脸愤慨,看到朗言,脸色更差。 一行四人跟老乡们打招呼,吴郎中对朗言道:“小伙子,你印堂发白,气血有亏,两颊殷红,那是肾脏有病。看你瘦得,食欲也不好吧。这该好好调养了,回家歇歇吧。” 朗言笑笑不理他。丘平故意在他跟前蹦两下,“郎中看我有没有病?”吴郎中瞪着丘平,看了半天找不到说辞,便住口不说了。 到面馆坐下,麻殷问朗言:“那赤脚医生气个什么啊?” “孔老板讨厌中医,不同意他在广场做医堂。但他可以在自己家开啊,没人限制他的自由。” 丘平叹道:“你这活儿真不好干,明明是肤白貌美大长腿,被郎中诅咒成病秧子,是你我就怼回去。” 第146章 雷狗道:“吴大夫治好过很多病,不是赤脚医生。朗言的脸是有点红……” 丘平用筷子敲他碗:“住嘴!雷子爱信这个,各位别见怪,吃饭吃饭。” 雷狗笑着挪开面碗:“敲碗敲碗,衣食不满。上街乞讨的才敲碗!” 那一夜吃过晚饭,麻殷眼睛四处瞟,寻找朗言的身影。康康说看到他在二楼大平台。 大平台人不少,尤其是情侣,麻殷有点尴尬,转身要离去,却被朗言发现了。“麻殷老师!”他在围栏边招手,“找我喝酒呢?” 麻殷微笑:“给你看病。” 两人并肩对着黑暗的大湖。初秋的夜晚最是宜人,风自湖上来,坦荡爽朗地透进人的毛孔,带着平等赠予的慷慨。朗言道:“原来你才是赤脚医生。” “雷子说得对,你的脸色不太好,工作熬得?甭那么拼,该休息休息。” 朗言摸摸自己的脸:“没感觉啊,看不出你信中医。” 麻殷耸耸肩,“传统医学也有优点,不能一杆子打翻。我认真的,你脸色真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朗言眯了眯眼,说:“没事……”腰肢软软地靠在围栏上,凤眼斜睨麻殷,转移话题道:“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给不下五对人拍照,想一个人呆着都不行。” “你拒绝就好了。” “不,我喜欢拍照。我学舞蹈的时候,老师说人身体最僵硬的时候,就是被摄影机对着的样子,以前人以为摄影机会摄魂,可能就因为这。我就想,我拿着照相机,就是摄魂的人,感觉多棒!有时……” 朗言闭上眼睛,难受地喘口气。 “怎么了?” “有点晕。” “我们回屋里?” 朗言摇摇头,突然脚一软,整个人从围栏翻了出去!麻殷急忙伸手去拉他一把,却只触及他衣摆。朗言消失在围栏上,天台上惊呼四起,全聚到麻殷身边。 麻殷吓得脸青唇白,附身到围栏一看。 朗言双手抓住了外墙的腰线,双腿在半空晃荡。麻殷庆幸在翻新外墙时,为了布置射灯而加宽了这条腰线。但再宽它也只有31.4公分,不可能支撑一个成年人攀爬。却见射灯中的朗言笑吟吟的,哪有半点惊慌和病模样? 朗言的腿在外墙一撑,腰使劲,整个人便往下窜一段,精准地抓住了拱形窗的窗楣。麻殷心惊胆战地看着朗言在外墙爬行,这建筑对他而言就是身体的一部分,对它的每一寸了如指掌,每个部分的比例数字、承重能力、材料的防水防滑……他比任何人都要紧张。 圣母院不同于普通民居,一层几乎有六米高,等于两层楼半。摔下去很惨烈了。 这时住客们都看出朗言耍得高兴,根本就不是坠楼。这人身姿柔软敏捷,简直就是会轻功嘛。惊呼变成欢呼,纷纷鼓动他:大侠爬上来!大侠翻个跟斗! 朗言道:“好。”撑着窗框爬上窗楣,竟在一掌宽的弧形石板上稳住了身子。掂着脚,头朝下翻身下坠。落到草地上,他的力量不足以双脚站稳,但不碍事,顺着坠势滚了两圈,便站了起来。一气呵成,动作闲雅。 住客热烈地拍起手来。朗言鞠了个躬,抬头看,麻殷已不在围栏旁。 第69章 孔夫人 麻殷从户外铁梯走来,一脸看熊孩子的无奈表情。朗言嘻嘻笑着,“你看我这样子,需要看中医吗?” 麻殷没好气:“不看就不看了,没必要耍杂技。” “我喜欢看你紧张的样子。” 麻殷嘴角一翘,不答话。 朗言:“江湖郎中的话都是放屁,孔骏说了,经验主义全是伪科学,这失调那失调的,每个人在他们看来都有病。” “你就是有病,神经病。”麻殷转身回礼拜堂,准备回去睡觉。 朗言在后面用手肘碰碰他,“今晚你还跟嘎乐睡?” “嗯,你呢,回村里吗?” “你为什么叫嘎乐‘丘平’?” “这事说来话长,而且你也不会信。” 朗言脸色一沉,不说话了。麻殷不知道哪里惹了他,心里惴惴。跨进礼拜堂时他说:“嘎乐以前是丘平,出了事故变成了嘎乐。事儿就这么个事,你现在叫他嘎乐也行,丘平也行,反正是一个人。” “你喜欢过他?” 麻殷撒谎,而且语气极其自然:“没有,我俩一直是哥们儿。” 他感觉到朗言瞬间开心了,眉目间又灵动起来。麻殷知道健康的关系应该坦诚相待,但朗言有点敏感,心里又爱装着事,怕是眼里揉不下沙子。他不愿为无法解释的事伤了感情。 到了楼梯口,两人四目相对。 麻殷憋不住笑了:“怎样?要不你也来丘平房间睡?三个人我不介意。” 朗言脸色变了变。麻殷暗悔自己口无遮拦,“开玩笑的。他值夜班,很少回房……” 越说越不知所谓。 朗言绽开了笑颜:“雷子应该给你在旁边盖个小别墅,太委屈我们大建筑师了。我回去啦,晚安。” “晚安。” 麻殷心想,其实你也可以邀请我去村里嘛,澡堂的房间肯定没满。但朗言已经转身离去。麻殷伸了个懒腰,心想,恋爱实在麻烦,还是一个人好。想是这么想,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朗言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走廊的转角。 第147章 圣母院现有员工12人,院里实在住不下,大部分都住村里。不止一人劝雷狗,圣母院周边的土地性质是可以盖楼的,不如趁热打铁,多增加些客房,多挣点钱。雷狗摆手:不盖楼,不扩张。他管理这民宿已经够耗心耗力,完全不想增添工作量。 他对现在生活非常满意,想象不出更富裕的日子能有多好。实际上,他烦恼的是多余的钱太多了,隔三差五就有人来电推销理财产品、买金买房、移民美加、买榴莲山……这于他都是另一个星球的事。村里的人都忙着改建房子,而雷狗家是少数闻风不动,甚至连门前贴的神荼和郁垒都没变过。 雷大娘跟雷狗是同一类人,安于自己的领域,不爱大变化。大娘对外边儿的风潮涌动甚至感到厌恶,不太出去邻里走动了,最常见面的是武居士——跟她一样大门一关,不问世事。 武居士家是另一番光景,小武现在是“武总”了,屌丝逆袭,风光无限。这是第一次,他带回家的不是卖不出去的烂次货,而是大平板电视、洗碗机、他母亲研究了一天都不知咋用的智能电控蒸烤箱。他的电动车送了澡堂保安,买了辆红色的丰田,搭着母亲肩膀说,孔老板答应分我股权,明年我给你盖个两层新楼! 母亲老怀安慰,连武居士也不再泼他冷水。小武现在不但整个人精神昂扬,说话行事沉稳了许多。武居士问雷狗:“那个孔骏,人可靠吗?不会是个骗子?” 雷狗想了想:“孔骏不是骗子。这事儿现在看来,应该能成,他有冯福源和其他资金来源,跟镇长关系也近。” 武居士微微点头,眉宇间仍有担忧。雷狗很是感慨,从前都是人求武居士指点迷津,现在老人一脸迷惑,看不明时代命运走势。 “我会盯紧那边,不让小武吃亏,”雷狗对他承诺。 小武每隔两三天都会回趟圣母院,每回都会带点好东西,简直跟回乡省亲似的。大家都高兴,给面子地赞赏他的礼物。丘平搭着他的肩膀道:“你的小人朋友怎样了?” 小武脸现惆怅,“很久没看到小人了。” 不知为何,丘平也感到一点伤感。“你现在鸿运当头,肩膀两团火,小人也得躲着你。这是好事儿。” “好事儿!”小武扫走了眼里的阴霾,“嘎子哥,等孔骏老板的文化村做起来,我就投钱给圣母院盖个五层大别墅,多赚点钱。” “别,你彀哥最烦人家叫他盖楼。你有钱带爹妈去环游世界,交个女朋友,甭惦记我们。”想了想,他从储物盒拿了条钥匙扣出来。钥匙扣非常精美,饰品是个拇指大的玻璃瓶,里面装着精巧的沙滩布景,有几个蚂蚁大小的人偶。“这是个客人送我的,你看——小人!” 武宝玉笑得露出白齿:“嘎子哥你真幼稚。谢谢!” 十一月第二个周末,圣母院遭遇了半年来最低营业额,因为雷狗锁了三分之一房间的销售,留给了麻殷的朋友。这跟建筑评选没关系,麻殷把朋友请过来,带他们参观文化村项目,为招商穿针引线。 丘平很意外:“咦,你俩怎么突然热衷起这事了?” “村里要发展,我们能出力尽量出力。殷殷说的:建筑好不好,要看能给周围带来怎样的影响,他说得挺对。如果村里人能挣上钱,过上好日子,那不挺好的。” “哈哈,你别被殷殷忽悠,他干这事,主要为了朗言。” “为了什么都好,总之是好事。 丘平看着雷狗背影。他最近没时间打球了,但身材也没怎么走样,宽肩窄腰、步伐轻又稳。丘平叹息,雷狗什么都要扛在肩上,他的付出型人格能不能封印起来,踏实过自己日子? 那一天他们在大姨的“垚瑶灵修堂”摆了开业酒席,由雷狗出钱,热热闹闹请了八大桌。大姨别提多高兴,架势做得足足的,找了俩古装美女弹古琴,宴席地摆了青松盆景,烟雾缭绕。丘平得把墨镜夹在头发上,免得在烟云缥缈中撞到人。 他跟幸福万家的老朱坐在一起。两人向来不对付,但丘平压不住好奇心,问道:“朱老板在哪儿发财了?我看村民都在翻修开店,怎么不见您的踪影?” 老朱本来不愿跟他说话,但说到这个话题,他倒是愿意聊:“我跟你说,什么文化村——扯鸡 巴蛋。我把地卖出去了,拿了钱,在县城开了早点铺。他们爱咋折腾咋折腾。” 丘平拇指一竖:“老朱不随波逐流,佩服。” 老朱拱了拱手。 丘平跟他再没话说,眼睛乱扫。主要是看朗言和麻殷,这两人各忙各的圈子,眼神却时不时碰在一起,四目一对,便会黏一会儿,眼里有说不明的光闪动。朗言穿着圆领棉麻衬衫和一双舒适的和尚鞋,不知道是不是情思暗涌,越发显得人面桃花,眼含春水。 丘平挺爱看这眉来眼去,正想着怎样嘲笑麻殷,就见孔氏夫妇来了。他们在哪儿都是焦点,尤其孔夫人穿了身印度纱丽,紧身上衣、灯笼裤,露出一截细腰,额头点了颗吉祥痣,卷睫毛一眨,风情万种。 人都聚在他们身边,朗言给他们挂外套,吩咐服务员给孔夫人倒热水;大姨给夫人献花,好话说尽;小武拿着酒,给孔骏满上。 唯有雷狗躲之不及,打了声招呼,就立即换到丘平那桌。丘平嘲道:“还好你不在公司上班,你这见老板就躲的毛病,一辈子做底层。” 第148章 “他不是我老板。” “有啥区别,都是给你裤兜塞钱的人。” “我有钱,不用他的。” “跟你聊天气死。”丘平笑。 在桌子的掩护下,他牵住雷狗的手,两人悄声挪座椅,靠近彼此。大姨远远招呼他们过去喝酒,他们权当看不见,吃着盐水鸭、糟卤毛豆,喝着鱼羹北冰洋,自得其乐。 酒席到半场,丘平喝了不少,去屋里小便。上完厕所,经过半掩着门的“咨询室”,丘平听到有人说话。他愣了愣,歪头看,只见孔夫人瞿婕赤脚坐在桌上,娇憨可爱的样子。她突然跳下桌子,抱着前面的一个男人,亲了亲他脖子后。 丘平八卦地探头看,倒抽一口凉气。那男的是小武。 小武瞪圆了眼,脸通红,被下了定身咒一样动弹不得,显然也被这举动吓坏了。别人就算了,小武是自家兄弟,丘平不能不管,便想上去化解尴尬。岂知小武这愣小子,反应过来之后,竟然翻身一巴掌扫向瞿婕的脸。 这一耳光响亮之极,瞿婕整个人都傻了。丘平吐了吐舌头,这时候现身更让瞿婕下不来台,赶紧悄悄退走。 走到门外,他越想越乐。小武从身边快步走过,满头的汗,脖子后隐约可见一红斑,不知是吻痕,还是唇膏印。 丘平坐到麻殷身边,一口干了整杯冰水。麻殷斜睨着他,“干嘛笑得那么猥琐?” “跟你说一个熊孩子好玩儿的事。你不准说出去,这里听完这里散。”嘴凑到麻殷耳边,闻到他身上一股香味。 “咦,你身上啥味?” 麻殷低头潦草地闻了闻,“立白洗衣粉。” “不是……”丘平住了嘴,不说话了。 “赶紧的,什么好玩的事?” 丘平脑子有点乱,这味道香得鲜明,不是洗衣粉,也不是男人会用的香水。刚才小武擦身而过时,他也闻到了这味道。 此时朗言走了过来,给丘平倒了杯香槟,笑道:“多谢你跟雷子请客,大家都称赞今天的饭菜。” 丘平心不在焉道:“我只负责点菜,钱是雷老板出的。” “麻老师说,吃喝玩乐找丘平就对了,他干这个的专业度全北京能排前十。”说到“麻老师”,朗言转过脸对麻殷笑。 丘平看到了朗言脖子后的红印,比小武的色深而小。那股香水味扑鼻而来,麻殷身上的味道,原来来自朗言。 丘平愁得要命,思前想后,理不出个好办法。麻殷问他“什么好玩的事儿?”,他说不出口,只是道:“有些妖怪会在人身上点个标记,哪天肚子饿了,就看哪个顺手吃哪个。”“你喝多了?”“嗯,我去尿尿。” 他不知道该不该对麻殷说。按逻辑推理,朗言多半跟小武一样,都是瞿婕的目标之一,只不过以他的性格,不会像小武那样反应激烈。根本不像他想的那么严重!对瞿婕女王来说,这些男人跟小狗差不多,撩着玩罢了。 他一整天都在偷看瞿婕,才发现女王陛下对朗言分外依赖。她需要朗言提醒她吃药,给她递热水,给她披外套;她碗里所有菜都经过朗言的筷子和勺子,她坐的椅子要朗言先给她擦拭,她翻白眼的人也由朗言去应酬打发。 丘平不情愿地想,她跟朗言坐一起,蛮有种一对璧人的赏心悦目。朗言到底是什么心思?他应该直接去问朗言! 丘平抬起屁股,又坐下了。麻殷曾说过,朗言是他看不透的人。丘平也不懂他,不确定朗言会不会觉得被冒犯。两人的关系远不到交心的时候。 告诉麻殷。 第70章 意中人 丘平在温泉伺候完客人,顺便也洗了个澡,拿了两瓶冰茶,走到麻殷的房间。麻殷打开门,笑道:“没叫客房服务啊?” “免费的,陪喝陪聊加上vip暖床。” 丘平走进房里,窗帘半开,可以看到闪着月光的湖面。麻殷说:“雷子值班呢?要不在我这儿睡吧。” “说得我没男人睡不着似的。” 麻殷坐在床边:“你怎么了?一整天心事重重。” 丘平心想,麻殷眼睛锐利得很,可跟自己相关的事反而迟钝。他轻吐一口气,把白天的事毫不矫饰地告诉他。 一开始麻殷很意外,随即神色冷下来,不发一言。 “你要跟朗言发展下去,我认为,这事得理清楚。你跟他好好聊聊,要他是为了前途可以跟老板上床的人,你……你早抽身吧,”丘平挺不想说这句话。 麻殷只是点点头。丘平给他拧开冰茶的盖子——没给他拿酒,丘平认为这是需要头脑清醒的时候。 丘平离去,房间一下静得不行。麻殷关了灯,拉开窗帘。他脑子其实是空的,也没很难受,反而因为这块意想不到的拼图,朗言的身影更鲜明了。 麻殷说,这些事是丘平无法理解的。丘平出身不错,落难了有雷狗不离不弃地帮扶着,从没对前程真正恐惧过。而朗言跟他是一类人,他们远没有丘平幸运,却又野心勃勃,卯足了劲从贫困地区出来大城市打拼。他有的是聪明头脑和极度自律,而朗言是美貌和细腻的性格,两人可用的资源不一样,选择的路自然不同。 他不看轻朗言,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规训他。 然后呢,然后怎么办?他有能力拉着朗言,走另一条不那么烂的路吗? 第149章 有人在敲门。他转头看向门口,才蓦然发现,不对,是有人在敲窗! 朗言站在了窗外,一边敲窗,一边笑嘻嘻说:“快让我进来!”。麻殷惊得骂了一句:“疯子!”朗言脚下窗台只有14.6厘米,窗楣为了省施工费选用的色丽石,硬度比大理石弱,哪里承受得了成年人体重?麻殷小心打开窗,让朗言跳进来。 道德的事不能训斥,但生死安全能骂吧!他开口就要教训朗言,岂知话根本没机会出口,朗言嘴唇贴过来,舌头探进他口腔。麻殷要推开他,可手不听话,叛逆地搂紧了朗言,从脖子滑向他的后背,又从后背滑下腰。朗言的手有劲得很,身体很软,关节柔韧极了,这是窃贼的身段,能爬进任何建筑,潜入任何堡垒…… 麻殷没出息地投降了,一秒都没挣扎过。他亲吻着他,想着该问他一个关键的问题。很重要的问题,丘平嘱咐过的,事关未来的安稳幸福。 是什么问题呢?他忘了。等他终于能开口时,他发现自己说:“我们在一起好吗?” 朗言开心道:“好。” 第二天早上,他们一起走出房门时,被丘平撞见了。丘平很诧异。麻殷笑道:“把嘴合一合,一会儿麻雀飞进去了。” 丘平闭起嘴。跟在他俩身后,他忍不住盯着朗言脖子。上面可不止一个印迹,从脖子一直延伸进朗言爱穿的棉麻衬衣里,昨晚想必特别激烈……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脑袋。麻殷转身问:“怎么啦,又错乱了?” 丘平笑道:“打蚊子呢,这里蚊子太多,叮得人满身红印。” 早餐桌上一贯的热闹,他们刚坐下没多久,孔骏夫妇十指相扣,在他们对面落座了。这回朗言没有坐到女王陛下边上,但还是殷勤地给瞿婕递茶递奶。 丘平冷眼旁观,朗言的注意力显然更多在麻殷身上。他善于照顾人,细心地调整遮阳伞,免得晒到麻殷,给麻殷倒酱油、扒橙子,麻殷老大爷似的坐着吃吃喝喝,屁股心安理得地粘在藤椅上。 孔骏对麻殷道:“麻老师的朋友呢?昨天我们聊得特别好,约着一会儿去村里喝茶。” “他们一群夜猫子,起不了那么早。” “我要好好感谢麻老师,不但给我介绍了好朋友,还帮我们做了那么多的推介,”孔骏给他倒水,笑道:“回市里我请吃饭,您可一定要赏光。” “别叫麻老师,太客气了。举手之劳,互惠互利的事。”嘴里说着客套话,但语气是冷淡的,也没答应要跟他应酬。 孔骏心里纳闷,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建筑师?但物以类聚,麻殷跟雷狗那么亲近,大概都是比较有个性的人,孔骏尊重这种我行我素,便不再贴冷屁股去。 瞿婕却说话了。她道:“麻老师,过一阵我要在村里办个作品展,你要能抽出时间,能帮我做场馆设计吗?” 朗言道:“建筑师不是盖房子的吗,也做室内设计?” 其实麻殷受邀做过不少类似的工作,甚至帮朋友设计logo、设计过杯子造型,都是玩票性质的,只要有时间他不会拒绝。但他怎么可能帮瞿婕,直截了当地拒绝:“我最近没时间。” 瞿婕俏皮地皱起了眉,对孔骏投诉道:“我都说了,麻老师肯定看不上我这种小作家!” 孔骏怪她失了分寸,让人没法接话,但也只能笑道:“你有自知之明就好,麻殷的设计图比你哪一本书都值钱。” 瞿婕哼了一声,对朗言道:“我要去温泉了,陪我一起去。” 朗言脸色僵住了。丘平一看形势不妙,正想上去解围,却见朗言对康康道:“能麻烦你陪孔太太去温泉吗?”康康笑道:“行啊,这时间女宾人少,水温也好。” 瞿婕横了朗言一眼,一声不响地站起来,独自离去,留下一桌的男人尴尬地面面相觑。 丘平把麻殷拉到树林里。麻殷道:“干嘛呢?”丘平道:“带你远离是非。” 麻殷笑了不语。丘平边走边道:“看到女王陛下的表情了吗,她要嚼了你。” “女王陛下是什么东西?” “别装了,你跟朗言怎么说的?” “我没说。” “没说?” “又不是什么光鲜体面的事,谈起来大家都难受,跟逼着他做选择似的。” “他当然要做选择!” “给朗言点时间吧。你不能一刀砍掉别人经营了很久的东西,拿感情去胁迫人。” “我错看你了,殷殷,原来你才是真圣母。” “不是,”麻殷斩钉截铁道:“我会让朗言离开那个孔太太。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要不就不会为这个文化村项目拼命。他想做出成绩,有个安身立命的位置,不用再去伺候她。” 丘平点头,“嗯,他刚才那么不给女王面子,算是对你表现出诚意了——但话是这么说,这关系太他妈别扭!” 麻殷皱着眉头。丘平抱着他的肩笑道:“昨晚玩得很开心?朗言柔韧性很好,声音也好听,叫起来特爽吧。” 麻殷横眼看他,笑骂:“不准意淫朗言。” 他们信步走到猫女的棚屋。经过他们几个月的重建,小屋子不但有了保温防水的坚固外墙,屋里格局也重新设计过,隔墙全部拿走,不再区分卧室客厅,空间宽敞了许多。在大片墙上,挂着猫女画的废墟圣母院,一溜儿过去,有三四十幅。这个房间明亮也许多,猫女坐在地毯上,给麻殷看她昨天画的温泉小窗。 第150章 丘平看得感动不已,猫女的画依旧比例怪异,线条歪曲,可那繁复的细节、蓬勃的动植物和遗落的物件,让人感到那是来自一个直率、真挚、没有分别心的注视。他在圣母院住了那么久,从未有过这近乎圣洁的宗教感。 对麻殷说:“猫女的画确实比你好很多。” 麻殷很是自豪:“对吧?我不看走眼,她才应该开个展,给人看看这些作品。”转脸他对猫女说:“脱掉面具。” 猫女摇头。丘平笑道:“雷狗爸爸都没法让她扔掉面具,你就别试了。” 麻殷不放弃,认真地看着她道:“你通过两个孔来看外面——这是你看世界的方法,也没错。但是你的视野是受限的,拿走面具,就没有东西挡着你了。” 猫女低头想了很久,然后缓缓揭开面具。只过几秒,她又把面具戴上。 麻殷满意道:“慢慢来,会习惯的。” 猫女画着圣母院的废墟,与此同时,村子却飞快地换上新颜。十二月中旬,村里最大的建筑开张了。那是有着白色外墙的三层房子,中间有个工业风铁梯,射灯下很有美术馆氛围。实际上开张的第一个活动,就是瞿婕的童书作品展,院子里立了个两人高的玻璃钢粉色仙人掌,很适合拍照发小红书。 村人都不太懂“公共空间”是个啥房子,有个啥用处。反正孔骏说了,这里可以演出、开会、办展览、办宴席——村人不用给钱! 村里从没来过这么多好看的人,孔骏夫妇把认识的文娱界的、商界的、体育的,全都请来了。他们坐在板凳上吃张大眼的面,买村里的饮料、啤酒和柿子,光顾了大姨的灵符顺便给她拍了照片,澡堂客房爆满,小武忙得脚不沾地。 大家都有一股蒸蒸日上的振奋感,充满了冲劲儿。 只有圣母院一如往常。客房提前一个月就满了,也不能容纳更多的人。虽有不少游客会来教堂游览,相比村里,还是清净许多。 麻殷在天台拿着笔记本干活儿,丘平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累死了!”他抱怨道:“过了圣诞还有元旦,过了元旦还有春节、元宵节、情人节……放假阻碍社会前进,建议取消公共假期!” 麻殷乐了:“你们春节也那么多客人?” “快订满了,”丘平痛苦地说,“已经提价到3000一晚,还是有人来住。大家那么有钱吗?” “赚钱有什么可抱怨的。” “没那么简单,春节来的都是一家子,孩子老人小狗各种要素齐全,安全措施、饮食备品全都要库存几倍,工人工资也贵,其实没那么赚钱。” “那也是暴利了。” “还得加上爷我的耗损呢。钱来来去去,青春不可再得。” “哈哈,你有个狗屁青春。对了你今年几岁了?” “我的身体27,我的灵魂16。” “才27,那是很年轻。” 丘平发了会儿呆,问道:“朗言不在这儿?” “废话,今天女王陛下办展。” 丘平看着他半晌,摇摇头:“我真不理解,你是怎么忍得了的?瞿婕明显很喜欢朗言,不是当小狗喜欢,是当男人喜欢……” “你住嘴吧。” 丘平一不做二不休,拿起手机打电话。“喂,朗言,”他对话筒说。麻殷要抢他电话,丘平灵活避开了,继续道:“殷殷今天不怎么舒服,脸色很差……” 麻殷一边笑一边用嘴型骂他:“傻逼快挂电话。” 丘平反而提高声音:“他额头有点热,还说自己头痛恶心。对,你没事就回来吧……感冒药这里有,你带点维生素c片。好,挂了。” 麻殷骂他:“多管闲事。” 雷狗走进天台,道:“丘平又惹事生非了?” “你管管他,这几天开始发疯。” 雷狗笑道:“管不了。” “赶紧给他放假,踢他去非洲晒晒太阳就好了。” 丘平向往道:“那敢情好,快把我踢去开普敦,使劲踢甭客气。” 说说笑笑之间,朗言居然就回来了。大冬天一头汗,是快步走回来的。麻殷正喝着热茶聊着天,哪里有一点病容?只好装一下,含糊道:“有点胃疼,可能早餐喝了凉的牛奶。” 朗言皱眉道:“你吃饭没规律,一忙就不吃,肠胃怎么能好。丘平说你发烧了?” 雷狗奇道:“殷殷烧了吗?刚才……” “老板你很闲吗?”丘平打断他:“很闲去给温泉换水!” 雷狗:“……好。” 作者有话说: 麻殷这条感情线是蛮虐的,他的想法也肯定有争议,与其说他包容朗言,不如说他能包容各种离奇乖张的人生……写在这里当作这个角色的注脚。 马上进入疫情描写了,说起来,朗言湖里送往生灯这一节,像是打开了一个结界,从此世界翻天覆地。 第71章 花蝴蝶 雷狗和丘平一走,麻殷就厚着脸皮,努力地装起病来。他揉着太阳穴说,早上起来开始隐隐作疼,现在疼得厉害。朗言给他拿了药,怜惜道:“你这几周一直加班,没休息好,活儿不能先放下吗?” “手里的项目涉及几百号人,甲方又事儿,不能掉链子。” 朗言手放在他的脖子上:“好像退烧了。” 麻殷抓住他的手:“别回村里,在这儿陪我。” 第151章 “那儿忙着呢,两点钟展览开幕。” 麻殷夸张地眯着眼,“哎,头晕,快死了。” 朗言笑道:“别演了,回房睡觉!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不走,你今天在圣母院陪我。” “哎。” 麻殷不说话,但眼神是寸步不让。朗言无奈道,“好吧,我不回去。我也装病,跟你一起吃药。” 麻殷睡了会儿午觉,睁开眼,朗言还是走了。床上留了个纸条:孔骏来了,说有要紧事,召唤我回村。 麻殷睡眼朦胧,把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 傍晚时分,他们穿戴整齐,一起去村里参加开张酒宴。这建筑取名“垚院儿”,是要作为村里的中心的,是这一片最高的楼。这一夜衣香鬓影,宾客满堂,孔骏夫妇花蝴蝶一样,跟宾客们喝酒谈笑,简直就是市里名利场的乾坤大挪移。 瞿婕的几个作品被制成半人高的立体书,画风是日式的干净可爱。雷狗三人在人物雕塑、多媒体互动、周边文创之间穿梭而过,在酒会的一个角落见到朗言。 朗言他正跟村人展示文化村未来的开发蓝图。他们听了会儿,什么“修学校”“建一条通往湖边的栈道”…… 雷狗皱眉道:“为什么跟村民要钱?” 丘平:“集资。不是啥新鲜事,郊区好些村子都这么干的,有的出钱,有的出地,等于让村民入股。以后游客来了,挣钱了,大家再分红。殷殷这算擦边球吗?” “看怎么操作吧,打通地方政府关节、找到合适的法律解释,也不是不可行。” 雷狗还是觉得不妥:“孔骏不是很有钱吗,他还有冯福源给他投资,为什么还要集资?” “这种人资产多,负债也多,资金一直是流动的,这么大的项目一两个人肯定吃不下,”麻殷解释道:“他的资金渠道应该像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村民只是其中之一。” “村民的钱安全吗?”雷狗只想明确这一点。 “这是投资,投资就有风险。” 丘平道:“钱没有容易赚的,正常投资的话当然有赚有赔,贪心才会倾家荡产。” 朗言看到他们,对他们露齿一笑。 他们在晚会里四处走动,露了露脸,就算是给足孔骏和村里面子。正准备要走,酒会灯光一变,响起了轻快的音乐,宾客三三两两跳起舞来。那些童真的雕塑笼罩在粉色光下,神情变得暧昧,瞿婕脸红扑扑的,嘴巴也红艳艳,眼神迷离,已经是半醉状态。大家怂恿孔骏夫妇跳舞,孔骏伸出手笑道:“宝贝来吧。”瞿婕却不理他,走向雷狗等人。 朗言追上她,扶住她的臂膀,在她耳边说话。瞿婕的表情又是笑又是愤怒又是不齿,最后推开了朗言,蹒跚地来到雷狗跟前:“跟我跳舞吧雷老板,我记得……你跳舞很好。” 雷狗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她不由分说,使劲地抓住雷狗的手。朗言很无奈,对雷狗道:“她喝多了,抱歉啊雷子。” 麻殷冷道:“你替她道啥歉?” “你住嘴!”瞿婕充满敌意地盯着麻殷,又笑道:“不准欺负我们朗言,他最乖了。” 丘平只好推了推雷狗,小声道:“跟她跳吧,牺牲小我,保全大家。” 雷狗没办法,牵着她的手,走向舞池。女主角登场,大家起哄地拍起手来。瞿婕抱住雷狗的腰背,陶醉地跳了起来。 她因为醉酒腰腿无力,雷狗只好时时托着她,免得她往下滑倒。两人贴得很近,雷狗感到柔软的乳房蹭着手臂,她身上的香气一阵阵侵袭过来。瞿婕轻声道:“你跟那个瘸子是一对?” 雷狗很是反感:“不关你事。” 瞿婕娇笑:“脾气好大哦……他有什么好?嗯,他皮肤白,屁股也蛮翘的……你是上面那个吧,他会像女人那样湿湿的吗?” 雷狗难熬得很,想着这首歌怎么如此长,还不结束?她醉醺醺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你们做一次给我看吧,让我看看男人跟男人有什么意思……” “闭上你的嘴!”雷狗忍不住停下脚步。她嘟了嘟嘴,一副委屈的模样,突然凑上去亲吻雷狗的耳朵。那柔软的唇吸着雷狗耳垂,舌头伸进耳廓里舔,如此地大胆放肆,以致雷狗手足无措地站着,过了好几秒才回过魂来。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太粗暴,但手却愤怒地把她大力推开。她的发髻散开,狼狈得很。 周围的人,不知道是看惯了她的出格,还是都喝多了,纷纷怪叫欢笑。 丘平火冒三丈,斜眼看,孔骏站着不动,眼神流露出嫌恶和兴奋;再看朗言,他也没上前去搀扶她,但目光里充满怜悯不忍。 丘平完全看不懂这些人的心思!只听麻殷在旁边冷冷道:“一群疯子。” 他们离开了酒会,马上就回去圣母院。回到了房间,丘平把雷狗推到床上,舔他的耳朵。雷狗无奈道:“干嘛呢你。” “抹掉她的味道。” “她没味道。” “你是不是被亲得很兴奋?” 雷狗抱着他的脸,幽怨道:“赖你,让我跟她跳舞,我被占便宜了,你不安慰我?”丘平笑道:“我这就安慰你。”亲了亲他的脸,“她说什么了你那么生气?” 雷狗羞耻地重述了她的话。丘平默默听着,知道她说这些屁话,是被麻殷和朗言的关系刺激的;这事他从没跟雷狗提过,以雷狗的道德观,必然不能接受这狗屁事。 第152章 丘平也不能接受,但他愿意为了麻殷而放下道德底线。他今晚才发现,朗言对瞿婕不是完全没感情,不能称之为爱,或许可以叫施予。他们的关系,可能不是他猜想那样。但到底是怎样?他也想不明白。 丘平以为,这一晚的事会跟往常一样,到第二天就了无痕迹。但他错了,孔骏夫妻依然秤不离铊,眼神却再不停留在彼此身上。 孔骏把雷狗叫到一边,为昨晚的事道歉。这一道歉,雷狗更是尴尬,不住想起孔骏赤身裸体、盯着妻子在房里诱惑他的样子。孔骏不是空手而来,他给了雷狗一份礼物,某个旅游平台的北京十佳民宿评选,圣母院位列其中。 雷狗奇道:“我们没参加啊?” “不重要,这奖怎么来的你不用管,你把平台送的牌子挂在门口就好了。这代表你们被业界承认,好处很多。平台下个月会办个颁奖礼,穿得漂亮一些,到时候你会认识很多人,都是有各方资源的业内人士,以后办啥事就方便多了。” 雷狗随口答应,下一秒便把此事抛诸脑后。 圣母院要业界承认来干嘛?雷狗始终想不明白。平稳地过完假日季,2020年眨眼就到来了。雷狗过了26岁生日,看了看自己的户口,每个月有十来万的净收入。这在一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他给妈妈买了手镯和戒指,又跟丘平订了去土耳其的旅行。他们打算忙完春节这一波,圣母院关门一个月,让大家都能休养生息。他们会先去内蒙探望嘎乐的父母,然后飞去中东玩一圈。 一个晴朗的下午,康康给他们念了一则新闻,托着腮道:“武汉那边出了一种传染病,说是吃野生动物感染的……教练,村里人是不是会抓野兔吃啊?” “那可不好抓,以前听说有人在山里挖陷阱的,现在少了。” “吃兔子太残忍啦,肉也没多少,费劲吧啦的,”哼哈说。 一个服务员接着道:“狍子肉才好吃,咱东北人说,傻狍傻狍。东北有四宝,滚犊子,扯犊子,猫驴子和傻狍子,狍子好奇心贼重,你给他们一枪子,这玩意儿非但不跑,还停下来看看啥事。这时候你瞄准脑袋打,一打一个准。” 康康说:“狍子是个什么啊?” 丘平两手放在耳边,“小鹿班比。” 这段讨论就在跑题中结束,当时谁也没把传染病当回事。兔子和小鹿那么可爱,不吃就是了,牛肉鸡腿不香吗? 1月过了没几天,更多消息陆陆续续传来。对圣母院的人来说,有意义的信息不多,武汉实在遥远,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 只有丘平感到略微不安:“非典又来了。” 小武说:“不就是肺炎吗,我小时候感染过几回,打针输液很快好了。” 丘平眼睛扫过众人,sars时期雷狗、小武和聋婆都在京郊,尤其雷狗住在圣母院,远离人烟;康康和哼哈不是北京人,其他员工也都不是市里人,没感受过大型传染病的恐慌气氛。 他用讲鬼故事的语气说:“非典时我7岁,刚上小学。好巧不巧发了高烧,去医院说要做胸片。我妈坚决反对,她说小孩做啥胸片,不让做,医生说不排除肺炎不能看病啊,不让输液,回家吃药熬着。回去我妈愁死了,万一感染了要进隔离病院的,你们听过不?隔离病院里,很多病人死前都见不到亲人,在里面有跳楼的,有郁闷发疯的,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大家都当丘平说话夸张,又不是中世纪封建社会,怎么可能有这种惨事?康康捧场道:“那时候感染的人很多吗?” “人数不知道啊,只知道一染上就要被关起来。我在房间躺着发高烧,每隔一阵就听到救护车的笛声,”说到这,当时的恐怖和非现实感又浮现脑中,七岁的丘平感到自己像个逃犯,那些救护车终有一天会逮捕到他。 雷狗问:“你那时候是感染了?” 丘平耸耸肩,“不知道,反正烧几天就好了,我生龙活虎的,反而是我妈,吃不下饭,瘦了好几斤。” “就当被动减肥了,”康康不识人间愁苦地说,“我姑那时候在北京上班呢,她说挺幸福的,放大假,天天跟同屋在院里打羽毛球。而且这事闹完了,经济一片大好,她换了份外企工作,后来全家移到爱丁堡去了。” 丘平:“非典后北京是变了样。给你们举个例子,后海那一片现在全都是游客店,人挤人的,非典前可素静了。何勇的《钟鼓楼》听过吗,‘银锭桥再也望不清那西山’,现在你上银锭桥看看,你他妈连自己的腿都看不见。这地儿就是非典后才繁荣起来的,酒吧一家家地开。还有一事儿,垃圾桶。那时候都骂随地吐痰的人,说是传染病毒,结果是北京大街多了很多垃圾桶,卫生状况上升一大截。” “那么说非典也不全是坏事。” “死者和家属可不那么想,”一个员工说:“大疫就是大疫,我说啊,咱快点囤点儿板蓝根吧,万一传染到这儿了,咱不能赤手空拳打病毒啊。” 康康问:“板蓝根有用吗?” 丘平笑道:“有啊,吃多了拉肚子,减肥有奇效。” 第72章 兔儿爷 他们没有囤板蓝根,但囤了些感冒药和一大堆运动饮料,运动饮料是雷狗的另一个迷信:发烧喝宝矿力能降温。 1月中旬,雷狗和丘平穿得整齐漂亮,去参加某平台的颁奖典礼。孔骏也在,而且是评委之一,却没见瞿婕身影,陪在孔骏身边的是朗言。朗言穿着宽身的正装,小格子西装外套,蓝色的绣花领巾,是80年代的复古装扮。他体态好,穿得出格些也不会让人觉得奇装异服。丘平想,孔骏这半老大叔每回都带个漂亮的人在身边,跟女士拿名牌包一样。 第153章 丘平装作闲聊的口气问:“孔太太呢?” 孔骏:“她身体不太好,我们前阵子去新西兰玩了两周,一热一冷,她回来就倒下了。” 身边一人说,“该不会是肺炎吧,现在闹得很凶啊。” “那不会,我们又没去南方。” “这可不好说,听说北京有确诊的了。” 孔骏干笑几声,“怕个蛋!北京是啥地方,以政府的管控力度,两天就扑灭了。全世界都沦陷的话,北京肯定是人类最后一个堡垒。” 雷狗在这种社交场合总是不自在,就顶顶丘平的腰说:“你问问什么时候能走?” “我们刚来十分钟!” 雷狗只好忍着,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还是落在朗言身上。他跟丘平咬耳朵道:“朗言脸色好了很多,吃的药管用。” “他吃药了吗?” “殷殷。” 丘平乐了:“殷殷那么好吃呢。我近水楼台竟然没尝一口,遗憾。” 雷狗弹他的脑袋。丘平按住自己的额头:“哎痛!听到里面咣当响了吗,你这腕力能把我打傻。” 雷狗笑:“你这里面花花草草太多,帮你清理一下。” 周围静了下来,看着他俩打闹。这里的人都是来交际的,只有他们是来玩。朗言赶紧打圆场:“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做民宿,关系特别好。” “嗐,这一代年轻人赶上好时候了,做自己喜欢的事,玩着就把钱挣了。” 雷狗和丘平笑笑不语。 社交场合冗长又无聊,雷狗望向窗外,发现路边已经挂上灯笼、摆好了花坛。树上挂了梅花状的灯饰,粉红姜黄的,一派绚烂的景象。“还有不到一星期就过春节了,”雷狗心想。今年会轻松点吧?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都被人以为“玩着把钱挣了”。 胡思乱想之间,丘平拍拍他的背说:“雷老板,上去领奖了!” “领奖?” 不知什么时候,平台的仪式开始了。第一个颁发的就是十佳民宿,一群男男女女被请到了台上。雷狗道:“你去。” “你去!圣母院你才是老大。” 雷狗轻呼一口气,走到台上。自来长得好看的人总是焦点,主持人采访了一个美女老板后,就点了雷狗的名,问他:“圣母院这一年很红啊,跟我们说说您是怎么经营的?” 雷狗愣住了,总不能说“打扫、接客、准备吃的”吧,他不会拽大词,想了半天说:“当我自己的家经营的。” 主持人打趣道:“民宿就是家,您的家有十四间客房,一个大教堂,那得是大户人家、庄园主啊。” 众人笑了起来。主持人看出雷狗不善言辞,机灵地串到下一个环节:“说到家,我们平台正好给各位民宿老板准备了镇宅宝物。这兔儿爷,是咱北京传统工艺品,寓意家业兴旺;兔儿爷还有一个故事,说民间有瘟疫,嫦娥派了玉兔来给人送药,所以兔儿爷也是‘药神’。近来有些不好的消息,对旅游业多少有负面影响,希望兔儿爷能保佑大家顺利度过这小小的坎儿,明年赚大钱!” 会场响起了掌声。朗言替代孔骏上台,把兔儿爷送给民宿老板们。兔儿爷各种形态,有骑马的、骑虎的、骑麒麟的等等,到了雷狗那儿,朗言小声笑道:“雷老板淡泊名利,特地给你选了鲤鱼兔儿爷。让丘平放在房间里,保佑他每回都钓到大鱼。” 雷狗喜欢这个,道声谢,接过礼物。不料交接的时候,鲤鱼居然脱落了,雷狗眼明手快接住了鲤鱼,朗言却手一滑,兔儿爷掉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众人吃了一惊,几十双目光看着肢解的兔儿爷。主持人赶紧道:“碎碎平安,没事没事,赶明儿我们平台再给圣母院弄个大的兔儿爷。” 雷狗接不上话,只是觉得不太吉利。却见朗言脸色沮丧,笑着安慰他说:“没关系,丘平很久不钓鱼了。” 他们很长时间没来市里,便打算住一晚再回去。小酒馆里,麻殷听了兔儿爷摔碎的事故,边吃肉边道:“圣母院是天主教的领地,本来就不该摆兔儿爷,碎了就碎了。平台要送礼物,送钱多好?” 朗言横了他一眼:“平台一直亏钱,哪儿像麻老师工作室财源广进,年尾发六个月奖金?” 丘平哟了一声:“这么多吗,你公司还招不招人?” “别听朗言瞎说,这几年项目少了很多,房地产行业吆喝的多,开工的少,我净做公益项目了。今年能发出奖金就算财神保佑。” 雷狗道:“殷殷过年不回家了?” 麻殷叹了口气:“算了吧,我妈见了我难受。” “来圣母院过节吧。” “行啊,”麻殷拉着朗言的手:“我们去你们那儿蹭吃蹭住了,顺便把圣母院的废墟画完。” 朗言笑:“你借着画画的名义,在圣母院蹭了多少回。” “就是!”丘平道。 他们喝到半夜两点多,正要结账走人时,丘平突然说:“看到朋友圈的消息了吗?北京刚发布了,确诊了两例肺炎病人。” “半夜三更发布消息?” “典型新闻手段,半夜发负面消息,压低舆论热度。” “这可不是负面消息,是跟我们相关的重大新闻。” “装外宾呢。” 朗言道:“没那么严重,既然收治隔离了,就是说政府早有准备,即使传染开也是有限的。” 第154章 大家倾向于认同朗言的话。他们喝得软绵绵的,放眼看出夜里的京城温柔如水,今天如此,明天和未来的每一天也必然如此——差不离。 第二天他们十点多起床,发现世界变了样。 上午9点多广州发布了确诊病例,傍晚8点上海也通报了第一名患者,仿佛在他们抱着睡觉时,病毒上了个夜班,一夜之间流窜到全国了。同一日,专家们宣布了病毒会“人传人”的消息,病毒像个社会游民,终于获得了正式的身份。 他们俩完全搞不懂怎么回事。退房时酒店详细问了他们过去十天的行程,劝告他们不要离开北京。还没跨出酒店大门,丘平接到第一个取消预订的电话。他立即答应了全款退回,并且保证等疫情过去,给这位客人优先预留一间房。 他们走出酒店,看了看对面电子显示屏。2020年1月20日,离春节还有4天。雷狗停下脚步道:“这年不过了,是吗?” 丘平摇摇头:“年年难过年年过,随遇而安吧,雷老板。” 取消预订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从当天到除夕,眼见圣母院一天比一天空。最后有几个头铁的坚持要来,镇里却给雷狗打电话,说不要接待外边的人。雷狗只好主动取消订单,把钱全部退还给客人。 麻殷和朗言是在除夕那天开车过来的。村里士气低落,改建到半道的房子、堆在门口的啤酒和可乐、搭建到一半本来要唱戏的舞台、无精打采挂在路边的“福”字,不到几日就蒙了一层灰。 朗言心情很糟糕,文化村的项目自然也停摆了,每天都有村民跟他打听消息,问他什么时候能重新启动?朗言哪里回答得上,他也想找武居士问问前程! 麻殷劝慰道:“个人改变不了的事,操心没用。” 走向圣母院,还没出桃林,就听到一阵阵喧闹声。大草坪上,一群人在搭建棚架。临近一看,竟是在搭建大屏幕。麻殷逮住雷狗问:“搞什么呢?”雷狗:“丘平说闲着也闲着,我们弄个露天电影。” 圣母院热闹得紧,说是没有外来的游客,但里面的员工和家属就二十来号人,皮皮大厨也来了,带着他的老婆和顽皮得要命的儿子;还有一个穿着皮夹克的女人性子豪爽,很容易跟人混熟,听说是他们的大学同学。 圣母院的气氛一如往时,康康和哼哈等人不用伺候大批住客,简直就是小孩儿过节了,都笑颜逐开。麻殷被外面的气氛弄得情绪低落,一来到圣母院,阴霾散尽,心情明媚起来。看着硕大的白布,他摇头笑道:“大冬天看露天电影。你就惯着丘平!” 雷狗:“冷的话,我们去二楼拿望远镜看。” “傻不傻!” 圣母院运营照旧,一日三餐有大厨和哼哈照顾着,温泉池也24小时开门。这里山高皇帝远,镇里管不了那么多。 朗言问雷狗:“整个春节做不了生意了,你们亏不少钱吧?” “是啊,”雷狗挠头道:“物资都买齐了,工资也得给人家,水电取暖一点不少。这个月肯定开不了门,下个月还不知道怎样。” 朗言郁闷道:“全乱套了。” 雷狗安慰他说:“反正吃的喝的不缺,过完节再说。” 朗言望着大屏幕上影像——多半是丘平的主意,放了《憨豆先生》,大人小孩笑得前仰后合,村民们也翻山越岭来看电影,裹在厚棉衣里,一边搓着手,一边看得津津有味。“你不怕,千辛万苦把圣母院做起来,结果一场空?” “一场空?” “圣母院打回原形,努力付诸流水。” “怎么会呢?”雷狗道,“圣母院原来是一堆垃圾破烂,是我们一点点收拾出来的。要变回那个样子还挺难。” “你真乐观。” “说不上。圣母院没人来也没关系,我和丘平住在这里,来了人就招待着,没人的话,就过我们自己的。” 朗言复述他在颁奖礼上说的话:“圣母院是你们的家。” 雷狗微微一笑。皮皮大厨的儿子冲进雷狗的怀抱,用地道的中文说:“叔叔我饿扁了,有啥可吃的?” “多了,”雷狗对丘平喊:“给孩子们拿零食!烟花也拿出来吧。” “得嘞!” 圣母院囤了比平时多两倍的物资,塞满了库房,怕是三个月也够用了。年三十那天,皮皮大厨做他最爱吃的东西:重庆牛油火锅。圣母院里飘着辣椒味和油香,肉和菜铺满了桌子。起居室还烧着壁炉,热得人出汗,得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 丘平穿了条艳红的裤子,跟火锅是同一色系的,扎眼得很。师姐范淋笑他:“你打扮太gay了,跟你大学时完全是两个人。” 本来就是两个人。丘平索性给了她一个飞吻,“你就说我现在美不美,艳不艳?” “甭给我抛媚眼,我不是你的受众。雷子呢,雷子怎么忍你的?” 雷狗正好经过,丘平从身后抱住他:“我越骚他越喜欢。” 雷狗反手摸摸他的脸,宠溺道:“胡说八道。” 范淋大惊,这才看到两人戴着同款手镯,铂金闪亮,那是对外表明身份了。“你俩真好上了!这怎么可能?” “所见即事实,”丘平不掩饰幸福的神色。 作者有话说: 不看资料的话,很多事就忘了。比如说,北上广其实是在同一天宣布确诊病例的,同一天“人传人”被证实承认。病毒进城会选黄道吉日?显然不是。这一日是被选择的,1月20日,载入史册(然而并没有)的日子。比较敏感的人,应该从这事的公布方式,猜测到日后的发展,可是我比较迟钝,看回材料才发现原来如此。 第155章 第73章 岔路口 范淋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虽说爱开雷狗玩笑,在她心目中雷狗笔直笔直的,跟嘎乐那么要好,怎么下得去手的?三人坐着喝酒时,她忍不住问:“丘平有联系你们吗?” 雷狗抢着说:“没有。”他不善撒谎,说完就灌了半瓶酒来掩饰心虚。丘平叹道:“他不会回来了,这里的关系对他来说多余,联系来干嘛。” 范淋看着他俩,“樊丘平联系我了。” 雷狗被啤酒噎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丘平赶紧拍他的背,取笑道:“至于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受不了吗?” 雷狗咳得脸通红,摆摆手,不知道是让丘平闭嘴,还是否认他的话。 范淋给雷狗递纸巾,康康给他拿来温水,骇然问:“教练咋啦?”丘平心里也烦乱,说:“没事。”雷狗渐渐缓过来,有点丢脸地抹了抹泪水,很想转移话题,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心道:“他联络你说什么了?” “问我好。”范淋把烟叼嘴里,“但主要是叫我有空来看看你们,跟他报个平安。” 丘平嗤笑:“我们有啥不平安的。” “你们是不是拉黑他了?肺炎传开后,他很担心你俩的情况,给你们发了信,可是没人回复他。” 丘平和雷狗沉默不语。 范淋劝道:“我多嘴说一句,大家好朋友,有什么感情纠葛也好,恩怨情仇也好,该翻篇儿了。人一辈子,能交到几个好朋友?谈一百次恋爱,都不一定能有三四个真正互相关心的老友。” 丘平很是唏嘘:“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别跟我来‘不足外人道’这套,”范淋想要点火,问雷狗:“能抽吗?” “抽吧。” 范淋点了烟道:“我不知道你们仨咋回事。丘平给我打了电话,聊了半个多小时,跟我说这病有多凶险,多容易传染;我说我们的专家都说可防可控,他说听我的别听专家的,”范淋笑出声,看着丘平道:“他的语气跟你以前一模一样,又恶劣又霸道的,我真不想理他。他就软下来了,拜托我来看看你们,让你们小心保护自己。关心你们不是假的吧?” 雷狗不做声。丘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手指轻敲着桌子。雷狗说:“我去接我妈,你们聊吧。” 雷狗走到户外,冷得一激灵。他呵出白气,脑子并不因为寒冷而变得清爽。 他现在要面对一个极严重的问题,就是没法想嘎乐。一想嘎乐,圣母院里那张俊俏的脸、从前那个冷静聪明的大博士、活泼的樊丘平,几张脸就会重合在一起,变得模模糊糊。他无法识别嘎乐的脸,甚至记忆也是黏黏糊糊的,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自己的诠释。 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们深厚的感情还在,心疼和酸涩都明晰尖锐。想到嘎乐正着急地联系他们,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自己“别理他”。 不能让嘎乐再次走进他们的生活!他想,这太恐怖了,行进的火车再次进入岔路了,铁路交错,红灯危险地闪烁。 最终谁都到不了自己的目的地。 麻殷在圣母院过了个舒心的春节。每天抱着朗言醒来,吃完早餐,便找个阳光好的地儿,看会儿书,或者回回邮件,跟人侃大山、下两盘棋。退休老太爷也就那样了。 年初二猫女从县城回来,兴高采烈地跟麻殷一起画画。两人的画贴满了墙壁,也是圣母院一景。朗言常常在这些画前看得出神。麻殷柔声问他:“看什么呢?” 朗言道:“雷老板说圣母院以前是一堆破烂,费了大劲才收拾出来的,我看到底有多破。” “时光的痕迹,不是破烂。” 朗言乐了:“麻老师说话忒文艺。” “圣母院的废墟也是美的,人在使劲建造,大自然把它摧毁,这个过程本身触及了生命意义。所有的东西都会化成黄土,我们在建个什么海市蜃楼呢?” “对啊,白费力气。” “造物的人要有觉悟,这一切都会消失的,但是它有时会以另一个方式重生。”麻殷喜爱地看着那些画:“第一次见猫女画的废墟,我特别感动,我重建圣母院,让废墟消失了,她画了下来,保留下了废墟的样子。现在这个圣母院有一天也会腐朽,或者会有另一人记得,还把它记录下来。这就是一圈圈的轮回。” 朗言笑道:“你真的很喜欢猫女,我吃醋啦。” 麻殷有种家人出息了的幸福感:“我打算给猫女办个展。” “别费这个劲,”朗言靠着他懒懒道:“猫女的家不是吃素的,她哥冯月启我打过很多次交道,是个欺行霸市的草包。冯家还特别好面子,猫女要闹出什么事,他们不会放过你。” 刚说完,冯月启就进了院子。目光投过来,他招招手让朗言到他身边。朗言轻声抱怨道:“他以为其他人都是他养的小猫小狗。” 朗言抱怨完,换了个温顺的模样,微笑着走了过去。 新闻每日都有感染人数,整个春节下来,病毒在全国周游了一遍,每个城市都不能幸免。但城市那么大,这感染人数就像一滴水落进坑里,在延庆的人感受不到疾病威胁,只感到了城市静止的茫然。 年十五后,北京重开,人开始上班了。人还在停顿的不安和怠惰中,四周仍有一种无精打采的气氛。圣母院并没获准开门做生意,朋友们陆续离去,客人无法进来,圣母院陷入了开业后从未有的冷寂中。 第156章 丘平倒是不在意,拿起鱼竿儿,当起了自由自在的钓鱼佬。水鸟迁回来了,大湖一片生气勃勃,不管人的世界变幻无常,鸟儿该干什么干什么。有时雷狗也会跟他一起钓,面向广袤的大自然,他的心能平静些。 对时局的不安开始显现。雷狗每天都会跟康康盘算支出和库存,筹谋怎样做节约,怎样减少损失。虽说他不介意不赚钱,但圣母院开销太大了,节前雇用的人员,现在都得养着;各种采购合约能延期的延期,不能延期也得硬着头皮履约。张大眼过来找他借钱,说为了供应圣母院的餐食,刚买了一批机器,这机器还得偿还贷款,雷狗也应允了。 雷狗突然感到自己像一列火车头,后面跟着一长串车厢。 他每回回村里都心情沉重,建设到半道的村镇像个凄凉的工地,村人坐在砖瓦上抽烟,用没揭封的招牌挡在房子缺口前,遮挡太阳。按理说小范围建筑项目已经允许开工,但村人被疫情吓到了,纷纷捂住了自己的钱包。最重要的是,关键人物一直不见身影。 等孔骏终于露面时,已经是四月中旬。村民们松了一口气,就连雷狗也因为见到他心情舒畅——认识孔骏以来,这还是头一遭。 孔骏跟以前一样健谈爽朗,身边依然跟着美艳的瞿捷。一切又回到疫情前了!孔骏受到前所未有的拥戴,村民争着跟他说话,对他亲热无比。雷狗在圣母院安排了最好的湖景房,给他们送上贵红酒和皮皮大厨带来的鱼子酱。 这天村里低调地做了宴席,瞒着镇里摆了十来桌。雷狗和丘平也来凑热闹。三个多月以来,村里第一次聚集了那么多人,酒一满上,这几个月的恐慌全抛诸脑后。 孔骏豪迈地一饮而尽:“乡亲们受累了。人做事,不可能都顺顺当当,中途出个幺蛾子,正常!疫情已经过去了,该干啥干啥,唯一不同就是要戴口罩。那有啥?”孔骏当场就戴上口罩。众人瞪着眼看他玩哪一出,没料到他猛然转身,拥抱着妻子,粗暴地亲了上去。 瞿捷吓了一跳,皱着脸挣扎两下,无奈孔骏的手铁钳子一样不留情面,她也就服软了,让孔骏对着她艳红的嘴唇一阵蹂躏。雪白的口罩染上了红印,瞿捷的嘴唇也花了,滑稽无比,孔骏却像个胜利者一样笑得张扬拔嚣。 这一手擦边球对村民有奇效,大家纷纷起哄,场面热烈得像过年。 丘平不屑道:“低俗。孔骏怎么了,以前没那么出格的?” 雷狗心情复杂,瞿捷强吻过他,现在被老公当众来这么一出,没什么值得同情的。但他还是为瞿捷难堪。 丘平又道:“禽兽装不了人。雷老板,你又是咋啦,以前对孔骏很冷淡,最近怎么也狗腿子起来?” “没了他,村子死气沉沉的。” 丘平笑道:“这是高阶洗脑术,虐一下你们,让你们觉得离不开他。” “我没被洗脑,不要乱说。” “所谓洗脑,就是自己不自觉,自觉就叫禁锢了。”丘平说着,忍不住瞥向朗言。孔骏露面之后,朗言整个人都活起来,不再林黛玉一样愁思满面。丘平心想,说到洗脑,朗言怕是被孔骏牵动得最彻底的,孔骏的举动对他影响巨大。 孔骏摘下口罩,不再嬉皮笑脸,朗声道:“度过这次劫难,咱村的发展要高歌猛进了。我决定投入五百万来修建咱村的牌楼和停车场,换掉老灯柱,再修一条新栈道到湖边。” 这是实打实的好处,村民都欢呼起来。孔骏走到雷狗身后,双手放在他肩膀上说:“咱村有雷子在,我永远都有信心。雷子啊雷子,这些钱是为你投注的,以后咱村发展的重担,就落在我俩的肩上了。” 雷狗默认这是醉话,嘴角一牵,当作回答。丘平却在心里暗赞:“孔骏确实高阶,看穿雷子还是牵挂村民,这脖圈儿一套,雷子陷得更深了。他妈村里的发展关我们啥事,我们不沾光,也不碍事,这就叫仁至义尽了。” 这顿饭之后,挖掘机再度启动。村门口“垚瑶村”的牌匾找大师重写,字迹端庄有力,大气磅礴。路灯全换上新的,开始启用那天,镇长也出席开幕仪式了。丘平没去,听雷狗说,来了七八家媒体,全都是孔骏出钱请的。 村民信心大振,一家家的装修工程重新启动。朗言那边的村民“集资”也很顺利,村委会成立了一家有限公司,以此公司名义进行投资,包括建造游船乐园和餐厅等等,朗言作为顾问,是孔骏和村民之间的桥梁。 雷狗投了50万。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他不指望能钱生钱,甚至已有心理准备可能会亏损,这笔钱权当对村子的支持。 实际上村子仍在封锁阶段,外人进来仍需村民带路,经过健康检测等麻烦程序。二姐夫在桃园设立的栏杆和收费亭物尽其用,围在了村口的停车场,只不过给钱也进不来罢了。 新闻里都是可控可防,是武汉重启的胜利,可圣母院偏偏无法开门。大家耐着性子等着,总感觉下一周围栏就能撤开。 他们等着,等着……没成想,会等到5月。 作者有话说: 写的时候在想自己那个时候在做什么。记得就是,封锁的时候家里来了很多亲戚过年,每天做十个人以上的饭,家里热热闹闹的,感觉挺好。下午去朋友的体育馆跑步(偷偷的)。后来人走了,疫情全球发展,忧心忡忡。李医生过世,那一晚睡不着觉。五六月的时候,中国以外的疫情都很严峻,感觉回不到以前了。新发地爆发疫情,又停摆了。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写《安魂曲》。 第157章 民宿酒店是在五六月陆续开始开业,但旅游业重创,尤其是航空、邮轮。最惨是电影业,等了许久开不了业,后来一家电影公司副总跳楼。 很意外的是,熬过这半年后民宿却是红利期,先是国际旅行熔断,后来跨省也难,民宿爆火!所以疫情期也不是所有人都过得很辛苦,也有乘风而起的。 第74章 封锁线 村口的围栏,用铁丝网加高了半米,门口村民轮流站岗。安保其实是多余,除了物流之外,压根儿没有外面人进来,刚修过的马路在烈日下散发热气。 最热闹是傍晚时分,太阳的热力减弱之时,就会见到一行人在路上移动。那是雷狗带着圣母院的人跑步,一开始是他跟丘平,后来哼哈和康康跟上了,其他员工和村民也陆陆续续参与。他们越过围栏,跑到土路上,渐渐有人掉队。山道崎岖,到了十公里处,连雷狗都吃不消了。这位置离国道还有七八公里。 他们望着蜿蜒山路,只能折返。 雷狗沉不住气,找武居士算个前程。武居士摆弄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废话:福祸相倚,坏事藏生机,好事有祸患。 旁边的麻殷说:“居士的意思,不管怎样都不好?” 丘平道:“别那么悲观啊,居士的意思是有得必有失。关键是有的选,我们现在没得选,啥狗屎都得吃。” “你这不比我更悲观吗?” 雷狗和丘平对看一眼,叹一口气。丘平问:“你来要算什么?” 麻殷拿出一个生辰八字,推到武居士跟前:“居士,帮我算算迁移到外地的话,有什么阻碍,有什么要注意的事?” 丘平大惊:“你要走啊?” “这是朗言的八字。” “他要走?不应该啊,这几天看他还在为文化村的事着急上火呢。” “一会儿跟你说,居士,劳烦您算算。” 居士又摆弄了好久,脸色微微一变。“这八字不得了,金水旺走木火,有这命的人长相好,桃花旺、情感重,这是很多大明星的命格。” 三人都愣了愣。居士说:“有这命格的人,必然出大名。” 他们回圣母院后,依然在讨论这事。丘平开玩笑道:“你是想送朗言去好莱坞吗?” “居士的话也太夸张了吧。朗言早就想出国,自己拿不定主意,我想帮他一把,给他在英国报个语言学校。以后干啥,等毕业再说。” “我看朗言在村里干得挺上心的,放弃这里的事业,跑国外当个超龄学生,他自个儿愿意吗?” “我就是看他太上心了,冲得太猛,想让他刹刹车。现在不是那个好时候了,上面说停你就停你,多雄厚的根基都经不住折腾。我觉得不靠谱,越早放手越好。” “那也得他乐意。” 麻殷没信心说服朗言,沉默不语。雷狗道:“殷殷,你是说文化村办不下去了?” “我没那么说,我是说天时地利都变了,这大半年所有公司都调整了计划和预期,朗言死心眼,认为只要孔骏在什么都能成。孔骏是神仙还是阎王?等潮水退去,他看到孔骏没穿衣服的样子,我怕他受不了。” 丘平刻薄地笑道:“雷狗见过,孔老板那**咋样?” “別提这个行不,我吃不下饭了。” 朗言这大半年的状态像过山车,好的时候容光焕发,村人对他信任有加,孔骏也离不开他。每回疫情起来,村子封锁,他就焦虑得不行。脱了衣服,朗言俯卧在床上,后背生出了一片红斑。麻殷摸着他原本光滑的后背,心疼道:“压力太大闹的,你睡不好吃不好,身体哪能好。” “没事,就是皮肤敏感。” 麻殷顺手脱下他的裤子,浑圆有弹性的臀部倒是滑溜溜的,腿又长又直,好看得很。麻殷觉得幸福无比,这身体随他抚摸,并且对他的抚弄产生反应。朗言眯眼看着他,像只舒服的猫。 麻殷心里升起恶狠狠的占有欲,附身,在他的脖子后咬了一口! 朗言吃疼,嗔道:“又发神经。” “别人咬得,我咬不得?” 朗言脸色大变。麻殷自知说错了话,但他不想放过朗言,直瞪瞪看着他说:“我是第三者,还是正宫?” “说什么怪话。” “我忍了大半年,是因为我爱你,不是因为我喜欢戴绿帽。” 朗言霍地坐了起来,瞪大眼道:“手机响了,孔骏找我。” 朗言接听手机,脸色渐渐红润,最后简直是喜上眉梢:“太好了!我明儿就回去。” 扔掉手机,朗言抱着麻殷的脸,大大地“啵”了一口,兴奋道:“解封了!明天澡堂和圣母院就能开业,村里又能进了!” 五月中,圣母院终于能开门迎客。 圣母院重新开门那天,雷狗摆了一整排的火盆。大家伙儿站在火盆后,雷老板一声令下,大家一起跨。 大家乐得陪雷狗一起疯,但心底也有几分当真,在抓不牢自己的生活时,他们倾向于相信鬼神。 丘平收起他的钓鱼竿儿,回归忙得不沾脚的社畜生活。他再也不抱怨活儿太多、客人太事儿,有客人进门就是上天垂顾。他想,他也被时势pua了,生怕得之不易的好日子付诸流水。 所幸圣母院的预订态势良好,很快周末的的房都订满了,即使是工作日也很紧俏。这一天吃晚餐时,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美国的状况。从三月底开始,航班锐减,等于国门关闭,新闻上都是病毒在国外蔓延的消息,感染人数大得无法想象。 第158章 一个客人给他们看个动画视频,显示邮轮里病毒感染的模拟画面。“看到这绿色的印记没有?”他绘影绘声地讲述,仿佛他是制造手掌印的幽灵:“这是感染者携带的病毒,只要一出门,门把上会有,楼梯扶手会有,去餐厅吃饭,椅子、叉子勺子、餐巾、杯子全都会有病毒。哟,他特么还跟服务员要番茄酱呢,服务员指定中招没跑。”大家盯着银幕,只见人一个个变绿,绿色眨眼间布满了整艘船。 “团灭!”那人简短地总结。 这视频太直观了,简直比丧尸攻城还要触目惊心,因为是静悄悄进行的,在日常的吃喝拉撒和侃大山中,一艘船就沦陷了。过了几秒,雷狗才开口道:“病毒那么厉害,一沾就会感染?” “呼吸道疾病嘛,无声无色,你说厉害不厉害。” 康康道:“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人染病,我们全都会完蛋吗?” 这一问,大家又觉得挺荒唐的。这几个月以来,铺天盖地的新闻浪潮中,大家都没真正见过感染者。这病似近还远,有现实感的是封锁,而不是病痛。 那人笃定道:“至少完蛋个70%。你们看纽约现在死多少人,要不是咱国家控制得好,我们能舒舒服服在这里吃烤肉?” 丘平把前台交接给其他员工后,精疲力竭地回到房间,看了眼钟表,显示半夜十二点半。他想,美国现在是中午吧,他应该在吃午餐。吃个啥呢?他吃饭特别随便,总不肯花心思在吃上,想必他家附近的三明治店员已经熟悉到给他起了绰号,比如烟熏火腿先生,不要洋葱先生之类的。如果说三明治店团灭了,整条街区的三明治都大门紧闭,丧尸在街上横行,纽约到了末日,他也就转头回家吃苏打饼干罢了。 面对灾难,丘平的想象力也失灵了,很难去构想彼岸面对的是什么。他拿出护照,打开首页,护照上是嘎乐的照片。拇指滑过照片上的脸,仿佛触碰到心底最软的那块肉。原本是为了去土耳其办的护照,现在用不上了,恐怕短时间都无法跨越封锁线。 他犹豫地拿起手机,按了一串数字。嘎乐多半不会弃用这个号码——他的一件衣服可以穿七八年,很少买东西也极少扔东西。 丘平出神地看着屏幕,迟迟不敢按通话键。 雷狗坐在阳台上,看着手机发呆。那串号码在通讯录中消失了,却从来没有在他心底消失。 他脑子里一堆话,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愣是整理不出一行字。其实只要问个好,知道嘎乐无恙就能放下心头大石,偏偏想不出个自然而体面的句子。 纽约“完蛋”了吗?雷狗不知道嘎乐住在美国哪个地儿,反正空气是四通八达的。在当地有没有照顾他的好朋友?悬,这人高傲,不愿耗费时间在社交上。即使他有一两个好朋友,在疫情爆发期间,也不见得有余裕照看他。 雷狗望着月亮,只是想,之前以为疾病很虚无缥缈,是因为身边没人感染。现在知道在意的人离病毒那么近,他仿佛已经听到急救车的声音,看到医院里兵荒马乱的恐慌。 雷狗咬咬牙,拨通了电话。 丘平捏紧手机,拨通了电话。 雷狗听到电话连接中的“嘟嘟”响,心里紧张。 丘平听到“您拨打的电话忙,请稍后再播”。 两人一起挂断电话。 雷狗打开阳台门,走进房间,丘平笑道:“嘛呢,在阳台看月亮?” 雷狗微微一笑,不回答。坐在床上,他问:“你屁股坐着什么?”丘平拿起护照,编了个谎道:“我在想我们还能不能去土耳其?” “等航班恢复,我们就走。” “航班啥时候恢复?”丘平心烦道:“觉不觉得,我们在一个孤岛上,跟外面不在一个世界?” “別胡思乱想,”雷狗抱着他,“很久没新增感染,很快会跟以前一样了。” 第75章 白日梦 不知是火盆的威力,还是圣母护佑,圣母院这回一开业,预订就雪片飞来,天天客满。暑假时,房间一度卖到了2500,这已经是京郊的天花板价了。 雷狗有点不知所措,他发现圣母院的月流水超过了百万。他做了个简单的数学题,一年12个月,就是1200万……他竟然拥有了一个千万级别的买卖! 相熟的客人告诉他,国门封闭,大家出不了国,跨省跨县又怕困在疫情防控政策里,除了京郊,还能去哪里?这一年全国民宿的数量比2019年多了一倍,有300多万套,即使有效营业期只有半年多点,交易额也有125亿,跟2018年相当。 雷狗哪里有想到,他竟然成为疫情里少数的受益者。他的财富迅速增加,一年之后,他银行账户里的钱已经超出了他的期望。 2021年的六月,国门依然紧闭之余,连去其他省都很麻烦。北京周边的民宿越发一房难求。这一年风雨飘摇,对雷狗和丘平来说,却是事业巅峰期。 雷狗想要给丘平买辆车,两人计划要是国门一直不开,就开着车去内蒙玩一圈。他们看中了二手的揽胜,六十万左右的价格,中介见他们行有余裕的样子,推销道,不如买辆卡宴,高配版六年左右,虽然比较老,但开得少行程才四万公里,也就九十万。 雷狗和丘平听到卡宴,有默契地相视而笑。他们根本不打算花大钱买车,但丘平还是答应道:“好啊,能试开不?我还没开过卡宴。” 第159章 等他们见到那辆车,丘平大吃一惊:“我操,这是贵公子张洛的车!” 雷狗不认得,这些豪车在他看来都是一个模样。“车牌不记得吗?”丘平轻轻地抚摸后备箱车牌下的一道很不起眼的划痕。中介紧张道:“是个小小的划伤,抛光打蜡就没问题了。”他心里暗骂师傅粗心大意,竟然忽略了这划痕。 丘平毫不在意他,对雷狗轻笑:“我有回喝多,手贱划的。” “既然划了,不划个大的。” “泄泄愤得了。你砸烂他的车又能怎样,人大不了换一辆。小黎,”他问中介:“这车主刚卖的车?你见到他本人了吗?” “这车是一家公司打包卖的,总共十几辆。听说人企业周转有问题,到卖车这地步,大概也是山穷水尽了。” 雷狗和丘平不约而同地“哎”了一声。“这公司破产了吗?” 中介眉头微皱:“那我不知道,这时势,干不下去的民企大把大把,尤其做进出口贸易的,订单都掉没了,工厂闲置,工人遣散。咱国家本来就靠制造业出口,国门一关,又跟人美国闹……”他指着二手车库房,“抛售二手好车的多了,以前我们一月收个三四十,现在多一倍不止。跟你们直说,你们看中的揽胜,搁半年前我100万都不卖的。现在啥最值钱?钱最值钱。” 雷狗和丘平很是唏嘘。不过隔了几年,像隔了一个世纪,过去的恩仇再也掀不起心中波澜,倒是感怀物是人非。 丘平又摸了摸划痕,为了确定这痕迹还在。 回去的路上,他们见到很多建筑都锁了边门,只有一个口出入,保安站在前头检查口罩和健康码。丘平道:“你看人像不像羊群,只有一条可以走。” 雷狗:“我们圣母院也一样,只是地比较大,进来的路照样有关卡。” “我们地比较大……”丘平突发奇想,笑道:“我们这么大的地,不用白不用。不是说有很多人订不上房间吗,过两个周末,我们把草地开放做帐篷区吧,我再找几支乐队来演出,不收门票,纯为热闹热闹。搭帐篷设备食物自理,不收钱,免得镇里找我们麻烦。” 丘平要什么,雷狗总是应允的,当下就拍板说:“好。外面那么怕肺炎,应该没什么人来。没人来也没关系,就当我们给住客的娱乐节目。” 雷狗的猜测错得离谱,那一天村里涌进了三百多人。 那是夏日的一个周六,清早时蓝天白云,车龙堵了整条黄土路。他们既没做宣传,也没有报名的要求,只是在公号中发了一条两百字的信息。谁能料到会引来那么多人? 镇里被惊动了,立即给雷狗打电话,让他取消活动。可开弓哪有回头箭,人已在快到目的地了,千里迢迢跑来京郊山区,不可能往回走。 车龙一直堵到下午,村委也急了,让雷狗在桃园门口设岗,阻止人穿进圣母院。雷狗看了看阵势,实事求是道,他们要是不肯走,堵塞更加严重,不是更容易出事?雷狗也是乌鸦嘴,这话一说完,天落下雨滴。 雨点一开始还是丝丝拉拉的,过一会儿便密了起来。 车龙必须尽快疏通,山区的雨凶险,难保不会有山体滑坡。雷狗吩咐员工骑着电动车去送水送吃,忙了一下午才把人都收进来了。人开始搭帐篷时,小雨成了瓢泼大雨。 雷狗头都大了!他们没申请演出许可,就是当民宿的娱乐活动做的,也没做宣传,甚至不收费。哪料到年轻人在疫情期间憋坏了,只要有个好玩的就闻风而动。镇里电话不停打进来,无非晓以大义:疫情期间搞大型活动,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吗? 雷狗找来丘平,苦着脸说:“怎么办啊,满地都是泥水,怎么搭帐篷。这么多人挤进礼拜堂,出事就是大事。我们供应不了那么多吃的,而且这几百号人上厕所都成问题……” 丘平抱着他的脸,笑道:“冷静一点。”他第一次见雷狗这么慌:“你看看,大家都很守秩序,不会有问题的。” “要不我们取消。” “取消就出大事了,”丘平对大型活动经验丰富,“最重要是让大家保持好情绪。吃很好解决,让哼哈去村里买就好了。” 雷狗捏捏他的鼻子,抱怨道:“万一镇里追究,我们又得关门了。” “我们合法的,怕他们是小狗。雷老板,你胆子被疫情吓怕了?” 雷狗垂头想了想,这么些人不可能立即疏散,丘平说得对,强行取消活动,这么多人闹起来,太容易酿成事故。他定下心来道:“演出照旧,我们首要保证吃喝,雨停不了的话,就让他们在圣母院宿夜。” 万幸,雨在太阳落山前停了。天空瞬间纯净如洗,金黄色的阳光笼罩着圣母院,像停泊在湖边的世间仅剩的大船。青年们欢呼雀跃,立即搬了帐篷等家伙什,在潮湿泥泞的草地上支起来。 器材的塑料罩掀了起来,舞台灯光大亮。自备粮食的在湖边烧烤,没备晚餐的就向圣母院买吃的。村里的店主闻到了商机,来湖边摆摊儿。音乐响起时,喊声徹天,已经没几人戴口罩。 雷狗不认识那些乐队,也没觉得多好听,可气氛实在太好了,恍惚间感觉这一年半的疫情是个白日瞌睡做的梦,一个愣登就会回到阳光刺眼的世界。只见丘平忙前忙后,活力蓬发;这是他最擅长也最喜欢的工作,脑子里几个屏幕同时开着,同时间解决各种大事小事。 第160章 雷狗很久没看到那么多笑颜,人放松地随着音乐摇摆,裙摆飞舞,各种颜色的头发和刺青。一顶顶的帐篷如雨后蘑菇,五颜六色的,看得人心情愉悦。喝完酒的人放肆唱歌,高声说话,可也没什么打架冲突。丘平笑道:“我们就是延庆版的伍德斯托克。你知道1965年的时候,美国纽约养猪场搞了场音乐节,来了四十万人,在路上堵了三天。” “三天?”雷狗惊愕。 “对啊,人太他妈多了。这帮嬉皮士喝酒吸草的,非但没打架和暴动,反而多出了两个人。两个幸运妈妈在路上生了个孩子。” 雷狗又用普通青年的思维道:“孕妇也去音乐节凑热闹?” “那当然,孕妇也要找乐子啊。人最重要是快乐!伍德斯托克是音乐史上最有意义的音乐节,演出质量高不用说了,但最重要的不是质量,也不是音乐,是自由!”丘平抬起双手,疯道:“自由万岁!” 雷狗被丘平感染了,而且他相信有丘平在,演出绝对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一切果然乱中有序,老天爷也惯着他们,凉爽的风自湖边吹来,让人心旷神怡。雷狗一高兴,就让哼哈给所有人派放可乐汽水,张大眼家的烧饼夹肉全都买下来,让他们随便拿取。 没过多久,镇长亲自率人来了,看到这阵势,傻了眼。湖边乌泱泱全是人,汗流浃背地喊着跳着,食摊上更是人贴着人,草地上都是啤酒和可乐易拉罐。镇长问助理:“这画面咋那么熟悉,在哪里见过?” “新闻联播,报国外疫情的时候。” 第76章 被收拾 没过多久,镇长亲自率人来了,看到这阵势,傻了眼。湖边乌泱泱全是人,汗流浃背地喊着跳着,食摊上更是人贴着人,草地上都是啤酒和可乐易拉罐。镇长问助理:“这画面咋那么熟悉,在哪里见过?” “新闻联播,报国外疫情的时候。” 这还得了!雷狗被叫了过去,没有任何商讨余地,演出必须立马终止。雷狗辩了几句,被喝止道:“你是跟咱县有仇是吧?” “他们都检查过体温,没有人发烧。” “万一大规模感染,整个北京都要受牵连!” 雷狗感到压力巨大,“全北京”两千万人全站在他肩上,他腰都挺不直了。走到后台,他跟丘平说马上停止演出。 “马上?!再过一小时演出就结束了。” “那也得马上。” “这时候终止演出,台下那些人不得扔拖鞋?” “那也得马上。”雷狗没有第二句话。 丘平被激起了脾气,口不择言道:“你咋那么扛不了事?镇长说两句狠话你就尿裤子了。” 雷狗怒道:“这事我们做得太欠考虑了,这么多人聚集,风险确实很大。” “是,但又不是我们有意聚集的,我们一没宣传,二没收费。现在人都进来了,我们尽量做好秩序不就完了。现在说终止,乱起来咋办?” 两人正吵着,音乐突然停了。从后台看,简陋的台上站着一个男人,追光灯在他身周画出一圈光。丘平歪头问:“丫是谁?” “镇长。” 丘平从未见过镇长,现在也只看到他后背。此人活在雷狗的嘴里,是个平平无奇的官僚,但有一事丘平印象深刻,孔骏请此君前往澳门散心,他带的现金太多,被卡在了澳门海关。丘平奇道:“带了多少?”“二十万。”“卧槽他怎么出的关?!” 光环中的镇长开始说话。不愧是领导,一句话把事儿说完:“结束了结束了,疫情期间严禁聚集,开始清场!” 底下哗然。说时迟那时快,一罐可乐带着弧线飞向他的脑袋。旁边的助理眼疾手快,接住了易拉罐,但可乐撒了领导一头一脸。与此同时,整齐划一的国骂在底下震天响起,水瓶啤酒瓶纷纷扔上台,一包东西直中镇长的脑袋,油乎乎的,包装纸上印着“张大眼独门烧饼”。 镇长也不发飙,扔下一句:“半小时后我不要看到这里有人。” 这要是在市里,大家多少会收敛些,但圣母院气场特殊,多少给人一种世外之地的错觉。有几人带头爬上舞台,整百名年轻人气势汹汹地逼近,镇长一行人才感到大事不妙。 雷狗赶紧和哼哈上前保护镇长,哼哈二将高大威猛,形成了一道屏障。汽水和啤酒乱飞,把雷狗浇了一身。雷狗要说服人群后退,无奈口舌笨拙,反而挨了一记推搡,差点摔下舞台。 这一拦阻,镇长倒是顺利撤退了。丘平立即叫乐队上台安抚群众。乐队主唱夹着脏话道:“大家伙稍安勿躁,演出他妈结束了,露营也他妈禁止了,疫情期间大家互相理解。去你妈的!江湖再见。” 舞台灯光灭了大半,人群声浪更高了,但再没人爬上来。四周乱糟糟的,愤怒平息了,沮丧的情绪在蔓延,这一天积累的快乐都救不了。没有反对的余地,比起几千万人的生命安全,音乐算个屁! 雷狗忙前忙后,眼见一顶顶帐篷收了起来,在草地上留下一个空洞。他幡然省悟到,原来这一晚才是个梦,几个小时的狂欢,现在也该醒了。他们花了大半夜才疏散了三百多人,车辆离去,圣母院前的草地寂静下来,只剩孤零零一个帐篷。 雷狗钻进帐篷里,坐在丘平身边。丘平还在生气,这张脸严肃的时候,总让人疑心会开始讲量子力学。 第161章 雷狗憋不住笑出来。丘平瞪了他一眼,“笑个卵!” “你生气什么,有种去台基厂抗议。” “行啊,知道去台基厂。” 雷狗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道:“接受现实,世界永远不一样了。” 丘平瞪大了眼,没想到雷狗会说出这么大格局的话。雷狗接着说:“我今天看清楚了,不会回到跟以前一样,生气没用,只能让自己适应。” 他们像是回到大学时,面对互联网比赛的失败而无能为力,“对手”巨大得难以看清,以命运的形态俯视他们,即使他们知道那不是命。丘平颓然道:“怎么办啊雷子。我一直以为什么新冠肺炎,比起sars来说不是个事儿,现在才知道这他妈不但是个事,而且是我这辈子遇到最大的事。比我少了条腿、变成嘎乐更严重。” 雷狗抚摸他的脸。那大手掌,让丘平稍感到安慰。他一直以为疫情就是生活的一个波折、一个低谷、一个停顿,等这阵邪风过去,一切仍能接续上。圣母院起起落落,总体而言并没有伤及本体,他们还赚了不少钱。哪怕病毒攻占了全球,他依然相信文明社会有拨乱反正的正力。 直至今天晚上,看到镇长镶着光的身影。 雷狗道:“不是我们能怎么办的事了。” 丘平如沉入冰冷的深湖。他以北京土著对时局的敏感,明白了他们的处境,问题不是一场瘟疫,而是被病毒吞噬了保护层后,露出的腐蚀的根基。 雷狗的神色一贯的平静,丘平发现,他以为雷狗保守固执,是个错误印象,雷狗比很多人都能接受变故。在他那儿,那个时代早就翻篇儿了,他可以跨过火盆一样往前走。 丘平忍不住缩进雷狗的怀抱里。他弱得像个婴儿,对未来感到一种陌生的恐惧。 两天后,雷狗收到通知,勒令圣母院关门。没有任何实体文件,又是一通电话。电话里说得倒是客气,为了大众的生命安全,大家互相理解,共度时艰。圣母院这么火爆,引来那么多人,管理上容易出纰漏,让圣母院暂停营业,也是在保护你们。啥时营业,等通知吧。 丘平听了雷狗的转述后,冷笑道:“你没问镇长,张大眼的烧饼夹肉味道怎样?” 康康道:“这分明是公报私仇嘛,又不是我们扔的饮料肉饼,去抓那些闹事的人啊。” 这话说得天真,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现实横陈在眼前,圣母院这回是被收拾了,而且他们并非毫无过错,在这个特殊时期不会得到舆论的同情。“等通知”,即是遥遥无期。 大家发愁得很,圣母院干得红红火火的,在很多酒店走下坡路之时,他们挣的钱比同业者高一些。本来以为是个上天砸下来的理想工作,岂知说没就没了。 大家眼望雷狗,等着他宣布死刑。雷狗道:“圣母院不会结业,大家安心待在这里,工资百分百照发。” 众人都愣了。丘平倒是一点都不意外,雷狗嘛,绝不会抛下任何人。“如果大家担心前景,有别的出路,那也甭不好意思,随时可以走。总之圣母院就在这儿,门一直开着。” 结果没一个人走。疫情下旅游业起伏不定,外面也是风雨飘摇的,哪里有稳若磐石的工作? 没想到的是,村里也都支持雷狗。圣母院被迫关门的消息一出,村民纷纷抗议,靠着圣母院挣钱的,跟圣母院毫无关系的,全都认为这是村里投过票同意开业的,也没干违反法纪的事,说关门就关门,那咱的奶粉罐算个啥啊? 朗言在村里有影响力,伙同村委会去申诉。镇里倒是难办,只能推搪到疫情管理部门,那边说我们只是给防疫建议,具体执行要问村里。村委想:啊?坏人竟是我自己? 问题是,具体执行个什么,没人说得清楚。没文件,法律上语焉不详,搞到最后倒像是圣母院自愿不接客。 朗言特地去市里跟孔骏夫妇吃饭。 这天瞿捷涂了个蓝色的唇膏,紫色眼影下是夸张的睫毛,乍看像两只昆虫停在脸上。朗言不敢把目光过多放在她身上,几乎就是目不斜视地跟孔骏说话。 孔骏:“今天咋那么拘谨?” 朗言眨眨眼道:“最近事儿太多。圣母院那边,您能不能跟镇长求求情?” “啧啧,原来是为了圣母院。怎么雷戬彀不自己来找我?”孔骏靠在椅背上,一副“我看他能撑在几时”的胸有成竹。 朗言心想,雷狗脾气倔得很,他们俩不知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芥蒂,雷狗始终没提过要找孔骏;孔骏这话难以回答。 孔骏接着道:“你对圣母院还挺上心,那是人家的产业,人不急,你急个啥呢。” “唇亡齿寒,文化村的人气是圣母院带来的,圣母院一关,我们村的游客和热度都少了很多。” “这就不对了!咱村投了多少钱?前前后后四五百万,计划里还有几千万。他区区一个圣母院,能顶我们一个零头?你这样想,圣母院应该是我们蓝图里的一部分,这部分没了,那就发展别的顶替上。” “圣母院不能顶替,它是唯一的。” 孔骏笑而不答,瞿捷却嘲道:“这话是那建筑师说的?” “别扯麻殷,”朗言直截了当道:“孔老板,我是代表村民来的,跟雷子和麻殷都没关系。” 第162章 瞿捷似笑非笑:“长脾气了诶,说话声音都大了,” 朗言低下脑袋,轻声道:“对不起。” 孔骏洁白的手指点着桌面,道:“出来做事,不要老是低声下气。有脾气是好的,要不怎么跟人谈判?” 他们夫妻俩,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朗言有点不知所措,只能再次检讨自己。他诚挚地对瞿捷道歉道:“抱歉,你别放心上,这两年我天天跟人吵架,不知不觉声量就大了。” 瞿捷的脸放松下来,重重的眼里也有了柔情。孔骏冷眼旁观,嘴角绽开一个不可见的讥诮的笑。“这两年辛苦你了,朗言啊,圣母院这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太容易。我要出面的话,事儿估计能摆平。但还是那句话,圣母院是雷子的圣母院,你对圣母院感情再深,圣母院也不是你的。” 朗言听懂了,被迫无奈道:“我会跟雷子说。” 孔骏的手伸过桌面,拍拍朗言的手:“今晚没事的话,上我们家喝酒。” 朗言呼吸一滞,点点头。 朗言去找雷狗,劝他去找孔骏。在月光如霜的露台上,他说:“孔骏会帮你的,他一直很欣赏你,他等着你去找他呢。” 雷狗沉思不语。 朗言道:“你觉得伤自尊?” “不是自尊的问题,”雷狗有感于朗言的好意,坦诚道:“他们夫妻俩要我跟他们上床。这事儿脏吧?孔骏那玩意儿不行,就找个年轻老婆勾搭男人,他在旁边看着。他妈的!” 朗言脸色苍白,沉默不语。雷狗暗悔说话太直接,朗言对孔骏很崇拜,这话显然伤了他。他想找补两句,无奈不会讲漂亮的话,只能跟着朗言一起沉默。 过了好一阵,朗言才道:“你别介意,他们夫妻兴趣是怪一点,但从来不强迫人。跟他们干这事,都是自愿的,想从他们身上得到好处,都是没什么道德的人,贪心的人,一无是处的废人。” 雷狗莞尔:“没那么严重。” 朗言柔声道:“你拒绝过一次,孔骏不会再强迫你,更不至于让你用上床来交换。说白了他就是大哥心态,喜欢人围着他、依靠他、臣服于他。你说两句软话,换圣母院正常营业,你说划不划得来?” 雷狗叹口气,咀嚼朗言说的话。越往深想,他的专注点就越是跑偏,想的不是圣母院,而是朗言俊秀的脸,他突然被一个念头攫住了,这个念头让他非常不适。 朗言也是很疲惫的样子,拍拍雷狗肩膀,一边转身一边道:“你想想,我先回去了。” “朗言!”雷狗叫住他,“你……你跟殷殷最近怎样?” “那样呗,”朗言懒懒一笑,“他忙死了。你是不是想他了?” “我想起他说过,要送你去英国念书。” “说说而已。国外疫情那么严重,航班也熔断了,出得去回不来。更何况村里的店越来越多,活动不间断,进度虽然远远不及预想——这是因为疫情。等疫情结束,进展就会快了。这时候怎么能放下手?” “我觉得……麻殷的建议很好,英国是个好地方,适合你这样性格好、人缘好的。” 朗言笑道:“你怎么啦?第一次那么关心我的前程。” 雷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笨拙道:“你和殷殷,跟我们家人一样,我是不想家人跑那么远去,不过英国蛮好的,天气好,东西好吃,人还长得好看……”雷狗语无伦次了,逗得朗言哈哈笑。他走回来,拥抱雷狗,心领神会地紧了紧手臂。 “谢谢雷子。” 第77章 外星人 雷狗纠结得很,比起圣母院,他觉得朗言的问题更为严重。这事儿要不要跟丘平说?雷狗琢磨,他对朗言和孔骏夫妇的关系都是猜想,现实未必如此,丘平一旦知道,必会跟殷殷和盘托出,麻殷和朗言之间准会产生嫌隙。 他思前想后,决定先静观其变。 他不准备去找孔骏,可也不能守株待兔。这些日子他去了无数次镇政府,遭遇各种耍太极;又去找冯福源商量,老富豪倒是愿意帮他,非常慈爱地说:“老实跟你说啊彀,圣母院啊,对我来说,投资价值一般,但是月华喜欢待在那儿,我希望女儿有个归属。” 冯月华,猫女的大名。雷子一听,这话莫不是要招赘婿?富豪抱着雷狗的肩,像给匹马估价似的说:“我老冯只看重人品,你是本村人,老实本分,踏实肯干,其他条件无所谓!圣母院的事,甭担心,不行咱把它改头换面,换另一个名字重新开张,我想想……叫合家欢度假村怎样?” 雷狗脸都绿了,老实道:“冯叔,我跟月华是好朋友,我们没有处对象。” 冯福源眯着眼:“月华这样子,怎么可能有朋友!戬彀,你照顾好月华,我没别的要求。” 这事儿可不能含糊,雷狗明确道:“我有未婚妻,这些话冯叔别再说了。” 冯福源这边的路也断了。 雷狗看着平静无波的湖,心想这湖跟小时候无二致,人世已历经变迁。正惆怅间,丘平走到他身边。 丘平笑道:“怎么啦,样子这么深沉,准备要赋诗一首?” 雷狗摇摇头,“这湖真大,等我闲下来,要坐船沿岸游一圈。”他现在就很闲,但丘平不忍刺他,便说:“甭想,这湖说不准得延伸到河北,你的健康码行吗,去了把你隔离一周再说。” 第163章 “对啊,现在哪里都不能去。” 沉默了一阵,丘平笑道:“告诉你个消息,我们出不去,但有人千方百计要进来。记得殷殷的亚洲建筑评选吗?选拔重启了,那些评委熬过了隔离期,准备来我们圣母院看看。” 雷狗微笑:“好,终于有人来了。” 雷狗的笑里也有了愁苦。圣母院再不重开,总有他支撑不住的一天,到时还是得遣散员工。这些人的生活怎么办?给圣母院供货的人怎么办? “嗯哪,有人来了,”丘平见雷狗闷闷不乐,便想逗他开心。扭转雷狗的脸,让他看向孤零零伫立于荒野的圣母院,“有个秘密要告诉你,我们的圣母院是一艘宇宙飞船,被迫停在这里,过了4000多年,母星人终于找到了它。圣母院要起航了,我们飞离这他妈的地球,奔向宇宙!” 雷狗:“你是外星人?” “当然,”丘平认为这个问题多余,“我可以住在不同的人体里啊!我没告诉过你这个事吧,我父母过世的时候我才知道的,他们一定是回去自己的星球了。那个星球不适合小孩子成长,所以他们暂时把我放在地球上,等我长大后才来接我。到时你跟不跟我走?” “他们接错人怎可办” 丘平瞪大眼:“我靠,我咋没想到这事?他们可能会把嘎乐接走!我知道了,一定是嘎子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研究出一种磁场,偷走了我的身体。不好,我必须阻止他!” “你去不了,现在没法申请签证。” “我这种情况必须网开一面。我去追讨返回母星的权利,这是基本权。” “你去吧,上天后给我个信。” 丘平死死抱住雷狗:“我怎么能抛下你,上天我也要带着你。雷子啊,现在地球发生什么都好,都他妈不重要,因为我们不只有这个天和地。宇宙老大了,此处不留爷,爷另有去处。” 雷狗微笑不语。丘平放开他,正色道:“走吧地球人,去奔赴新天地,去奔赴未知,去奔赴漫长的征途!”说着他转过身,挺着背踏着军步,往圣母院进发。雷狗笑着,跟上他的脚步。 两天后,圣母院果然来了客人。各种肤色发色,是来自七个国家的国际评审团。两人不发疯了,回到好好工作的状态,安置这一行人。 丘平驾轻就熟,一早就确定这些人的背景喜好,备好他们需要的资料和想见的人。皮皮大厨被邀请过来,做了一顿面面俱到的晚餐。员工们又打起了精神,服务比平时更起劲。 评委们在圣母院前前后后录像走动,又去村里了解状况。这关乎麻殷能不能在职业道路上更上一层楼,朗言自然很是卖力。垚瑶村完全不像北方的农村,里面的剧场、书店、咖啡馆已经开业,商店里卖的摄影集和明信片,酒店里送上的是清酒冰淇淋,每个村民都在努力讲外语。 评委很是惊诧,这村子可比圣母院的遗世独立更让他们印象深刻。 本以为大家都尽力了,一定会有好结果,没想到圣母院第一轮的评价并不好。原因竟然是出在村子上。 其中一个评委是美籍华人,会讲中文,跟麻殷说,这个村子完全就是拔地而起,跟整个地区的生活方式割裂。麻殷道,是啊,本来就是个商业项目,因为圣母院带来客源,才想到短期内改造出一个文化村。评委说,现实版的海市蜃楼。麻殷道,没错,圣母院是个很突兀的建筑,在北方农村里贸然出现,是为了隔离麻风病人。结果改建后的圣母院,反过来把它的特异性扩大了,影响到了村子。评委说,你认为是好事? 麻殷摇摇头,不语。 麻殷私下跟丘平和雷狗说:“情况不是很好。评委们没办法理解文化村,他们觉得圣母院在建筑上有价值,但在社会上没有,因为它是个用来赚钱的民宿,对周围村民没有带来正面影响。” 雷狗奇道:“我们有村民员工啊,也买了村民的东西。” 丘平道:“经济账只是一小部分,圣母院这体量,给他们的收益还不如澡堂呢。我明白他们要啥,老外嘛,社会价值主要在几方面,教育、文化、思想自由,这都是我们够不着的,我们能够得着的有一样。” 丘平看向聋婆,麻殷看向猫女的画。 弱势群体。 雷狗很不赞成他们做法,这不等于卖惨吗?实际上聋婆和猫女都过得蛮好,在这里也没人特别把她们当特殊人群。丘平道,那是因为她们在圣母院,如果是其他地方,哪里有她们立足之地? 丘平说:“雷子,这评选对我们挺重要,如果得了奖,我们重开的希望就大一些。” 雷狗想了半天,最后只同意给猫女做画展,不同意把聋婆编成一个营销手段。 他们在“垚院儿”给猫女办了个展。也没砸钱做宣传,只是让猫女在礼拜堂拍了一张照片:矮小如孩童的、戴着面具的女孩,站在圣母跟前。一个弱智少女在荒野中发现废弃的圣母院,被深深吸住,此后一人住在边上,把废墟呈现在画纸上。这个故事吸引了很多人前来,专门为了看一看猫女。 猫女吓得躲了起来,丘平和麻殷劝了很久,她才勉强同意让媒体拍照。可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不肯脱下面具。 东京奥运会开幕那天,猫女的画展已经持续了两星期,孔骏夫妻前来捧场。瞿捷看到这热闹场面,酸溜溜道:“人真多,原来大家喜欢看弱智画画。” 第164章 孔骏不答话。这院子开业一年多快两年,这展览是最有人气的,其他的无论是知名艺术家还是网红,都是不温不火。他不得不想到,这是手气的问题,而圣母院这几人总有奇怪的运气,比如挖出个这么奇怪的画家。 那个怪女孩,此时就躲在雷狗的身后,不敢见人。他绽开个和善的笑脸,走近猫女,伸出手彬彬有礼道:“冯月华女士,恭喜你,画展很成功。” 猫女看了他一眼,紧紧抓住雷狗的手臂。雷狗立即像鸡妈妈护崽那样说:“她不跟生人说话。” “没关系的,我就是表达敬意,她不用回应。” 雷狗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便替代猫女,跟孔骏握了握手。朗言也在现场,见状立刻走过来,给雷狗打个眼色,然后对孔骏笑道:“圣母院又火了一把,这时候要能开业的话,一定有被人挤爆了。” 雷狗不说话。朗言急死了,眉毛眼睛都在使劲,让雷狗快点向孔骏求助。 朗言的意思,雷狗第一时间就明白了。搁以前,他是能放下芥蒂说两句好话的,但一想到朗言和这对夫妻不清不楚,他哪里受得了这顺水推舟?眼睛不自觉就充满戒备。 朗言干脆替他说:“孔老板,圣母院关门两个月了,您看能不能跟镇里说说,该修整都修整了,村里的民意也是希望圣母院尽早开张。” 孔骏眼望雷狗。雷狗道:“冯月启来了,我带猫女过去。” 雷狗连句场面话不说就走了。瞿捷轻蔑道:“朗言,你为他们尽心尽力,雷戬彀可不领你情呢。” 朗言脸色阴沉。孔骏笑道:“雷子就是这脾气,不碍事。圣母院这几个人,都有个性,你瞧,越有性格反而越能成事,咱这办了两年,砸了多少钱和人情,都没他们那么好的反响。” 朗言知道这话是在敲打他,不禁垂下眼帘。瞿捷忍不住打抱不平:“用弱智来当噱头,投机倒把。人来这里可不是欣赏艺术,是来参观畸形的。” “你不懂不要乱说,”麻殷走到朗言身边,讽刺道:“猫女的画不套路,是要一定艺术修养才看得懂。” 瞿捷脸一沉,“大建筑师,你们拿个傻子来做炒作,基本道德都没有,讲什么修养。” “他们来看猫女的画,因为这些画好,你习惯什么都用钱堆砌,真的名气不是炒作就能炒出来的。” 朗言很想踩麻殷一脚,让他闭嘴。又想孔骏对两人的争执居然袖手旁观,也太不像他的脾气了,瞥向他,只见孔骏投向瞿捷的目光充满了厌恶。朗言脑中警钟大响,赶紧拉住瞿捷,温声道:“吧台有你爱喝的石榴汁,我特地让人从市里带来的,我们尝尝去。” 朗言把瞿捷带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瞿捷赌着气,眼泪汪汪的。朗言劝道:“你了解孔骏脾气,你在人后怎样都行,在人前万万不能丢他脸。” “说几句真话就丢他脸了?孔骏从没正经对待我们,”瞿捷哀着脸道:“朗言,我摸他的手就想吐,听他说话就想扇他巴掌。我每天都想死……” 朗言脸色阴沉,冷道:“你可以不忍,现在就跟他离婚。离开孔骏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自己活得下去?” “你不也一样,”瞿捷刺他:“你把我留在他身边,自己在外边儿逍遥快活。” “你说什么?”朗言怒道,“你愿意做孔夫人,跟我可一点关系没有。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不想你被孔老板扔掉。” 瞿捷被“扔掉”这词深深刺激了,牢牢抓住朗言的手,尖指甲在他手背嵌出深深的痕。朗言没躲开,他对瞿捷满是怜悯,知道她痛苦,但对她的不满足实在不能理解。“孔骏对你够好的了,你说要事业,他就帮你出书,你在外面交往那些……他也睁只眼闭着眼,这样还不够尊重你?” “他做这些都是为了控制我,他现在讨厌我,也是因为我不在他掌心内。你也一样,朗言,我们俩对他来说是一样的,一点差别没有。” 朗言轻轻挣开她的手,不想和她一起坠落。瞿捷冷着脸:“我要跟孔骏分开,以后我是瞿捷,再不是他妈的孔夫人。” 朗言没法再劝,便垂头道,“你下了决心就好,” 第78章 牛皮大 但是第二天,展览还是被迫终止了。阻止他们的是猫女她爹冯福源,原来大富豪不愿意疯女儿曝光,他给女儿设定的未来,是嫁个老实丈夫,让夫家管好她;之所以容忍她在圣母院,正因为那里远离人烟,跟锁在房屋深处无差别。 岂知雷狗非但不肯联姻,甚至把猫女推到大众跟前。他让儿子给雷狗传了一句话,要是再看见猫女的报道,你们圣母院别想营业了,投胎几次都不行! 丘平很不服气:“猫女今年二十一,哪个国家的法律都是成人,她爹没权利限制她。” 麻殷却说:“不能硬碰硬,冯福源势大力大,他要真跟你们过不去,圣母院完蛋了。何况她是残疾人,成年了也归家人监护。” “那你的评选怎么办?这点水花不够社会影响力吧。” “圣母院都不在了,要个奖有啥用。我们第一要务,保住圣母院。” 雷狗和丘平无法可施,只能撤回所有的画。猫女很是生气,把所有画搬去自己的小屋,再也不来圣母院。雷狗过去安慰她,她一声不响。 第165章 好好的一个事,结果鸡飞蛋打。雷狗感到很是挫败。不止没让圣母院开业,麻殷的事没帮上忙,而且还让猫女不高兴。他今天又去敲猫女的门,她没有应答。 雷狗走到村里,发现村子也萧条。房子插着各式的祈福工具,最流行的是吴朗中的方相氏,传说中的药神,方脸大嘴,有四只眼睛。房子前原来摆着那些网红淘宝雕塑,邮箱兔子熊,没个卵用,现在都插着方相氏稻草人。吴朗中翻身了!进医院看病要健康码、要核酸和ct,麻烦不用说,医药费平白高了几倍,与其受这些罪,不如找吴朗中去。 孔骏讨厌中医,不让吴朗中租用文化村的中心位置,这也不妨碍村民挤到无证医馆里。吴朗中开的药方,号称比连花清瘟管用,几乎每个村民都吃。回到家里,雷大娘给雷狗塞了满满两大箱的药剂,嘱咐他:“你们院儿所有人都得吃,聋婆年纪大了,你监督着她喝药,听到没?” 雷狗点头。问:“村里这么冷清了?” “没人来了,”雷大娘虽然不喜欢变化,可也感到惆怅:“澡堂里一天见不到一个外客,小武都急出病了。” “不是他的问题,时势就那样。” 雷大娘望着大院,“是啊,热烘烘地起来了,眨眨眼就冷了。一场空。” 2021年的冬天非常难过。他们去打了疫苗,满怀期望社会流动能正常起来,岂知形势朝相反方向发展。 临睡前,雷狗见丘平出神地看着屏幕。“看什么呢?为什么不开声音?” “演唱会。” “体育馆没人啊。” “演出临时取消了,主唱一个人在场馆唱歌。” “没观众?” “没观众。” “你怎么不开声音?” “听到声音更难受。” 雷狗把丘平拥入怀中。这一年来,他说“难受”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毁了容、没了腿都能活泼泼地熬过去的人。 “我唱给你听。” 丘平笑:“你的嘴巴黄金万两,认识这么多年,没听过你唱歌。” “我真唱了。” “別,雷子,別做你不喜欢的事。你为我拐了个大弯,整个人变了道。做圣母院本来不是你的愿望,如果你按计划去当体育老师,现在稳稳当当的,就不会困在这里。” “我乐意。” 丘平摸摸他下巴:“是想说为了我,因为爱我?我常想,爱应该让人变好,万一没变好,起码也让人变快乐。” “你跟我不快乐?” “在说你呢。你现在快乐得起来?” 雷狗毫不犹豫地点头,“狗尾巴草。” “呃?” “你说过做我的狗尾巴草,从那天起,我一直都快乐。” 丘平感动得不行,嘴里却说:“傻子,我那时把你当救命稻草,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不至于什么都不问跟着你。” “对了,现在三年过了,你可以再选择。” 雷狗不说,丘平都忘了跟他有三年约定。他说过会养丘平三年,等他缓过来后,再决定去留。掐指一算,约定早在半年前到期了。这事在丘平心里轻轻锤了一下:三年前他以拖油瓶之姿跟着雷狗,后来拿回卖房钱,分了一半给雷狗,他全都投资在圣母院上了。此后圣母院一帆风顺,大家都赚到了钱,光从钱银上看,他并没太亏欠雷狗。 他欠雷狗的,没法用钱计算,因此压根儿没有平账的可能。更何况他全心全意爱雷狗,他的选项里没有“离开雷狗”这一项,自然也没有离开圣母院的可能。 “选择在哪里?”丘平抬头看进他的眼,笑道:“哪里都要健康码。” 核酸是每日一做,健康码每天上报。他们每天给圣母院消毒,以致圣母像泛起了光。雷狗攒起来的钱,一大半花出去了,给员工工资是大头,还有水电费、给宗教组织的捐款、各种税。 他们找不到谁下令关闭圣母院,但交费交税这种事,却很容易找上他们。 到了十二月,传说出现了一种超级病毒,能渗透口罩,能击败疫苗。吴朗中苦心研究,立即升级了药,加大了剂量,又辅以首乌、金银花等解毒药材,按时髦的说法,这是“广谱药剂”,啥病毒都对付得来。 大家喝着药,心里却含糊。至今在他们方圆二十公里以内,没人感染过病毒;因为见不到,病毒在脑子里恐怖得没边儿,对它的恐惧,是由日复一日的检测和封锁转化而成的,层层叠叠,不可战胜。 麻殷隔一两周就会过来。丘平很出奇:“最近不怎么见到朗言,你呆在这儿的时间,比朗言还多。” “咋了,不想见到我?” 丘平抱着他的肩:“怎么会呢,三天不见你我吃不下饭,” 麻殷觉得心情好了些。丘平又问:“朗言那边怎样了?听说村里情况不太好。” “是不太好,哎,现在哪里能好?我都闲得有周末了,干这行十一年,我第一回周末没事干。” “市面那么惨呢。” “嗯。朗言那边形势更差,又不是市中心,又不是刚需,还牵涉人的流动,我看孔骏撑不了多久。” 丘平长叹一声,“尘归尘,土归土,牛逼大了都没谱。朗言情绪咋样?” 麻殷戴上眼镜,望着肃静的礼拜堂,感到一言难尽。他走到圣母跟前,仔细看这老雕像。并非多精美的作品,可贵的她见证过的沧海桑田,兴盛和坠落。圣母的脸光洁非常,神情是一种无情的慈悲。她怜悯人经历的苦楚,却也只当是寻常。 第166章 雷狗走了过来。麻殷问:“猫女还不肯见你。” “谁都不肯见,大福也带走了。” 他们俩一筹莫展,也不明白猫女为什么那么生气。丘平道:“前两天寒流,我们把被子和电暖器送过去,到现在还堆在门口。雷子每天傍晚去小屋外面,看到灯亮了,才放心回来。” 麻殷去敲猫女的门。往时她必是高高兴兴开门,但自画展告吹后,这门再也没动静。只听里面传来一声猫叫,便再无回应。 麻殷听到林里有声音,去探看,只见一个身影快速走过,看身形是聋婆。聋婆来这里干嘛?麻殷下意识地喊了她一声。聋婆听不见,自顾自走了。 这天孔骏来了,一个人,身边既没有瞿捷,也没有朗言。雷狗谨慎地接待了他。恰好哼哈热好了药,送到他们桌上。孔骏闻了闻味道,竟把药一口气喝了。 雷狗和丘平对看一眼,丘平忍不住道:“孔老板也上火呢?” “我不信中医,”孔骏推开杯子,“喝中药跟大仙算卦是一个性质的东西,骗人的玩意儿。你们这个村,本质上全是这些伎俩,跟现代文明差个十万八千里。” 丘平和雷狗都感到被冒犯。却见孔骏忽地一笑:“你们别在意,我这是跟你们交心。在我看来,圣母院跟村子没区别,说是收留麻风病人,实质是把传染病人隔绝在里边,变相地囚禁他们,跟现在把人送去方舱是一模一样啊。这里嘛,原本就是个隔离场所,所谓的桃园,是它的围墙,树林是它的栅栏。说白了,全是中世纪的玩意儿。” 丘平冷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教士们收留病人是出于善意,再说了,历史再丑恶,也是文明遗产的一部分,孔老板把自己装成个文化人,不信精神文明,只相信账面上的钱?” 孔骏一笑:“你这是胡搅蛮缠。我说的是,这村子里有烂了根儿的东西,根儿没治好,在上面堆金山银树,也不会把它变成真正的好地方。村子一停下来,大家就去喝中药了,”他看着丘平,“你相信这药有用?” 丘平不相信,他的观点跟孔骏一致。却听雷狗道:“当然有用,我从小就吃吴大夫的药长大,”他站了起来,人高马大,健壮硬朗,“你走吧,圣母院现在不能接待外人。” 孔骏脸色一绿,但还是维持微笑,也站起来道:“是我鲁莽了,不应该打扰你们,坏了规矩。我这就走。”他很自然地拍了拍雷狗的胸膛,就像舅舅留给即将上大学的侄儿一道人生要义,“好好加油,未来会越来越好!” 孔骏的背影小了下去,进入林里。丘平奇道:“这孔骏来这儿干嘛的?蹭一碗中药喝?” 雷狗不说话。一个想法在心中生根发芽:孔骏有病,不是那**的病,而是精神上、脑子里有什么霉变了。他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爱,他想做个文化村并且差点成功,或许不是因为他有钱有魄力,而是他对这村、这地,完全不在乎。他不相信大姨也无所谓她的死活,他自然也不信圣母,不信任何基于慈悲的守护。他的心怕是没有坐标的,他建了那么多东西,没有一个他真心认为值得存在。包括他说“未来会越来越好”,他的语调也是轻飘飘,并不认真看待自己的话语。 以前他意气风发,左右跟着人,这空无便也藏在他的长袖善舞里。现在孔骏眉间有愁容,微微含胸,金钟罩有了破损,底子里那个人自然冒了出来。 雷狗对孔骏第一次有了好奇心,这么个人是怎么活着的呢?如果他的生活也像他们一样,一度面临灾难性的坍塌,他能回去哪里? 这些问题没人能回答,孔骏独自没入树林里,完全消失。 作者有话说: 最近到处奔波,没时间写文,所以更新频率慢了,抱歉。不用担心一定会更完的,也差不多到最后一部分了。 第79章 跳舞者 这之后差不多一年时间,他们再也没看到孔骏。他没来圣母院,也不再出现在垚瑶村,他不在,瞿捷自然也不会露面。 文化村突然就被遗弃了。雷狗和丘平去村里查看,发现孔骏留给村里的基建,只有一个装了二十四个射灯的牌楼,两排路灯,和打了龙骨的半边木栈道。招来的书店、剧场和餐厅规模小不说,一直处于半死不活状态,活动稀稀落落。相比之下,村民们的投入大得多,他们集资重建了部分道路,翻新了文化村主干道的房子。甚至澡堂,雷狗刚获悉,小武竟然把澡堂盘下来了! 雷狗惊诧道:“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什么时候的事?” 小武坐在自家的鱼池前,闷闷道:“圣母院被封的时候,四五个月前……哥啊,你的事够心烦了,我哪能再去烦你?” 丘平嘲道:“因为圣母院关门,你以为机会来了,客人全去你们那伪日本澡堂,这回指定能赚一波大的。” 小武怒道:“嘎子哥你说啥!我天天盼着圣母院开门呢。再说,是谁搞的演出,害圣母院被封?” “你……” “住嘴樊丘平!”雷狗赶紧喝止他们俩,“废话别说了。小武,你哪来那么多钱?” 武居士从屋里出来,捧着个茶壶慢悠悠道:“抵押这房子,跟银行借的钱。” 丘平忍不住骂道:“你真他妈糊涂蛋。” 小武不做声。澡堂现在门可罗雀,日式餐厅已经关闭了,但贷款要还、水电要付,那套温泉自动清洁系统尤其费电,小武愁得白头发都长出来了。 第167章 雷狗道:“甭担心,疫情很快会结束,春节连着寒假,生意会好起来的。” 武居士摇摇头,不用算卦,他对前程早已了然。丘平也道:“这两年都是赚钱的,冷清几个月不碍事,客流马上会进村的。” 武居士微微一笑:“进不进也罢了,武叔就在意一事,能不能把澡堂三层给拆了?这楼太高,截断了村里的气,气不顺运受抑,砸了倒是好。” 武成功没抱怨儿子,反而怪起那栋楼。只是楼都是越盖越高的,什么时候听说过把盖好的楼层砸掉,让房子越来越矮?雷狗和丘平轮番安慰武居士才相偕离去。临走前,雷狗又扫了一眼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老民居。 在路上丘平道:“你想帮小武还债?” 雷狗摇头:“这是小武的事,他这么大个人,应该负起责任,”顿了顿,他接着说:“我想入股澡堂。” “我就知道!”丘平苦笑,“这跟帮他还债有啥区别?” “不直接给他钱。” 丘平拦在他跟前,“我就问你两事。第一,你现在有钱?” “还有一些,这一年多攒下来的。但要先问问你,卖房子的钱是你的,圣母院你的投资才是大头,我把周转资金拿来入股澡堂,你同不同意?” “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那么干,不过钱在你的账户,就是你的,你决定怎么做就怎么做。” 雷狗很是感激,两人之间也不必多说,他牵着丘平的手,慢慢在胡同间遛达。 丘平的第二个问题:“你对村子还有信心?” 雷狗笑道:“你现在的表情,跟孔骏问信不信吴朗中的药一样。” 丘平莞尔:“我是不信,那药喝得我烧心,他妈难喝吐了。” “那你干嘛还喝?” 丘平想了想,柔情地看着雷狗。不用再问,他有了答案。 春节前,圣母院解封依然没有眉目,这是第三年“就地过年”。别家民宿的生意也远不如前,因为跨区越来越困难,健康码查得越来越频繁,大家眼睁睁看着围墙越缩越小,看不到突围的可能。 但年还要过的。雷狗照旧准备了大量物资,欢迎朋友们前来免费住宿。只是皮皮大厨已经回去葡萄牙,一些员工也离职了,范淋跟着男朋友回老家,圣母院冷清了不少。 除夕中午,丘平穿了件花花绿绿的裤子,被众人嘲笑是东北大棉被。丘平对评价全盘接受,“过年得有过年的样子,这多喜庆。”“说得是,衰气烂事都过去了,来年必然越来越好。” 没了外来大厨,哼哈做了一大席北方年菜,肥墩墩的五花肉切成片,一大勺烧汁淋下,香气扑鼻。水库鱼也照样浓黑地炖着,白色豆腐咕咚咚鼓起,活的一样。还有咸卤的鸡爪、猪耳朵,从锅里捞出,上面不讲究地沾着些花椒辣椒。大虾只是水煮,盐水鸭是康康家里寄来的,热一热就能上桌。青菜果蔬必然要有的,撕成片、切成条,生吃或蘸酱就好。聋婆给大家烙了葱油饼,热乎乎上桌。 很少来圣母院的雷大娘,给席上的人一个个发红包,大家说着吉祥话,热闹极了。到了丘平那儿,雷大娘把红包递了过去,丘平肚子里一箩筐的好话,突然都堵在嗓子眼,一个字说不出来。 雷大娘晶晶亮地看着他,只拍拍他的肩膀,道:“要好好的。” 丘平没忍住,眼眶润湿,差点掉下眼泪。 为了掩饰,他转头问雷狗:“你爸还是没回来呢?” “回不来,他那儿有病例,行程码挂星了。” “大娘没不高兴吗?” 雷狗笑:“他不回来,我们都高兴。”丘平想到那张四方脸,深以为然。 麻殷也来了,自己一个。朗言呢丘平问他,麻殷愣了愣:“他没来呢,他早上就说来圣母院……可能有事耽搁了吧。” 麻殷话是这么说,却是食不知味,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跟雷狗他们说,我去村里看看。丘平不放心,要跟着去,麻殷摆摆手挤出一个笑:“大年三十的,你是主人家,好好呆着,我去去就回。” 朗言走在空空的垚院儿里,自猫女的画撤走之后,这公共空间再没举办活动。以前常有村民在这儿打牌侃大山,爷奶遛孙子,现在都不来了。 他的脚步在走廊回荡,突然想,他是这儿唯一的观众,也是仅剩的唯一作品。 他自幼学舞,本想进个现代舞团,以此为一生志业,结果京城优秀的人太多,他的才华不突出,寥寥数个舞团都拒了他,靠着夜场间的拼盘演出,才能勉强留京。是瞿捷看上了他,把他带出乌烟瘴气的环境,进了正规的公司。在公司里也是瞿捷的私人助理,做的都是不成系统的事,不需学历技能。 是他撺掇孔骏夫妻来圣母院的,对孔骏来说,多一个项目少一个项目都无所谓,他的爪子横跨多地,资金和人脉才能转动起来。没想到的是,孔骏也看中了圣母院,认为此地有文章可做,并且画了个宏大的前景。朗言欣喜得很,他觉得可以在这里扎下根来,脱离暧昧不清的身份,找到事业的归属。然后他遇到了麻殷,一个钩子接着一个钩子,把他牢牢按在这里。 谁成想,这一切还没建成,也来不及腐烂,就这么废弃了呢? 这空空的房子立着几个雕塑,映照他扭曲的脸。麻殷很不喜欢这些雕塑,总说整个文化村的品味又假又俗,还不如原来满天神佛的模样。现在朗言的脸就在雕塑上,他就是这些雕塑,这些雕塑就是他。 第168章 朗言一笑,雕塑里的脸扭曲得更厉害。抬起手,踢掉鞋子,他在明净的地板上跳起舞来。空旷的展馆整个活了,空气流动,裸脚在地板上摩擦出韵律,白色的身影掠过一个个反光面。 他的身段主宰着这里的声息和光线,是天地初开时第一只拂过湖面的鸟。他的手脚无所拘束,随时会飞离,碎成尘埃,看得人惊心动魄,却又凭着力量回到地板上。好看的是这轻重变幻,这飞升和落地的拉扯,是人类肉身的挣扎。 直到他汗水淋漓地停下来时,脸颊显出绯红的色泽。轻喘着气,他抬头看。麻殷在二层的围栏边看着他。 朗言擦了擦脖子的汗,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对他真正的观众致敬。 他们一起走向圣母院时,朗言直白地告诉麻殷,文化村怕是不行了,孔骏打算终止投资,也不会再帮村里招商。 麻殷毫不意外:“这两年万事在摇摇欲坠的边缘,很多人都缩了手脚,不敢再冒险投钱。” “孔骏要把我召回去,说会给我一个职位。” “你有没有想过,换一家公司?” “不跟着孔骏?”朗言望着前方反问。然后两人都没了下文。进入林里,朗言才开口道:“我跟你说过,我常常想离开,但差一人推我一把。” “我不是那个人吗?” 朗言默然。麻殷心里惴惴,他一直旁敲侧击地让朗言离开孔骏夫妻,现在他认为不能错过时机,加强语气道:“辞职吧!这不是正常的职业状态,依赖老板的喜欢来赚钱,跟卖身有啥区别?” 朗言的脸色瞬间苍白。麻殷硬下心肠,拉住他的手说:“你跟瞿婕的事,我能理解。我给了你两年时间,等你自己下定决心离开她,现在我忍耐到极限了!文化村失败了,你还留恋个什么呢?” 朗言感觉麻殷的眼神就像行刑者,像拿着大刀的砍头人,让他惧怕。但他还能感受到里面浓烈的爱,甚至那愤怒,也是爱的转化。他岂不知道麻殷一直在容忍,一直在装看不见?他对麻殷感激之极,内心深处明白,所有感情都是有代价的,而现在是他遭报应的时候了。 他用平静的语气说:“你不能理解,你不知道全部的事。我不是跟瞿婕上床,我是跟他们两夫妻一起。你懂一起的意思吗?”朗言咬咬唇,解释道:“孔骏是性无能,他喜欢看男人在他面前操 他老婆。他特别喜欢我,因为我不会爱瞿婕,我不爱女人,我跟瞿婕做爱的时候,所有样子都是做给他看的,我是唯一不让他觉得挫败的男人,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跟瞿婕做的时候,实际上是在被他 操。” 麻殷感觉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这些话他一句都听不懂,可脑子里却清晰地现出床上的画面,他跟孔骏同一个视角,看着朗言进入瞿婕的身体,卖力地动着,媚眼却是在取悦他。 朗言识趣地甩开麻殷的手,“对不起,这些话很伤你,我的作为太烂了。”朗言垂着头,刚跳过舞的他双颊仍有红晕。 麻殷心痛如绞,抬手摸了摸朗言的脸,温温的,大冬天里快要熄灭的暖炉。“你的脸很红。” 朗言搭着他的手,柔声说:“记得不,那江湖朗中说我脸发红,是因为患了什么病?你也以为我有什么病。我没病,我吃药了。” 这话完全构不成逻辑,麻殷听不懂。朗言看着他道:“不吃药的话,我对瞿婕硬不起来。” 麻殷骤然缩了手。这超越了他的承受力,超出太多了!他以为朗言只是为了工作跟瞿婕上床,却没想到竟是这么下流的三人行。他不能接受朗言跟孔骏在一个床上,尤其他知道朗言崇拜孔骏,对他有深深的依赖。 麻殷退后两步,摇了摇头。 朗言知道必是这个结果,微微一笑道:“再见,大建筑师。谢谢你改建了圣母院,你不要笑我俗气,圣母院对别人是个房子,对我是个希望。”朗言一边转身走回村里,一边说:“跟雷子他们说,我不回去过年了。” 麻殷怔怔看着朗言离去,冬天的寒意霎时攫取了他。 作者有话说: 回北京,作息正常了,应该能回到一周三更的频率,请多多捧场哈。 第80章 大年夜 朗言没有回去,麻殷也没有回去。年三十的家宴,从中午吃到天黑,到开始包饺子,麻殷都没有露面。丘平和雷狗担心极了,给他们俩的手机打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康康安慰他们说:“他们是不是回市里了?或许麻老师临时有工作?” 那也不至于不接电话。他们离开热闹的筵席,走到湖岸。两人心有灵犀,都想到他们还在附近,而附近最让他们产生不详联想的是大湖。丘平冷得靠着雷狗,“这湖他妈结冰了吗?” “你认为他们会去湖里?” “别人我不知道,朗言可说不准。雷子,我现在脑子里都是朗言去湖里放往生灯的样子,那时候没想那么多——朗言不会游泳你知道不?他不会游泳偏偏去干那么危险的事,这小子有自毁倾向。” “不会吧,他平时挺开朗。” “他的工作是协调各方,不笑也不行啊。村里搞成这样,孔骏跑了,村民都得找朗言算账,他能跑去哪里?” 雷子的目光着急地搜看着湖面。冰雪映着月光,倒是明亮的,却不见人踪影。 麻殷在森林里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他要找的灯。在猫女的房子前,一个棚子下,堆着雷狗给她的棉被和电暖器,麻殷疲累地靠着棉被坐下。 第169章 他没有敲猫女的门,只觉自己从遥远的时空穿越而来,不知目的地在何处,但知道这里可以歇脚。只听“喵”的一声,大福走了过来,警戒地看着他。 麻殷笑道:“小东西。” 大福走近两步,跳上棉被,老猫不喜欢人摸,而麻殷看着它,就感到欣慰。 麻殷打算在这里过夜,等会儿隐隐听到鞭炮声,就是过年了。他看着天空,等着远方的光闪动,却听到门打开了。麻殷惊诧地看向猫女,她没戴面具,穿着长睡衣,像个八岁小孩。猫女让开门洞,示意他进来。 麻殷带着不安和惭愧,走进小屋。屋里墙上,全都是他们的画,虽然已经看过无数遍,麻殷霎时觉得误入一条时光廊道,像是人临终前的闪回一样,圣母院的前生在他面前展开。他眼泪流下,双腿酸软,忍不住蹲了下来。 猫女在他跟前,麻殷拉住她的手,像是抓住救命的浮木。他泣不成声,失去的痛苦以百年的时间刻度在他眼前膨胀,他在废墟上游荡,看见一切皆成黄土。 朗言说,圣母院是他的希望。麻殷始终不理解,希望是什么意思?一个人怎么能依赖一座建筑来救赎,什么都会消失,穹顶、廊柱、龙骨和外墙,木头与石灰,甚至铁和钢。他问猫女:“为什么?” 猫女自是不会回答,她蹲在麻殷身边,对他的痛苦感到迷惑。 朗言回到市里时,已经是夜晚十一点多。他给孔骏打了无数电话,都是“已关机”。朗言心知,孔骏有心躲着他,许下的工作也只是敷衍对付。他像垃圾一样被扔掉了。 打电话给瞿婕,她很快接了。她冷笑道:“我跟孔骏离了,你对他还有什么吊用。朗言,你不是说要一辈子跟着孔骏吗?”她尖酸刻薄道:“孔骏不要你了,你怎么办?要不从公司跳下去?不能这么便宜他,你过不好年,他也别想过好!” 她挂了电话。朗言心冷得很,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没了孔骏夫妇,没了麻殷,他茫然无目标。等他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正在公司门口。他想,他可以坐电梯上顶楼,然后从消防梯走到天台。他会在天台上俯视万家灯火,灯和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个硕大的舞台。 麻殷跟他说过一件好笑的事,武居士说他有大明星的命,会大红大紫。或许这是真的,他蛮可以登上舞台,对这个城市表演他最后一个节目。 纵身一跳。 他的身手在37层毫无用处,他将让自己放松地往下坠落,直至瓷器碎落——像那兔儿爷。原来一切冥冥中自有注定呢。他会成为明日最大的话题,大明星,这都是他命里该有的。 朗言走向大门,带着微笑。他的心舒服了,所有的挣扎、努力全都放下了,他从未感到如此松弛过。推开玻璃门,径直走进去—— “喂喂!你干嘛的?”一个粗鲁的声音叫着他。 朗言一怔,才看见守在门口的保安。朗言呐呐道:“我是……这儿的员工。” “咋没见过你?” 朗言很少回来总部,来的时候也不是夜间。朗言拿出手机里的名片,保安狐疑地看一眼,然后道:“行,出示一下你的健康码。” “啊?” “健康码!”保安在除夕夜站岗,心情很不好,不耐烦道:“没有健康码不能进去!” “我忘了做核酸。我……我上去拿点东西就走。” “没有健康码不能进去,听不懂人话。” “我……” “走吧走吧,”保安把口罩从人中处,挪到鼻梁,“做了核酸再来!” 朗言只好走出大楼。站在人车稀少的路上,他扫视这熟悉的街景,赫然发现,每个大楼都有个暴躁保安站岗,没有保安的旁门和后门全都上了锁。没有健康码,他休想进入任何一座大楼! 在这高楼包围的路上站着,朗言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越想越好笑,这世界怎么如此荒谬?他真的笑了出来,笑出了眼泪,笑得坐在了马路上。 这年夜,行人稀少,没人注意到他。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大明星,是没人关注的疯子。做疯子有多好?他不再关心别人对他的反应,不用在意人们喜不喜欢他,他发现自己头一次那么快乐。 朗言笑着哭着,直至终于筋疲力尽,浑身轻松。他站了起来,拍拍自己的衣服。看向高楼,他霎时就清醒了,想起刚才差点去跳楼,简直感到难以相信。他到底中了什么蛊?他到底想要去什么世界?在健康码包围下,他明明哪儿都去不了,他的世界就在脚下。再想到瞿婕,想到孔骏,两人像是二十年前的旧识一样模模糊糊。 他走到公司大楼,打开玻璃门,对保安喊道:“多谢大哥,新年好啊!” 保安大哥吓了一跳,嘴里的烟都掉了下来。 麻殷跟猫女说,我们去湖边。猫女瞪着大眼睛看他。麻殷又说,我们去放灯。 他们手上没有灯,但还是走去了湖岸。大湖结了冰,一望无际,是月光的平原。他们走到码头木栈道的尽头。猫女说:“不要去。”麻殷说:“嗯,下面有热泉,这冰冻不结实。” 说完了,他把脚放到了冰上。他说:“我想知道,朗言进湖里放灯是什么感觉。他不会游泳,我也不会游泳。” 猫女不说话,但眼里都是不赞同,她直觉这很危险,怕麻殷会出意外。麻殷又把另一只脚放上去。他说:“我对朗言真不怎样,明知他做着危险的事,明明可以阻止他,但我就在旁边看着。他跟那个孔夫人,跟文化村……本来我都可以强硬一点,坚持让他去英国,或者至少让他辞职。” 第170章 猫女不说话,她完全不关心朗言去不去英国,只是盯着麻殷的脚。麻殷心里也打鼓,尝试踏上一小步,颤栗感爬上脊椎。他是不会做傻事的人,从被欺凌的童年开始,他就命令自己要强大,要躲开无谓的人情的坑,要自负盈亏,不担负不必要的责任。 “月华,你知道我以前怎么想的吗?朗言的事,他自己应该担责任,如果我插手太多,我就侵入他的人生了,以后他发生啥事我都得担着。说白了,还是自私。” 麻殷一边说着话,一边小步往前走。他腿软,只能不停说话来壮胆。猫女道:“回来。” “没事,”麻殷呼出一口气,“我操我真的很怕。掉下去我会淹死的。”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往前迈步。他想象自己是朗言,在形势不明的水域里行走。“月华,我错了,我不是尊重朗言,是袖手旁观,我特别怕危险。这冰不结实啊,我怕掉进坑里。” 脚下的冰滑溜,发出了噶呲噶呲的声音。麻殷毛骨悚然,勉强稳定心神道:“朗言跟我分开,我活该。朗言需要我推他一把的时候,我明哲保身,如果我愿意承担多一点……”脚下一轻,右脚陷进了水里。麻殷赶紧抽出脚,心跳得飞快。这层冰下面,蓄着流动的水,不知道再下一层有没有冰块。他往前走,脚步很慢,噶呲噶呲,摇摇欲坠。 湖面美得不像话,但他无心欣赏,脑子里只有朗言优美的身影,走向深湖。他想,自己的样子一定是笨拙滑稽,毫无美感可言。他并不因为在湖里,就能成为朗言。 一声轻响,整片冰陷落,麻殷没进了湖里。 寒冷侵袭着他,他睁不开眼睛,只觉脸庞和手都是僵硬的。拼命地挣扎着,闭气,不能吸进湖水。麻殷惊慌得很,这里不是圣母院的湖岸,码头的水自然深得很。实际上只是几秒的时间,麻殷却感觉时间无尽长,他的手往上抬,抓住了绑船的缆绳。 挣扎着,他顺着缆绳,很快抱住了木头桩,立即伸出脑袋深吸一口气。等回过神来,他看到猫女焦急地伸出手,要把他拉上来。 麻殷觉得自己特可笑,原来鼓起勇气走了几步,离码头也不过三米,使的劲大一些都会撞在桥墩上。 岸上看着他的,多了两人。丘平和雷狗惊诧万分道:“嘛呢你?” 猫女:“朗言跟他分开,他要自杀。” 丘平和雷狗大骇,麻殷赶紧解释,“不是,我哪里会自杀……”只是他冻僵了,话说得不利落,反而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就在此时,天空绽开了烟花。夜空中点缀着硕大的花朵,凋落了,又盛开,层层叠叠的,夹杂着炸裂的声响。午夜了,过年了! 四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丘平道:“快把殷殷捞起来。” 第81章 想见你 操蛋的一年过去了,未来难以预料,但他们已经学会下调预期。 过完年后,麻殷接手了文化村,雷狗投资了澡堂。他们也没想太多,只是想维持运作的状况,不让村民的投入变成破墙烂瓦。朗言回来继续工作,过完年后他发胖了点,脸色温润,精神饱满。 麻殷在广场见到了他,微笑道:“最近挺好的?” “嗯,无忧无虑,休息了一个来月,觉得重新投胎了。” 听到重新投胎,麻殷的心咯噔了一下。关心爬上眉梢:“我给你打电话、发短信,你没接,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没事,就是不想跟你说话,”朗言坦诚地说。 麻殷笑了,笑中渗出苦涩。朗言又说:“你本来不参与文化村,现在出钱出力出人脉,是为了我?” “50%为了你,50%为我自己。我理论讲得一套套,实际上也没为村子做过什么,评委批评我的圣母院脱离环境,很有他们的道理。我痛定思痛……”话到一半,麻殷摆摆手笑道:“又给你上课了。算了,总之我和雷子、丘平都想村子平安度过疫情。” “嗯,我会尽力的。” “跟我说话咋那么生分了?咱俩不在一起了,也算是老朋友吧。” 朗言挎着他的手臂道:“那是。走!去张大眼那边吃面,你在的话,大眼才会请喝啤酒。” 麻殷眼睛晶亮亮的,看着朗言说:“前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在国贸的一栋楼跳下来了。” “死了吗?” “死了。最他妈恐怖是什么,这楼是我设计的。” “我要跳楼的话,绝对不会选您的作品。” “你千万别跳,掉下来变成一团肉酱,难看得很。” “那你说怎么个死法体面?” 麻殷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让时间把我们慢慢杀死。” 朗言哈哈大笑,靠着麻殷道:“你的文艺细胞又发作了。” 天光消尽时,一伙人在圣母院的起居室吃晚餐。这饭吃得安静,大家都不太说话。聋婆给大家端来了梨汤,一人一碗,轻轻落在桌面。 这时,一个声音说:“她回来。” 大家面面相觑,发现谁都没开口说话。看窗外、看门口、仰视天花板,哪儿都不像有能出声的生物。众人很是迷惑,丘平拉住麻殷:“你听到什么吗?” “什么‘回来’,到底是谁在说话啊?” 那个声音又说:“我。” 康康喊了起来,“是聋婆!” 十几双眼睛惊愕地看着这聋哑人。聋婆在雷狗桌前放下最后一碗梨汤,摸了摸喉咙。丘平瞪大眼睛道:“聋婆你能听见,能说话?!” 第171章 聋婆摇摇头——那就是承认了。“婆婆可以听到一点声音,小时候我见过她听黄梅戏,”雷狗对大家伙解释道,转头问:“聋婆你想说什么?” 听了这话,大家不禁回想有没有在聋婆跟前说过不该说的。越想,就越不安,除了让聋婆干活之外,大家基本漠视她的存在。 聋婆面对众人的注目,很是局促不安,沙哑着声音说:“月华回来。” “月华肯回来了?”雷狗很高兴,自除夕夜捞出麻殷后,猫女又把自己关在小屋,不跟他往来。“她跟你说了?” 聋婆几乎凑到雷狗的耳边,颤颤巍巍的、用无法控制语调的声音说:“画是她的。” 雷狗不明其意,“画当然是她的。” 麻殷和雷狗对看一眼,柔声对聋婆道:“月华不高兴,是因为她不想做画展?我们没经过她同意就撤掉了展览,她不高兴,因为我们怕她的父亲。” “画是她的,不是她父亲的,”聋婆指着他们俩,“你们,听她说话。” 月光照在密林里的三个人身上。丘平还没缓过来,责怪雷狗道:“你怎么不告诉我聋婆能听见?!” “村里都叫她聋婆,我从来没叫过。这你还不懂吗?” “懂才怪!我们说话她都能听见?” “能听到一点点吧,她的耳力很弱。” 麻殷道:“即使她是个健康人,我们也不太会去听一个穷老太说话。” “麻老师在自我反省呢。” 麻殷懊恼道:“我真不该搞那个狗屁画展!还叫月华脱面具见人,她根本不想见人。” 丘平宽慰道:“你是想让她的才华被人看到,帮她适应社会。她要是能独立自主,就可以脱离她的父亲,证明她的价值。你也是为她着想。” “证明自己价值很重要?瞿婕嘴毒,她说得对,我们炒作猫女,基本道德都没了,谈什么艺术。” 丘平捏捏他的肩膀,“你最近心态变了很多。” “呵,什么功成名就,在这时候全不作数。什么是重要的,樊丘平,你说什么是重要的?”麻殷倒退着走,看着两个朋友。 丘平回答不出来。麻殷笑道:“重要的是,我现在会去敲月华的门,她会让我进去,看她的画。这个最重要!” 丘平乐了:“傻逼,你确定她会开门?小心大福出来挠你。” 麻殷不理他,自顾自快步往前走。林里安静得鸟叫都听不见,丘平望向身旁的雷狗,“怎么不说话?” “没话可说。” “装什么酷,你跟殷殷一样在忏悔?” “没有,”雷狗沉默了几秒道:“刚才聋婆说‘他回来’,我还以为谁回来了。” “啊?” 雷狗在脑子里搜索词语,最后放弃了,直白道:“嘎乐,我以为是说嘎乐回来了。” 丘平嘴唇动了动。雷狗慌忙解释:“不是因为我一直想着他,我就是突然想起……灵光一闪……” “甭解释了,”丘平笑道:“越描越黑。”雷狗尴尬地低头看路,丘平拉住他的手:“你说他有没有中招?” “中什么招。” “感染,阳了,美国疫情那么严重,躲不过吧。” “他身体好,中了也没事。” “他的好身体在这儿呢,现在他用的身体是我的。我运动少,挑食,还他妈爱熬夜,这体格保不齐直接icu。”这么一说,两人都忧虑起来。 丘平转念一想:“没事,嘎乐不爱凑热闹,更不会去人多的地方,不会感染的。” 雷狗道:“他那边没有中药吧,要不我们给他寄点?” “嘿哟,吴郎中搞的是安慰剂,你还真信!嘎乐是化学专家,金嗓子都不肯吃的,收到这玩意儿,不得笑你傻子。” 雷狗微笑。两人不再说话,嘎乐的幽灵在黑暗中短暂浮现,又隐身了。 雷狗的话不是“灵光一现”,从年初开始,嘎乐就常常给他发信。雷狗偶尔也会给他回信,不外是那几句话,“好”“最近怎样”“没事”,一般不超过五个字。 猫女回来圣母院那天,雷狗想,应该给嘎乐打个电话。他选了丘平以前住的小房间,锁了门,又朝小窗外巡视一圈,才坐在椅子上,拨通了电话。 那边每一声响,雷狗都要挪一挪屁股。挪到第四下,那边接电话了。 “雷子,”电话那头说。 雷狗一阵迷糊,看了看那串美国号,他把电话重新贴近耳边,低声道:“你的声音没变。” 嘎乐笑了:“没变,我还记得怎么说普通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边不语。过了会儿,嘎乐道:“你也没变,话还是那么少。” 雷狗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想我了?”嘎乐道,“听到你的声音很开心。” “你没感染吧?” “你是说covid吗,暂时还没有。不过病毒进化出很强的传染性,你我迟早都会被感染。” “是吗,”雷狗不信。 “全世界快开放了,我们会回到以前的生活。” 雷狗很愕然,这句话对他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我知道国内目前还封锁着,但很快的,”嘎乐一贯理性的语调中,透出了几分喜悦,“我们又可以到处去,想见谁就见谁。” “那挺好。” 第172章 “雷子,我本来打算在美国熬几年,等我站稳脚跟,再回来找你和丘平。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谁想过门会关上,把人硬生生隔在两边?我很想你们,我想立刻见到你们。” 雷狗不语。“雷子,你还生我气呢?” “生你气就不会给你打电话。” 嘎乐声音带着沙哑:“我现在说什么,都是在为自己辩解……你想的都是对的,我自私,想着自己先逃出生天。结果不管跑多远,一照镜子,就见到丘平。” “你还没习惯?” “习惯了一阵,现在又不习惯了。我越来越想他,看着镜子跟他说话,他也不回复我。” “神经病,”雷子的心针刺似的。 嘎乐笑道:“还好他身边有你。” “不一样。” “嗯,我很后悔,我应该在他身边陪着他。” 雷狗不是这个意思,他想说一切已物是人非,当初的关系全不一样了。临到嘴边,他却道:“你注点儿意,能不感染最好别感染。我给你寄连花清瘟?” “什么东西?” “清火润肺,治肺炎很有效。” 嘎乐哈哈大笑,“行吧,以前我一生病,你就逼我吃苦药。这个苦不苦?” “多大个人了?怕苦含块冰糖。” “嗯,”嘎乐乖巧应道,“听到你的声音很开心。” “你说第二遍了。” “雷子,我们很快会见面。”雷狗不语。嘎乐道:“谢谢你照顾丘平。” 挂了电话后,雷狗不免有点愤愤不平,心想,谢谢我干嘛,丘平是我老婆,照顾他应当的。 雷狗望着小窗。小窗像个井,他在井底,望着有限的天。天看着那么一小块,但它延伸到无穷远,连着他肉眼看不见的广阔天空。嘎乐真的会回来吗?顶着丘平的模样回来,没事人一样,三个人像以前一样相处? 雷狗感到不可思议,也绝不想这情景变成现实。他躺在床上,心道:“不可能,回国没那么容易,等疫情结束再说。可疫情会结束吗?不会的,嘎乐太乐观了!瘟疫越来越严重,三五年完不了。” 他稍感到一点“被保护”的安全感,把脸埋在枕头里。 #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第82章 方相氏 “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两米高的魔怪人形,一边左右摆着肩膀,一边唱道:“揽诸食咎,伯奇食梦!” 烟雾弥漫,闻着有股烤蚕蛹和药草的味道,一路看过去,魔怪后浩浩荡荡跟着小童,都戴着凶兽的面具。唱词铿锵:“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魔怪挥舞手里的兵器,左边拿的是长枪,右手拿的是盾。它面容凶恶,四只金色的眼排列在额头下,穿着红色和黑色长袍,手上套着毛乎乎的兽皮。 “嚯!”魔怪喊。小童们拿着柳枝,跟着喊:“祛!祛!女不急去,后者为粮!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魔怪大踏步地往前走,伸着脖子,发出“祛!祛!”的威胁声,手里的长枪舞得虎虎生风,烟雾中真乃凶神降世。环绕村子一圈,他走进了一个院落。院子的招牌原本是“瑶垚灵修中心”,现在字迹脱落,只看清“垚”和“心”两字。 它立即从高跷上跳下来,脱下面具,露出丘平汗水淋漓的脸。 雷狗拿毛巾给他擦汗,给他倒了一大杯冰水,“好玩吗?” 丘平笑道:“好玩儿,今天人好多,路边还有人给我下跪。” “真的?” “真的,下周我还演。” “踩高跷很累,对你的脚不好,”雷狗帮他脱下护腿,揉了揉他连接假肢的关节,“酸吗?” “不酸,大姨说我天赋异禀,就该干这一行!照我看,现在封建迷信卷土重来,信神拜佛的人越来越多,我转行得了。” 雷狗按住他的嘴:“不要乱说话,得罪神灵。” 丘平扯开他的手,点着他的额头说:“雷戬彀啊,你没两年就三十了,也是经过风浪的人,怎么脑子反而后退化到上古时代?” “少说废话,去神像前上香。” 丘平站起来活动活动腿,洗净了手,然后走到院子正中。大姨把假山假水都撤走了,院子里只有一栋方相氏的神像,跟丘平戴的面具一摸一样,四眼方脸,手戴熊皮。丘平点了柱香,默默念了只有他听懂的话;这是在大傩中扮演方相氏的“巫人”必做的仪式。 上完香,丘平欣慰地说:“最近天好,游客多了起来,今儿外面起码有一百多人。” “一百人有了,澡堂的房有八成订了出去,”雷狗很欣喜:“大眼说今天两百斤面都用完了。”丘平望着外墙,有透视眼似的,看到门外三五成群的游客。他们脸上戴着口罩,手腕缠着村里特产的“祛五毒绳”,他们不光会在村里吃吃住住,很可能还会买点祛瘟香包、祈福包,或者武居士的算命功德套餐。 这都源起于大姨的崩溃。刚过完年的某一天,大姨披头散发地来到圣母院,在礼拜堂里一坐不起。雷狗和丘平问道:“怎么了大姨?”大姨号啕大哭。他们慌了手脚,连忙安慰着哄着,纸巾源源不绝供应着。 大姨哽咽道:“我李芳华虚岁61,人到这年纪也活够了。” “别别,大姨您还年轻,到底怎么啦?” 第173章 “人到这岁数都退休了,我倒好,折腾半天折腾出一堆债。装修我那破院花了70万,大姨还不起了。” 雷狗愁道:“我也没钱,年前把钱投到了澡堂里。” “我不是来借钱,”她拉住丘平,“你脑子灵,你说能咋办?” “大姨,这时势能咋办,村里没人来,旅游业是完蛋了,要不您出去打工吧。” 大姨哭得震天动地。丘平劝道:“现在啥事都得等疫情结束后再说……”转头看雷狗,只见他神情郁郁,心里保不齐比大姨还难受,丘平话锋一转,“疫情结束不了,那我们看看能不能赚疫情的钱。” “怎么赚?” “我们村擅长什么?” 也是抱着尝试的心态,他们给村里立了个巫神偶像。方相氏在古代可是大人物,周礼记载,他是掌管驱鬼驱瘟的大巫人,带领十二兽,甲作、巯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边走边舞,驱赶鬼怪、疾病和噩梦等,这仪式称为“大傩”。 吴郎中只知道滚鸡蛋,哪懂什么“傩”?大姨也没这文化储备,全靠丘平用公关搞活动那套,一半套用古书,一半从影视剧找灵感,设计出了个相当壮观的驱瘟仪式。 村里的神人都有事可干了,吴郎中卖药看诊,大姨负责祈福仪式,武居士做算命配套服务,他们相互合作,弄出了个完整的体系。也是流年不利,人对境遇束手无策,都信起了神鬼,一开始只有三三两两邻近的信徒,渐渐城里人来了,在一众露营、酒庄、观星爬山之类的周末游里,他们创出了一种新的旅游项目。 拜药神。 丘平对着方相氏合十,祝祷道:“大神啊,还好有你来拯救我们。保佑我们村平安度过疫情,大家伙儿全须全尾地回到正常日子里。”一开始语气带着玩笑性质,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变得虔诚起来。 两人在村里信步溜达。村子保留着文化村时的格局,但气氛已经大变样。麻殷铲掉了那些雕像,大广场成了篮球场和足球场,小孩戴着凶兽的面具在踢球。另一头平时用来晒蔬菜晒被子,周末成了小卖场。 正是桃子收成的季节,一边是当水果卖的桃子,另一边是赐过福的桃子,缠着五彩线,贴着方相氏的印章,价格高,卖得反而更好。其他的如祛毒雄黄熏香、清肺水、大补汤包、神像挂饰之类的,丘平认为没啥大用的东西,都有人围着购买。 两人走过冷清的书店,里面三两只小猫,也不是看书的,都在拍照打卡。丘平叹道:“孔峻说得没错,我们这还是中古时代,敷几层粉都盖不住这张老脸。” 雷狗不爽道:“不要提这个人。拜神怎么不是文化了?” “你是说‘甲作食凶,胇胃食虎‘这些话吗?我和朗言从电视剧《军师联盟》扒出来的,谁知道古代是不是这样玩的,反正场面好看就行,”丘平笑道,“别太当真了,都是生计罢了。” 雷狗不跟他耍贫嘴,接过康康和哼哈拿来的蔬菜和鸡蛋,也练起了摊儿。哼哈种菜养鸡本来是嗜好,结果反而成了圣母院唯一稳定收入。雷狗挽起袖子,从蛇皮袋掏出蔬菜,一颗颗搓掉根部的泥,整齐地摆上桌面。哼哈抢过来说:“老板你别干了,我们来!康康你也别粘手了,弄脏你的衣服。” 雷狗:“康康这里不用你,你回去圣母院吧。”康康把及肩发扎起:“没事,我闲着也闲着……好久没见到那么多人了。” “是啊,转眼大半年了,上一次有人进村,还是猫女画展的时候。” 大家轻吁了一声,时间轻飘飘的,流逝得无知无觉。 他们今天的收益是213元,再加上丘平客串方相氏的红包500大元,圣母院共收了713,算是“高收入”的一天。高高兴兴地抬着一箱桃子,雷狗带着众人走回圣母院。 走过村里的活动中心“院儿”,只见大姨在那边施法,一众衣着光鲜的青中年人排着队,等着让她撒水驱厄。她嘴里念念有词,眼睫毛快速颤动,模样让人敬畏。丘平笑道:“我师父就是天生干这个的,别人抖起来真没她那范儿。” 康康:“哟,你终于拜师啦。” “我想开了,还是做神棍有前途。” 雷狗:“他是行业败类。” 康康哈哈大笑:“这事儿我支持嘎子,这年景就别讲理想讲尊严了,赚到钱就好。” “你那边有回应吗?”雷狗问。 “你是说工作?”康康回道,“没有。找工作没那么容易。” “你真找了吗?”丘平搂着她的肩:“别是假装认真找,人叫你面试也不去。”康康给了他一白眼:“有机会当然去,你当我舍不得呢。”她想做出调侃的样子,但语气里掩不住伤感。 丘平笑道:“那是,这儿去市里没多远,两脚油门就回来了。” “嗯,”康康看着通向村口的木栈道,这大半年她没回家,甚至没走出村口,有时会疑心,走出牌楼后是不是就一片空白了,外面还健在吗?这些游客也不像真人,不像在圣母院时期,来的人个个鲜明,有鼻子有脸有故事,现在这些人跟她没什么交集,都戴着口罩,看不清脸。她有点难受,挽住了雷狗的手臂。 “怎么了?”雷狗关心道。 “没事……咳,太闲了,闲了容易胡思乱想。” 第174章 丘平:“不是太闲了,是封闭得太久了!再封下去,我们都得发疯。” “诶,那个桶……”丘平指着武居士家门口。康康奇道:“那个奶粉桶,不是村里投票用的吗?” 丘平在她耳边小声道:“没错,是幸福万家老朱留下的奶粉桶,小卖部被铲掉了,就这几个奶粉桶,村里一直留着呢。” “这桶什么意思?” “这桶大家伙都认得,又不是很突兀的东西,所以说好了,谁家有人发烧,就把桶放门口当标记。” “诶!发烧不通报行吗?” “暂时不能报,”雷狗敲了敲武居士的门,语气里不无担忧,“要是有病例,咱村就整个被封了,看外面的情况,封一个月不一定能完事。” “没错,上海这么大的城市都封了,封我们一两个月不是很正常吗。” 门打开了,武居士露出了脸。他戴着口罩,但戴倒转了,露出大半截鼻子。雷狗轻声问:“武叔你病了?” 武居士摆摆手:“不是我,小武有点烧,没事没事,睡两天就好了。” 康康道:“这样不行吧!万一传染开,武叔……” “真没事啊闺女!”武居士打断他,“你们走吧,别让人看见。”丘平道:“居士,让小武吃点康泰克,别光喝吴郎中的药。”武居士点点头,迅速关了门。 “咱这是不是犯法了?” “没外人知道,就不算犯法。”“自欺欺人!要是这病传开的话,我们村就成疫区了!”丘平安抚道:“北京挂星了,哪里不是疫区?现在大家最害怕的不是病,是没有收入。” 康康摇了摇雷狗:“教练你也这么想?太冒险了吧。” 雷狗顿了顿,道:“这病现在没那么危险,大部分人都会自己好。”康康不相信:“新闻说死了好多人呢,教练你不能为了村子有收入,心存侥幸。” “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是专家,判断不会错。” 丘平:“你认识什么专家,这事没听你说过?” 雷狗看向别处,“我认识的人多了。” 丘平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康康有一半被说服,有一半却忧心忡忡。万一小武真感染了,传给了武居士一家,又传染了村里其他人,那会是怎样的地狱光景?然后她发现没法构想出画面。这几年的日子过山车般的起伏,已经穷尽她的想象力。 她很难想出比现在更糟糕的状况。 第83章 故人归 小武不到三天就痊愈了。他一天都不肯多躺,大早就回到澡堂干活。客人越来越多,他笑得比桃花还缠烂,见到客人就90度鞠躬,简直把人当活菩萨。 澡堂的自动化设备停用了,他们得自己洗刷池子和换水,收拾床铺送茶送毛巾,小武亲力亲为,整个人上了弹簧似的,勤快得不像话。丘平笑道:“真没想到,现在小武是我们村最快乐的人。” 雷狗满意道:“这个病果然很容易好。” “你咋知道他患的是哪个病?如果说是‘不脚踏实地病’的话,小武确实是治好了。” 今儿圣母院很热闹,他们三不五时会在这里放露天电影,已经成了村里的定时娱乐活动。游客多了以后,也有不少人会过来看电影。有人私底下问能不能住圣母院,都被雷狗回拒了。 今天放的是《大闹天宫》,孩子爱看这个,草地上聚满了人。丘平抱住雷狗的肩说:“好热啊,我们去游泳吧。” 他们走到湖岸,脱剩了裤衩,就跳进了大湖里。春末的傍晚,湖水的凉意直攻脑门,丘平颤抖道:“我操水怎么那么冷!” “游会儿就不冷了。” 两人撑开手脚,划开无边的、闪着光的湖水。丘平的泳技大有进步,在湖里已能自如地游着,他仰卧在水里,望着灰蓝的天空,耳里传来动画片的声响和孩子的笑声。丘平道:“奇怪不?我有一种感觉,在湖里的时候,我觉得什么都没有变,跟我们刚接手圣母院的时候一样。” 雷狗也望着天:“我忘了那时候怎样了。” “我跟你说过一件事吗?殷殷是第一个认出我的。我们带他来看圣母院,然后你忙你的去了,在湖边他突然跟我说,我认得你樊丘平,把我吓死了。” “殷殷有时是很神。” “我还没说完,他走了之后,我不小心滚进了湖里。那时我还不能走路,我转过头,看到我自己,健康的樊丘平,熠熠生光,世界第一美男子!” 雷狗笑了起来。丘平接着说,“我觉得世界裂开两边,有一边的樊丘平是完好无缺的,另一边就是我。” “如果你看到完好无缺的樊丘平,你会怎样?” “啊,啥意思?” 雷狗把头沉进水里。丘平感到一条鱼在他身上乱啄,滑溜溜地缠着他。那是雷狗,他协调性极好的身体在水里动静很小,不知怎么的丘平就觉得下半身冰冷刺骨,裤子被褪到了膝盖下。他笑着踢了踢雷狗:“别闹!” 雷狗显然没听见他说话,冷的地方被温暖包裹着了,雷狗长了三头六臂,每存皮肤都逃不过他的抚 摸。丘平喘不过气来,腰绵软,便往下沉。湖水黑乌乌的,丘平闭着眼,任由雷狗托着他,把他身体百般搓揉。两人都支撑不住了,雷狗拉着他游向岸。 到了可以站立的地方,雷狗抱着他,亲他滑溜溜的脖子。丘平倒是正经起来了:“很多人在那边看电影,会听见的。” 第175章 “你不叫就好了。” “卧槽这能忍住吗?” 雷狗不理他,把他整个人抱起来。丘平还是提心吊胆,两人早就不避讳承认关系,但被看见自己跟婴儿一样贴着雷狗,以后怎么在人前牛逼起来?他像是这么想,双手却还是牢牢环抱着雷狗,免得啪唧摔进水里。 雷狗太强壮了,他的肌肉显出清晰的形状,水从黑发流淌,贴着轮廓鲜明的下颔,流过坚硬的斜方肌,渐渐消散在他光滑的皮肤上,与汗水混合在一起。丘平几乎不能自主,只记住千万别叫出声。 他把头仰起来,天空是在眼底渐渐黑的,耳里只听见京剧般的节奏声,伴着孙悟空翻跟斗,伴着观众的笑声。他试图把注意力放到剧情上,演到哪里了呢,弼马温正在打谁呢?一下,又一下,如此有力,全世界无法与他匹敌…… 丘平的心思毫无办法地回到雷狗身上,雷狗在过程中很少说话,埋着头干,很坚决,让人拿他没办法。丘平咬着他的耳垂,剧烈的刺激让丘平的脸发红,他也出汗了,身上冷一块热一块,他觉得自己发了高烧,意识里是黑色的天,黑色的水,而雷狗是这天这水唯一律动的生机。 天黑得看不出一丝缝隙时,雷狗把丘平轻轻放下,累得气喘吁吁的,怕是打两小时球都没这么大的消耗。丘平捏了捏他的脸,笑得欢。 两人在水里站着,丘平软绵绵的,立不住,只是往雷狗身上靠,他想起了之前的话题:“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意思?”“你说,我看见健康的我会怎样。”“你会怎样?” 丘平伸长手臂,做出拥抱整个湖的姿势:“我要他带我走!我这个世界不怎么行,想去他那边看看。” 雷狗沉着脸说:“不准去。” “就幻想一下,做做梦。你那么严肃嘛呢?” “总之不准去。”雷狗一边说,一边给他穿上裤衩。丘平哎呦一声。雷狗紧张道“怎么了?”,丘平笑道:“里面钻进了一条鱼。” 雷狗借口去打球,一个人去了市里。他走进一家五星级酒店大堂,东张西望。大堂冷清得很,外国人更是一个都看不见了。他坐在皮沙发上,随手刷了刷微博。首页上一群人在外滩拍照、比手势。雷狗愣神了很久,才突然醒悟过来:外滩有人了。 这消息在他心里荡了荡,却也没留下什么痕迹。丘平说过,这是个打地鼠的游戏,哪里冒出鼠头就打哪儿,您别急,总有挨这么一下的时候。雷狗倒不这么想,这事儿哪有打地鼠那么干脆,分明是小刀子片肉,刀刃割进去,拖一拖,削出一小片,再削去一小片。 但他很为照片里的人高兴,能出来总是好的。 “上海……解封,”一个人在他后背念道。他靠得很近,脸快碰到雷狗的脖子,说话的气息暖着他的耳朵,雷狗一动不敢动,肩膀绷得紧紧的,眼睛也忘了眨。直到眼球干涩,他才活过来似的,微微转过脸。 他就在眼前,干净俊秀的脸,笑起来亮堂堂的,但眼睛已没了明媚的光,被涂染了一样,不再干脆利落地表达他的所思所感。雷狗想,他必须叫出那个名字,只要叫出来了,一切就明确了,他启开嘴唇,却被对方的手指按住了:“先别叫我,”嘎乐说。 两人相视片刻,先是恍如隔世的茫然,然后嘎乐绽开灿烂的笑,抱住雷狗的脑袋,紧紧地贴着他的脸道:“雷子!我不是做梦吧!”被这么一抱,雷狗的阴霾散去,也欢欣道:“不是做梦。” 嘎乐细细地看着他,就像雷狗脸上有很多谜题,他抱着雷狗的脸,下了个严谨的结论:“你一点都没变。”他绕过沙发扶手,坐在雷狗的身边,重重地靠在座背上,仿佛是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找到可以歇脚的地儿。两人之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雷狗左右手相握,放在大腿上。 “见到我会很别扭吗?”嘎乐直白地问。 “没有。” “我还担心你不能适应,我本来还想要不要戴口罩,让你感官上没那么刺激。” 雷狗乐了:“不致于。” “还好跟我交换的是丘平,要是周青,我他妈真不知该怎么面对你了。” 雷狗被这可能性吓到了,怔了怔道:“还好不是。”又说:“你现在跟丘平一样,尽是胡思乱想。” “这么荒诞的事都发生了,还有什么事是胡思乱想?”嘎乐伸出手,覆在雷狗的手上,雷狗双手紧了紧,突出的指节山一样不屈不挠。 “怎么了,防着我?” 雷狗有点尴尬,回握着嘎乐的手道:“你变得那么敏感了?” 嘎乐挪到雷狗身边,紧靠着他的肩,带点委屈说:“我特怕你还在生气,或者不想理我了。” “没有,我一接到你电话就出来了,怎么就不理你了?” 嘎乐心情立刻就舒畅了,笑道:“丘平怎么样?” “挺好。他年前换了个荷兰进口的假肢,穿着长裤完全看不出腿没了。” “呃,”嘎乐低下头。 “他想得开,办法也多,再困难的事自己能熬过去。” “我欠他太多了,不指望他能马上原谅我,”嘎乐黯然道:“我现在可以见他吗?” “不可以。” “他不愿见我?” “他说暂时不想见你。” 嘎乐松开雷狗的手,懊恼地看着茶几上的假花。这是他预料中的答案,但听到雷狗亲口说,还是受了打击。 第176章 “我能怎么办?” “你……你会在北京多久?” “我现在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工作,公司派了我们几个会中文的,来这里谈合作销售疫苗,预计会停留三四个月吧。” “谈完就走?” “不一定,如果项目成的话,我想争取机会回到北京。” “嗯。” “雷子,你能不能帮我说服丘平?只要肯见我就行。” “见了又怎样?” 嘎乐用丘平柔软的眼神说:“他会重新接受我的,我们的感情很深,而且现在他是我,我是他,还有什么比我们俩更难分开。” 雷狗肌肉绷紧,闭着嘴。嘎乐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继续道:“我说这些话很不要脸,但我想清楚了,如果这荒唐绝伦的事有什么意义,就是让我们俩更紧密。丘平迟早会明白,他跟我一样,不管去到哪里,我摆脱不了他,他摆脱不了我。” “不,他早不想你了!” 嘎乐被这硬邦邦的话惊到,眼睛瞪圆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 雷狗站起来道:“你不要去见他,惹他难受。” “雷子,”嘎乐抓住他的手,仰望他道:“我不急,不会贸然去找他,你帮我说说情行吗?” 雷狗身上发僵,他这才看见嘎乐的手戴着枚戒指,不用问,自是他跟丘平求婚的婚戒,经历了惨绝人寰的大爆炸,竟然幸存了下来。他妈的! “现在我该叫你什么?” “我用的是樊丘平的身份,但我还是我——我们还是我们。” 听到这话,雷狗心软了。这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语调,即使从前并非属于一个人,但一直是他最重要的回忆。他情感涌动,俯下身抱着眼前人,那身体和气味也是熟悉的。 “嘎乐,见到你我很高兴,你回来真好。” 雷狗返回圣母院,院子里碰到正在修剪树枝的丘平。“去哪儿了你?”“去市里保养车。”“保养车那么快?”“4s店被封了,没进得了门。”“真够倒霉的。” 雷狗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左右无人,他看着圣母像,嘴里无声念叨。他也不晓得自己在念什么,说了那么多谎,他慌张得很,只想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后来他才渐渐听清自己的声音:丘平是我的,不是嘎乐的。他以后都是我的,以后都是,嘎乐别想带走他。 第84章 警戒线 他们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那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带来的,猫女的哥哥冯月启,在礼拜堂里高声宣布说:圣母院可以开门了老乡们。你们得感谢我爸,他费了大劲才帮你们争取来的。 鸦雀无声。冯月启又说:“可以开门呐!” 大家才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雷狗和丘平几乎同时站起来!礼拜堂里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康康泪流满面,拉住冯启月的手说:“真的吗,真的解封了?” 冯启月幸福地说:“真的啊美女,我家老头子给你们讲的情,县里谁不给他面子?他出声保你们,三两句话解决了问题。” 雷狗感激万分道:“太感谢了,我跟你回去当面拜谢冯老板。” “他现在没空见你,过两天吧。为你们高兴!来吧兄弟,我们喝两杯庆祝庆祝。” 雷狗到今天也没明白,为什么冯福源会拔刀相助。也许是猫女暗暗在后面使劲?她爹不看重她,但冯太太可是疼爱女儿的。或许是别人,是希望县里能恢复生气的人,又或许是冯福源自己;或许是圣母显灵,方相氏降幅,是他们命不该绝。 鞭炮响彻村里的大街小巷,烟雾弥漫中,高大狰狞的方相氏踏步向前。马路两旁的信众拍着手,拜拜,拍照,再拜拜。村里喜气洋洋,每个村人都为圣母院高兴。从昨天开始,就有不少人带着花去供奉圣母,以及缠着五彩线的桃子,还有这个时令的杏、桑葚。大兴的西瓜也下来了,切开是沙沙的红肉,满满的汁水。 这预示着夏天要来了,夏天来了,暑假也快来了。圣母院被封禁了差不多一年,但每一处都干干净净的,床单布草定时拿出去晾晒,房间每天都会除尘打扫,库房里齐备着卫生用品和饮料,厨房茶米油盐样样齐全。大棚里的蔬菜挺括地绿着,瓜果鼓圆圆,丰满水润地挂在藤上。 员工少了一半,但临时也够用了。圣母院随时都准备着,以致重开的第一天,跟任何一天都没有差别。以致他们好像只是过了一个比较漫长的夜晚,等天亮了,一年前的昨天和今天就接续上了。 开业那天,朗言把剧团的人请了来。他们在湖边做了个演出,观众没看懂,但每个人都喝彩拍手。这是另一种祛瘟仪式,当演员自由地伸展手脚,当他们呐喊、跳跃的时候,一些不好的东西就会远去。 雷狗笑得合不拢嘴,丘平不得已提醒他,“别高兴得太早,疫情还没过去呢。” “会过去的,很快了,国外已经开放了,人到处去旅行了。” “国外。” “我们也一样,”他复述着他最信任的朋友的话,“迟早的事。” 丘平发现雷狗有点不妥,是因为那家“4s店”。那家被封的4s店处于一种薛定谔猫的迷离状态,一时说解封了,雷狗就开着车去保养,但回来又说还关着门。丘平说你找个别的店啊,修车厂也行。雷狗道,我买了那家店的套餐,不用不划算。 第177章 丘平想,傻子,你就不会找别的借口。 但他没有追问雷狗,雷狗没理由干出啥不是人的事,他只是有一点点好奇。而这一点点好奇,也被忙碌的生活淹没了,对他来说,没什么比圣母院重上轨道更重要。 雷狗开着车到了他的“4s店”,嘎乐在酒店门口等着他。嘎乐回京没多久他就着凉感冒,发现在北京买药的话,健康码会变红,就必须立刻去做核酸,在核酸结果出来之前,他哪里都去不了,尤其不能去上班。他只能放弃吃药,自己扛着,不停地打喷嚏,口罩上的眼睛水汪汪的。 雷狗给他递上药,快点吃吧,吃双倍,好得快点。嘎乐说,好得快也死得快。 他们选择去大学附近的简餐厅吃饭。落座后,嘎乐叫了个火腿三明治。雷狗说:“你在那边没吃够三明治?” “不想吃太油的。一般人回国都馋中餐,第一顿饭扑去火锅店。我一点都不想,就想吃点容易入口的东西。” “羊肉也不吃了?” “不爱吃了,奇怪不?丘平的口味是不是也变了?” “嗯,无肉不欢。” 嘎乐笑了起来,却也没什么高兴之意。他感冒严重,吃什么都没滋没味,就着冰水吞了两倍的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望着窗外阳光耀眼,他的眼皮耷拉下来,困倦和舒适席卷而来。 雷狗说:“要不我送你回去休息。” “嗯,”却不愿起身,改口道:“再坐一会儿吧,你说你的,不用管我。”他托着腮,身上的重量几乎全放在桌沿和手上,那是以前丘平才有的神情,嘎乐从来不撒娇,丘平却是逮着机会就要赖一下的。这是因为药物起效了,雷狗看着他懒洋洋的神情,却是百感交集。 嘎乐:“丘平什么时候肯见我呢。” “别想了,他最近很忙,脾气特别爆。” “揍我一顿也行啊,”嘎乐笑着,脸红红的。 “唉。” 雷狗见嘎乐上唇有些酱汁,用餐巾给他擦擦嘴,擦拭干净后,嘎乐下意识去舔了舔。雷狗坐不住了,嘎乐舔的可是丘平的嘴!“我们走吧,我得回去圣母院,最近客人多了起来,我们人手太少,缺了我忙不过来。” “好,走。”嘎乐拖着疲惫的身躯,站了起来。刚迈步,却听门外闹糟糟的。两人走到门口就被拦了下来,一个穿西装的人说:“你们赶紧进去,门口不能走了。”“怎么啦?”“这儿有人阳了!” 两人对视一眼,嘎乐道:“我们就是吃顿饭,除了服务员谁都没接触,而且都是戴着口罩的。” 餐厅经理无奈解释:“我们大部分人都没接触过啊,说是上周日来吃饭的客人,今天确诊了。” “这种情况,确实有服务员被感染的可能,不过已经超过48小时,服务员要是没症状的话,大概率是根本没感染,或者病毒量太小,对宿主形不成损害,在大家都戴口罩的情况下,转给客人的几率可以忽略不计。” 经理苦笑:“可不吗,我们天天做核酸,有的话早被带走了。您是医生吗?” 嘎乐的知识和口才,对这种情况毫无作用。他们俩坐回位子上,束手无策地看着街道拉了警戒线,两旁的店都被封在里面,穿着防护服的防疫人员鱼贯而入。 “这要弄多久?”嘎乐的声音轻又弱,“好困啊,想睡觉。” “不知道,”雷狗摸了摸他额头,“还好没发烧,别给直接送去方舱了。” 嘎乐没有余力去想别的,方舱对他来说跟太空舱一样虚渺,他趴桌上道,“我睡会儿。” 雷狗给他垫了自己的薄外套,还是觉得桌子太硬,他突然想起,这简餐厅是一家商务酒店的配套,楼上就有客房。问经理能不能住,经理为难地想了想说,“行吧……反正大家走不了,你们上去休息,我给开个房。” 房间豆腐那么大,大床、柜子、桌子一目了然,嘎乐在床上一趟,整个房间就满了。雷狗坐在椅子上,看会儿嘎乐,看会儿腕表。 防疫人员来测核酸时,雷狗问:“要等多久。” “等着吧,全部结果出来了会告诉你们。” 大白几分钟后就走了,门一关上,嘎乐就疲累地躺回床铺,“你着急回民宿吧?” 雷狗懒懒地趴在他旁边道:“嗯,不过急也没用。” 嘎乐没回答,再过一会儿,雷狗发现他睡着了。雷狗坐起身,目光停留在那张睡颜上。闭起了眼睛后,嘎乐完全就是以前的樊丘平,他的脸、身体、每一寸。雷狗摸了摸他的手,触感也是。雷狗以为可以完全适应他,但还是会感到疑惑迷糊,禁不住想,抱着圣母院的丘平时,他脑子里想的人是怎样的呢?他对丘平的情感,实际上有一部分是建立在现在这个身躯上的。他们在一起的记忆,玩闹和吵架,担忧、生气或者为对方开心,这些感情如此真实地冲击着他。 他握紧了他的手,只是想,嘎乐回来了真好,他不止捡回了嘎乐,也捡回了樊丘平遗失的那部分。 手机响起时,雷狗从睡梦中惊醒,接听电话,是丘平打来的。那边说:“还不回来?今天4s店是封着呢,开着呢,还是半封半开?” 雷狗一阵慌乱,脱口而出道:“刚才开着,现在封了。车还在保养着呢,说是有店员确诊,整家店立马就封了。” 第178章 这个状况丘平万万没想到,吁了一口气道:“你也被封里面了?” “嗯,走不了了。刚问了大白,说等核酸结果。” “行吧!”丘平的语气带着愠怒,“挂了。” 雷狗拿着手机,不知所措。直到他的手一紧,转头,对上了嘎乐黑溜溜的眼睛。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拉住嘎乐的手不知不觉睡着了,一直没松开。嘎乐听到了他的谎言吗?雷狗的脸红了。 嘎乐笑道:“谁给你打电话?” “民宿的经理,女的。她叫康康,很漂亮。” “你女朋友?” 雷狗脸更红。嘎乐附身趴着:“你干嘛对女朋友说谎?” “我……”雷狗说这几句瞎话已经穷尽所能了,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有点生气道:“关你屁事。” 嘎乐哈哈大笑,“你啊,一说谎,话特别多,别人一听就知道你没说真话。” 雷狗搓了搓脸,纷乱的情绪略有平息。 “还难受吗?”他给嘎乐拿过毛巾,“身上出了点汗。” “鼻子不堵了,关节疼,不想动。”嘎乐舒服地趴在床上,话声带着虚虚的鼻音,“几点能放我们走?” “不知道,万一服务员有确诊的,且走不了。” 嘎乐哀嚎:“不是吧……我晚上还得开会。” 雷狗何尝能在这里耽搁?圣母院一个萝卜要兼顾几个坑,他不在,其他人得累成狗。但这事非他们能解决的,便安慰嘎乐道:“开会你不是带手机了吗,反正感冒,在这里好好休息。” 嘎乐枕在他的旁边道:“还好你在这里。换别人,我一小时都待不住。上次我们躺一床上是什么时候呢?” “五年前,六年前,太久了。” “我时不时去你宿舍蹭床睡,”嘎乐枕着手臂道:“我睡别人的床觉得难受,只有你的床不会。不知道为什么。” “丘平的床也难受?” 嘎乐笑道:“那是另一回事,我跟他又不是光睡觉。” 雷狗也是找虐,好端端的提丘平干嘛呢?嘎乐和丘平在床上的画面,立时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无法按停。带着妒忌和背德的暧昧情愫,他抱着嘎乐的脸道,“你知道你不在的时候,丘平老是粘着我睡,要不在客厅里跟我打游戏,要不拉我进去陪他。” “然后呢?” 雷狗泄气地放开他:“然后,我们就睡着了。” 嘎乐笑道:“他就那样,耐不住寂寞,身边不能没人。这些年他没跟别人好上吗?”转身看天花板,他继续说:“即使有,他只是想找人陪陪。以后我不会离开他,他不用再找别人,也不会再去烦你。” 嘎乐这话没多余的含义,在雷狗听来却刺耳得很。他冷道:“我不觉得烦。” 嘎乐动情道:“雷子,你是我们的大恩人。我老是想,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回报你。” 雷狗心里道,不用客气,你别再惦记丘平,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他们被封了整整一夜。嘎乐在酒店房间里开了跨国会议,雷狗什么也做不了,整晚都在看汤姆斯杯的直播和重播。第二天清晨五点,门口的警戒线一打开,他心急火燎赶回圣母院。 圣母院一如平常,丘平在大树底下晨练,见到雷狗,只是招呼道:回来啦。 雷狗心里有鬼,嗯了一声便扭头进门:“我去帮聋婆准备早饭。”还好住客很多,圣母院的人都是一张嘴不够用,两只手嫌少,没人细问雷狗昨晚的经历。甚至丘平也没表现出兴趣,只有一事,两人在起居室擦地时,丘平问:“你洗澡了?” “啊,昨晚洗了。” “现在4s店真卷,给吃给喝的,还能洗浴,下回我们去市里别住酒店,占4s店便宜去。” 雷狗说:“我去码头接客。” 第85章 绿帽子 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填满这安静了许久的礼拜堂和大湖。圣母院恢复得很快,到周末又是满员,拜神祈福给圣母院带来新的客源,圣母院又给村里增加人流。从烧香拜佛到去圣母院点蜡烛,中间不过隔个桃园,神佛们敞开大门,不问来历,不问去处。而这里的人总是现实的,不管信什么,能护佑前程即可,护佑不了,就给个精神慰籍,精神依赖不得,拍照好看也行啊! 跨城旅行依然艰难重重,京郊旅游的红利期还在持续。雷狗和丘平现在有两处收入,圣母院和澡堂都开始赚钱,村人劲儿有处使,心踏实了。 二姐夫也回来了,在桃园设起了收费亭,不到一小时,村民就过来把收费的牌子拆除。二姐夫撸起袖子说:“咋啦咋啦?”张大眼说:“我们村的路,凭啥你来收钱?”“这果园是我租的!”“果园咱不进去,你拿啥围起来吧。”二姐夫哪里肯干,沿着路架设一圈围栏,花钱不说,他们自己采摘也不方便。 大眼说:“圣母院是咱的地,滚蛋吧。” 二姐夫招架不住,多口撂了一句:“你们让人进进出出,迟早出事!我看圣母院啥时候再被封。”最后他被村民问候了全家,悻悻然,带着工人走了。 村里的活动中心、孔峻起名为“院儿”的三层楼很少被利用,丘平和朗言总想做点什么活动,跟神神佛佛不沾边儿的。这天接到了师姐范淋的电话,“你不是说想办活动吗,我们公司最近搞了一系列免费课程,模仿ted,找各行各业的牛人来给讲座,你那边能提供场地?”“必须没问题啊!我们这儿虽然村儿,但城里人来度假还挺多,观众管够。”“那行,定了主题咱再聊。” 第179章 丘平去找雷狗商量,雷狗正好在院儿里教孩子羽毛球。丘平坐在一旁等着。雷狗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丘平斜睨了一眼,没显示名字。接下来丘平的电话就响了,一看,竟然是同一个号码。 雷狗走过来时,丘平正好挂上电话。“谁啊?”雷狗问脸色不善的丘平。“疾控中心打来的。”雷狗大吃一惊,“怎么了,又有人阳了,要封我们院吗?” “不是。那边说,上个月27号,你去的宜必思酒店有人确诊,让你务必跟社区报备。那边打了好几个电话你没接,就找上了我,你紧急联系人填了我电话。”丘平盯着他:“你去酒店了?4s店给你安排的?老板,你订的到底是什么保养套餐,也太值了。” 雷狗说不出话来。丘平冷笑,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吃晚餐的时候,两人斜对角坐着,丘平躲着雷狗的目光,跟其他人依旧谈谈笑笑。小武说:“今年暑假人真不少,听客人说,什么游学啊、训练营啊都停了,也不能出京,没处可去,只好在附近转转。要不是因为疫情,我们村的生意不可能那么好。” “有好也有坏,大学生都封学校里了,还有很多人不敢出门的,”康康给丘平递过了汤,“你们发现没,现在客人变得……没那么多事儿,大家都挺小心的,说话少了,晚上早早去睡觉,也不在院里喝酒发疯了,总觉得气氛没以前好。” “我们刚开业时有约小三儿来开房的,”丘平接着说:“现在乱搞的也收敛了,万一封在里头,封个一两周的,三儿变正室,就不好玩儿了。” 大家笑了起来。 雷狗收拾自己的餐具,落荒而逃。 晚上丘平值班,顺理成章不回房间,半夜两点多雷狗自己滚了过来。附身在柜台上,雷狗劈头就说:“我不是去跟人开房。” “甭跟我说,跟疾控中心投诉去:我明明在4s店,咋说我在酒店啦,赶紧给我发个蓝底白字公告,还我清白。说去!” 雷狗无奈道:“我是去酒店了,我去吃饭,不是睡觉。”他拿出支付宝的消费记录给丘平看。 “一人吃了80多……那家店这么贵了。” “两个人,我跟原琪儿一起吃。” 丘平嘲道:“啊,原来跟前女友吃饭,那是得鬼鬼祟祟。” “她跟周青吵架了,找我聊天儿,圣母院那么忙,我出去跟她吃饭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才瞒着你。” 丘平看他的眼神,就像嘎乐说他“你说谎时话真多”的样子。雷狗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我吃完饭打算回来,谁知道店里有个客人确诊了,把我们全按在那儿。他们测核酸测了一晚,我们迫不得已,在酒店过的夜。” 丘平仍然生气:“芝麻点儿事儿,你就那么不信任我,不跟我说?” “对不起。” “你跟琪儿常见面?” “没有,疫情后第一次见,偶尔会发微信。”这时雷狗才想起,他没有跟原琪儿约饭的聊天记录,手心渗出了汗。 幸好丘平没刨根问底,他感兴趣的是别的事:“她跟周青为什么吵架?” “她想回西班牙,她两年多没回去了,很记挂家人,周青死活不愿意。” “出去很难,出去再回来更难,周青的顾虑有他道理。” “琪儿是想,回去就不回来了,她不想待在北京,想周青跟她一块儿走。” 丘平不语。雷狗问:“如果有机会出去,你觉得周青该留在国内吗?” “我哪知道那孙子怎么想,他英语那么好,出去也能混吧。这里动不动就封,朝不保夕,去欧洲也是条出路。” 雷狗握了握拳头,丘平的答案,在他意料之中。 丘平道:“雷子,疫情改变了大部分人,你刚才听康康说了吧,大家缩手缩脚,干什么都觉得被人盯着。人防病,结果成了人防人。我们俩不该互不信任,对不?” “没有,我信你。” “嗯。”丘平拍了拍雷狗的脸,“你必须信我。我恼的是你没跟我说真话,而不是你跟谁呆一起。你跟琪儿哪怕睡一张床,我都相信你心里只有我一个。” 雷狗抓住他的手:“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这是100%真话,因此简短,不多余。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雷狗充满了愧疚,一个劲儿地对心里的丘平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你。 但他就是不相信丘平。他见证了丘平和嘎乐的相爱,脑子里厚厚一叠的都是两人一起的画面,揭了一层,又有一层,无底洞般的记忆。他呢?他一直就是那个第三人,睡沙发的。 这个谎必须得说下去。 圣母院又回到了顶峰期的人气,他们招了新员工,运营渐渐得心应手。因为心存愧疚,只要嘎乐召唤,雷狗就会想方设法去市里见他。他学乖了,编了个参加市联赛的借口。联赛有三十支队伍,采用积分晋级机制,一场场打下来,一个月且打不完。 他和嘎乐通常都是找地儿吃个饭,每回见面,嘎乐都穿着上班的正装,模样倒是越来越不像“樊丘平”。有一次雷狗去他的办公室接他,正好见到他们散会,一个同事说着笑、随手拍了拍他的背,嘎乐不动声色地抬起了手臂,像支起了武器。 雷狗看出了他微妙的表情变化,问他:“你跟你同事相处不好吗?” 第180章 “谁?” “刚跟你说话那个。” “没有的事,我跟谁都那样。” “他一碰你你就避开了。” 嘎乐笑着,“我以前就讨厌身体接触,现在更讨厌了,这身体是丘平的,我讨厌人碰他。” 雷狗心里五味杂陈。“丘平可不讨厌人碰他,你躲着,他反倒自己蹭上来。” “还真是,”嘎乐学着丘平的样子,抱住雷狗的手臂。 雷狗作势要挣脱:“别闹。” “你怎么躲着我呢雷狗哥哥,是不是讨厌我了?” 嘎乐以前不这么赖皮的!走廊有不少人经过,笑吟吟地看着这两人拉扯玩闹。雷狗不自在得很,忍不住说:“别玩了,你说不让人碰丘平,我碰就可以?” “诶?” 雷狗一说完这话,自己就尴尬了,脸微微发红。 嘎乐道:“那有什么打紧,你跟丘平关系那么近,以前丘平喜欢黏着你,我一度以为他喜欢你,我是他备胎。” 雷狗心烦意乱地甩开了嘎乐的手。他使的劲儿大,嘎乐被推得一跄踉。嘎乐有点生气了:“你发什么脾气?”雷狗赶紧扶着他:“没发脾气……哎,你说那些话干嘛呢?你知道那时候丘平心里怎么想的,他跟我啥事没有。” 嘎乐咂吧着这句话,不言语。雷狗也知言多必失,可他能怎么办?那顶绿帽子在他和嘎乐之间游走,可恶的是樊丘平并没越轨,谁都没做错,唯一错的就是他——在这里两边骗着,一只恶鬼。 嘎乐道:“我什么时候能见丘平?” “别想。” 嘎乐又拉他的手臂:“行吧,总有一天他会消气的。我等着。” 嘎乐嘴里说等着,但时间一久,他就像心头爬满蚂蚁般,坐立不安。他拿着手机,打开屏幕,屏幕变暗,再打开屏幕,终于无法忍耐,按下拨通键。“师姐,”他沉声说。 “咋啦你?”范淋在另一头说,“声音无精打采的。” 嘎乐只好模仿丘平明亮的语调:“咳,没有。想问你讲座的事儿,安排好了吗?” “不是跟你说了吗,嘎乐答应了。先说好了,是你先欺负人的,我可以送你进村,是死是活,我不管,我只管送你进去。” “我们能早几天过去吗,先看看场地。” “行吧,”范淋想了想,“你找过雷子了吗?” “没有。” “你最好先跟他说说。你在国外逍遥的时候,是他不顾一切背着嘎乐回村创业,你欠他最多!他脾气倔得要命,你先跟他沟通好了,省得回去被两人轮流爆揍。” 嘎乐心一沉,想,范淋说得对,不能瞒着雷子。却听范淋接着说:“还有一事儿要跟你说,呃……他们俩一起了你知道吗?” “啊?”嘎乐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啊个啥!接受现实吧,是你先丢弃人的。挂了,有消息通知你。” 嘎乐听着电话断线的声音,脑子瞬间也断线了。他尝试把范淋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拼起来,脑子里升起的是一个匪夷所思的画面:自己跟雷狗在床上抱在一起的情景! 嘎乐的脸瞬即红了。怎么可能?雷子不是这种人,也没表现过这个倾向!比起丘平移情,他更难过的是雷狗不但欺骗他,还打破了他跟丘平不可分割的连接。他把脑袋埋在手里,黑暗中他们的脸扭曲变形,看不清谁是谁了。 作者有话说: 前两天去了延庆,很冷很多山,才知道原来延庆比北京其他地方早入冬一个月。市里去确实蛮远的,同样的路程差不多能到天津,行政上算北京,实际跟市里差特别多。 第86章 人防人 那一天丘平本来想去“院儿”,但来了一群团建的客人,要丘平领着去林里玩定向越野。雷狗便替代丘平,穿过桃园,走到村子的中心。 工作日,人流稀少,唯有“院儿”门口热闹得紧,范淋说要带人来踩点,此时她就在院子里,跟同事讨论两周后的讲座事宜。她话语果断、气场足,年龄增长并不减去她的锐气,雷狗心感佩服,看得入了神。 然后有人在后面叫他:“雷子!”雷狗恍惚地转过头,便见嘎乐笑眯眯地走过来。他还是穿着正装,一副来办正事的样子。 范淋隔着墙喊道:“樊老师来了!来我给大家介绍咱的主讲人。” 嘎乐拉着雷狗的僵硬的手,施施然走进院里。雷狗沉不住气,直接质问他:“你来干嘛?” “范淋请我来做讲座。” “没听你提起过。” “我说了你就不让我来了。” 此话千真万确,雷狗无言以对。范淋见两人脸黑黑的,过来调停道:“咳哥们儿,”她豪迈地拍拍两人肩膀,“过去有什么不愉快的,一笔勾销好不?这几年大家都经历了那么多,丘平回来一趟不容易,又是天价机票,又是隔离一个月,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见你们。雷子不带那么记仇的,握握手做回好朋友!” 雷狗:“是你带他来的?” 范淋被这话的怨气吓到了,“是啊,咋了?哎雷子……”话没说完,雷狗就抱住嘎乐的脖子,挟持人质似的一边把他拉走,一边道:“我跟他有话说,一会儿给你送回来。” 他把嘎乐拎到大街上,左看右看,满心的不爽。 嘎乐笑道:“第一次来你家,这儿挺好,不像一般农村暮气沉沉。” 第181章 “你不能见丘平!”雷狗不跟他兜圈子,“你走吧。” “理由?” “我们见面第一天就说了。” “丘平要骂我,打我,或以后不见我,那也得由他来说。” 雷狗不说话,心里的委屈都写在脸上。嘎乐放轻声音说:“你不让我见丘平,我没办法,就找上了范淋,她跟丘平关系好,答应找个缘由让我进村。” 雷狗心想,原来嘎乐早有计划。对啊,嘎乐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呢?他以为自己可以完全哄住嘎乐,真是不自量力。 嘎乐道:“我本来不想瞒着,但范淋告诉我一事,她说你跟丘平好上了。” 雷狗脸一红,但回心一想,嘎乐不也欺着哄着、暗中筹谋吗?当下他不再羞愧,直截了当道:“对。” 嘎乐歪着脑袋,像是研究变异得离谱的病毒株,“你就这态度!” “那你说我该怎样?” 嘎乐被气笑了,“我把你当兄弟,你抢走……你以前也不这样?” 雷狗感到自己像个小孩儿,做了件偷鸡摸鱼的事儿,被抓住了辫子,藤条直接抽身上就算了,偏偏他不抽,而是求他一个忏悔,想从精神上让他承认他是错的。他偏不忏悔:“以前是以前,现在什么都变了。” “行,我不怪你,我接受丘平变了,但我要看看变成什么样!我要见丘平,今天就得见到他。”雷狗不说话,也无话可说。嘎乐直视着他,“你阻止不了我。你开的是民宿,谁都能进去。你小时候被个流氓传教士拐带,关在圣母院里,现在你想学他,把丘平关里面?” 这话深深伤了雷狗,他气得目光移开,正好见到丘平的身影远远地从拐角过来。雷狗勾着嘎乐的脖子,半抱半推地把他带到小胡同里。“你他妈要打架吗?”嘎乐费力地挣扎着,却被雷狗按在了墙上。雷狗强壮的身躯把他四肢抵住,手掌盖住他的嘴:“不要说话!” 嘎乐恨丘平白长了个匀称身材,跟雷狗的力量比,简直是以卵击石。雷狗的脸就在他旁边,稍动就要碰上了。嘎乐呜呜道:“我呼吸不了,你他妈疯了。” “哥,你……你们在干嘛?”小武在窄巷里正好目睹这一幕。雷狗的脸热辣辣的,缓缓把手从嘎乐身上移开。小武才看清,墙上靠着的是个非常俊秀的男人。他张大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尴尬的寂静中,脚步声临近,嘎乐的眼睛随着雷狗的目光,斜睨到胡同口。一个熟悉得心悸的人缓缓走过,从一个墙角出现,消失在另一个墙角,他耳朵里塞着耳机,没有注意到胡同里剑拔弩张的情景。 雷狗泄气得很,完了,他们终究会再次重遇,难道真有一条线连着他们两头,而他只是其中一个结?却听寂静依然笼罩胡同,嘎乐只声不响,没有呼唤丘平。雷狗惊诧地转头看,只见嘎乐闭着眼睛,脸色苍白。 雷狗心头一紧,轻声问:“怎么了?刚才把你弄难受了?” 嘎乐摇摇头,但脸色非常难看 小武想,这对话是怎么回事啊?他为自己出现在这个胡同里而懊恼,就想叫丘平,刚喊了声“嘎……”,雷狗和嘎乐一起竖起食指,对他“嘘”了一声。 雷狗和嘎乐四目相对,好一阵子,雷狗才想起退后两步,放开嘎乐。嘎乐站直身,沉声道:“你就这样对朋友!” 雷狗自知理亏,何况从物理现实来看,他确实没有一丝一毫办法阻止两人见面,唯有更坚决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们现在是朋友,但你要是去见丘平的话,那我们以后别见面了。” 嘎乐不作声。雷狗再后退两步,拉住小武道,“走吧,刚才你看到什么?” 小武:“什么都没看见。” “嗯。” 那个下午雷狗处于等死的麻木中。丘平没过多久就回来了,神情毫无异样,显然既没见到嘎乐,范淋也没露出口风。这一天嘎乐没有出现在圣母院门口,下午没有,晚上也没有。 大家都察觉雷狗情绪低落,尽量不去打扰他。礼拜堂空无一人,他呆呆坐在长凳上,没过一会儿一只毛茸茸的东西擦过他的腿,再过一会儿,猫女坐在他旁边。 他疲惫地转头问:“最近不回家了?” “不回家。哥哥结婚,家里很多人。” “这里人更多。” 猫女不说话,低头画画。雷狗低头看,她画的还是废墟,除此之外,她从不画别的。“殷殷说,你画的是以前的圣母院,也是未来的圣母院。” 猫女不理解他的话。雷狗微笑:“你把我画进去好不好?”猫女摇头。 雷狗心生苍凉。 丘平四处找雷狗,终于在长凳上见到了他。他弯身直视雷狗的眼睛,担忧道:“怎么了?范淋那儿出问题了?” “没有,很顺利。” “你要是不想办这样的活动……” “不是!”雷狗打断他,“什么事没有,你回房休息吧。” 嘎乐这名字有刺似的,雷狗说不出口。丘平充满求知欲的眼睛看着他,等他敞开心扉,等来的却是没完没了的沉默。丘平道:“好,晚安。” 雷狗想明白了,嘎乐说得对,这是丘平和嘎乐之间的事,他在边上张牙舞爪,也不能改变他是第三者的事实。 他等了三天、五天,嘎乐始终没有露面,也没有联系他。下周末就是讲座了,雷狗完全没关注讲些什么,只知道丘平很快或者已经知道主讲是谁,他会看见自己的名字印在宣传稿上,然后瞪大眼睛,晴天霹雳。 第182章 雷狗曾想过不如暗暗把活动举报了,这一触即发的局势,一举报一个准儿。想要把村子封了也未尝不可!所幸他还没疯成这样,他捏了捏自己的脸,自我警告道:“别做傻事,你不能阻止他们见面。” 然而到了周六,有人告诉他讲座不能办了。“为啥啊?”大家都感到这结果即熟悉又让人气馁,那边说,有人举报你们办百人以上的活动,镇里的意思是,允许你们办民俗仪式,已经是顶着天大压力,讲座啥的不能线上讲吗? 必须能啊。众志成城,共度时艰嘛,大家都理解。 丘平在骂街,雷狗满脑子问号。后来他们才知道,是二姐夫举报的他们,他在自己的家喝美了,漏嘴说的。于是大家跟丘平一起骂二姐夫的祖宗十八代。 雷狗觉得,这一句句话都在骂他。虽然他一定不会干这种蟑螂烂臭事儿,但这个结果对他而言是好的,他是受益者,因此该骂。 雷狗像被判处了缓刑。这之后是漫长的心理折磨,天天看着桃源入口,不晓得嘎乐的身影会何时在枝叶间露出。他变得很敏感,今晚值班到后半夜,正坐立不安时,有人从身后把双手放在他肩膀,他吓得跳了起来,脸无血色道:“怎么了你?” 丘平很讶异地反问:“怎么了你,做了啥亏心事那么怕。” “你少吓人。” “哈哈,我的手你认不出来吗?” 他是真有点分不出来了,在脑海里,丘平跟嘎乐的脸重叠在一起,不分彼此。但在现实里,当他眼前是活生生的丘平时,这点混乱就散去了。雷狗温柔地抱住他:“我认得,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 丘平笑道:“你越来越贫了。”靠在他身上,又说:“你到底烦些什么?没见过你那么心不在焉。” “烦未来。” “未来?”丘平对这个词冷哼一声,“未来不是我们的,我们说了不算。” 雷狗笑道:“你比我还心烦。” “我不心烦,我早没心了。” 两人依偎在一起,深夜的礼拜堂不见人影,在这民宿里,难得有这寂静时刻。他们各想各的事,手脚却是贴在一起的,平凡时日里的两副肉身。雷狗问:“累不累?”“累,睡不够,腰酸背痛。”“我帮你按按。”雷狗的手掌在丘平身上,或重或轻地在丘平身上按揉,丘平酸得呲牙咧嘴的,对雷狗做各种鬼脸。雷狗心情好了起来,什么烦事儿皆如云烟消散。 丑猫大福静静地踱步进来,在丘平脚下,伸了个大懒腰。这预示着天要亮,未来要来了。他们从长凳站起,丘平道:“早安啊雷老板。”“干活吧!” 这天一大早,他们收到一个消息,为了阻止疫情传播,保护广大人民的健康和生命,所有的聚集活动暂时停办。换成大家能理解的大白话就是:周末的大傩也不能做了。 这回没人问为什么,也没人抗议。大家默默回家,把门关上。大姨看着天,嘟哝了一句,回到了花大钱装修的院落,再不出来。 后来大家都知道,又是二姐夫举报的他们。你只要往后让,他们必定往前踩,这能怨谁呢?几年来的起起落落,把人磨得没了心劲儿,别说去讨公道,连去砍他的桃树泄愤的心都没有。 第87章 老朋友 只有雷狗还在想,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想办法。他厚着脸皮,去找猫女的父亲冯福源,希望他再次出手相助。冯福源低头看手腕,问他:“这手表你觉得怎样?” “我不懂表。” 冯福源笑了:“实心的木头铁焊的嘴,敷衍两句不会?哎算了,老实也是个优点。你知道不,你们村搞什么时髦文化街的时候,我投了些钱,多是不多,全打水漂了。这几年折腾下来,我的生意亏得七七八八。” 雷狗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也轮不到他来安慰这巨富。冯福源接着说:“瘦死骆驼比马大,老实说,我把那些不赚钱的生意砍掉大半,日子也能过得好,但底下那些人怎么办?他们也要养家糊口。之前你民宿关了一整年没裁人,到山穷水尽,实在没招儿了人才走的。你一分钱没亏他们,这我都看在眼里呢。所以我知道你理解我说什么,咱俩是一样的。” 雷狗木讷地“嗯”了一声。冯福源拍拍他肩膀:“坦白跟你说,现在谁说话都不管用,防疫是硬指标,是卫国大战,其他别的都得靠边。我劝你别管太多,管好你的圣母院就不错了。” “但村里好多人没活儿干了,都指望外面能来人,做些小生意度过难关。” “这样的人多了。全国一盘棋,被吃掉的棋子何止你们村人?戬彀,村的事我是真没办法,但如果你要钱的话,我这里有一条路可能走得通……”他顿了顿道:“外面有人找我,想要投资优质民宿,要不你跟他们谈谈?” 雷狗赶紧拒绝:“我不考虑外面的资金。” “嗯,你不会卖掉圣母院。” “圣母院不是我的,我没有产权,圣母院的招牌和经营我也不想卖给别人。” 冯福源不再劝他,把腕表褪下来,交给雷狗,“拿着!”雷狗立刻缩手道:“这我不能要。”“拿着吧,不是啥宝贝。好好干,你们村我没啥兴趣,我就想看看圣母院能做成啥样。” 雷狗拿着块手表回村,丧气得很。到了村口,戒备森严,铁栅栏又围起来了,岗哨处装了个电子刷码器,又立了四个监视镜头。雷狗在铁栅栏这一头,丘平、小武和几个村民在铁栅栏另一头。 第183章 “弄这干嘛呢?”雷狗烦躁道。 村民说:“以后进村不止要刷码,还要一个个登记在本子上。” “脱裤子放屁,”丘平冷冷地呸了一声。 那栅栏比二姐夫弄的粗两倍,不像是挡人的,倒像是笼子。是我造成的!雷狗想,这不正是我盼望的吗,把村子围着,竖起高高的围栏,我们走不出去,嘎乐也别想进来。最好全围上高墙,谁也不会来打扰我跟丘平。 我在干什么蠢事儿?! 雷狗转头就走。丘平在围栏后叫他:“诶,你去哪儿啊?” 雷狗的大长腿已经跨出老远了。 丘平打扫完最后一个房间,往窗外看去,云层低垂,可能要下大雨了。尽管村口戒备森严,圣母院依旧常常满员,毕竟房间不多,要卖个八九成是很容易的。他不敢想外边儿那些酒店和度假村怎么办,都改成隔离酒店了,还是都倒闭了吗? 两点左右,天成了铅灰色,暗得像傍晚。丘平和和哼哈赶紧去院子里收起桌椅,闪电在湖上空亮了亮,雷声轰地响起。正是入住的时间,但这恶劣天气之下,大概没人会冒险穿越桃园吧? “雷子呢?”他问。正说着,雷狗就来给他们搭把手。风越发强劲,丘平道:“你刚去哪儿了?”雷狗看着身后的草地,心神不宁。丘平伸长脖子探看,没看到什么异状。丘平问他:“怎么了?”“收完东西一会儿再说。” 丘平满腹疑团,雷狗最近行动诡秘,一问三不答,不知道藏着什么事。他特想把雷狗手脚拴在床头,晃着鞭子道:“你招不招?”不招,倒转鞭子,伸到他衬衫纽扣和纽扣间的缝隙,一边摩挲着一边说:“真是个硬汉。没关系,爷有时间陪您慢慢玩。” 哼哈:“嘎子怎么笑得那么恐怖?” 丘平赶紧收摄心神,严肃道:“干活儿干活儿,那么多废话呢。”眼睛瞥向湖岸,眨了眨,以为自己看错了。“你们看到有人从湖里来吗?卧槽,水鬼?” 湖岸有个慢吞吞的身影,在大风中移动,佝偻着,拖泥带水的。丘平和雷狗迎了上去,一个拿着扫把,一个拿着垃圾桶盖。待走近,丘平喊道:“我的天呐,你认出来了吗?”“谁?”“宗先生!”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出现在圣母院,大家都花了一些时间,才认出这个多年前的常客。宗先生在圣母院住了好几个月,直到用尽最后一分钱,投湖自杀没成,形单影只地悄悄离去。他比走之前老了许多,头发稀疏,身子瘦得像煮熟的虾子,这几年估计过得不怎么好。 康康给他倒了热茶,又给他找来个毯子,叹道:“降温了,你穿着这单衣怎么行?”宗先生沙哑着声音,腼腆笑道:“我在树林里睡了十几天,实在受不了,才来这院里。” 众人大惊。雷狗问,“你睡猫女的房子?”宗先生羞惭地看了女孩一眼,“抱歉,我实在……没对方落脚。”丘平道:“天冷得早,我们不让她回小屋住,里面的发电机也关了,你就这么将就着?真行!老哥,有啥困难的,甭不好意思,我们这儿有吃有住的,多你一个不多。” 宗先生感激道:“那……”康康说:“你在这儿先住下,以后的事再说。” 宗先生真是名副其实的两袖清风,即没行李,也没手机。这半个月以来,靠着猫女储存的饼干面包填饱肚子。他在圣母院极不自在,吃饭只扒两口米饭咸菜,走路溜着墙,怕碍别人的道。雷狗对丘平说:“他这样不行吧。”“必须不行啊,这老哥有自杀的前科,看样子随时会上吊。”雷狗一惊:“这样吧,你跟他说,我们正式雇用他,他干活儿,我们给工资养着。” 丘平咬咬唇:“我们不能雇用他。他没身份,没手机,就是说他妈没法做核酸,没有健康码,是个彻头彻尾的黑户。要不他说自己没地儿可去呢?” 雷狗眉头深皱,这事儿可难办。丘平又道:“疫情前,我们可以打打马虎眼,现在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得做核酸,所有客人登记恨不得比面试工作还烦琐,你说,我们怎么藏得住一个黑户?” “他有身份证吧,让他去做镇里登记做核酸行不?”两人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两字:不行。宗先生是潜入森林里“偷渡”过来的,身上没有任何行迹记录,是不折不扣的外星人啊,从天而降的,来历不明的,危害大大的。 “先不管了,让他缓缓再说吧。”两人都硬不起心肠赶人走,只能心存侥幸:这里山高皇帝远,不会有人为难一个影子吧? 客人都在吃晚饭时,丘平趁着空档打扫温泉。外边儿雨始终没下痛快,毛乎乎的雨丝,似有还无,把外面染得像老式电视机。温泉内暖光笼罩,让人倍儿感安全温馨。他见宗先生帮忙着洗水桶收毛巾,劝道:“您歇会儿吧,我一人能行。”宗先生摆摆手,似乎多说一句话就会让他油尽灯枯。 丘平看不得这惨状,提着拖把走到门口,掀开门帘,差点跟人撞个满怀。 丘平想,这一定是在梦里,落下门帘,给了自己一巴掌。门帘再次掀开,那个人还在那里。丘平大声道:“你敢不敢告诉我今天是几年几月几日?”这是大姨教给他的,如果做噩梦,那脑子里想想今天的日期,就会立马脱困醒来。 那人笑道:“你还是一样神经病。” “我没有病!” 第184章 “今天2022年8月11号,市里下暴雨,我堵了四小时车才来到这里看你。” “你……”恰好宗先生在身后,丘平问:“你看见我对面有人吗?” 宗先生傻了眼,他身体虚弱,精神颓靡,听了这话很是害怕。立即擦了擦眼睛,定睛一看,这不是人类是什么?为了确定他的结论,他怯怯问道:“先生,你是要泡温泉吗,已经洗干净了,您进来吧。” 丘平拦住他,“不能进来!” “樊丘平,你想怎样?” “你怎么回来了?” 嘎乐道:“我们坐下好好谈行不?” “不行,”丘平受到的惊吓太大了,以致脑子屏蔽了一切思考,只剩下愤怒,“你出去!” “诶……” 丘平不由分说,把嘎乐推出门口,一直撵着他上楼梯,手里的拖把便是武器,一路把他赶到了礼拜堂,直至嘎乐的皮鞋抵住了门槛儿。嘎乐抱着当孙子的觉悟来的,不管丘平打他骂他,他做好心理准备乖乖受着,谁知道丘平牛脾气发作,竟不给机会他说话。到了门口,他们的声音穿插着雨声,更是嘈杂模糊。丘平粗鲁道:“滚蛋!” 嘎乐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丘平……” “你出去!” 瞄了眼笔直的拖把,嘎乐慢慢退到门槛儿外,又退到院子里。雨大了起来,密密地罩着他,再往后也还是雨。他的衬衫贴着皮肤,水流到卷睫毛上,一颤,绵绵不绝的水顺着眼角流下。丘平放下拖把,在门内冷冷看着嘎乐。 雷狗闻声而来,一看这架势,赶紧道:“快进来,外面冷。” 丘平瞪着他说:“你也出去。” “啊?” 丘平烈火焚心,咬牙切齿道:“你早知道丫会来!刚才鬼头鬼脑的,就是在等他。” “你他妈冷静点……” “出去。” 丘平平时话密,他说话越简短,越无可商量。雷狗没法儿,投降似的走到嘎乐身边。两人并排站着,特像罚站的小学生。老天爷站在丘平这一边,大雨越发地狂暴起来,随着疾风斜斜地横扫院子,把两人笼罩在水的天罗地网里, “怎么啦?”康康挤出人群,诧异地问丘平。只见丘平寒着脸,仿佛他要对抗的是外头的风暴。这模样吓到了康康,她不敢劝丘平,转而对雷狗道:“教练,你们进来吧。” 雷狗和嘎乐一动不动,任凭雨刷洗身躯。康康撑起了大伞,就要出去给他们挡雨,宗先生却抢过了雨伞道:“我去。”他驼着背迎着雨,踏着小碎步走在嘎乐和雷狗中间,三人形成了个滑稽的凹字。宗先生的手瘦骨嶙峋的,简直跟雨伞柄差不多。 丘平非但没有消气,反而越来越愤怒,这是啥意思,道德绑架他呢嘛。他没法收场,留下个冷脸,沉默地回到礼拜堂里。 第88章 旧情人 丘平不晓得他们几时回的室内,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他心想,乱套了,什么都乱套了。在他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遇过的起起伏伏的事里,没有经验能应对眼前的情景。他能原谅见不着的嘎乐,但受不了他回到自己跟前。 晚餐也不吃了,他拿着换洗的衣服,到温泉去洗澡。到池边,就见到嘎乐和雷狗,正泡在温热的泉水里。 丘平很有扭头就走的冲动,但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并且慢慢地脱衣服。嘎乐和雷狗的目光黏在他身上,澡堂里无人说话,只有衣服摩擦身体的细微声响。丘平褪下一条裤腿,露出了金属假肢。 嘎乐大受震动,把眼睛移开。 丘平大剌剌地坐在他们的对面,三人默默相对。气窗蒙上白雾,外边冷,越发显得澡堂里温暖如夏。泡在热水里,丘平身上渗出了汗,隔着水雾他在心里默念:今天是2022年8月11号。我不是做梦,“我”回来了。 嘎乐回来了,长着他的脸,眉目俊美,世界第一美男子。这本来是丘平的身体,可现在他在这个身体之外。这是死鬼的视角,只有灵魂才会这样看着自己。他像怨魂那样盯着自己美好的躯体,这躯体坐在同样好看的雷狗身边。两人是一伙的,合着来骗他! 嘎乐则是另一番忐忑,身躯的残缺深深刺激他,虽然已经做了多次整形手术,被严重烧伤的身体依然能见伤疤,粉嫩嫩的色泽,散布在那白皙的皮肤上。他闭起眼睛,那烧伤的疼痛跨过五年的时光,终于追赶上来。 他没有告诉过他们,其实他偷偷去过病房探望丘平。一进病房,那药味和焦臭的气味让他作呕。他忍住巨大的恐怖感,靠近缠满绷带的身躯。身体在昏迷中,但感应到他的到来,呢喃了一声:嘎乐…… 嘎乐落荒而逃,他无法面对这一切。这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筹备出国,理性的理由是他必须找到新生活的落脚点,以便重建他们破碎的命运。实际上催促着他的,却是那声沙哑的“嘎乐”,是身体的臭味和腐烂。 他疼得不行,恐惧再度袭来,不自觉靠向身边的雷狗。 雷狗不知所措,内外不是人。他坐直了对丘平说:“你别生气。” 这话实在让人生气,丘平冷笑一声,“我不生气,故人重逢,我很开心。” 雷狗不知道如何应答,他本来就不想“故人重逢”,现在两人不但逢了,看样子还要他做和事佬。他推了推嘎乐道:“你自己跟他说去!” 第185章 嘎乐还没反应过来,丘平就趟着水来了。他坐在嘎乐身前道:“你脸色咋那么差,时差没倒过来呢?你回来嘛呢,美国村儿大牛排不合口,想这儿的油条豆浆?” 听到丘平痞懒的口音,嘎乐的恐慌倒是消散了大半。他定睛看向丘平,那五官之外,神情确确实实是樊丘平的。明快的性子,嘴欠,说好话时像损人,损人的时候像说好话,但他打心眼里不伤害人,一只顽皮聪明的小动物。嘎乐对别人很难有亲近感,丘平是他的反面,谁都能接纳,正是这开朗的性子吸住了他,让他慎密的心网里长满了花草。 对丘平的爱恋之情冉冉升起,压倒了恐惧,幻觉里的疼痛消失了,移回到丘平身上。他想,那时候丘平想必疼得要命,绝望得要命吧?他愧疚道:“我最想的是你。” 雷狗在旁边想打人。 丘平:“肉麻死了。” 外面响了声惊雷,三人一起看向窗外的亮光一闪。轰的雷响后,回归沉寂,一时之间无人说话。有个客人甩着肩膀进来,被这奇异的气场震住了,默默退出了门口。 嘎乐缓了过来,他一手抓住丘平的手掌,一手搭在雷狗的大腿上,“爆炸后我们都受了不少罪,尤其是丘平。这事根本上是场错误,之后发生的是错误叠加错误,我们仨一笔勾销,回到爆炸前,重新开始好不?” 丘平愤愤道:“重新个屁!”他站起来,敞开自己光流的身体,跨坐在雷狗的身上,抱住雷狗的脸便亲过去。不是情侣之间温柔的吻,而是火包友偷青的干柴烈火,情雨绵绵的索求,舌头忝吸着雷狗的嘴,手指鞣弄着雷狗的耳垂,他知道怎样让雷狗兴奋。 雷狗很想把樊丘平一把踹走,无奈身体不听脑子的,丘平具有侵掠姓的动作让他无法自持,尤其嘎乐在看着,刺激加倍。雷狗想完蛋了,他会在这池边草死丘平,从此失去嘎乐这个朋友。 丘平停下动作,没骨头似的靠在雷狗胸前,斜眼看着嘎乐笑道:“要加入吗?三个人从这里开始怎样?”手臂缠绕着雷狗,春水荡漾的眼神泼出去,带着湿哒哒的嘲讽。 嘎乐气得脸发白,从池里拔处身子,只声不响地离开了。 丘平倚在雷狗身上,笑容渐渐敛起。雷狗推开他的脑袋万分不爽道:“你干嘛呢?” “玩啊,你带他回来,不是为了大家一起玩吗?” 雷狗怒道:“够了丘平,大家有事说事,你刺激我又刺激他,有意思吗?” 丘平板起脸:“你就是忘不了嘎乐。” 雷狗的心堵得要命,明明嘎乐来是为了跟丘平重修旧好,怎么成了他是渣男他是负心人了?这谁跟谁的烂三角关系? 他也站了起来,郁闷地走了。 丘平赌气地想,都滚蛋吧,大家别再见面最好! 但谁都走不了,大雨滂沱,下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丘平的怒气到底没比雨持久,到了早上,他就忍不住贴着雷狗,雷狗去哪儿,他跟到哪儿。雷狗硬着心肠假装看不见,一转头,对上了丘平那双软软的眼。 “你在我屁股后面嘛呢?” “等着你道歉呗。”话是这么一句话,神情却不是那个意思。 “不原谅!”雷狗说着就笑了,“你昨天那贱样,伤到我了。” “因为邀请嘎乐一起吗——你不想?” 雷狗顺手扫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快去看病,脑子里都是什么乌糟糟的东西。” 丘平抱住自己的脸,心想或许真的需要心理咨询。他该怎么面对嘎乐呢?昨天搞出了那么多荒唐事,不过是应激反应罢了。正常人见到抛弃自己又变成了“自己”的旧情人,谁都得疯那么一下吧。 “咋办啊雷子?” 尽管不情愿,雷狗还是说:“收起你的臭脾气,跟嘎乐好好聊一回。” “我看到他就像看到我自己。” “要不呢?” 丘平摆摆手,“等我缓缓,我晚点去找他。” 丘平说服了自己一上午,直到午饭前,才去敲了嘎乐的门。里面说:“进来。”外面怎么能推开房间的门?丘平骂了句“摆臭架子”,正想不理丫的,到底忍不住,喊道:“开门!我进不来。” 门打开时,丘平吓了一跳,嘎乐眼皮耷拉着,脸红彤彤。 “怎么啦你?”丘平歪头看嘎乐的脸。 “又感冒了,嗓子疼,鼻子不透气。”丘平摸了摸他的手,滚烫的,在发高烧。昨天淋那么一场雨,又因为在温泉里急火攻心,套上衣服就走到外头去,这身子板顶不住。 嘎乐懒懒坐回床上,“我回到北京就开始感冒,反反复复,好不利索。”抬手整理整理头发,他看着丘平的眼睛冷静说:“不发疯了?我们能好好说话了吧?” 丘平一把把他推床上,居高临下道:“病成这样了,牛逼个啥啊。我给你拿药去,你什么都别干别想,专心睡觉。” 嘎乐抗议的声音丘平一概充耳不闻,给他盖上了被子,丘平就出去了。回来时他拿着药和温度计,嘎乐烧到了38度9,眼睛湿湿的,嘴唇却干燥。丘平把毛巾沾了沾水,润湿他的嘴唇,这都是他以前生病时嘎乐会做的。 两人目光相对,话语都消散在呼出的热气中。 他们才发现,没什么好谈的,事实都在明面上。包括心意,包括想望,包括不可逆的结果。 第186章 嘎乐的眼睛躲开了。丘平说:“你怕我?” 嘎乐难以启齿,细看之下,能发现整容后皮肤的凹凸不平,那纹过的细致眉毛之下,双目些微的不对称,这些痕迹甚至比假肢更让他难受。这曾经是他的脸,就像照着镜子,发现映像变形,并且有了生命,在回看着他,恐怖感油然而生。 丘平慢慢坐回床上,感到伤心。嘎乐抓住他的手道:“对不起。” “对不起个狗屁!” 嘎乐挣扎着坐起身,把丘平的手抓得更牢。“我是怕你,昨晚一整晚辗转反侧,一时想到你受了那么大的罪,是代我受的,我欠你很多;一时想我逃走得了,见到你我很害怕。” 丘平被他的坦诚逗笑了:“那你干嘛不走!他妈的,我的疤痕很可怕对吗,断腿很可怕对吗,你这副尊容没收拾之前,鬼一样难看,我都没嫌弃你。镜子里看到你的样子,我还……”丘平说得动了情,眼睛湿湿的。 嘎乐的心作疼,抱住了丘平。他的身体滚烫,丘平微微一缩,却没有推开他。 “有没有可能,我们找个办法,把身体换回去?” “有吗,大科学家?这事儿只能指望您了。” 嘎乐苦笑:“这不是科学,是世界的漏洞,是你们这些搞文的才能自圆其说的领域。” “甭把锅扔给文科生,如果真能换,你愿意换吗?” 嘎乐沉默不语。丘平一阵难过,但下一刻他就想开了:“算了吧,你看看现在我俩谁像个健康人?” 嘎乐一愣,笑道:“还真是。”这一笑触动了脆弱的气管,他咳得喘不过气。丘平一边抚摸他的背,一边想,嘎乐脸红红的,可真是我见犹怜啊,又想自己的体格实在不怎样,换给嘎乐,其实不算太亏。 这些年的意难平,事过境迁,终也成了伤疤一样无痛无感。 咳了一轮,嘎乐开始出汗,丘平给他擦拭脖子,把他舒服地安置在床上。嘎乐照顾他的时候,会给他枕头垫一条毛巾,湿了就更换,丘平也照做了。以前不管怎样自我催眠,都没法把自己当嘎乐,可现在他感觉自己不是嘎乐又是谁呢?用他的目光看着自己,用他的手触碰自己温热的眼皮。 嘎乐缓缓闭上眼睛。 丘平茫然地想,难道更换身体根本没发生,都是他的幻觉?他原本就是嘎乐,那个马背上出生,爱啃羊腰子的高材生!对啊,换身这种荒谬绝伦的事不可能发生。 走出房门,雷狗靠在门边儿。丘平问他:“不进去?”雷狗道:“让他睡吧。”两人在走廊走着,丘平迷茫道:“我到底是谁啊?” 雷狗不说话。丘平有点烦躁:“你不在意吗?我们在一起前,你很纠结我是嘎乐还是樊丘平,现在无所谓了?” “无所谓。” “我是谁都可以?” “你是你,我认得。” 丘平哭笑不得:“但我有点认不得了,怎么办?” 雷狗还真严肃地思考了几分钟,最后他想出一招:“要不你找个高数题来做一做。” “对哦!”丘平找出个函数微积分题,看了两分钟,放弃了。“我不是嘎乐!”丘平醍醐灌顶道:“雷子,三年前你能想象世界会变成现在这样吗?连世界都可以颠倒个个儿,人换个身体又咋了,这不是很正常吗?人生就是充满漏洞,这真不是文科生的领域,啥科的人都解释不了,怕是只有神能自圆其说。” 作者有话说: 那些错别字实在没办法,现在更严了,编辑大人一个个通知不要涉凰。挺好笑的,以后文要用密码写了。 第89章 三个人 嘎乐给圣母院出了个大难题,此前客人来来往往,从没有过发高烧这种事。圣母院人流通频繁,除了住店客人还有外来游客,每周进进出出的人几百上千。 小武:“咱也没隔离条件,要不还是申报上去吧。” “那牵连就大了,这里的客人全走不了,说不准还得把我们封了。”丘平和雷狗不约而同想到宗先生,万一防疫人员进来,宗先生怎么藏?暂且隐匿林里也行,但保不齐这么多人有说漏嘴的。况且,他们担心嘎乐会被送进方舱。 康康支持小武:“我们做最坏打算,万一他把病传染开去,客人又把病传播给他们的家人同事,这可咋办?” “算违法了,会被判刑的!” 大家倒抽一口气。 丘平道:“这结论不对,你假设他真得了病。发烧不等于阳了,他十之八九就是感冒。” “嘎子哥你能保证他不是吗?” “小武你发烧的时候,村里咋庇护你的?” “我可是躲在自己房间里,把自己隔离得好好的。圣母院每天那么人来来往往,嘎子哥你几乎住在他的房间里,他要是得了,你跑不了!” 雷狗喝止道:“住嘴小武。” “彀哥那你说咋办?出了事,最后扛罪的是你!” 众人默然。却听一人在门口说,“是不是新冠,能测出来,大家不用那么紧张。”嘎乐倚靠门框,戴着两层口罩,声音浑沌,语调平静。 十几只眼睛看着他。嘎乐见好些人怕着他,便往后退几步道:“我的公司有试纸,用试纸检测准确率是70%,连着做两次,准确率可以提升到98%。我是不是阳了,测测就知道。” 大家从没见过“试纸”这种东西,为了防止人自测,任何药房都买不到。那天下午嘎乐的同事带来了一大箱子的鼻拭子测试盒,并教他们如何操作。这小小的盒子,给大家的震动是巨大的,此前这个病看不清也弄不懂,只有随时降临的恐怖,现在它具体成两条红线,明明白白,毫无神秘感。 第187章 嘎乐拿起拭盒说:“阴性,不是新冠。不放心的话大家都测一测吧。” 嘎乐当天就退了烧,雷狗和丘平大大松了口气,他们做这行业的每天都需要核酸,万一真得了病,终是隐藏不了。嘎乐身体依然虚弱,便在圣母院里住了两天,精神稍好的时候,他对丘平说:“大家对新冠没有基本认识,只知道害怕。” “不怪我们,上面的目的就是不让你认识。” “你们不做点什么吗?” “做什么?” “你们村靠旅游业来赚钱,封锁对你们伤害太大。想要不封,大家得合作起来,自己管理疫情。” 丘平嗤之以鼻,这简直是他听过最“大逆不道”的一句话。“不是,你偷偷摸摸自测,已经踩在违法边缘了,你的意思是我们不管外面怎么做,自己弄自己的?” “对。” “卧槽!防疫是全国一盘棋。” “你是棋子?这牵涉到你们民宿能不能活下去,如果再封个三四个月,你们撑不撑得住?” “撑不住,这三年我们他妈只干了一年半,雷子又不愿主动遣散员工,还扛下了小武的澡堂,银行里没什么钱了。” 嘎乐托着腮叹息:“你的房子和车子都搭进去了?雷子什么都往身上扛,你不劝劝他。” “我跟他一条裤子,”丘平笑道:“他想干嘛就干嘛,我百分百支持。” 嘎乐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你们俩,现实点吧,眼看着大船触礁,就该想办法跳船。” 这话触动了丘平,但他不想让嘎乐看出来,“跳大海里吗,我这残疾人肯定淹死,”丘平笑嘻嘻地转移重点,“对了,你好点的时候,我们去湖边钓鱼吧,湖里的鱼儿肥,宰了做鱼汤面,绝了!” 他们用奶粉桶来区分发烧病人,已经算是自主管理的极限,谁也不敢去冲撞防疫政策。然而,有了试纸之后,情况悄悄起了变化。 奶粉桶收起来了,谁家有个发热咳嗽,便跟圣母院或澡堂讨盒子用。有没有病这事,谁说了算,权利回到了村民手里。 村民也不声张,跟找大姨驱瘟的氛围差不多,静静地从大门进去,拿了盒子再静静地离去。就像问神鬼的结果一样,每个人对检测如何都是含糊其辞,有可能测出阳性的,闷声躲家里隔离,也有可能一个阳性都没有。村子对这些事有一种神秘主义的默契,既有维护共同体的觉悟,也有既来之则安之的宿命感。 以至于周边好几个村子都有阳性封禁的,只有瑶垚村始终干干净净,一例都没有。嘎乐带来了试纸,成了村子的功臣。村民敬佩专业人士,就像对麻殷一样,他们对嘎乐分外的热情,嘎乐时不时跟大家讲解病毒知识和发展,特效药的开发和疫苗作用等等,都会有大批的听众。 自此嘎乐每周末都会来圣母院,没房的时候,就跟雷狗丘平睡一个屋——他成了睡沙发那个。 三人各怀心思,理不清,索性便不去深思。 暑假结束后,圣母院清闲了些,他们有了时间去钓鱼野泳,天特别好的时候,他们带着游客爬山摘果子,延庆海拔高,比北京其他地儿换季早一个月,九月时已是满山的黄叶。 徒步一小时有个野生板栗林,丘平带着一群人翻山越岭,来到参差生长的栗子树前。拿个长杆子拍打,长满尖刺的圆球刷刷落下,一颗颗,像陆地的海胆。必须戴着棉手套去捡,放在两只脚下,微微一使劲,外壳儿便爆开了。里面的果实还是白的。 嘎乐新奇道:“我还以为栗子都是褐色的。” 雷狗给他扒开柔软的外皮:“这是没成熟的,可以生吃,试一试。” 嫩栗子甜脆甜脆的,另有一种新鲜风味。游客城里人多,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见的活栗子树,学着丘平教的办法,小心翼翼地掰开来,放进嘴里品尝。 嘎乐对雷狗说:“丘平在城里一个样,在这里是另一个样,以前他宁愿啃面包都不做饭的。” “虽然少了只腿,他比一般人还喜欢到处跑,闲不住。” 嘎乐笑了一声,“那是为了给圣母院招来客人,如果可以选择,他当然愿意在城里玩儿。为了圣母院,他牺牲了不少。” 雷狗不说话。嘎乐伸了个懒腰,“这儿空气真好,在这里生活起码有个好身体。” 两人慢慢跟上人群,边走边捡了一兜子的板栗。另有些野枣,尝起来酸得倒牙。到了河岸,哼哈已经支起了火炉,游客们赶紧聚到火边取暖。在栗子壳儿上剪开一口子,扔炉火上,烤到了火候,噼里啪啦的壳儿挨个裂开,飘出了淀粉炙烤的香气。 成熟的栗子糯糯的,能当饭吃。“烫,”丘平吹着栗子上的热气,忍着热,给他们扒出一粒粒饱满的栗子仁。雷狗拿着冷冻柿子,空不出手来,丘平把栗子喂到了他嘴边。雷狗一边吸着气一边说,“真烫。”“这栗子怎样?”“甜。” 柿子冻了一天,柔软的果肉成布丁状,扒开皮,汁液流淌到手里。雷狗让嘎乐吃,嘎乐皱了皱眉,“不吃,不想弄脏手。”雷狗和丘平相视一笑,这话以前是娇生惯养的丘平才会说的。丘平把柿子举到嘎乐的嘴边,“就我手吃吧。” 嘎乐小狗一样咬了一口,冻柿子吸进嘴里,甜软缠绵,比什么糕点都美味。“超好吃对不?”丘平得意得就像柿子树是他变出来似的,嘎乐笑道:“甜。” 第188章 秋天萧索,却是丰产的季节。空气干冷,糖分都浓缩在果实里,南瓜绵密甜糯,生花生含着水,嚼着回甘。嘎乐叹道:“现在才发现在美国吃得跟狗粮一样,什么都一个味儿。” 丘平笑道,“还是祖国好吧,大地富饶,吃的都是新鲜的。你别走了,调回北京工作吧。” 嘎乐抱住雷狗的脖子:“行啊,雷老板收留我。” “你在大公司赚美元,来这儿小地方有什么意思?”雷狗招呼大伙儿:“天冷了,我们回去,” 刚四点钟,气温已经下降到个位数。湖面的风吹来,寒意渗透进人的皮肤里。雷狗和丘平并肩走,手掌时不时碰在一起,雷狗索性牵着丘平的手。丘平笑吟吟回握着他。 天越冷,湖里的鱼越肥臾,圣母院的早饭里有了鱼汤面,放大量的胡椒去除淡水鱼的腥味,粗糙又暖身。宗先生的脸有了血色,身上也长肉了,他不愿吃白食,承担起了圣母院的大量杂役,雷狗和丘平过得更加轻松了。 这天一群人在阳台喝酒时,麻殷大踏步进来了。丘平笑道:“卧槽你终于回来了,苏州的活儿干完了?” “没呢,他妈一边催着工期,一边防疫政策卡着,两头不到岸,我歇半个月再回去。” 麻殷回到家一样,脚踩着鞋子的后跟,走到他们跟前,突然愣住了。他盯着嘎乐,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丘平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们之前见过吧,嘎……樊丘平,从美国回来了。” “啊……”麻殷挠挠头。 嘎乐伸出手来:“他们常常说起你,麻大建筑师,没有你就没有圣母院这杰作。” 麻殷跟他握握手,叹道:“人算什么,比起神秘力量,人的能力太有限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再次见到这张脸。几年前让他心潮澎湃的脸容,现在丝毫未变,甚至比之前轮廓更鲜明,看向嘎乐的目光中,便有几分眷恋。嘎乐有点尴尬,没话找话说:“苏州疫情还好吗?” “全国一个样儿,方舱快装不下了,再这么下去,大家都别出门,也别吃饭,别呼吸了。” “脱水卷一卷,收在架子上,啥时候病毒死绝了我们再注水回来,”丘平笑道,“只有这招可行了。” “可不吗?” 麻殷满肚子怨气,但回到圣母院,一切就跟屁一样放了出去。他更高兴的是,圣母院安然无恙,村子里也还能自由往来,防疫的天罗地网,独独漏了这一处——起码是没勒得那么紧。 麻殷道:“我就住这儿了,市里封这封那,看着就心烦。” 丘平嘲道:“你是想离朗言近点吧,他这周回老家陪爸妈了,不在村里。” “我知道,朗言跟我说了。诶樊丘平,这种话我们自己说着玩可以,别在朗言跟前说,我跟他早分了,我怕他多想。” 这声“樊丘平”一叫,真假“丘平”都看着他,气氛登时变得奇怪。麻殷觉得有趣又诡异,忍不住说:“你们怎么能和平相处的?雷子,你的心理素质够硬的。” 雷狗给他递杯子,“喝酒,少说话。” 雷狗心里也乱得很,但能怎么办呢?只能先这么苟着,谁都别深入追究。 作话分割线————— 写到这个阶段,也会想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但凡升起这样的念头,就会得出一个恐怖结论:最好什么都不写。 今天听坏蛋调频,讲到了nova heart的主唱冯海宁讲的一段话(在乐夏节目中被剪掉的)。因为复述再复述,难免有偏差,我尽量还原。 “摇滚精神,是别人在没有注意到我们的时候的释放。我们在平时生活里,面对家人朋友和领导,会把自己收起来,为了顺畅的社会关系,为了不被开除,但是最后你发现一群人,他们在舞台上能无所谓,因为舞台让他们随便,让他们露出平时生活做不出来的事。大体上,社会是喜欢限制大家说话的,限制仿佛变成社会的标准、文明的标准;但真正的文明,是来自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有时要在讨论中才能找出新的解决办法。 摇滚精神是什么?就是你看到那个限制在哪,你偶尔会有一种心情去踩那个限制,迈过那条线,看往前会怎样。你还不能走太大,太大会掉下去,就往前走这么一点点,如果没人踩那条线,那么画线的人就会觉得这条线就会往回再收,而有人踩的话,有可能,划线的人就会想原来这条线可以往前画,那样显得更文明。” 我觉得这话多少有点理想主义的,不是因为“划线的人”根本不会反思,而是我们这些被线框住的,在现实里是那么容易让度出自己的空间。这几年理应是创作者的黄金期,那么多的故事,那么的冲突和灰色难辨的东西,这就是小说的乐园。可我们看到多少表达呢?身在其中的我们,精神也跟着萎靡了,这可是比审茶更恐怖的(看我都不敢打这个字)。 当感觉到有什么是不能写的,那就是写作的动力来源。 这篇文还是缺乏思考,只是一贯在剧情和感情逻辑里,尽量记录我身处的环境。所以它在做的只是记录,因为再过些日子(或许现在已经是这样),没人记得什么是挂星,什么是双码、流调,还有无数的被嘎然终止的事,14+7……然后我们就很难讲述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日常生活是重要的,但避而不谈生活的土壤,躲进“努力营造小生活”的虚假甜蜜里,这是集体崩塌的前兆。 第189章 才是真正的负能量。 第90章 桃花源 麻殷很快就发现,真假丘平很容易分辨。嘎乐头脑精明、言行条理分明,远没有丘平那么好玩有趣。他不免感到可惜,那个脸和那个灵魂,终不能融合一起,他多少有了再一次“失恋”的感觉。 一个早晨,他跟嘎乐和雷狗相偕去村里,在“院儿”前聚了不少人。越过人群一看,院儿中间站着一个老熟人,幸福万家小卖部的老板老朱,神色肃穆地抱着土地公的神像。 嘎乐奇道:“这人怎么了?” 只见老朱绽开一个笑容:“我带着土地公回来了!幸福万家要重新开张啦。” “喂老朱,你不是去别地儿发财了吗,咋啦,混不下去了?” “我是被孔骏那个臭骗子逼走的!”他扫视着乡亲们,“他铲掉了我们的土地公,弄了个花架子广场,要我花钱租回我的店。我呸!现在大家伙看到啦,文化村啥都不是,就一骗局。以后咱村不欢迎这种外地人,我们村,我们自己管!” 他敲了敲脚下的奶粉罐,发出砰砰闷响。这些奶粉罐是村里“自治”的标志,垚瑶村地处偏远,没什么资源,又迷信神佛,村里神婆术士有影响力,所以才能一定程度上“自己管理”。 村民们对这砰砰响有着本能反应,老朱的话,说到一些人的心坎里,广场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老朱满意道:“今儿老朱一砖一瓦,给土地爷爷建庙。也是今儿,幸福万家重新开业,这一周鸡蛋免费,大家都来拿,人人有份。” 广场很久没那么热闹了,有手有脚有闲的男人都来帮忙,把土地公的神龛盖起来,帮幸福万家小卖部刷墙铺地板。货物一箱箱装满了小卖部,热热烈烈的,甚至带着仇恨的,把失去的东西全都填补回来。 老朱拿着大窑汽水,分给雷狗三人。带着警戒,他打量着嘎乐道:“这兄弟脸很生,来圣母院住宿的?” 雷狗:“他是我哥们儿。” 一村民道:“他是咱的大专家,病毒专家!” 村里怎么养起了狗屁专家?在老朱看来,这通通归类为外来人。他翘起嘴角阴阳怪气道:“专家是来消灭病毒的,牛逼啊。” 嘎乐正色道:“病毒消灭不了——但我们生活还要继续。你的想法我赞同,自己村自己管,这村有这条件。” 老朱愣了愣,被专家承认,又不禁心生得意,“专家就是专家,有格局!” 嘎乐随口道:“格局是格局,最重要有执行的魄力。” 老朱认为这话是恭维他的,连连道,“说得太对了,太对了。” 这半天的时间,土地公就安置好了,虽然有油漆的甲醛味儿,但神仙怕是不介意的。这个广场又属于祂的领地,与院儿里的方相氏、各家的门神各辖一方。村人不断来问麻殷,这神龛要垒多高多宽,牌子要怎么挂,麻殷都回说:“神的事儿我不懂,你们以前怎样就怎样,都挺好。” 等村人走后,他对雷狗和嘎乐笑道:“这老朱挺来劲的。自治,说着玩吧,这时期是我活过管制最紧的时期,人不能自由流通,扫码机器监控每个人每一步,这他妈就是1984嘛。” 雷狗不知道1984是啥,但他认为麻殷说得句句在理。嘎乐却道:“老朱说的不是不可行,周围几个村都有病例和封锁,就我们村没有,管理得当的话,在社会解封前我们可以顺当度过。” “咱村确实是神佛保佑,”麻殷并不知道自测盒的事,对着方相氏拜了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千万千万要熬过去,外边兵荒马乱的,这儿是硕果仅存的桃花源了。” 嘎乐只是微笑。 雷狗想,神佛保佑是对的,桃花源应该也是对的。只是他心里隐隐有不安,却不知源头是什么。 老朱的幸福万家再次成为村儿的中心,门口支着折叠桌,中午天儿好的时候,打牌侃大山扒葱统统聚在那儿,口罩象征性地挂在下巴上。 老朱频频去找嘎乐,坐一块儿长聊。他们聊的也不是什么秘密,雷狗、丘平、麻殷随时都可以加入。老朱是真上头了,坚信村民人心团结,可以通过自治度过这一劫。 嘎乐提醒他说:“新冠真会死人,重病率对老人来说不低,不是说阳了躲着就没事。” “您说过,大部分都没事。就算报上去了,去了医院照样没药可治,那报来为啥啊!” 嘎乐的手轻轻拍打着大腿,心里权衡利害。死守严防不能持久,放开是迫在眉睫的事,越早做准备,越能保住村子和圣母院。但这事毕竟犯禁,嘴里说说可以,真要做起来,随时被逮进去。便说:“这事要妥善规划。” “那是当然的!您放心,老朱牵的头,您做的军师,有事老朱来扛。” 嘎乐心思慎密,村里人口也不多,便划分高危人群和普通人群,给村里添置测氧仪和吸氧装备。药物和自测盒库存充足,澡堂里辟了几个隔离病床。正值到处都闹疫情,镇里也是疲于奔命,人手极其不足,所谓铁板一样的防疫,已到了强弩之末,村里的卫生所和核酸亭都是村民或亲戚,暗渡陈仓竟也凑效了。 麻殷看着暗暗担心,对丘平说:“你前老公太他妈猛了!老朱是为了在村里争权力,他为了啥?冒这个险不值得。” 丘平道:“他就这性格。大学时我差点被开除,也是他带头帮我抗争,嘎子不止有想法,有魄力,而且做事务实,不像我那么容易被揪辫子。” 第190章 “瞧你这崇拜的眼神,喂,你还喜欢他?” “那是当然的。我见他第一面就喜欢,一见钟情知道不?”丘平说得兴起,没留意雷狗就在身后。麻殷立刻喊道:“我饿了雷子,能吃饭了吗?” 丘平赶紧住嘴,雷狗一边走到阳台上,一边说:“现在刚十点,你们聊什么?” “聊你们村敢为人先,我打心里佩服,但这事毕竟在危险地带,万一被举报就麻烦了。” 雷狗和丘平岂不晓得利害?但想到圣母院的存活和村子的经济来源,也没别的路可走。网上的各种消息混乱至极,官方说法不够具体,对他们毫无良性作用,无论是村人还是丘平雷狗,嘎乐才是最值得信赖的信息源——真正在拯救他们的“药神”。 山区在十月中下了第一场雪,毫无预兆的,院子和山头都一夜白头。这雪薄薄的,脚印踩上去,像古石碑的拓印。游客们倒是高兴的,北京很少下雪,每一次落雪都带有抵御日常的浪漫。 嘎乐和丘平,披着棉衣,嘻嘻哈哈地走在桃园里。丘平的脸颊微红,越发显得皮肤光洁、眉眼浓俏。发现嘎乐盯着他看,丘平道:“习惯看这张脸了?” “慢慢习惯了……我以前也很少照镜子。” “哈哈,你宿舍的全身镜又是怎么回事?” “老梁的,他自恋狂,爱照镜子。” “我记得你那室友,丫一见我就发出啧啧怪声,我还以为丫嘴有残疾,不能表现出人类正常礼仪。” “他见我也一样,只要我在房间就开凤凰传奇的歌。”丘平乐了。嘎乐继续道:“他讨厌同性恋,老以为我会骚扰他。” “傻逼一个,这么大的全身镜,不够丫看清自己的尊容?去看看动物世界啊,都是丫同类。” “所以我去雷子房间睡,他室友没那么多事,而且常常跟女朋友外宿。” “你干嘛不来我宿舍?” “表演动物世界吗?” 两人一起笑起来。嘎乐靠近丘平,及至手肘碰到手肘,当初的暧昧情愫、那未决的忐忑和期待又重新燃起。嘎乐感到自己的脸灼热的,甚至比第一回还要烧得厉害。望向丘平,他已经想不起那是自己失去的脸,而是自己爱的那个人,多少年了,兜了个迂回的圈,他还在那里。 丘平也在看着他。 “丘平,”嘎乐拉着他的手,“我还有没有机会?” 丘平吃了一惊,缩手道:“说啥呢,往事不要再提了好吗。” “我不是在说往事,我们重新开始,我再追你一次。” 丘平闷闷地笑道:“说得你追过我似的。算了吧,现在我有雷子。” 嘎乐贴了过来,丘平没有躲开,四目对视,就像要用眼神来解开这千回百绕的结,结果却陷进了绳索的缠绕中,越用力越解不开。嘎乐索性闭上眼睛,摸索着丘平的脸,嘴唇轻轻地碰上他的嘴。 两人都触了电,不约而同地摸着嘴唇。那感觉如此强烈,以致丘平羞耻得想逃。他大力推开嘎乐,心虚地四处张望,怕别人看到这一幕。 嘎乐道:“你对我还有感觉。” “废话!”丘平忿忿道:“人心肉造的,你跟我求婚又遗弃了我,前一分钟我是闪闪亮亮大宝贝,下一分钟我是破烂发臭的垃圾,我对你能没感觉吗!我对你的感觉大了去了,我恨你,我还嫌恶我自己,我嫌恶自己小狗一样,你越抛弃我,我越想得到你的安慰,我心里空了一块,我的伤没治了你知道吗。现在你又来撩我,你是不是人?!” 嘎乐在怒火中巍然不动,平静道:“恨我也好,总比没感觉好。” 丘平气笑了,“真他妈无耻。” 嘎乐轻声道:“你跟雷子不是爱,那时候你身边没别人,只有雷子不顾一切照顾你。就像你在这里定居,也不是因为你喜欢圣母院,你没处可去,这儿是唯一容身之地。” 丘平冷笑:“我是受了伤的蛇妖,变成人形报恩来了。” “你怎么报答雷子都是应该的,我能理解。” “别傻逼了嘎乐大科学家,你理解个球球!你的认知里什么都有公式,这个因必定导致那个果,可是人的心乱七八糟,你分析得越正确,就离真实越远。”丘平索性摊开来说,“雷子原来喜欢的也不是我,在他眼里,我是你。” 嘎乐的脑子卡壳了,惊诧地等着丘平解释。 丘平微微一笑,偏偏不跟他讲清楚,“过程省略,总之最后我们互相接受,经过了千重山万重水,在嘎乐这个身体之上,我跟他好上了。我们在一起不是你说的那么浅薄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是因为你的撮合,我跟他才有这一天。” 嘎乐大感受挫,“我不明白。” 丘平恶劣道,“那我说你明白的,雷狗照顾重伤的我,自然是人品高尚,有情有义,这特么都是其次的,雷子最大的优点是几把大,床上猛,你的也不小,但不如雷子刚猛有劲,精力无穷……” 嘎乐横了他一眼,“闭嘴。” 丘平笑了一声:“以前的事都拉倒吧。” 嘎乐牵住他的手,深情地看着他:“我做不到。丘平,这村不是你唯一的容身处,你还有我,还可以去外面。你最怕被关在一个地方,现在忍耐到极限了吧?” 丘平没有回答,这个问号太沉重,看一眼都不胜负荷。到了村口,丘平对着几经变迁的平房说:“我不想去外面,这里就是我的目的地。” 第191章 嘎乐冷冷地翘了翘嘴:“自欺欺人。”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因为智齿发炎,一字没写,废人状躺床上,抱歉哈没更新。存稿是有的,但没几章,不舍得一下放出来。现在消肿了,要拔两边的智齿,希望不会太影响写作。 真的离完结不远了,放下安魂曲全力写这篇,没出其他幺蛾子的话11月一定完结。 第91章 新偶像 麻殷和朗言在村里闲逛,张大眼热情招呼他们来喝梨汤。梨汤放了山楂,浓稠酸甜,温热地盛在青花碗里。朗言:“小心热,我给你搅搅,散热快。” 朗言习惯照顾人,这体贴话由心而发,并没什么特别含义,麻殷却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别忙了,我喝热的。”麻殷来圣母院,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念朗言,这可不方便表露在脸上。只是他不是城府深的人,想控制住表情,目光却牢牢粘在朗言身上。朗言的头发长了,束成个小辫子,上手摸的话,必定痒痒的、扎扎的…… “你这样盯着我,怪瘆人的。怎么了?” “见到你开心。” 朗言眉眼舒展,笑着“嗯”了一声,心里酥酥的,但不免有些尴尬。 “哎!”麻殷心不在焉地灌了一大口梨汤,没想到梨汤很烫,嘴巴火烧似的,他伸出舌头道:“我的嘴熟了!”朗言哭笑不得,一边给他递纸巾,一边道:“一口气喝了半碗,没事吧?” 丘平刚好看到这狼狈一幕,幸灾乐祸道:“哟,嘴熟了,切下来拌个下酒菜。” 麻殷幽怨地看着丘平,“甭切,你直接啃吧。” 丘平拿起纸巾,亲昵地帮他擦擦嘴,“宝贝不疼,爸爸给你弄干净。” 这时一人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他们桌。丘平被这动静惊了惊,转头看谁那么粗鲁? 幸福万家的老朱。老朱敲敲桌子,笑道:“今儿天好啊,”眼睛瞟向朗言。朗言心想,今天怎么回事,都盯着我看。 却听老朱开门见山道:“文化村搞砸了,你还来干啥?” 朗言怒从心起,还没开口,麻殷就怼道:“这村姓朱吗,朗言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今时不同往日,外面的人来住店花钱,咱欢迎之极,来骗钱的赶紧滚蛋!” 张大眼乘机说:“我还想问呢,去年我交了五万,说是用来改善村里环境,吸引游客,今年就能分红。到底分不分钱啊?都快年底了。” 朗言解释道:“孔骏已经撤资了,但是你们投的钱,等村里游客多了,书店剧场的租金收入我会拿出来分给大家伙儿。” 张大眼不满地瘪了瘪嘴。 朗言这才发现,离开了一月,村里的气氛变了样,村民对他的敌意明显增加了。 老朱道:“我的意思是,那些书店啊、戏院啊,没个卵用,都关了吧。疫情不知道闹多久,我们把这些店改成食品店、特产店,改成医务所,做科学讲座,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老朱这是在询问嘎乐。 嘎乐刚坐下时,朗言已经留意到他,只觉这男子长相气质好,也没多想。这时他好奇地看着嘎乐,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 嘎乐没有回答老朱。麻殷蹙着眉道:“村里大把地、大把房子,你要做分店卖特产,自己找地儿去。要人走也行,赔人租金。” 丘平嘲道:“老朱没竞选成村长,真是咱村的损失。” 老朱不理他们,只是对嘎乐说:“这两年那个姓孔的把咱害惨了,依我说,咱村踏踏实实做旅游,弄点大锅菜,卖卖水果农产品,做点祈福算命什么的,搞那些虚老吧唧的文化有屁用!” 嘎乐道:“土地怎么用,麻殷比我懂得多,你得请教他。”顿了顿,他接着说:“最后的决策,我们不是有奶粉罐吗,让奶粉罐来表决吧。” 这话无懈可击,村民们听到都大表赞成,丘平和麻殷也无可奈何。而村民积怨已久,票多半会支持老朱的倡议。 朗言惊异地看着嘎乐:连老朱都听这人的话,何方神圣? 高钙奶粉罐和全脂奶粉罐,再度出现在土地公的神龛前。村里大多数人都来了——外边儿基本都在停工状态,很多人没有上班。 雷狗等人站在村民的最外围,老朱不太有底气,上前殷勤地邀请嘎乐到中心圈里去。嘎乐心想,我是外人,哪里方便参与?就给雷狗使眼色,让他替代自己。雷狗只是摇头。 丘平在雷狗耳边说:“你干嘛不阻止他们投票?” “他们不听我的。” “您可别谦虚,现在村民里能说上话的,除了几大神棍和老朱,就是您雷老板。” 雷狗意兴阑珊道:“我不知道他们折腾个啥?卖书的卖书,卖水果的卖水果,本来就能一起干。” “政治这就点几吧事,有人要争权夺利,必然会瞎折腾。” “大家都过得那么难,有什么权可争?” 丘平诧异地看着他,“雷老板原来是傻白甜,日子越困难人越要抢,老朱丧家之犬回到村里来,当然要找立足之地。他的关系网大了去了,当初桃树林怎么租给他老表的?书店占了个好位置,他拿来卖个炒瓜子、山楂干、零食衣帽诸如此类的,多好。” 雷狗烦闷地摆摆手:“不能投给他。” 丘平冷笑道:“你现在只有一张票。”他整了整衣领,转头离去,实在不想看这出戏。 第192章 嘎乐见丘平离开,敷衍老朱几句就追了过去。 两人闷声在胡同间穿梭,一个巷口拐过去,又是一条笔直的巷。这几年的建设下,村里的建筑不那么黄秃秃的单调,但也没变得更有趣。一面涂鸦墙下挂了个牌子:“盖章处”;是给游客打卡的。 那涂鸦是什么东西,丘平一直看不懂,他出神看了会儿,突然大笑起来。嘎乐插着口袋问:“又发什么神经?” 丘平靠在墙上,笑得弯了腰。笑够了,他抬头擦擦眼泪,软软道:“你说得对,我受够了。” 嘎乐不语。丘平说:“我刚在想,书店没了也挺好,别说村里人,城里那帮人来了,也是拍照装装逼,这时代谁还买书。” “文化村本来就是假模假式。” “没错,我们为假模假式的东西,争个什么劲?卖山楂好啊,山楂清毒利尿,居家良品。” 嘎乐过去拉他的手,“走吧,别说废话了。” 丘平乖乖被他牵着,问道:“你会回美国吗?” “嗯。” “挺好。” “你和不和我一起走?” “瞧您说的,太平洋是没有加盖,我游不过去啊。” “嘎乐的学历履历是厕所纸吗?我已经在这行业里了,你要找个工作过度一下,机会很多。” 丘平闷闷道:“雷子不肯走,他不会出国,不对,他压根儿不会离开圣母院。” “你是你,雷子是雷子。” 丘平心想,这不废话吗?他还知道自己有独立的护照,名下有银行存款,而且不管怎样,总有一天会独自死去呢!但他拉住嘎乐的手,没有放开。他不晓得以后的路怎么走,能不能走。 这胡同他妈的,迷宫一样! 投票的结果是孔骏的遗物被统统扫除。所有文化村时期租赁给外面的店,都得关门,租金的事找孔骏相关公司要去,村民只管投票,不管赔偿。 大部分村民感觉出了一口气,这其中还有点迷信的情绪作祟,扫掉过去、迎接新生。 就连澡堂也改名了,以前叫“瑶池”,现在叫“水为财”。小武反对无效,孔骏跑路后,他在村人眼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能有份收入就不错了。 雷狗也不反对,叫什么都行,反正进村的人越来越少,而发烧的人越来越多。澡堂三楼的房间全被当作隔离病房,住着新冠病人。 村里出现第一例公开的确诊时,大家也很紧张。但过了五天,此人就生龙活虎从澡堂出来了,看样子非但不像网上说的可怕,据本人供词,他的丁丁也没缩小。 这大大振奋人心,当天就有人放鞭炮,提前过年。 嘎乐被当成新偶像,方相氏的行情走低,大家都想,神是要拜拜的,不过真要度过难关,还是得靠试纸和布洛芬。吴郎中也没那么受欢迎了,中药大家吃归吃,理性里也知道药效有限。 情势暂且维持脆弱平衡。 朗言准备要走。雷狗和丘平给他送别,做了一顿盛宴。他们订了一百个大闸蟹,密云水库弄来大鲶鱼,和粉条豆腐炖一大锅。炸的丸子、蒸的扣肉,盒马买来的波士顿大龙虾,用水煮着吃。 众人聚在起居室里,啤酒红酒清酒黄酒,堆满了餐柜。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落幕”,各种各样的结束和离别,已经不能用难过去缓解了。不如好好吃一顿,喝个畅快淋漓。 这是11月中旬,延庆下了两场雪,气温降到了零度。炉火点起来了,橙黄色的火光、红色的熟蟹、人的笑颜,交织成岁末才有的节庆气氛。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麻殷尤其醉,抱着丘平说个不停。丘平知道他不痛快,而这不痛快完全没有宣泄的对象。麻殷不屑于去恨老朱和孔骏,也怪不到村民或嘎乐头上——更大的东西,恨也没用。说到底这是个没有对手的战争。 而谁不是这样呢? 他们只好把这情绪变成爱。一桌的人,从来没那么亲密过,大家掏心窝子地说话,并且由心感到活着太美了,这样喝下去,太阳不升起来也无所谓。 月上中天,嘎乐抱着雷狗的肩膀,一起走去院子呼吸新鲜空气。两人裹着厚厚的棉衣,踏出室外,冷空气钻进每个缝隙,脸都冻麻了。嘎乐从口袋掏出烟,给雷狗让一根。 “不抽。” 嘎乐不依,自作主张地在自己嘴里点燃了烟,塞给雷狗。雷狗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有烟瘾?” “我没有烟瘾。从客人那儿借的,就两根,省着点儿抽。” 雷狗笑了起来:“顺的还是借的?有一回你去我宿舍,从老童那儿偷了一包烟,把我拉去体育馆抽了一整晚。” “我记得。我跟你出柜了嘛,我第一回跟人出柜,也是最后一回。” “那天丘平摊上了事儿,你心里不痛快。” 烟圈从口里吐出,在黑暗里如雾如魂。雷狗听说烟要吸进肺里才叫正经抽烟,他试了试,只觉喉咙干热,这感觉一点都不愉快。 嘎乐在一边掰着手指数:“我们球队这帮男的,老童、阿益、大果、全儿、刘礤礤、宾子、小峰儿,个个都瘾大,除了我俩不抽。” “他妈更衣室全是烟头,地垫上烫出十几个洞,排球那帮人天天在那儿骂街。” “又不只是我们抽,篮球队才是大烟囱,‘黄赌毒’俱全。” 雷狗和嘎乐畅怀大笑,那时芝麻般的小事,现今依然历历在目;而惊涛骇浪的大事儿却遥远之极,模模糊糊。两人不知今日何日,都有点想不起为什么要坐在这里看月亮。 第193章 天地澄清,嘎乐抬起脑袋,凝视着天空的光和晕,月亮也是莫名其妙的,为什么要徒劳地在夜空中发光?渐渐地,他想起来一点事了,他想到人会描述月亮,都因为别离和重聚。 “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允许我来圣母院,你知道我想追回丘平。” “圣母院不是我的,我拦不住你。” “那你有信心留住丘平?” 雷狗猛吸一口烟,这次焦味自然顺进了气管里,又被呼了出来。人的感受变得沉静而迟钝,烟是好的,能把烦恼摊成稀薄的一片。 “什么意思,你要带走丘平?”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想起很久没去郊区农家乐吃饭了。以前农家乐很实在,老几样是炖水库鱼,各种炖肉炸丸子,还有专门吃牛头的,大牛头直接摆桌上,很有蛮荒边野的粗粝豪迈。村民自己点的豆腐也印象鲜明,南方做豆腐用石膏,北方用卤水,虽然吃不惯,但喜欢那新鲜质朴的做菜方式。 也喜欢炸花椒芽,有点花椒味而不冲不麻,很香。凉菜大碟大碟地上,通常是免费的配菜,调料无非酱油盐糖醋辣椒油,差不多一个味儿,也没说哪一家比较好吃。 主要还是晒太阳,印象中郊区天空比较澄清,太阳晒到身上就是晒到身上了,特别清晰地感到脚在大地脑袋向天。 第92章 镇妖塔 嘎乐:“那还用说,我迟早要回美国。” 雷狗不做声。嘎乐手臂贴着雷狗的手肘:“丘平不舍得你。你对他好,他觉得欠你很多。” “他不欠我。”这话多少有点赌气,雷狗的脸发热,放轻语气说:“走不走由他自己决定。” 嘎乐抬手触摸雷狗的脖子。“干嘛呢?”雷狗微微一缩。嘎乐从雷狗的领口,掏出了一个项链,坠子是一把精致的仿刀。“丘平送你的吧,我见过。” 两人一时无话。嘎乐想站起来,结果脚一软,跌靠在雷狗身上。雷狗推他肩膀,“坐好。” “我很累,坐不起来。”酒精让嘎乐的脑子晕呼呼,雷狗的怀抱坚强又暖和,嘎乐想,雷子出了名喝不醉,大家都七歪八倒时,他总是最后站着的那个。硬石一样的人,即使没了丘平也不怎样吧? 他努力让自己坐直了,缓一口气道:“雷子,如果我带走丘平,我们还是朋友对不?” “你这话很傻逼。” “我知道我不该回来,我就是个傻逼,大混蛋。” “别说这些没用的。” “你跟丘平,对我一样重要,不管结果怎样,我们的关系不会变。” “那我让你放弃丘平行不?” 嘎乐笑,“不行,我不会放手。” “草,那有什么可说的。” “我们俩以后怎样,跟丘平没关系,他选你也好,选我也好,或者两个都不选,或者两个都选……” 雷狗乐了,“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嘎乐露出一个严谨治学的表情,“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和验证,绝对代表了我的真正想法。我在乎丘平,也一样在乎你,我们说好了,不要因为丘平而做不成朋友,好不?”嘎乐语气带着恳求,雷狗感到新鲜,这些话以前嘎乐是不会说的,不知道是三年的瘟疫和长久分离,让人变得柔软,还是嘎乐也被“丘平化”了。 雷狗不无感动,但还是觉得这是屁话。“你是小三,小三道理一套套的!” “不对啊,是你撬了我墙角,恶人先告状。” 雷狗抽着烟,只是笑。 他觉出烟草的香来,现实会变得稀软,会变得不那么伤人。后面一人突然搭着他的肩道:“你们俩在这嘛呢,背着我卿卿我我呢。” 丘平抱住雷狗的脖子,眼睛迷蒙着,浑身的酒气。雷狗道:“怎么没穿外套?穿我的。” 丘平却死抱着他不放手,没正形地笑道:“不穿……我们去野钓吧,湖没结冰,能钓到……这么肥的鱼!”不管雷狗和嘎乐反对,他把两人生拽硬拉起来,一脚高一脚低往湖岸走去。 湖边有风,冷空气吸进去,脑壳儿生疼。嘎乐想起家乡的冬天,气温动辄下降到零下二十度,不能露出一丁点皮肤——北京怎么也有那么冷的地方?斜眼看,丘平整个人贴着雷狗,共披着一件大衣,两个人成一个人。 丘平跺着脚,呼着寒气,还在琢磨怎样钓鱼,“我们弄条大鲫鱼,给饭桌加餐。” 嘎乐:“等你再掉进湖,不知道谁给谁加餐。” 丘平静了会儿,望着无垠的湖面醉醺醺,又说:“我有一个疑问,这里怎么没灯塔?” 嘎乐笑了:“湖边有灯塔就怪了,给谁指路呢,湖绕一圈,起点就是终点。” 雷狗道:“镇鬼的塔倒是有,在南岸的一个村里,说是用来镇灰仙。” “我们去探探吧,灰仙是个什么仙?” “老鼠。那个村遇上了灰仙作祟,被老鼠咬过的人皮上长鳞片,必须泡在煤炭里,要不就烂到骨头里,什么药都没用。” “打几只抗生素就好了。” “必然不行啊,都说是灰仙降灾,现代医学就是个屎,”丘平搓搓手道:“我们这就拜仙人去。” “村子封了,去不了。” “又不是镭射电网,我们沿着湖走,我不信走不到。” “别闹了,又冷又黑的。” 第194章 丘平拉住嘎乐的手:“走大科学家,咱去见识见识灰仙的厉害。” 沿着湖岸走,嘎乐的手被丘平牢牢牵着,想回到温暖的房间也办不到了。丘平拉着他,抱着的却是雷狗。遇到难走的路段,雷狗放慢脚步,提醒他们注意石头和树根,嘎乐不知他们怎么走出路来的,在嘎乐看来,全是野林。 理性敲打着嘎乐,他停下脚步说:“别走了,到处全是树,困在森林里我们会冻死。” “不会困住,”丘平唱歌似的说:“路一直在脚下。” “雷子,丘平喝多了,你陪他疯!” “不会困住,”雷狗道:“走吧,他想看,让他看看去。” “你就惯着他,”嘎乐不情愿地继续往前,心里升起难言的嫉妒感。他觉得自己比不上雷狗,做不到无底线地满足丘平,而这两人在不怕死上如此契合,即使不是披着同一件大衣,他们也是一体的。“我不走了,”他抽出手,叉着腰说:“你们俩疯子。” 岂知雷狗丘平不想放过他,连体人分开了,一左一右挟持他的手臂,一个说“走吧,灰仙等着见您呢”,一个说“你自己回去不安全”。他就这么成为汉堡肉,被两人拖拉着向前。 嘎乐叹一口气,认命地跟上他们的脚步。还好月光实在明亮,林木间偶尔现出湖面,银光泄地,美不胜收。三人这么走着,呼吸带着酒气,弥散在四周的空气中,渐渐地四周像是vr般虚假,只有他们三个人,因为行走而热乎乎的,偶尔说两句废话,笑一声,活生生的,是这世界唯一的真实。 不知道这vr变换了多久,周围依旧寂静无人,嘎乐想,如果突然出现一个镇妖塔,也够恐怖的。这时他看到树林的间隙似有一个灰色的物体。 “前面好像有房子,到别的村子了吗?” 雷狗:“应该差不多到了,但怎么一点光都没有?” 丘平已经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思考:“灰仙把人吃了呗!” “闭嘴吧你。” 走出树林,他们仨同时惊叹一声!“这是……”“怎么会?……” 第二天一早,麻殷走到起居室,见到哈欠连连的丘平,问道:“昨晚玩得开心?去哪儿了你们。” 丘平未语先笑:“我们仨去找镇妖塔了。结果你知道见到啥了?” “许仙吗?” “灯塔!这湖居然有灯塔。” “嘿,这事新鲜。灯塔要来干嘛?” 丘平拿出手机,给麻殷看昨晚拍的照片。三人在一黑黝黝的建筑上合影,不像海边的指路灯塔,反而像个平台。拍了不少照片,有些照片是合影自拍,有些是三人随意组合,看来像毕业旅行的高中生,勾肩搭背,笑颜逐开,摆着各种傻极了的姿势。 “都没少喝啊,”麻殷看着照片道,“没个七八分醉,不能高兴成那样。” “你说这灯塔干嘛的——就不是个真塔!里面几乎是实心的,垒了两层楼的砖,爬到顶端有个假的灯,不能发亮。” “专门给人拍照的?” “嗯,华北地区的克里特岛!仿造爱琴海的景观,有灯塔、白房子、泳池,入门票收200元。哈哈昨晚我们翻篱笆进去了,省了十顿肯德基的钱。” “这收费也太黑了吧,破景区敢收200。” 丘平转动着手机,感慨道:“200也好,2000也好,反正到处都不见游客,山寨克里特岛要烂在湖边了。” “这几年一窝蜂在郊区造景,都是用来拍照p图的,骗游客来,有一个算一个,烂了就烂了呗,没啥可惜的。” “你说以后外星人登陆这儿,见到这些垃圾建筑,会怎么想我们地球人呢?” “肯定认为很高级啊,当代艺术,没有功能,全是冒犯。” “哈哈哈。” “你们拍照还挺开心?” “咳,我们仨分开很多年,头一回一起‘出游’,一起拍照……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麻殷复述这句话。说不清道不明的,周围的颜色变得陈旧起来,仿佛现在已成过去,轻舟已过万重山。 丘平抱了抱麻殷,笑道:“吃早饭,一会儿送朗言回市里。” 到了十一月,村里已经没了游客。圣母院还有客人,一些是老熟客,比如拍鸟大师和关律师,以及一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年轻人。雷狗把妈妈接来圣母院后,便很少回村里;村里现在是老朱的天下,因为村民相信是出于老朱和嘎乐的功劳,村子的每一处才免于封禁。 老朱的幸福万家成了村里的“决策中心”,村民一边玩牌,一边议政,其乐融融。 但村里的另一处才是真正的战场——水为财洗浴城。确诊病人不是每个都能轻松痊愈,隔三差五就有呼吸困难的、咳嗽两周不好的。吸氧机和药物能解决部分问题,但能不能痊愈基本上靠自身体质和方相氏保佑。 小武和武居士只能长时间驻守在澡堂,跟卫生所的医务人员一起照顾病人。医务人员都是这一片的居民,情愿不情愿地陷进这无底洞般的战场里,没日没夜运转,幸运的是至今没有遇上病危紧急状况。 可大家心知肚明,死人是迟早的事。 小武满是怨气,他对嘎乐的主张很不认同,结果作为反对者,他反而要承担最辛苦的劳役。澡堂是他责任底下,卸下了西装革履,他仍是这里的经理。 第195章 这日傍晚,他双眼迷离、脚步虚浮地走回圣母院。在幽暗森林,远远看见圣母院发出的暖光,像是炉腔里的火。他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猛地转头,见到了许久不见的老友。小人站在他肩膀上,愁眉苦脸道:“完蛋了,完蛋了。” 小武的心噗噗乱跳:“说啥呢!” “说你,你完蛋了,你要死了。” 小武感到呼吸气短、嘴唇干裂,冷空气卷着他,像个流动的冰棺材。“我完蛋了,”小武沮丧道:“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看不见光。” “前面不是有光吗?” “那是圣母院的灯,圣母院跟我本来没多大关系,是彀哥的生意。” “澡堂也是他的生意,不应该你一个人累死累活。” “彀哥对村里的人很失望,不爱回去了……但是也不该我一个人扛着澡堂!”小武说着就气愤起来,“功劳归于他们,苦活全是我的。” 小人嘻嘻笑道:“大欺小,大欺小。” 小武看着桃树,深吸一口气,再转头,小人便消失不见。森林里静得似有无数只猎食动物在看着他。小武加紧脚步,走到圣母院的后门。一跨进门里,暖气和食物香气扑面而来,小武登时感到心安。 起居室里热热闹闹的,大家伙儿和客人坐一起吃锅。新鲜猪肉炸的丸子,和冬天大白菜、猪血、榛蘑炖成一大锅,透明的粉丝吸满了味道,最是美味。屋里大家吃喝得脸红扑扑的,谈谈笑笑,与往日并无不同。 雷狗招呼小武坐下,又说:“武叔和武姨怎么不来?” 小武懒懒敷衍道:“他们要守着澡堂,而且他们晚上不太吃饭,说消化不了。” 雷大娘热络道:“新炸的丸子挺香,你回去的时候拎上一袋,给你爸妈当明儿的午饭。” 小武微微点头。丘平碰碰他道:“怎么无精打采的?” “累,”顿了顿,小武小声说:“小人回来找我了。” “哦,那不挺好的吗,小人这几年没遭啥罪吧,胖了瘦了?” “我跟你说真的。” 丘平哄孩子似的笑道:“当然是真的,我信你。” “你不信我,你当我小丑。” 丘平见小武愤愤不平的模样,便不再跟他开玩笑,给他夹了块流着油水的五花肉,“吃吧,看把孩子累得。” 第93章 烟灰缸 那边厢,康康也在给关律师夹菜。几年未见,关大律师脸颊瘦了,显出了老相,闲云野鹤的拍鸟大师神清气爽的,反而年轻了几岁。康康为关律师感到不值,忍不住问:“您先生还是天天在外面拍鸟吗?” “哎,这几年步步难行,他也很少出门了,没事就在公园遛弯儿。” “那不是老头子的退休生活吗?” “哈哈,要不呢,我们俩可是老头老太太了。” “您看起来还很年轻。” “年轻个啥,我准备退休了,跟着他爬山游湖,过点省心的日子。” “哎!”康康没藏住不认同的表情。 丘平道:“您现在退休还早着吧。” 她嘴唇翘起,“我想通了,人最重要就是生活,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胜利。” 拍鸟大师赶紧应和:“可不吗?我老早就想通了、想通了。宏图大志,不如一瓢清水。” “人可不能靠清水活着,“丘平半开玩笑道:“您二位是财务自由,不用奋斗了。” “我们在申请西班牙移民,要通过了,以后就去那儿养老,”关律师拿起烟,又放下,“我宣布戒烟!剩下的时间保持身体健康,好好过日子。” 拍鸟大师抚摸她的手:“早就该戒了、戒了。” 饭局的气氛落入低谷。 这种时候,丘平责无旁贷,他站起来祝酒道:“在这特殊时期,大家能聚一起不容易,招呼不周的话,大家言语哈,甭跟我们客气。大家都是好朋友,能喝的喝,戒烟戒酒戒糖的,咱有茶水矿泉水,大家怎么舒服怎么来。” 大家都喝了,在一片酒足饭饱的懒洋洋中,小武突然开口说:“您……您是律师,您说有病不上报,是不是犯了法?” 丘平和雷狗差点把啤酒喷出来!小武浑然不觉,逼问道:“犯不犯法,要不要吃牢饭?” 圣母院和村里人脸现惊慌,一直不说话的宗先生,粗鲁地把碟子放在小武跟前,嚅嚅道:“吃饭不谈时事。” 关律师好整以暇道:“聊聊也没啥。按照防疫法,是可以被起诉的,如果影响巨大,不排除会担负刑事责任。” 康康不安道:“这没道理,又不是故意伤人。现在但凡有个疑似的、或者跟确诊有交集的,整个地儿都被封掉,谁都不愿无端端被关家里啊。” “你说对了!”关律师提高声调,“话分几头,防疫法也有边界的,滥用封控,本身也是违法。所以你们看,封控啥时候落在纸面上,都是一个电话打来,叫你不准开你就不能开。” 雷狗太理解其中的道道,半是疑惑半是无奈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不管吗?那也不行。” “谁说不行,”关律师笑了起来。她的脸有了神采,熟练地摸出一根烟,放进嘴里。这才想起起居室不让抽烟。却见火光一亮,原来是雷狗拿起打火机,给她点烟。 关律师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缓缓道:“法律是用来保护平民百姓,不是用来折磨人。受到无理的对待,你得抗争啊!不要让那些人对你为所欲为,法律是你的武器。” 第196章 席上又静了下来。这回不是低谷,空气里回荡着各个铿锵的词儿,抗争、武器,这些词儿多久没出现在大家的脑子里? 拍鸟大师尴尬道:“不是说戒了吗,灭了吧,味儿太大。” 关律师斜睨丈夫,本想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但到中途软了下来,她把烟灰弹在碗里,笑道:“你管不着。” 康康心情愉悦,立即给关律师拿来纸杯当烟灰缸。 丘平和雷狗在温泉里泡着,四肢百骸软了下来,一天的疲累得到了释放。丘平出神地看着水里虚浮的脚趾,好一阵子才开口道:“关律师……你说我们能不能让她来帮忙?” “帮忙我们隐瞒疫情吗?” 丘平自嘲地笑道:“傻逼对吗。我是想找关律师商量,怎样才能用法律保护我们,万一出了事……” “出了事就完蛋。” “哎。” 两人都不再说话。丘平靠着雷狗,看着脚趾在水里划出流动的漩涡,随即又去撩拨雷狗的脚。“你老实点,”雷狗一边笑,一边把丘平拥在怀里。丘平亲向雷狗的脖子,线条硬朗的脖颈,皮肤却溜溜滑,丘平很有冲动在上面咬个口,添吸里面流出的液体。这吻变得凶狠,雷狗轻轻推了推他。 丘平直起身,低沉着声音说:“上回在这儿,我们还没做完。” 雷狗宠溺道:“好,我们回房间。” 房门关上,丘平把宽松的长袖脱掉,亲雷狗的嘴。雷狗迎接着他,他那么爱他的任性肆意,即使是出界的、招乱子的……他任由丘平在他身上抚莫,脱下他所有的衣物,幸福的感觉油然而起,直到丘平道:“今晚你听我的,我要在上面!” 雷狗笑道:“不。” “没问你意见。” 丘平又缠了上来,一边亲,一边动作熟练地逗引他,雷狗感到他要动真格了,又拒绝道:“不行,我不习惯。” “你没问过我以前跟嘎乐怎么做,想不想知道?” “在床上不要提他。” 丘平笑得恶劣,“我现在就是他的样子,别不承认,你跟我做的时候半点没想起他?”雷狗要抗议,却被丘平按住嘴巴。“嘎乐也喜欢在上面,我无所谓,爷我随和得很,可以配合你们。但现在我在嘎子的身体里,我也没办法,您忍忍吧。” 这人可真无赖!雷狗把丘平推在床上,欺上身道:“你那么想我把你当成嘎乐?即使你是嘎乐,没差别。”雷狗眼里是明晃晃的玉望,一手按着丘平的手臂,一手抱住他的腰,丘平抬起肩膀挣脱他,下一秒又被制住了。 “欺负残疾人。” “你是嘎乐,嘎乐不认怂。” “你可真了解他,”丘平有点吃醋,“你让让我不行吗?” 雷狗觉得他可爱,笑道:“你告诉我一个理由,我看行不行。” 丘平想了想,“我爱你。” 雷狗摸着他的脸,手劲却没有放松:“我也爱你。” 雷狗拓掉他的长裤,在他躯体上蛇形,丘平全身都使不上劲了,不甘地在心里说:嘎乐你争气点,不能被雷狗一摸就服了吧……可不管他怎样让自己分心、气愤,没一会儿他就成了随和好说话的樊丘平,怎么都无所谓,只要快乐就行。 第二天,康康忧心仲仲地找上雷狗,小声说:“聋婆发烧了。” 他们去看望老妇人,只见她直直仰躺在床上,干瘪的嘴唇赫赫呼气。雷狗给她量了体温,38度7,介于高烧的边缘。聋婆病了,声量反而出奇大,说:“不要过来,传给你。” 雷狗在她耳边说:“不会传给我,我给你做测试。”聋婆没太听明白,但她拒绝了,雷狗依了她,只是叮嘱她吃退烧药。 走出房门时,康康叹道:“怎么办,我看聋婆十之八酒得了,我们是不是都做一遍试纸?客人做不做?” “她今年72了。” “是啊,我们做不做试纸?” 雷狗考虑的不是这个,“72岁属于高危人群,很容易发展成肺炎。” “送她去澡堂吧,那里有医护。” “嗯。” 几个月以来,圣母院奇迹般零病例,没想到第一个倒下的是聋婆。雷狗不能淡定了,跟丘平戴上两层口罩和手套,把聋婆带到水为财里。 小武紧张得不得了,拉住雷狗和丘平道:“婆婆这年纪病死率最高!” 丘平:“说啥不吉利的话。” “嘎子哥,这时候就不能迷信了,得实事求是。” 从小武口里听到“不能迷信”还挺新鲜,丘平安慰他们说:“婆婆身体硬朗,没事的。”可这话没起多大作用,口罩上的眼睛笼着阴霾,没人搭话。丘平道:“这儿消毒味儿太冲,我去外头呼吸新鲜空气。” 澡堂外,丘平脱下口罩,感到恐慌,又把口罩戴上。“自治”期以来,他第一次来澡堂,一踏进门内,即使一个病人都没见到,疾病的险恶气息依然扑面而来。澡堂本来是日式寂侘风装修,现在看起来像灵堂。 听护士说,二楼三楼几乎住满了,发展成肺炎的占了三分一,大部分都在好转。但也有没在好转的吧……甚至可能在恶化。丘平打了个寒颤,第一次想到,这些人可能会死。 老朱来了,脚步匆匆,粗鲁地问丘平:“那老娘儿们确诊了吗?” 丘平想都不想,道:“我们得把她送医院。婆婆70多了,万一情况恶化,再延误了治疗。” 第197章 “咳,比她高寿的有的是,陈家老太爷,86了,昨儿刚从这门口走出去,啥事没有。” “人跟人不一样,婆婆烧了一整天,吃了退烧药不管用。” 老朱凑近他,放低了声音,“发烧三天抗不过去,我们会叫救护车,这里有医护盯着,你怕个啥。” “不是,村医务室和小诊所那些中不中西不西的医生,能跟大医院比吗?” 老朱皱了眉,“咋啦,城里人看不上我们村,回市里去!” 丘平不说话。老朱瞪了他一眼,一边走进澡堂一边说,“村有村的规矩,圣母院的人一样得遵守。” 丘平气极了,过了这么些年,老朱还拿“城里人”挤兑他。 跟雷狗一商量,他们决定给嘎乐打电话,听取他的意见。嘎乐深思熟虑后说,要是吃药不能退烧,怎么都必须送医院,观察到傍晚,再做决策。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大家都在煎熬中。老朱坚决不赞成送院,吩咐医护给她打吊针,护士疲惫地在她手腕上找静脉,也是见了鬼了,插了几次都没找准。雷狗看不下去,不管老朱反对,坚持要把她送去县三甲医院。 老朱反对道:“一有病例,咱村就会被封!我们费了多大劲保持零记录,因为你们圣母院,啥都完了。” 丘平冷冷道:“早就没几个人进村了,封不封有啥区别?外面一半以上的公司都停摆了,学校也不让去了,守着个‘零记录’等上面给你颁勋章呢。” 老朱没法反驳,挑眉道:“这事不是老朱想这么干,是经过大伙儿决议的。这么着吧,老乡都去我店里,按照老规矩,奶粉罐投票。” 雷狗真真被激怒了,“投个几把!婆婆去不去医院跟你们没关系。” 老朱脸色一变,雷狗可从没跟村人当面急眼过。眼见两人要吵起来,在场的村民赶紧和稀泥,有劝说雷狗冷静的,有说去找吴大夫把脉的,有说以和为大、村民团结最重要。 雷狗不善言辞,索性不说话。丘平不管众目睽睽,拉住雷狗的手道:“甭理他们怎样说,送不送院我们说了算,走吧!” 他们走出澡堂,随便找个石墩子一坐,一把摘下了口罩。丘平见雷狗脸颊发红,这回是动了真怒。伸食指轻轻点他的脸:“跟老朱这种人生气,傻不傻。” 雷狗想让自己的表情松弛,结果反而像个忧愁的小孩。丘平笑了起来,从身后抱着他:“安啦,会好的。” “还是守不住吗?” “你说村子,还是圣母院?哎,全世界都沦陷了,我们在跟潮涌搏斗,有何意义呢。你说,等那些防疫人员来到‘水为财’,看到我们村自己搞的全套隔离医疗系统,会不会傻眼?” 雷狗无心思考,摇摇头。 “必须惊掉下巴啊,我们给方舱和防疫省掉多大的资源。” 雷狗闷闷道:“不罚我们算走运。” 小武靠在门框上,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人进进出出,没人看他一眼,甚至雷狗丘平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雷狗的表情放松了些,丘平跟他连体婴似的,嘴唇几乎贴在他脸上,或许他是真亲上去了?雷狗没有避开,两人声音低了下去,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 小武移走目光,厌烦极了。 完蛋了,他听到肩上的小人说。“澡堂还是没保住,”小人又说,“你又要回去当家里蹲啦。” 小武怒道:“我不想听你说话。” 小人忧愁地叹口气:“可你能回家吗?等会儿大白来到这里,问,谁是负责人?武宝玉!武宝玉是这儿经理!” 小武脸色刷白,“跟我没关系,是他们说要用澡堂收留病人。” “妨碍传染病防治罪,最高判七年呢。” 小武的腿虚弱无力,坐倒在地上。 第94章 水为财 没到六点,天就暗了。所幸聋婆打完吊针后,烧退了下去,血氧和血压都在正常水平。大家正松一口气,却听到外边儿来了人。不是村民,是两辆京a牌子的车,这时候老朱才接到门口扫码的村民通风报信:疾控中心的人来啦。 他们有明显的标志,在昏暗的马路上,乍看像刚登完月球回来,身上严密包裹着,露出一双看不出是谁的眼,也没人出示身份证明,只有一人掀开塑料面罩,扫视一眼说:“谁是负责人?” 老朱搓着手走过去,笑道:“兄弟,你们来有啥事?这儿没病人啊。” “你是负责人?” 老朱脑子快,看出苗头不对,立即道:“不是不是,我是村里小卖部的,也是咱村委,有事你说说。” “有人举报这里瞒报疫情,你们都有码吧,把码拿出来看看。” 丘平道:“这儿是对外经营的澡堂,很久不接待客人了,您要看过去的扫码记录可以,但您没权利检查我们个人。” 那人冷漠地看着丘平:“行,那等民警来了再查。武宝玉是哪一位?” 小武一脸惊慌,白着脸说:“我。” 雷狗拦着小武不让他走过去,自己越众而出,到那人跟前说:“我是这儿的老板,宝玉是我的员工。” “你是老板,行。你贵姓?” “雷戬彀。” 那人看向小武:“你要举报的就是他对吗?” 大家伙吃了一惊!小武手忙脚乱道:“不是!我要举报的是这里……这里收了很多阳人!” 第198章 哎!操你妈!小武你说啥啊!你妈逼你撞煞了! 小武的脸色确实像中邪,语无伦次道:“这儿有病人,不是我们的问题,他们在这里隔离,很多都病好了……聋婆要去医院,不管怎么着都会露馅,”他一边解释给防疫人员听,一边为自己辩解。 村民哪里还在乎他说什么?大家七嘴八舌,吵得跟公司倒闭工人讨工资似的。防疫人员充耳不闻,只是对雷狗道:“这儿是什么情况,你解释一下。” 丘平插嘴道:“单凭一人胡说八道,我们没有义务跟您解释。” 防疫人员盯着他:“你也是老板?” 丘平一冲动就想回答“这儿是我们全村的”,但被雷狗喝止了。“别说话!”他对来客说:“这里只有我一个老板。” 丘平不赞同地看着他,用眼神道“你又他妈想一个人扛!”,却听雷狗说:“最近生病的人多,我们村医务室地方小,借用澡堂来给人打针输液。” “行。我先告诉你,举报你们的可不止一个,前两周就有人给我们不停地发信,说这里违反防疫条例,收留确诊病人,躲避核酸检查。”他拿出手机,给他们出示举报者拍的照片和文字留言。 雷狗和丘平惊骇得很,村民也不吵了,只有小武对着肩膀喃喃自语:“这不是我干的,咋办,咋办?” 照片拍到了用试纸和打吊针的画面,还有两条线的废弃试纸。老朱道:“这……这算个啥球球证据?”声音虽大,却掩不了心虚。 防疫人员冷道:“现在疫情形势严峻,国家倾尽全力阻击病情,你们非但不主动配合,还自行其是隐瞒病例,导致疫情发散,严重危害公众安全和防疫大局。” 全场静寂,连一向嘴快的丘平也没回一句“您在做新闻联播呢”,大家都感到心慌和渺小。每一个大词重愈千斤,谁敢去抗衡? 那人放下了塑料面罩:“等着看怎样处置吧。” 民警一小时后上门,他们再也不能推脱,任由防疫人员上楼测核酸。民警元跟大家是熟人,何况对这事儿也不是全无听闻,便把雷狗和丘平叫到一边,苦着脸说:“咋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丘平和雷狗无言以对。老元叹道:“这澡堂是谁主导的?” 雷狗扫了眼大堂,民警来之前,老朱早溜走了,小武和武居士坐在椅子上不言不动,跟死人没差别。雷狗道:“我。” 丘平被刺了一刀似的,怒惊交加地盯着雷狗。老元低声道:“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你是啥样的人,老马我心里有数;你们这儿搞了那么久,不是你一个人弄得来的。” 雷狗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盘下澡堂后,生意时好时坏,资金周转不来,所以改了二楼三楼做隔离房间,收了些病人,给他们卖点药……” 丘平粗鲁地笑了起来,打断他道:“牛逼啊雷老板,这时说谎不打草稿了。” “你闭嘴,”雷狗严厉地瞪了他一眼,转而对老元道:“村里很多人没收入,来这儿给我打工的,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老元道:“不管是什么缘由,这事儿就是违法!雷子你们村的事我也知道一点儿,到这一步大家是在尽力熬过难关,你没必要背全责。” “怎么没必要?”丘平愤恨之极,脸上的神色反而满是戏谑:“雷子要保护他的人,当然要自己扛起来!对对,都是他搞的,他赚的钱,他得的利益。”丘平大力地踢了一下墙壁,恶声道:“雷戬彀,你真他妈一贱 逼!” 丘平快步走出澡堂,差点在门槛上摔了一跤。他踢了墙还不解恨,抓起路边一石头,砸向“水为财”的广告牌,狠狠啐了一口。雷狗一个人被老元盘问,其他人躲哪儿去了?他恨这村子,恨这里所有的人,恨那些挂在路灯的祈愿布条、有眼无珠的方相氏。 他想,他应该把所有东西都砸掉,让他们明白这里的一切这么脆弱、矛盾、充满着欺骗和无聊。他走进大姨的院子,在大姨热络的招呼声中,抄起了院里的折叠椅,扔向神像!大姨大惊,手足无措地喝问道:“咋啦你!停手!”丘平走向方相氏,踢掉供桌上的鲜花和水果,然后一声不哼地走到门口。 在门边,他顺手抄起了一个大铲子。胡同那些不知所谓的网红涂鸦,划掉!院儿里假惺惺的雕像,砸烂!村民瞪目结舌地看着他,却无人上前阻止。他经过一间间无人光顾的商店,径直走到幸福万家小卖部。 去你妈的幸福万家,现在谁幸福了?一铲子砸穿木板。 围聚在小卖部门前的居民全愣住了。老朱战战兢兢走上前,拦住丘平道:“你……你发啥疯?” 丘平大声道:“我问大家伙儿一句,澡堂的事有人得坐牢,谁去坐?” 大家不敢直视他的眼,也没法回答。老朱放软声音说:“你先别气。这事没那么严重,咱又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不会坐牢的。” “那你为什么缩在小卖部?老元在审着雷子,你干嘛不跟雷子一起?” 老朱梗着脖子道:“你的意思是老朱把锅甩给戬彀,说老朱不负责任……?我操,老朱敢作敢当,咱全村一起做的事,全村一起负责!咱绝不会让戬彀自己扛。”村民们纷纷附和,劝丘平冷静。 丘平呸了一声:“放你妈的屁!要是老马把这事当‘群众事件’上报,全村合谋隐瞒疫情,大多数人是没事,带头的必然进去几个!雷子一个人扛下来了,说为了赚钱,在澡堂卖药卖房卖试纸,全是他个人行为。” 第199章 众人脸色灰白,但多少松了一口气。外边儿的新闻很吓人,酒吧不严查健康码、小贩卖菜躲避扫码都会被逮进去,他们澡堂收留了起码五十个病人!谁都不愿因为这断送几年时光,不值。 丘平看到他们的神情,怒气大炽,抄起大铲走向土地公。神守护这些懦夫,他偏要砸了祂!村民赶紧拉住他,围着他不让多走半步。 丘平骂了句脏话,把铲子一扔,扬长而去。 桃树光秃秃,丘平走在黄土小径上,踩得落叶吱吱响。 雷狗的做法很合理,丘平想,与其把事态扩大,不如就当成个人牟利。他把全村捅出去,不见得自己就不用坐牢,何必让多些人一起受罪呢? 他一个人受着就可以了。 丘平仰望冬天发黄的天,苍穹茫茫,而人如此渺小,到底能承担多少苦痛?雷狗的作为真他妈伟大啊,但丘平心知,他不只是为了保护村子,他最想保护的是嘎乐。 病毒专家,为村子出谋划策的天降之子,他们挚爱的朋友。 丘平恨自己这时候还在嫉妒。几年前雷狗为了顶着“嘎乐”脸的丘平,改辙易道经营圣母院;到了今天他依然能为嘎乐牺牲前程。 可这值得吗? 丘平难受得走不动路。他脑子里有一个非常恐怖的想法,大白说,举报他们的人从两周起开始给他们发送证据,城府和用心让人惊惧。每个村民都能自由进出澡堂,但谁会那么干呢?澡堂里的医护和村人不会,大家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捅出来谁都好不了。是谁,是谁能在这里出入,而有可能全身而退?是谁,有动机去做这事? 丘平害怕之极。他蹲在桃林里,骂自己扫把星。是我害的雷子,是我让他不幸,我不该赖着他,我应该烂在医院里! 澡堂被查封,按理说病人应该全都送去方舱医院,但附近医院已经满负荷,实在无力接收。总不能把人都赶回家去吧?所以在封条后面,病人依旧住在同一个房间,依旧是同一批医护在疲力运转。唯一的不同,是现在他们都“犯了罪”。 聋婆退烧后,雷狗等所有人都安置好了,才回圣母院。雷狗没什么想法,也没多担忧,操蛋事是常常会发生的。未来如何,他心中有数。 礼拜堂很安静,只有猫女坐在地板上画画。雷狗温声说:“地板凉,去起居室的地毯上画吧。”猫女摇摇头。雷狗又说:“我把圣母院交给你爸爸,你会介意吗?” 猫女睁圆了眼,不晓得雷狗是什么意思。雷狗耐心解释说:“我没能力经营圣母院了,你爸爸有,我想把圣母院给他。一来,你爸爸会照顾这里的员工,二呢,这里等于是你家的,你喜欢住多久就住多久。” 猫女摇头说:“这里本来是我家。” 雷狗认为她还没听懂:“圣母院是个店,老板让你住才可以住,不让你住,你也没辙,明白吗?” “你说过,这里是家外面的家。” 雷狗挠了头,只好直白告诉他:“我在的时候才是。过几天我不在了,就不是。” “你为什么不在?”问这话的是樊丘平。丘平走近圣母像,盯着雷狗道:“这是在交代身后事?” 雷狗不做声。丘平嘲讽一笑:“圣母院没客人了,冯老板脑子进水才接你盘。一厢情愿!” “他会接的。” 丘平刻薄道:“因为想招你做倒插门女婿吗?” 雷狗伸出手腕,摸了摸上面的表。这手表是冯福源送他的礼物,当初也没特别用意,但在这困难时刻,雷狗从中得到了安全感。“他给我手表,算是付了买圣母院的钱,等解封了圣母院会有很多客人,他只赚不赔。” “那你呢?”丘平悲愤地问道:“那我呢?” 雷狗不说话。丘平逼问他:“你把猫女聋婆他们都安排好了,雷老板,那我这陪你创业的元老怎么处置?说来我听听。”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世界很大。” 丘平勃然大怒,指着雷狗的脸道:“你他妈傻不傻逼!被嘎乐洗脑了?” 雷狗站起来,摸摸他脑袋道:“你不需要我安排,你去哪儿都能过得好。我去睡了,晚安。” 丘平气得想揍死雷狗,但猫女拉住了他。丘平愣了愣,只见猫女眼里有一种从所未见的睿智和悲悯,对他摇摇头道: “你打不过他。” 第二天,嘎乐来到圣母院,发现静寂了许多。寥寥两三个客人,小声地在起居室聊天,员工脸色麻木,对他微微颔首,避免过多的眼神接触。 作者有话说: 省得大家骂,不是嘎乐干的,丘平想象力过剩,定时发疯。 第95章 谁有病 嘎乐很是出奇,忧心忡忡地在菜棚里找到雷狗。菜棚里热得很,只见雷狗穿着半袖在架秧子,前襟被汗水洇出了深色,这些年他很少打球,体形还跟以前一样健朗,原来是因为体力活都得亲力亲为。这么大的民宿,可想有多辛劳。 嘎乐担忧地问:“聋婆婆没事吧?” “没事,”雷狗让嘎乐撑着三根竹条,一边用铁丝把竹条固定好,一边道:“昨天体温下来后,就没发烧。”“血氧测了吗?”“今早测了,98。”“那可以。” 嘎乐放下心来,他还以为圣母院丧里丧气,是因为聋婆病重。两人把竹条削成合适长度,夯实在土里,交错扎好,两陇地做下来,嘎乐也汗流浃背了。 第200章 洗了手,雷狗道:“你知道澡堂封了吗?” 嘎乐惊诧道:“怎么封了?” “被举报了。” 嘎乐沉默片刻,随即摇头一笑:“不出奇,举报成风,利益冲突举报,看不惯的也举报。也是到时候了。” 雷狗没问“到时候”是什么意思,更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反而是嘎乐继续说:“有说要怎么处理吗?” “没说,老元不想把事闹大,在帮我们周旋,这两天会找我谈吧。” 嘎乐还想再说话,却见丘平站在门口。“你出来,我们聊聊,”丘平说完就扭头离开闷热的菜棚。雷狗想跟着出去,嘎乐拦住了他:“他想跟我单独说话。” 丘平走得很快,嘎乐加紧脚步,很不容易才在河岸边追上他。河边冷得要命,嘎乐抱怨道:“我们在屋里说不行吗?” “屋里都是人。” 嘎乐本来想说“什么事不能让人听见?”,对上丘平眼睛,他改口道:“说吧。” “你要回美国了?” “快了,在这儿待了五个多月,项目根本推进不了,目前状况看,不会有进展。”嘎乐的目光温柔地看向丘平:“在北京工作很不顺利,但见到你就是最大收获。” “你说要让我跟你走。” “你是迟早要走的,不如趁现在下定决心。不只圣母院是孤岛,全国都是,你去到哪儿都不会觉得舒展。” “等放开后就好了。” “不会放开——我说的不是疫情。” 丘平不做声。嘎乐道:“跟我去美国,我可以帮你安排所有手续,去到那边,你的生活和工作都不会有问题。” 丘平长叹一声,“你跟雷狗是串通好了吗?他也在赶我走。” 嘎乐愣了愣,“他赶你走?我没跟他串通,但他让你走是好事,雷子是在为你着想。” 丘平说:“我们往南边走走。” 嘎乐感觉到丘平的心在动摇,暗暗欢喜。这是意料之中的,这千疮百孔的村子、前程未卜的圣母院,怎么可能留住樊丘平?他是需要流动的水,能在这里生活五年,已经是极限了。 眼前荒无人烟,寒风直透进领子了,嘎乐拉住他说:“别走了,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猫女的房子。” 嘎乐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黑黝黝的小屋。为了防止寒风渗入,窗玻璃全用胶带封死了,整个棚屋像个伤痕累累的濒死动物。打开门,里面冷冻库一样,气味如泥土。嘎乐按墙上开关,没通电。 这房子里只有两人,不,恐怕方圆一公里以内都不会有人类。丘平说:“我出去打开发电机。”刚一移步,嘎乐突然从身后抱住他:“不要开灯,这样蛮好。” 丘平的心突突乱跳,抱住他的手臂很有力气,想是嘎乐这些年也在锻炼——在美国,没肌肉的gay大概没什么市场。他笑着抱住嘎乐的手臂:“想怎样?”他转过身来,额头抵着嘎乐的额头:“在这儿偷情吗?” 嘎乐身体里灌满热水似的,丘平的语声轻软如丝,钻进自己的皮肤底下,简直就是某种入侵。他情难自禁,“要不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们本来就是一对,丘平,我们从来没分手过。” “那倒是。” 嘎乐亲了亲丘平的嘴,那软肉热得灼人。他了解自己的身体,这时候丘平的情绪必然高昂激动,只是不表现在语言中而已。丘平贴向他,一边亲他的嘴,一边脱下他的外套。两人就像第一次做艾似的,急切地卸掉两人之间的阻碍,嘎乐的裤带,丘平衬衣的纽扣,鞋子,一件件落在冰凉的地板上。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模样,一切又回到了热恋时的肆无忌惮,丘平血液上涌,感到自己的脸绯红热辣。嘎乐兴奋的模样在脑子里徘徊不去,他想,我还爱嘎乐吗?答案很显然,我还爱他,对他还有感觉。即使已经不是那个身躯,接近嘎乐依然内心舒适、欲妄涌起…… 可他怎么能爱一个畜生?! 丘平咬咬牙退后一步,“太冷了,我去开发电机。”嘎乐从喉底“嗯”了一声,恋恋不舍放开丘平,只见丘平捡起外套,往门口走去。等门外的天光照亮丘平时,才发现丘平穿的是嘎乐自己的外套。他甜蜜得很,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只听砰的一声,门被丘平往后一踹,关严实了。嘎乐在黑暗里等着,又听见有什么靠在门上。“丘平!”,他对着门喊。 丘平在门的另一边应道:“诶。” “怎么了?” 丘平靠着门,心里乱糟糟的。他恨自己骚,跟嘎乐一番亲热后,乱了阵脚。他想,他爱雷狗吗?答案也是显然的,他爱雷狗,一想到雷狗会被伤害,他就恨不得杀人。而到底什么是爱?他跟嘎乐一起的时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生活多彩,前程乐观,他们相依相惜,说得上的痛苦不过是胖了三斤、甲方混蛋,或者担心怎样跟嘎乐的父母出柜。 跟雷狗在一起,却夹杂着许多痛苦的记忆,身体残缺、贫瘠无聊的村子、辛劳的工作、封控、崩坏……现在他真的一无所有了,房子、车子、积蓄,什么都没了。并且痛苦还在继续,还在加深。傻子都知道寻欢作乐最重要,可快乐等于爱吗? 他不知道。或许正好相反,爱就是精神病啊,能让人心甘情愿承受痛苦,能让人往深渊里跳! 第201章 嘎乐又唤了一声:“樊丘平!”他终于感到不妥了。 丘平冷道:“是你举报了澡堂?” “啊?” “装个狗屁,除了你,还有谁有动机去做这缺德事。” 嘎乐怒道:“樊丘平,你这话太伤人了,我为什么要举报澡堂!澡堂是我一手策划的,我举报我自己?” “你想让雷子进去。” “我……”嘎乐都不知该如何解释好了,他撑着门大声道:“你是这么看我的!我他妈为了跟你在一起,害我最好的朋友!” 丘平语气冷淡:“你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你把我扔在医院,跟弄死我没区别,要不是雷狗不管不顾把我带出来,我现在已经废了。嘎乐,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你早知道雷狗会把罪揽自个儿身上,绝不会把你供出来。因为雷子真正把你当最好的朋友,在他心目中,你永远最最重要,连我都比不上。” “去你妈的!”嘎乐罕见地骂了脏话,“你竟然在这时候吃醋,我白跟你好了五年,告诉你,雷子在我心目中也是最重要的,我爱你是一码事,跟他的关系是另一码事,我他妈有病我拿他来换你!” 丘平咬着唇,后背紧紧贴着门。嘎乐怒喝:“你把我带来这儿是想把我冻死吗,疯子,快放我出去。” 丘平轻声说:“我只是不想雷狗听见我们说话。” “让他听见!让他知道你脑子出了问题。樊丘平你该去看病了,你把自己的压力和委屈全转到我身上来了。” “别以为声音大我就相信你。” “你……”嘎乐气炸了,愣是想不出该怎样为自己辩护。匿名举报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只要怀疑的苗子在心中生根发芽,就很难拔除。“我没做过,”嘎乐的气焰低了下去,哀伤渐渐盖过了悲愤,“你不信就算了。” 丘平挺直身体,“我知道你不会认。” “不是我做的我怎么认?雷子肯定不会怀疑我,你叫他过来,我跟他当面说。” “他当然会相信你,所以我们的话不能让他听见,太伤他的心。” 嘎乐真正绝望了,“樊丘平,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你和雷子的处境,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老朱这些人造成的。你没有能力改变,就把所有人当敌人,你他妈只有一个敌人,你自己。” 丘平“哦”了一声,踩着枯叶,离开小棚屋。 嘎乐乏力地坐在地上。昏暗放大了寒冷,小屋跟地底的冰窖似的,没过一会儿寒意就渗透进衣服里。他披上丘平的外套,徒劳地在口袋摸索,里面除了半条曼妥思薄荷糖,什么都没有。 嘎乐的手机在外套里,外套被丘平穿走了。 看了眼贴了胶条的窗子,他走到门前,用力推拉。如果门能打开才叫奇怪呢。其他地儿也不用看了,樊丘平策划过无数活动,对细节尤其心思慎密,区区个“密室杀人”绝不会有漏洞。 嘎乐难过得很,或许这是他应得的吧。自从他把丘平遗弃在医院,两人间的信任感就崩塌了,不因为这次举报,也会因为别的事爆发。 这能怎么办呢?他再次瘫坐在地上,只是想,怎么办? 西斜的阳光渐渐消去,他才发现墙上挂着几个怪异的面具,一张接着一张的画像,全是破破烂烂的<a href=" target="_blank">末世景观。腐朽的围栏、破碎的玻璃、剥落的墙皮,看了一阵,他突然意识到画的是圣母院。不禁惘惘地想,他在这里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吗?像故事里的黄粱一梦,一恍之间,人间已经百年。 别胡思乱想!他搓了搓自己的脸。在这樊丘平的身体里,偶尔会有荒谬的想象在脑子闪过。或许这种情况会越来越多,他会越来越像丘平,两人慢慢变成了彼此。可不吗,现在丘平就把他遗弃在这里,算是换位报了仇。 这儿有饼干有水,有床有被子,熬个三四天没问题,但他担心的是,等他出去,雷子已经认罪被起诉。雷子不能认罪!在菜棚里他没来得及跟雷狗说,千万要扛着,越是拖延越是有利。樊丘平真他妈糊涂蛋,现在他谁也联系不上,没法跟他们商量。 此时,门外传出“喵”一声,一只丑猫慢悠悠从墙边的小洞钻进来。嘎乐心里一喜,认得这是圣母院的宠物。“大福!”他友善地打了声招呼:“你帮我传个信行不行?” 嘎乐在桌上写了张纸条,裹在手帕上,然后把手帕扎在大福脖子。大福倒是乖乖给他摆弄,等人类完事了,它便四肢一趴,躺在有自己气味的窝里。嘎乐哄道:“乖,回去圣母院好不好?”大福懒懒地喵了一声,眼睛慢慢闭合,再也不理他。 第96章 四面佛plus 丘平心不在焉地回到圣母院,经过雷狗身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雷狗见他穿着嘎乐的外套,心里酸溜溜,便不说话。 拍鸟大师和关律师刚刚离去,圣母院再没客人。大家跟平时一样打扫收拾,该做什么做什么,可都知道这些活儿可有可无,短时间不会有人来了。 中午时分,门口停着警车,老元和两个警务人员走进礼拜堂。他们跟雷狗在长凳上交谈,基本就是他们在说,雷狗只是点头。丘平在走廊看着,万箭穿心。 等警察走了,丘平坐在雷狗边上问:“老元怎么说的?” “你怎么穿着嘎乐的衣服?他人呢?” “他走了,衣服送了我。” 第202章 雷狗噎了一口泥土,说不出话。丘平道:“我问你话呢,老元说怎么处理?” “他说这事儿太大,他兜不住,让我做好准备。”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雷狗耸耸肩,不想回答。丘平闷闷道:“老朱呢,其他村民呢,没一个站起来说‘这是爷干的,有事冲我来’?一个都没有?” “丘平,我们别聊这个了,没屁用。如果这两天他们把我带走,你也不用留在这里收拾烂摊子,下午我去找冯福源,他会帮我们的。” “哼,这就赶我走。” 雷狗看着他,笑道:“没赶你走,你想留就留……但你真想留在这里吗?”丘平不说话。雷狗把目光移向圣母像:“那晚上我们去找镇妖塔,嘎乐说了一句话,他说,湖边怎么会有灯塔,湖就是湖,起点就是终点。” “这不废话吗。” “我一直以为这湖很大,看不到边界,其实就是一个湖罢了,四面都是陆地,被围起来的一滩水。” 丘平心抽着,“那也不轮到你来编排我,我走不走不关你事。” 雷狗正色道:“你早就想离开圣母院,不走是因为我。很快我也不在圣母院了,你还留在这儿干嘛?” 丘平诧异地看着他,“我操!你的意思是你上赶着进去吃熬白菜,就是为了让我了无牵挂,赶紧卷铺盖离开圣母院?”他越说越来气:“雷大圣人,我谢谢你了!我有脚,虽然一只是假的,我要走自个儿会走!” 仿佛为了证明这句话,丘平站了起来。他觉得雷狗简直混蛋之极,雷狗担起澡堂全责,主要是为了村民和嘎乐,现在说这么一番话,是要丘平内疚吗? 眼前的雷狗神色不变,那肩膀后背一如即往地挺拔健朗,那浓黑的眉眼一如既往澄净安稳,丘平想把他的肉一块块咬下来,想看他碎裂、崩溃、在他脚底求饶……他恶毒道:“你即使被逮进去了,还不知道判不判呢?要不你直接在这儿吊死吧,礼拜堂天花板够高的,准保死得了。您放心,你死了我就不回来了,我他妈躲得远远的,准保一辈子不接近这个鬼地方!” 他穿过一排排椅子,走到廊道。有个暗影藏在廊道,走近看,是康康。她靠在墙上,愤怒地瞪着丘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丘平想要说话,可嘴唇开启,才发现他所有话都说完了。他难过地别过头,继续往前走。 康康的目光让他心碎。听着自己麻木的脚步声,丘平想,这几天净是在发火了,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只是不停地在排解愤怒,不停地——而且都是在自己爱的人身上。 雷狗和嘎乐的话都没错。他非常想离开,无处不在的封锁线,朝不保夕的变化,让他极其疲惫,让他对未来毫无期盼。他走不了,即因为雷狗,也因为圣母院。如今这形势不也正好成全了他吗?圣母院换了主人,嘎乐准备给他铺路,一切顺理成章。原来大家都倒霉,只有他得益。 丘平只想哭。 他的泪水真流下来了,蜷缩在墙边,他用手臂和腿包裹着自己,希望能稍微抵御外面的伤害。而谁在伤害他?他发现大家是爱他的,他们都在保护他,希望他过得好。樊丘平你在做什么呢,惩罚嘎乐,痛斥雷狗,在村子里打砸骂,就是不能坦诚地面对自己内心。 他想走,很想。这他妈狗地方,狗年代,他一刻都待不了了! 丘平浑浑噩噩地走到村子。天黑下来了,气温降到零下十几度。他检查过小屋里有足够的棉被和食物,嘎乐在里面死不了,等明天再去把他放出来。 现在只有一件事是迫切的,他要去见大姨。嘎乐叫他去看心理医生,先别说他一周没做核酸,在市里寸步难行,而且医生管个鸟用,目前这境况,人类是解决不了了,还是得靠鬼神。 走到大姨的院儿里,一桌老小停下筷子,疑惑地看着他。丘平挤出一张笑脸,乖巧道:“师父,吃饭呢?”大姨生气他损坏神坛,翻着白眼道:“咋啦?” “师父,我撞煞了!你看我是不是印堂发黑,双目无神?” 大姨吃了一惊,仔细看,丘平果然颓废如丧尸。难怪前几天干出这大逆不道的事。她走近丘平,关心道:“你脸色是不大好,还有哪里不舒服?” “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丘平发自内心道:“我觉得做什么都不对,看谁都生气,总之……总之我没招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中邪了,我是不是冒犯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才到今天这地步?” 大姨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扶了扶眼镜,胸有成竹道:“跟我来!” 这是丘平第一次踏足大姨的驱邪室,一个四五平米的小屋,地上放着四个蒲团,神坛上供着几个娘娘。大姨点燃了檀香,嘴里念了几句祷词,让丘平坐在蒲团上。 大姨把腿盘好,慢悠悠道:“你啊,说是我徒弟,打心眼里就不信这些。” 丘平垂下脑袋:“我打小受的共产主义教育,当然不信鬼神,大姨,我一凡夫俗子,您别跟我计较。” “贫嘴贫舌。先说好了,你要不信大姨,我做啥事都没用,你信呢,我们继续。” “我信!”丘平用坚定的口吻道,“大姨您做法吧。” “你得先告诉我,你觉得自己触犯了个啥?” “四面佛。” 第203章 “是去泰国拜拜的那个吗?咱中国哪里有四面佛。” “有……在我的大学里。”丘平不确定地回答——是了,他怎么从没想过,一个共产主义国家的大学里,怎么会有四面佛?这可太荒谬了。 “那就不是真的,是幻觉,是那些东西弄出来迷住你的。” “不是真的,没有四面佛?”丘平被这个念头惊住了,难道他所经历的事都是假的?都是“那些东西”戏弄他的把戏?“大姨,四面佛的样子、触感,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我坐在四面佛的脚上抽烟,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丘平的目光犹豫迷茫,过去的记忆如水上的倒影,一晃荡就走形。他想了很久: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今天的境地?他尽责工作,对爱人真心实意,爱护动物,如实纳税,拥护男女同酬和垃圾分类;他对谁都无害,为什么要经受这些呢?他找不出苦难的源头。 搜尽记忆,唯一有可能冒犯的,就是那一晚的四面佛。他神秘兮兮道:“大姨,告诉你一件事,我不是我,我在别人的身体里。” 大姨眉毛一抬:“咋搞的?” “这事,我知道很离谱,但我发誓我没说谎。我跟我的朋友换了身体,现在他是我,我是他。” 没想到大姨并不觉得离谱,立马就接受了这个设定:“这可不就是撞煞了!这种煞少见,但也不是没有,一年总得有七八起。” “这么多吗?” “可不吗,你要大姨干啥呢?” “我……”丘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想的只是脱离困境,又不能拿枪去跟那些祸国殃民的人拼命,只能寄望于大姨的神通。 大姨认真地想了想,“这样吧,你得罪了四面佛,那就去道个歉。” “有道理,要怎么做呢?”丘平想到,现在大学都封着呢,要进去可难了,“我在这儿烧柱香行不?” “哪能那么简单。你怎么得罪神灵的,就怎么去道歉。四面佛是虚的,那件事也是虚的,那好办!虚的地方,随时可以去,大姨送你一程。” 丘平似懂非懂,“现在就去吗?” 大姨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铜绿的香炉,在上面插了一根y字形的的怪香。尽管声量很低,她的话丘平听得一清二楚,“这香有两个头,等会儿啊,咱俩一人一边,同时点着它。你记住了,两头香会慢慢烧到中间,在烧到这个分叉之前,你得回来。” “我咋知道它什么时候烧到分叉?” “火烧屁股你能不知道吗?”大姨说着,就擦亮火柴,凑近香的一头。“您等等!”丘平手忙脚乱地学着她,火焰燃起,离香头越来越近。 丘平凝视着两个火,恍惚间感到这一头点火的是他,另一头也是他。猛然抬头,他看到了自己。 镜子里,他摸了摸脸,触感温暖柔软。随即这张脸露出惊骇的神色,丘平直起身,举目四望。他发现自己身在崭新的奥迪旁边,黑漆漆的山丘伫立在眼前,犹如一只拦路的怪兽。 举头看,那是2017年的月亮。 他失了魂一样走向山丘,蜿蜒昏暗的路散落着小石子,每次踩到石头,丘平都要低头看一眼自己完好的两只脚。这是真的,他想,脚踏实地的感觉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向上爬,不用七八分钟,就会看到一棵挂满纸条的柏树,大学的死宅在这里供奉着全校最美的女生;再往上,一个弯道后,便耸立着那尊阴森恐怖的佛像。 斑驳破损的四面佛关照四方,没人知道它为什么在这里,是谁人建造的,没人怀疑过,四面佛或许根本不存在,它是个集体幻觉,迷惑着所有大学生。一面向上爬,丘平一面想,没人会把四面佛当回事,但它长在了大家的记忆里,成了背景中一个挥之不去的暗影。即使毕业了很多年,甚至连当时暗恋的男女生都忘记了,它的影子依然嵌在那里。 丘平看到四面佛了。风雨磨蚀的脸,分不清哪佛是哪佛,底盘有无数手贱者的涂鸦,黑暗中斑驳色块像是菩萨破碎的衣料。来到这里,丘平又迷惑了,这怎么可能是幻觉呢?庞然大物,质感清晰。而且四面佛边上站着雷狗。雷狗拿着唢呐,不耐烦地频频看表。 丘平别过脸去,眼眶润湿。 现在是晚上七点多,嘎乐正在实验室里等着他。他们在十几分钟前通过电话,当时丘平正驶入校门,嘎乐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南门新疆馆的土豆丝拌面。或许嘎乐开始有中毒的症状了,丘平看一眼山顶的亮光,心想,现在还来得及,通知嘎乐,让他马上离开实验室。那天要不是他犹豫不决,跟雷狗在四面佛前聊了那么长时间,嘎乐就不会昏迷,也不会有之后的爆炸惨剧。 对啊,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是四面佛给他的一次机会。他可以把嘎乐拉出实验室,戴上苹果里的戒指,亲亲他的嘴,答应跟他去美国。他们会牵着手去吃土豆丝拌面,而雷狗……雷狗也赶得及去教课。 这有什么不好的?这实在太好了!丘平看着四面佛边上的身影,眼泪流了出来。这之后的操蛋事全都不会发生,没有医院疼得要命的治疗,没有断腿和毁容,圣母院会继续孤零零地伫立湖边,永不会被开封。 而雷狗也不会爱上他。 都不做数了,他们经历过的挣扎纠结,在爱的错齿和欲断难断中确认的情感归属;努力建造的家园,相依为命的乌托邦,一切一切都会在怪香的另一头燃烧殆尽。 第204章 雷狗看到他了,但没有打招呼。他一定在想着怎样隐藏自己,毕竟要充当求婚的气氛组,给丘平一惊喜。丘平转过身,继续往山顶爬。拐了弯,他给嘎乐打电话。 嘎乐:“到了吗?来实验室等我下班。” 丘平笑着道:“别呆在实验室里了,出来放放风。” “还有活儿没干完呢。” “出来看看吧,今晚的月亮好看。” “……好,我在走廊等你,你快点。” 丘平挂了电话,返回四面佛。他放轻脚步,悄悄从佛像后面靠近雷狗。这后背让丘平眷恋不已,他抱住雷狗,在他耳边吹一口气。 第97章 眼前人 雷狗吓了一大跳!他抬手击向偷袭者,丘平已经蹲下来,阴森森道:“我好想你啊大帅哥,留下来陪我打两圈麻将呗。” “樊丘平!”雷狗把他拎起来,没好气地看着他。丘平嘻嘻笑,却流出了眼泪。雷狗惊愕地抱着他的肩道:“怎么了你?” 丘平摇摇头,过了会儿才说:“嘎乐今天要跟我求婚吗?” “嗯,你早知道了。快上去吧,他等了你很久。” “我纠结。” 雷狗不耐烦道:“那就别结了,两男的又不能领证,搞那么多花活儿有什么用。你痛快点,我带课要迟到了。” 丘平坐在佛像的脚上,凉风扑脸,月光照出两个人的影子,老长老长的,在地上重叠。丘平微笑:“给我意见嘛。雷子,我眼前有两条路,一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前程不明,房子车子工作全都打水漂。另一条是做回樊丘平,以前所有,全当一场梦。” 雷狗蹲在他跟前,眉头微皱:“你对嘎乐不是真心的吗?” “真心。” “房子车子,跟感情有什么关系?你要考虑的,不是你喜不喜欢他?” “喜欢不能补偿所有的东西。” “不对,这根本是两码事。在意不在意,这里说了算,”雷狗伸出手,点了点他的胸膛。丘平的心一阵酥麻,虽然已经知道答案,他还是问:“雷子,你选了跟你喜欢的人一起,两个人费尽心力克服所有困难,结果越过越糟糕……你还会觉得,值得吗?” 雷狗沉默。丘平酸苦一笑:“连你也觉得不值得,你为我牺牲了那么多,结果一无所获。” 雷狗笑道:“你在说什么呢?如果我要跟谁在一起,怎么会想两个人越过越糟糕?一个人要好好过,两个人也一样,有事儿解决事儿,哪儿坏了修理哪儿。我小时候在一个很破的废屋里长大,也没觉得不行,没什么事是十全十美,抓住一些,就要扔掉一些,不可能什么好处都占了。” 丘平记得,上一回在四面佛跟前,雷狗也是这么说的,那时候他只烦雷狗给他灌鸡汤。而此刻,圣母院相处的一件件小事,杂乱地在脑子里闪现,那些破烂和缝补,一顿顿饭,迎来送往,冬泳野摘——劳累而踏实的日子。他们这些无处可去的人,在圣母院里落了脚,不是为了什么宏图大业,就真因为没别的地儿收容而已。 雷狗这么说,就这么做了,他本就是个平凡、甚至平庸的人,但他可知道自己撑起了多少破损的人生? 封禁的澡堂内,灯火通明,甚至浴池都开着,快痊愈的大叔大妈们,搭着毛巾,扯着闲篇儿走去泡澡。他们是过了鬼门关的人,口罩啥的早扔垃圾桶里了。都在说:“这可咋办,不能让雷家小子一个人担责吧。戬彀好样的,咱得保住澡堂,保住咱村的孩子。”“咋保啊?我看你们一个个就是嘴里痛快痛快,都帮不上忙。” 雷狗给聋婆量了体温,只见老妇人脸颊凹陷、眼角黏糊糊,受了不少罪,所幸的是病情在好转。被检举后,澡堂的压力反而得到释放,发烧不退的都送去了医院,留在这儿的要不是轻症,就是在康复中。雷狗看着一个个乡亲从病床起来,感到很是欣慰。 他去厨房取水,被小武截住了。小武唤道:“彀哥。” 雷狗冷淡地应了一声。小武眼框湿湿的,“是我做得过分了……我不想进局子,澡堂也不是我的主意。对不起彀哥,他们要逮你的话,我会跟你一起的,我不做缩头乌龟!” “别傻了,你就当自己之前什么都不知道。” “不能你一个人受着。你要进去了,我以后都睡不好觉。” “我不是为你,刚好我在这个位置上可以顶一下,我就顶一下,跟你没有关系。” “啊?”小武睁着一双水亮亮的眼睛,像一只小鼠。雷狗心软了,他不是不气小武脑子糊涂,可这小子脑子糊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为什么会接收他呢?雷狗想,对了,因为小武撞煞,老是看见小人,他认为小武有个事儿忙着会好点儿。另外,他们是儿时玩伴啊,在一些事情上丘平是城里人的视角,常常在上空检视他们、给他们下结论,而小武才是跟他一头的。 雷狗顽心忽起,跟小武开玩笑道:“你家小人从脚下跑了。” 小武一惊:“小人跑哪儿了?” 雷狗指着走廊尽头的窗,“跑出去了,你没看见吗?外边儿有什么勾着他。” 小武疑惑地走向窗,一边道:“哪儿呢,哪儿呢,我咋没看见。” 雷狗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小武走到窗前,街灯潦草地照着的街道上,一个小小的东西在快速移动。他看不清是什么,戴着绿帽子的小人,还是一只不知该去哪儿的花鼠?他分辨不出。一行眼泪流下脸颊。 第205章 猫窜到了窗前,挠了挠玻璃。这动静把嘎乐惊醒了。他冷得发抖,披了两层被子还是鼻头发凉。一边骂着丘平,他一边爬起来,只见大福朝着窗外喵喵叫。 嘎乐叹道:“你还没回圣母院呢?”已经黑天了,但窗外视野竟然挺明亮的,嘎乐瞥见一只老鼠还是松鼠跑向树林。他自言自语道:“外面为什么那么亮?”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今晚月亮好看,快出来看看。” 他惊诧地转头四望。隔了几秒,他自嘲一笑:被关出幻觉了,再关一天就会看到满天神佛了吧。抬头看,今晚的月亮确实皎洁,把幽林照得分外亮。他摸了摸大福的脑袋:“去给我传信好不,明天给你买罐头吃。” 大福懒洋洋地跳下地,从小洞走了。随着猫儿的脚步,嘎乐看见有个细长的、裂缝般的光影,他猛然举头,竟发现天花板上面有个裂缝。原来这房子构造精巧,造有个天窗,这个设计是为了让阳光更多地进入屋内。移开挡住天窗的板,头上便是树影和月光。 “别在里面呆着了,出来放放风吧,”他听到心里的声音说。 打开天窗,寒冷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只觉神清气爽。今晚月亮很好看,嘎乐爬出房顶,浑身沐浴在月光中。 月光之下,丘平和雷狗的五官变得柔和,与四面佛糊烂的脸孔成明显对比。丘平看着雷狗道:“你之前不爱说这么多话。” “因为我想你快点做决定,我要迟到了。” 丘平望向山上的树林。树林后化学系大楼里,嘎乐站在走廊上等着他。“如果我跟嘎乐走了,你……你就自己一个了。” 雷狗眼神一黯,“我本来就自己一个;每个人都是自己一个,不像四面佛,方向不同可永远黏在一起。” “我舍不得你。” 雷狗很是震动,丘平这话真情流露,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丘平,我们迟早会分开的。你和嘎乐总是会出去的,在大学时我就知道了。除非没了脚……”雷狗想让气氛轻松点,结果自己尴尬地笑起来,“即使没了脚你也会四处走,你本性就是这样的人。” 丘平的心抽着疼。 “要不我们扔硬币?”雷狗提议,“我真要迟到了。” 雷狗摸出硬币,摊在手掌上。丘平才发现,他又坐在大佛的脚上,一切都没变,一切都变了。现在他依然面对同样的选择。 樊丘平,你还愿意走同样的路吗?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疾病健康。终身不离不弃……直到……直到…… 丘平感到眼前一亮,转头看,绕着树的灯泡在闪烁。雷狗道:“快点决定,没时间了。” 怪香快要烧到分叉点了,丘平感觉到炎热在迫近。丘平说,扔吧。硬币抛向天空,被雷狗的大手覆盖在掌心里。雷狗:“开了啊。” “别!”丘平制止他。 “怎么了?” “我不想听命,我想听自己的。” 丘平抱着雷狗的手,收拢在自己的手掌里。雷狗被他亲密的动作吓到了,瞪着眼,不知所措。丘平道:“不用看了,我不是三贞九烈的人,我说终身不离不弃,估计你也不信。我这样的人本来就很容易动摇。” “啊?” “再过十分钟,楼上会发生大爆炸,我和嘎乐这辈子再不会在一起;又或许,不会发生爆炸,我们会跟着嘎乐的规划、按部就班地走到他的目的地,这是硬币的两面——这两面其实是同样的东西,就像你说四面佛,不管朝着哪个方向,都是一体的。 雷狗不解道:“你说什么爆炸?” 丘平笑着流泪:“雷狗,你听我说,我不想选择,我想的是,现在!我刚明白,原来我来这里不是跟四面佛道歉,也不是改命,我来这里是跟你待着,跟你心平气和地说话,也让你好好听我说话。雷子,听我说,你不要赶我走,不要以为我走了会更好。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报答你,不是因为怕你难过,都不是!我那么自私的人,想来想去只是想自己。我想明白了,比起其他,我最想要的是这个。” “啊?” 丘平张开手臂,搂着眼前人! 雷狗霎时一惊,有什么澎拜地涌进心头,充满着他,让他招架不住。他左右扫视,胡同里只有他一人,什么事都没发生。 不对,有什么在摩擦他的腿。低头看,雷狗笑着摸了摸大福的脑袋:“原来是你啊。” 大福的绿眼睛看着他,眷恋地往他大手掌钻,不管怎么抚摸都不够似的。雷狗索性把它抱在怀里,一边撸着柔软的后脖颈,一边柔声说:“你那么喜欢我吗?” 大福眯着眼,一副享受不已的模样。猫自然不会回答,雷狗又说,“我知道,我当然不会赶你走。”这话自然地脱口而出,雷狗茫然地想,为什么我要说这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摸着大福脖子上的围巾,自言自语道:“谁给你装扮?是丘平吧,他老是做莫名其妙的事。”当丘平的名字在嘴里吐出,心里瞬间充满喜乐。 丘平心里踏实又喜乐,他想,这触感是真的,不是幻象。 噼里啪啦一阵响,眼前大亮。所有的灯泡大放光明,亮得犹如群星洒落,亮得人睁不开眼睛。丘平又冷又热,只是想,爆炸还是发生了?又要重新开始了吗?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四面佛,是四只眼睛的方相氏。四周昏暗,但屁股有点疼,丘平转过脑袋,发现大姨提着蜡烛,火焰快烧到他屁股! 第206章 哎哟,丘平抱住方相氏像,惊骇道,大姨你干嘛要杀我?!大姨扶了扶眼镜,举起蜡烛道:“你在我院里睡觉?大冬天的你咋啦?” 丘平坐了起来,感觉浑身都冻僵了,冷得发抖。“大姨我回来了,那个y形香烧完了?” “什么香?” “两个头的香。你带我去北屋,给我驱煞。” “我北屋是厨房。” 丘平眨眨眼,“四面佛你知道吗?” “咱这儿哪里有四面佛。你快进屋去,哟,别是发烧了吧。”大姨摸摸他额头。丘平浑身都是冷的,他的意识在现实的边界独行,四面佛是真,方相氏也是真,全都叠合在一起,分不清虚实。 大姨道:“你道歉了吗?” 丘平心里一惊,“道……道什么歉?” 大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过了会儿,她说:“跟我道歉啊,你前两天来我院子闹。” 丘平艰难地站起来,吞了口唾沫道:“大姨,对不起。我那天鬼上身了,做错了事。” 大姨呸呸两声,“别乱说话!你啊……”她不知怎么评价丘平了,想了半天,没好气道:“人要敬鬼神,敬天地,你啥都不信,有事的时候求谁庇护呢?别说靠你自己,人啊,狗屁不是。” 丘平赶紧道:“您说得对,大姨真有智慧。”转身对着方相氏拜拜,“樊丘平得罪神仙,有怪莫怪,以后一定做个谦卑善良的好人,请神仙原谅。”这话完全发自真心,半点没有调侃的意思。 却听门口一冰冷的声音说:“谦卑善良?你脸真大。” 转头看,门槛后站着嘎乐和雷狗,叉手盯着他,俨然两尊门神。丘平心想,完蛋了,嘎乐怎么自己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我不是多虔诚的人,但见到佛像总会拜一拜。也会求个什么东西,身体健康,得到什么之类的,虽然不真的相信,可念完了好像为自己做了一件事,有满足感。 疫情后期,开始有很多年轻人去雍和宫求神拜佛,我就特别理解。人是需要超现实的东西做保护罩的,要不没法理解兜头发生的灾难和变故,也很难熬过去。所以有人问我一些无能为力的事怎们办时,我就说,求神吧,拜拜吧。人不用那么坚强的。 第98章 钢铁侠 三人迎着一排排的桃树,走回圣母院。丘平夹在雷狗和嘎乐之间,打破沉默:“你们怎知道我在村里?” 雷狗:“我们不是来找你,嘎乐说出来看月亮,走着走着就到村里。” “看月亮?” 嘎乐:“很奇怪,突然觉得今晚月亮很好看,不知道为什么。” 丘平心里绽开个微笑。抬头看,今儿也是个下弦月,和2017年的月亮一样皎洁,。 “你们记得大学里那尊四面佛吗?”丘平不确定地问,“大学里是不是有四面佛?” “有啊”、“我上班天天路过”,两人异口同声道。丘平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我的幻觉。四面佛是真的,那天的事也不会没有发生过。” “说绕口令呢。” “我的意思是,发生过的事儿就是发生了,那是为什么我们站在这里,我们还在一起。” “别以为说两句甜言蜜语我就原谅你,”嘎乐恨恨道。 丘平哄着他,拉着两人的手臂,觉得安全而快乐。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内心的愤慨迷茫,随之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还两周多就是圣诞节,即使没人来,圣母院还是和往年一样,早早就开始摆放圣诞树。四米的圣诞树高及天花板,除了雷狗去澡堂照顾聋婆,所有人都来帮忙了,扶梯子的、扫尘的、清洗挂件的,充满过节的气氛。 嘎乐赞叹:“等晚上亮起了灯,圣母院一定很漂亮。” 康康笑道:“对啊,比三里屯王府井都要有气氛,每年很多人特地来看礼拜堂呢,晚上不睡觉,就在这儿玩通宵。” “真热闹,可惜我来晚了,看不到。” “说什么呢,离圣诞节还早着。” 没人搭话,大家猜想今年圣诞节必然一片死寂,防疫政策虽然有放松迹象,但事实是一个小区接着一个小区被铝制板隔离,切割成迷宫一样,圣诞老人都要迷路了。 “我们村也建隔离板了吗?” “全围住了,就牌楼那儿就留了一出口。桃林也设了岗,二姐夫的保安亭又被用起来,不扫码不能进。” “挺好,您跟镇长那边说一下,最好把湖整个围住,要不人偷渡过来怎么办?”丘平嘲道:“对吧宗先生,树林啊山啊,都是盲区,都是大自然给我们造成的防疫障碍。” 宗先生苦笑。嘎乐拍拍他的后背,让他省点力气,少说废话。 嘎乐弄来一大箱猫罐头,大福灵得很,闻着味儿就去摩擦嘎乐的腿。丘平叹了一口气:“别再喂了,大福快成大福袋了,你对它那么好干嘛?对了,你怎么不回市里?” “你太不靠谱了,我在这里陪着雷子。” “啧,”丘平横了他一眼,“所以你有办法脱罪?” “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认。保持沉默,不管他们说什么,就说不知道。” “这能行吗?”丘平忧心地把罐头倒进食盆里,“前天来了一群大白,该做核酸都做了,雷狗也跟民警那边说了他是老板。” “你就该劝住他,”嘎乐后悔这几天不在圣母院:“防疫到了死胡同,大家都焦头烂额的,谁还有精力去惩罚什么防疫破坏者?说白了,很快大家都是破坏者,都会偷偷在家自测,躲避核酸和方舱,我们做得比较早而已。” 第207章 “但雷狗已经认了。” 嘎乐皱着眉:“是啊,能拖延一两个月就好了。” 可惜一天都拖不了了。 嘎乐和丘平收到信,防疫办和执法部门的人再次进村,浩浩荡荡四辆车,这回必然不会空手而归。他们俩立即往澡堂走,经过幸福万家小卖部时,只见许多村民聚集在土地公前。 丘平很是不屑:“这帮人真他妈快活,不干正事,见天在这儿打牌侃大山儿。世界大局聊得明明白白的,一个个跟军队总司令似的,等事儿降临到自个儿身上了,没一个敢吱声,没一个有担当。” “不要对人性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有什么不切实际的?雷狗为了保住他们,马上就要逮进去了!”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他们的反应很正常。” “对,他们才是正常人,雷子不是人,是钢铁侠。” “在雷子跟前不要说这些愤世嫉俗的话,他比我们都难受,我们别增加他情绪负担了。”。 澡堂门口,一人站门前左顾右盼。丘平心一沉,“唉,是雷大娘。” 此时雷狗也正从澡堂出来,见到母亲愣了愣。他很不情愿母亲看到他被警察带走的样子,可外面实在冷,只好拉住母亲的手臂道:“外面有风,进去歇会儿。”雷大娘:“我看看你就走。” 丘平不忍心:“大娘,雷子没事的,警方就是例行询问,走个程序,” “对……。”雷狗想安慰母亲,无奈不善作伪,说不出“没事”这种谎言,“要是我接下去几年不在家……” 雷大娘眼神黯淡,可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你长这么大了,快三十岁的人,有几年是在家里过的?”雷大娘掰着指头数着:“七岁跟了个神棍人**,十一岁回来,之后就去学校寄宿,一路念到高中、大学,你有多少时间在家?毕业了说是回村里,但你就待在圣母院,顶多一周回家一次。” 雷狗惭愧地低下头。雷大娘继续道:“我可没要求你回来,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比啥都强。” “妈,我……” 雷大娘拍拍他的肩膀,就像测试这块肉有多少弹性,值不值得买。她感到满意了:“进去吧,我回家去了。嘎子!” 丘平心一凛,立正道:“到!” 雷大娘被他逗乐了,“以后辛苦你啦。”丘平朗声道:“不辛苦!我会看好圣母院,雷子在不在一样。您放心。”雷大娘微笑着,整理整理发髻,便抬脚离开澡堂。他们望着那灵活矫捷的身影,拐进了胡同里。 丘平斜眼看雷狗,嘲道:“哭鼻子了?难过了?我还以为大英雄钢铁意志,没有眼泪。” 雷狗强忍着眼泪,搓了搓鼻子说:“你闭嘴吧。” 嘎乐对丘平笑道:“刚才大娘叫你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会让你‘改嫁’得了,别等雷子。” “甭想,我生是雷家人,死是雷家鬼,”丘平昂着头:“走吧,进去打硬仗了。” 雷狗的心情好了些。大家都想在他跟前表现得乐观开朗,这他都领情了——虽然对大局于事无补。跟老元聊过后,他知道被判刑是没跑了,或迟或早罢了。 大堂里人不少,老元和另外两个民警身边,站着七八个穿防疫服的人。小武和武居士两人人少势弱地被包夹在中间。病友们和医护都被禁止下楼,因此大堂里只有一个无关的村民——吴郎中。他拿着暖水壶靠墙站着,一副等着看戏的样子。 丘平死死地盯着吴郎中,直到民警老元开始发话:“水为财洗浴中心涉嫌违反防疫法,根据工商局提供的信息,这里的法人是你雷戬彀和武宝玉。”老元愁眉深锁,看上去就有了点凶相,语气中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雷狗:“是。” “澡堂你们是怎么运作的,收了多少阳性病人,获利多少,你一件件说。你们从哪天开始收留病人?” 雷狗正要说话,嘎乐抢先道:“您这是正式盘问口供吗?” “你是?”老元很不耐烦:“闲杂人等离开这里,澡堂已经查封了。” “我不是闲杂人等,澡堂收留病人,是我做的策划,雷子没有医药背景,怎么懂得运作一个小型医疗所?” 雷狗和丘平大吃一惊,丘平连连打眼色,让他别那么冲动。雷狗说:“嘎乐不是村里人。” 老元跟防疫办的人面面相觑,问嘎乐:“就是说你是共谋?” “你的措辞不准确,我们只是在医疗资源有限的前提下,把能找到的医疗资源整合起来,给村民提供一个检测和医疗的选择。村民都是自愿的,我们等于给国家提供了分级医疗里的初级诊断服务。新冠奥密克戎病毒感染者,大部分都是在初级诊断后五到七天自愈的,我们的服务对防疫政策毫无损害,而且服务是免费的,换句话说,这完全是一个公益活动。” 老元被他绕晕了,按这么说,国家反而该嘉奖他们?!目光求助于防疫办的人。防疫办的人也没遇过这么讲道理的捣乱分子,这些话听着都有理有据,可这是违法的啊。他严肃道:“出于什么理由另说,商业场所不履行扫码义务,就是犯法。” “扫码是防疫手段之一,不是唯一;既然我们的结果总体是好的,放弃一些手段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这里没死人,是运气好!” 第208章 嘎乐还要辩论,雷狗制止了他:“别说了,这事没法说。”嘎乐用眼神说“不能就这么认了,我们得对抗一下。”雷狗只是摇头。 ——这事没法说,他们没有决定权,没有解释权,更没有反对权。雷狗早就认命了,从圣母院被封禁时他就在想这个问题:到底可以找谁说理呢?要说理,就得找到“负责人”,可压根儿就没这个存在!政策不是老元制定的,也不是这些大白们,再往上追溯,一层层的,哪怕是坐到最高位的那个,他也未必有主观意向要让社会走到这地步。 你看到的都是控制,其实是失控;你看到的是目的明确,其实大家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有一次他听丘平说,“你说这话有没有道理:这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雷狗很诧异,为什么他们刚知道这个?在这一年多的折腾里,他早就知道,那组织严明带来的安全感,全都是假象。这组织的目的不是为了你的幸福安稳,它的目的就是它自己的存在,没有别的。除了存在,它真没有别的。 雷狗懒得去讲道理,他已经讲过一万万遍了,徒劳地。所以他对防疫人员说道:“你们想怎样。我都配合。” 大白笑道:“这就对了,你们不配合调查,一样要负法律责任。” 这时,只听门口有人大声说:“啥个法律责任?我们的健康我们自己负责。”老朱和二十几个村民,一边说话一边走进澡堂。人太多,七嘴八舌地说话,大堂像棋牌室一样吵闹。 雷狗和丘平等人诧异不已,瞪视着汹涌而入的村民,门外好像还有不少人。 老元抱怨道:“老朱你来干啥啊?还不够添乱的。” 第99章 时间到 老朱不客气道:“我们这儿弄得好好的,你们才添乱呢!跟你交个底,这儿的事,我们村民都知道,也都同意了,你说病毒扩散啥的,我们又不出村,死了也是咱自己的事。” “哎你这不就胡搅蛮缠吗?” 村民们都嚷嚷起来:“班不让上,学不让去,市里人也进不来,你要我们吃西北风啊!”满腔怨愤一股脑儿全发泄出来,男的女的逼向那几个外来人,“不是来派钱的就滚蛋。” 雷狗拉住老朱:别把事儿闹大了。” 老朱性子上来了,天王老子也压不住,拍拍雷狗胸膛道:“你年纪小,啥都不懂,等老朱来!” 老朱对大伙儿说:“戬彀是我们村的孩子,回来搞民宿、搞旅游,给我们村带来人流,带来赚钱的机会。那个狗屁资本家撂摊子走了,外面多少旅游村苍蝇都不来了,只有咱村每到周末都人山人海,城里人抢着来参加祈福仪式,这都是谁的功劳?” “是圣母院带着我们干的!” 老朱继续说:“疫情爆发,外面封的封,关的关,我们村啥事没有。是谁借出澡堂,让我们不用去方舱受罪?” 丘平激动了,走到老朱身旁道:“雷子把澡堂借出来,一分钱没收,医护人员十几口人,吃的喝的全都是澡堂供应。雷子做错了啥事,咋就犯罪了?” 老朱捧哏似的说:“对啊,咋就犯罪了?” 丘平:“对人民造成危害,才叫罪。乡亲们,你们因为澡堂受到危害吗?” 老朱:“告诉这些村外人,谁才是真的祸害!” 村民仗着人多势众,口无遮拦,什么都骂了一遍。那些话没法落在纸面上,老元等人脸上变色,却也无可奈何。 雷狗作为当事人反而插不进嘴,老朱和丘平两个煽动高手强强联合,怕是会闹得不可收拾。正想去制止他们,嘎乐拉住了他。 “你别管了,在一边歇着吧,老朱有分寸。” 雷狗惊愕地看着他:“是你安排老朱来的?” “没有,”嘎乐欣慰地笑道:“我本来以为老朱要当缩头乌龟,谁知道他还挺有血性。老朱做得对,这事律师来了都不一定管用,防疫人员有尚方宝剑,他们就怕一事——” 那几个人脸红耳赤地反驳村民,但他们说的话,全淹没在骂声中了。人越围越紧,老元迫于无奈大声喝道:“你们干啥啊!干啥呢!” 老朱面对着村民说:“咱今儿来,不是给你添堵,我们就是想表达自己的想法。老元,你听也好,不听也好,总之今儿不能带走咱村的人!” 老元心想,这是我听不听的问题吗?但他们最怕的,就是闹事。便跟防疫的人商量,先撤走再说。防疫带头的对村民严肃地道:“这事性质恶劣,我们还是会依法起诉,有罪无罪,法庭说了算。” 村民飙脏话之前,老元拉着大白们说:“咱先回去,再看看怎样处理。”这事本来算是暂时平息,谁知乡民里一个人大声喊道:“起诉个球!他妈这儿修一个围栏,那儿围个铁皮板,咱是坐牢了吗?坐牢还有刑期呢,你们说咱什么时候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乡民纷纷应和,没错,坐牢都比咱舒坦,起码一日三餐有人供着养着。没完没了关在家里,那还不如被逮进去呢。有人喊:趁现在人都在,咱去村口把那些破铁皮给扒了! 这势头一起,谁都管不住,霎时间老元和大白都不存在了,乡民们跟他们擦身而过,径直走出澡堂。雷狗很震惊,对丘平说:“别让事儿闹大了,你去劝住老朱,我这就跟老元回去。” 丘平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雷大圣人,你以为村民是为了你闹事?甭自作多情,他们是为了自己。这没你什么事了,现在谁来也不管用。” 第209章 丘平的眼里透着兴奋和怨恨,简直跟<a href=" target="_blank">复仇的杀人魔一样。他走到吴郎中跟前,直接问他:“举报澡堂的是你?”吴郎中脸现惊慌,他全程都在看热闹,哪想到丘平突然来问罪?这畏缩心虚的神情,等于是承认了。 丘平冷哼一声,一拳打在他脸上!“哎!”雷狗喊了起来。嘎乐让雷狗别过去,“丘平不会听你的,他跟村民一样拦不住了,由着他吧。” 丘平又一巴掌扫向吴郎中。老郎中平时五谷养生,站桩养气,到了肉搏实战的时候,跟豆腐渣没多大区别,连躲闪都做不到,脸颊登时肿了起来。雷狗抓住丘平的手臂,喝道:“算了吧丘平,你要弄死他呢。” 丘平狰狞地笑了起来,“行啊。” 雷狗竟然拦不住他,丘平又一脚踢在郎中的腿上,郎中腿一软,跪坐下来。这脆弱的模样,实在不堪一击,丘平非常没劲,只觉浑身燥热,无处可宣泄。他推开雷狗,恶狠狠道:“这老玩意儿太弱了,我们去村口跟老乡们一起扒围栏!” “樊丘平!” 丘平点了点他的胸,不理他直接走了。雷狗扫视一圈,大堂里站着的除了嘎乐和他,已经空无一人。为什么会演变到这地步?明明他跟老元走就完事了。 嘎乐插着口袋说:“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他们跟在大部队的后头。差不多整个村子的人都出来了,中青壮年打头,孩子在边上蹦蹦跳跳,过年赶集似的。大群乡民后面跟着老元等人,老元后跟着丘平。雷狗和嘎乐跟随着丘平的背影,一大伙人浩浩荡荡走向村口。 雷狗心里火煎似的,转头看嘎乐,只见他气定神闲,甚至嘴角含笑。雷狗不爽道:“觉得很有意思?他们闹得太大了,这可怎么办?” “你什么都干不了,要不就加入他们,要不袖手旁观。” “你说得容易!” 嘎乐眯着眼看他,带着戏谑的语气说:“雷子,大学时你从来不随大队,别人怎样热血上头都好,你就一边自己待着。那时候我以为你有自己判断,比我们都坚定,现在看来,你就是怕事。” 雷狗怒道:“我不怕事!” “你不怕事的话,这时候应该走在前头,带着大家冲。” 雷狗愤愤盯着嘎乐:“没用,干什么都没用,他们这是无谓的牺牲。” “乡亲们可不那么想,丘平也不那么想,”嘎乐想起一个有趣的事,“你看丘平,比你更像这个村的人了。” 雷狗无语。 一队人龙,拖拖拉拉向前走,恍惚间雷狗感到在做梦。在他的记忆里,除了锣鼓齐鸣的过大节、热热闹闹的驱瘟仪式,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场面?电视里播的,奥运传递火炬、阅冰、夹道欢迎某领导莅临指导……全都是喜事,大家鼓着掌、欢着笑。 此时怨怒与兴奋交织成一种浓重的气氛,除了孩童,大部分人都很安静,偶尔交头接耳说几句话,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前行。老元和大白们也卷进了这氛围里,既不强拦,也不劝阻。他们也是这仪式的一部分,雷狗突然想,有什么把大家都牵引去了——是那艘没有目的地、也没有人掌舵的大船,生成了一股难以遏止的力量,把所有人都推向一个结果。包括他自己。 他不想这样,他拉住嘎乐:“我不想去,我不参与,也不看!我们回去吧。” “不,”嘎乐坚决道:“你一定要去,这是你村里的事,丘平都去了,你怎么能退缩?” “我……” 嘎乐反牵着他的手,“没事的,跟着我走。” 雷狗身不由己地被嘎乐牵着向前,越是接近村口,他越是感到窒息。那里也是桃林的入口,二姐夫声名狼藉的收费岗所在,是他小时候被“人**”大豁牙放生的地儿,那天发生的事儿清晰地冒现在脑子里,大豁牙对着村子喊“孩子回来啰”就跑了,剩下雷狗自己一人面对陌生的村子,吓傻了。而此刻,村口和桃林前站满了人,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多。他再次感到自己在面对一个不可解的群体。 围栏之前,站着另一队人,组成一堵人墙。两边人马对峙,一时间没人说话。 雷狗和嘎乐跟上大队,站在了丘平旁边。嘎乐问:“那边的秃子是谁?” “镇长,”丘平笑道:“奇了怪了,这人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脸,上回见的是背面。现在面对面了,还是看不清他长啥样,丫戴了三层口罩吧。” “他长啥样有什么关系?这阵势,是要跟乡民对着干了。” “他们人不少,老朱好像有点怕他,按说老朱应该上前先给他一大嘴巴子。咦雷子怎么了,脸色跟见了鬼一样?” 雷狗默默不语,只是看着漩涡中心。 他们的注意力被拉回了主战场,老朱终于越众而出,大声说出他们的诉求。“我们要出去,要干活儿挣钱,我们的店要开门做生意!” “都给我回去。”那边用一句话回答。老朱们很不满,两边争执了起来。老元等人上前劝和,结果双方越吵越大声,人群像磁铁一样往中间挤,话声杂乱,听不清谁说了什么。 丘平叹道:“吵来吵去有屁用,镇长根本不听他们的。你能拿他怎么着,他又不靠你赏饭吃,父母官父母官,他才是咱爹,爹干么听儿子的!” 嘎乐笑了:“你打算怎么孝敬爹?” 第210章 丘平坏笑着,举起手上的大铲子。嘎乐和雷狗都没注意到丘平手里抄着家伙,很是吃惊:“你从哪儿拿的?” “幸福万家小卖部,上回我发飙的时候扔在那儿的,有人捡了放在土地公边上,”丘平对雷狗道:“这是土地爷爷帮我保存的,为了在今天派上用场。” 丘平走到长长的铁皮板前,这铁皮板简直就是万里长城的架势,围住了村口,还把村子和桃林隔开了,只在二姐夫的收费岗前设了扫码器。丘平抬手,跟打棒球似的使劲一挥。砰一声巨响,铁皮凹进了一个坑,全场都被这声音震住了,目光投在樊丘平身上。 樊丘平握着铲子,磐石一样立着。雷狗这才反应过来,立即奔到丘平身边,可到了丘平跟前,他又不知所措。这樊丘平气势凛然,让人敬畏,雷狗甚至有一刻怀疑,丘平被什么附身了,平日里笑嘻嘻好商量的模样再也不见。 雷狗不知道做什么好,只能站在丘平身边。镇长指着雷狗:“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全部人的目光都投向他,雷狗的不适和恐惧到了顶点。向丘平无声求助,樊丘平波澜不惊地在他耳边说:“到时间了。” “什么到时间了?”雷狗认为丘平已经不再是丘平,丘平脸上带着超脱现时现世的肃穆和威严,完全不像他。 “你不记得了吗,每回都是你打开桃林的封条,现在,又到时间了。” 雷狗被重重一击似的,短暂地感到眩晕。等眩晕的感觉过去,往事记忆纷至沓来,一件件地连接了起来。对啊,他怎么没想起来,一直都是他在做这事。为什么呢?他不懂,他只知道他之所以站在这里,可能就是这个作用,就跟丘平在土地公边上拿到铲子一样。 必须走到这一步。 “折腾了那么久,就到这儿结束吧,”雷狗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镇长边上的一人带着嘲笑的语气说:“你谁啊,你说结束就结束啊?” “不是我决定的结束不结束,”雷狗听到自己的声音继续说,“我小时候,大人不准我们进桃林,我懵懵懂懂走了进去,并不是我想破坏规矩;回来做圣母院,二姐夫圈住了林子,设收费岗,我们想尽办法开了路,也不是为了抢二姐夫饭碗。是因为这里不能被围起来,时间到了,就会有人要去打开它。”雷狗顿了顿,扫视静默的群众。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懂,但没关系,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多少沟通都没有意义。 作为结尾,他继续说:“没人可以围住这里,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决定的,总之事实就是这样。” 雷狗下定了决心,接过丘平手里的铲子,丘平的手紧了紧。雷狗说:“给我吧。”丘平松了手。雷狗抬起了铲子,喃喃自语说:“这是……第三次了。” 一记闷响!声音远没有丘平砸得清脆,但铁皮板立即被砸开了一条裂缝,只见铁丝松开,半扇铁皮歪斜着耷拉下来。一下,再一下,雷狗挥着生锈的铲子,用他挥打几千万次羽毛球拍练来的爆发力,准确、集中,一下又一下。雷狗分不清是自己的意志,还是有什么在鼓动着他;他只想着一事,这个围板不属于村里,不属于桃林,不属于这土地的任何地方。 它就不该存在! 群众哗然,仿佛堤坝崩裂,雷狗砸的不是隔断,而是大家最后的疑虑。老朱喊道:“听好了,不是戬彀要这么干的,是我们村一起干的!这事怪不到他头上,对吧乡亲们?” “对!是咱一起干的!” “废什么话,都一起上,把这几把玩意儿扒了!” 乡民群体而上,冲向所有防线。对面的人马抵御、喝骂,但终究不值得为此拼命,而且也没见过这浩大阵势,装模作样扛几下,都退到边上去了。霎时间,砰砰铛铛一片响,村人找出任何就手工具,或者就徒手拆铁丝,把铁皮当成最终的敌人,想方设法肢解它。 雷狗和丘平在围栏边被包围着,在愤怒和狂热的中心,却是平静的,大家专注地拆除铁皮,像个工匠在琢磨怎样做出更好的产品。 雷狗和丘平没加入拆砸的行列,只是被人涌着向前,一大群人,随着铁皮板被推倒,继续向前进。二姐夫的收费亭这回终于彻底从地球消失了,围栏和铁皮全被拆得一干二净;人造物被清除干净后,光秃秃的桃树一排接着一排,一览无遗。 人群进入了桃园。村子的禁忌也被完完全全抛诸脑后,那些最顽固不肯踏足桃园的人,都随着人群进入了百鬼住之地。 丘平拉住了雷狗的手。雷狗感到手掌的暖意,转头看,丘平对他笑。雷狗放下了心,丘平还是丘平,如果刚才被什么附了身,那力量也已经离去了。 “他们都要去哪里,谁领着他们?”雷狗迷惑道。 “不知道,没谁领着吧,跟你小时候进桃林一样,魔怔了。” “别吓人了。” “哈哈,害怕呢你?你刚做了件英勇无比的事知道不——砸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道咒语,麻利麻利哄。” 雷狗想笑,可皮肤却还僵着。丘平摩挲着他的手,“我整个人都舒坦了!你呢,觉得好点了吗?” 雷狗说不出话。眼泪流出眼眶,划过他干燥的皮肤。从被封禁以来遭遇的惶惶不可终日、找不到解决之法的束手无策、随时被变故裹挟的不安全感,以及最最难受的,随时失去丘平的忧虑惧恐,一下全都充斥着心头。 第211章 他以为什么都可以失去,现在才感到后怕——为什么自己能承受那么多?他脚步发颤,泪水开了闸似的止不住,必须靠丘平扶持才能走下去。他不该哭,朦胧视野中,每个人即使不是兴高采烈,也是放松的。大家的烦恼都跟他一样多,甚至更多,甚至失去了人生的大半,可他们都比他走得稳。 雷狗想,他不是英勇无比,他可是脆弱得很啊。 雷狗让眼泪肆意地流,痛快地宣泄着这些日子的委屈苦闷,有人经过,便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雷狗哭够了,他在丘平的衣袖上擦了擦眼泪鼻涕,只觉全身松弛而轻盈。 拆了围栏,依然什么事都没解决,但心里的痛苦清空了,又可以面对前方的困难。 “这是要往哪儿走啊?”耳听到旁边有人在讨论这个问题。 另一人说:“去圣母院吧。” “去那干嘛呢,我没去过那地儿,据说原来是家麻风病院,死过很多人。”雷狗和丘平转头看,说话的是两个脸很陌生的年轻小伙,估计是被疫情逼回家的务工人员。 一个说:“我二大爷说,那儿还是个拐卖儿童窝点,小崽子不听话,就被刺瞎了眼、打断了腿,卖到南方去乞讨,特别惨。” “嘿哟,那咱去圣母院干嘛呢?” 丘平对雷狗小声笑道:“对呢,你说我们去圣母院干嘛呢?” “很多事可以做,”雷狗配合道:“可以泡泡温泉,看湖钓鱼,架炉子烤肉,等湖冻结实了,我们可以溜冰、玩冰车……” “还能玩飞盘踢足球,看露天电影,在礼拜堂玩塔罗牌讲鬼古,在林里做定向越野,半夜看星星,或者打野炮!” 雷狗笑了。他眼眶鼻子红红的,泪水还没干:“丘平,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好……很难很辛苦。我再问你一次,你还要跟我回去吗?” 丘平装模作样合起了眼睛,仿佛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一脸认真道:“哥们儿,给我指个路呗。” “嗯?” “圣母院在哪一边?” 那一天是11月24日,垚瑶村发生的事并没有引起关注,因为乌鲁木齐发生了特大火灾,10人死亡。第二天该市的人走出小区提出自己的诉求。浪潮蔓延全国,铁皮板中午刚架好,傍晚就被割出口子。这封与开之间的角力,没几天就崩塌了。 11月27日,北京全面解封,垚瑶村被推倒的铁皮,再也没有立起来。 ——正文完—— 开始写这篇是去年11月左右,还没解封呢,结尾是在那时候就想好了。没想到不到一个月,就彻彻底底开放了,构想的扒铁皮在现实里成真。当然不是什么先见之明,是心里的愿望吧,而且那个时候有这个愿望的人那么多,最后成了这几十年最大的demon-stration 到底规模有多大,怕是近期都不会得到任何的数据和研究。这里写的,想必大家都经历过,或多或少,不管感觉上影响大不大,实际上全世界因疫情而进入了另一个岔道,对我们而言甚至算是天旋地转的变故。 写最后一章时一直想到芝麻绿豆蒜的结尾,有相似的暴力毁坏,但那个故事大概2016年写的,当时社会气氛还是乐观前进的,大家都有钱,看到希望;子安守护槐树,是当个寓言写的。 写雷狗和村民拆围栏,明明是个现实,反而觉得像寓言。这事包含了太多太多关于我们处境的映照,现实里它是被拆了,但它还是无处不在,透明的更有组织的——尤其是建在人心里,让人走不出去。 所以这事一定要写,并且有明确的日期,要不很多人都忘了它是可以被拆掉的啊! 这文那么直白,不知道能存活多久,虽然没什么人看,但……难说。如果喜欢就自己存一下吧。 应该会有一篇番外,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