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更新】纯粹的爱》 纯粹 - 现在是夏天尾巴,知了依然叫得十分激昂。 水汽随太阳的出现再次蒸腾,于是闷热。草腥味和雨后泥土的涩味,形成人们闻惯了的夏季农村特有的臭气。几乎使人觉得昨夜那场冷雨是一场凉爽的梦。 此村偏僻,地势偏低,遍地槐杨柳,郁郁树草叶将村子整个儿包围,只留几条出入土路。唯一一条能走汽车货车的,就是叶纯粹奶奶家房前这条。 但即使是这条路,也没铺上柏油水泥,只勉强容纳两辆车并列行驶。偶尔有四轮车驶过,便不得不在飞扬的尘土里丧失这类机械该有的体面。 叶纯粹坐在外间屋,发着呆抠土坯墙里的麦秸。 这种土坯墙,城里人不一定见过。但在2007年,在这种未曾大规模拆改重建的北方农村,土坯墙并不罕见。白的墙皮总会脱落,一块块地落下去,露出土黄的疤,露出褐黄的干黏土和麦秸。 叶纯粹默默地跟麦秸较劲。 她想抽出探头的一小截儿,但那麦秸早就跟夯实的黏土融为一体了。她抿着嘴,两根指头紧紧捏着麦秸,捏得指尖发白,麦秸却仍然韧性十足地嵌在墙体里,金黄金黄,干净干净,令她更加灰心和不服气。 这时李金粉打完牌回家来吃中饭,她一进屋就眼尖地看见叶纯粹在扯墙里的麦秸,忙迈着碎步颠颠过来打纯粹肩膀几下:“大姑娘,多大了还费力!死姑贼眼地拆房子是不是?” 叶纯粹讪讪地放下手,将腻着汗和土的指尖在裙子上一抹,手握在两腿间的凳子上。 这凳子是从附近中学搬来的,爷爷曾经是中学的老师——十几年前是,但从叶纯粹记事起,她爷爷就瘫在床上了。凳子是全木造的长方的,表面被盘得黑黢燎光,勉强辨认得出上着绿漆。她的指尖在凳子底下摸到干硬的鼻涕,也许是十几年前的学生抹的,也许是某次爷爷奶奶抹的,也许是她抹的,也许是王婷婷抹的——也许根本不是鼻涕,谁知道呢。 但这东西给她的感觉很恶心,她触电般缩回手。 里屋床上的爷爷听见奶奶回家的动静,就“娘哎、娘哎”地叫起来,李金粉进屋去给他翻身子。 屋里弥漫着卧床老人的体臭和尿骚味,这是习以为常的。爷爷身子底下常年垫着沙土,几天一换,充当尿布,据说能防褥疮。翻身带起的味道更加刺鼻,叶纯粹走到屋外去。她常常觉得自己身上沾着那些臭味,但王婷婷说她闻不到。 随着屋里奶奶用力的“嘿呦”声和爷爷似哭非哭的呻吟声,叶纯粹知道爷爷现在从脸冲墙,变成脸冲门了。老人硬僵僵的蜡黄身子从床上翻了个面,奶奶从里间屋出来了。 她问:“熬上饭汤了?” 叶纯粹点点头:“熟了,温在锅里,菜切好了,就差炒菜。” 她奶奶就叨叨着往下房屋——农村一般把其中一间耳房当厨房用——的灶台走去:“……跟你妈一样,没点子力气,纸花造的中看不中用……” 叶纯粹很不想听这些话,于是默然往大门走去,在外边墙根躲一躲,等到菜熟了再进来。 太阳很大,她蹲在墙根抱着腿发呆,看一只蜗牛慢慢探出触角,忽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一辆自行车刷地骑过去又倒回来,车链子刷拉刷拉猛地停在她跟前,她闻见链子新上了机油。 一条瘦津津的腿往地上一支:“小叶儿?” “嗯?”叶纯粹眯着眼抬头看,是村西头的自祥哥。村支书的孙子,比她大五六岁,在市里上中学,今年升高中。这会儿,重点高中也快开学了吧。 “干什么呢,大中午的在这儿晒着?”他胳膊搭在车把上,问:“你奶奶打你了?” “没有,嗯……我等饭熟了再进去。” “哦。”王自祥从车筐里塑料袋翻出一支雪糕,递给她:“给,你东哥打扑克输了,他请的,不吃白不吃。” 实际上叶纯粹跟那一伙大孩子都不熟,不太清楚他说的“东哥”是谁,也不好意思接。王自祥晃两下:“拿着呀,待会儿化了。” 她最终伸手接过来:“谢谢祥祥哥。” “哈哈!谢谢你东哥打牌不顺吧。”他想起什么来似的:“过完暑假,是不是就升五年级了?” 叶纯粹点点头。 “你成绩挺好,过两年是去市里上吗?” 去市里,说起来上下嘴唇一碰,哪里有那么容易。 市里的重点公费只收县里前三,她没稳打稳的把握;自费更不用提了,奶奶拿不出几万块钱来供她上初中。还有一种捷径,就是花大几万从黑市买个市里户口,就可以以市里身份参加小升初,分数线也跟着市里走,那一定是稳打稳能进市里重点了。但这对于叶纯粹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没,没有,就在县里上。” “…哦。”王自祥不知为什么显出一些失望,又一笑,说了一句安慰性质的谎话:“不过在哪里上都是一样的,只要努力学习,高中都能考进市里。” “嗯。” 王自祥点点头,说:“走了,早点回屋去,别晒火儿了。” “嗯。”叶纯粹点点头挥了挥手,她觉得手里雪糕有点化了。 热油和葱花爆出的香味隔墙头飘出来,叶纯粹慢慢撕开雪糕纸,有点变形的奶白冰凉的糕体融化在唇齿里。她慢慢吃完那支雪糕,已经不觉得饿了,于是站起身打算回屋去。 刚站起来眼前有点发黑,缓了几秒眼前看清楚了,正打算迈步子,前边土道驶来了一辆汽车。 尽管尘土飞扬,那汽车却依然显得气派,车慢慢在她面前停下。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迈不动步子,但她记得,她永远记得,车里迈下来一个年轻男人,很高,身板很正,穿短袖衬衫和短裤,还有球鞋,戴着墨镜,看到她就径直朝她走来,慢慢走到她身前弯下腰问:“你好,你是叶纯粹吗?” 他说的是平腔正调的普通话。 她嗯了一声,点点头。 男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黑漆漆的温柔眼睛。 “能带我进去吗?找你家大人说点事。” 奶奶让她回北屋,自己领着年轻男人进下房屋,关上房门。 叶纯粹不傻,这就是大人有话要谈,或者有架要闹,小孩当然不能在那儿碍事。 果然,不消半分钟,奶奶尖而嚎厉的嗓门就嚷起来,两扇破门压根儿挡不住: “……爬吃受苦养这么大刚能得点儿际,你们姓叶呢说要就要回去?……逼着我跟她爷老两口卖血去啊?……我亲儿就折给你们姓叶呢,你们现在又来要我呢命……” 说着嚎啕大哭起来,里屋间爷爷不知听到了什么,也呜呜地哭起来:“金粉……金粉……娘诶呀,你别让他抱走,别让他把叶子抱走……” 叶纯粹听得心里发慌,她总觉得事情似乎和自己有关,于是想到下房屋门口去听清楚。手握上门把手,才发现手又变黏腻了,和不知哪里摸来的脏污腻在一起,湿津津的,脏兮兮的,这也就是她的童年给她的大体印象。 漆着油烟的木门开了,正午惨烈的白太阳光和奶奶的哭骂声一齐扑面而来:“……你们是大人物,邪有材料!是找不着,还是不想管?她爹死呢时候不打照面,她妈疯呢时候不打照面,是人也没有、钱也没有!现在闺女会说人话了,可巴巴儿来捡便宜了!” “她爷瘫了好几年,床上拉屎拉尿,我一个老婆子,你们总有法儿治我!我拦不住,你要带走,带走吧!等她爹娘呢魂儿半宿拉夜索你呢命!” 男人的声音和眼一样温柔,天生有蛊惑人的能力:“大娘,大娘,您冷静,喝口水润嗓子。是这样,我们老爷子找过,但我姐留了个错地址,说小孩儿叫‘叶简’,所以怎么找都找不着。姐夫还在世的时候也不跟我们来往——不说这个了——纯粹开学上五年级,过两年就上初中,您为她考虑考虑,听说孩子成绩不错,总得上个好学校,是不是?” “将来考个好大学,认识的人层次也高,找工作,嫁人,见过大世面,说出去您跟大伯脸上有光,我姐还有姐夫在天上也能安息。老爷子吩咐的,把纯粹接过去,日后您二位吃穿用度,再也不用操心;大伯身子不好,我们从北京请护工来;要是在这里住着不舒服,临近郊区有套空房子,是个小二层,带个小花园,清净,附近买东西什么的也很方便。要是想纯粹了,隔三差五让她过去陪您二位。要是您二老不愿意,就还在这里住,等纯粹放寒暑假,我亲自开车送她过来,您看怎么样?” 李金粉风行雷厉了半辈子,没料着撞块软豆腐,一时“呸”了一声,却再也说不出狠话。 叶纯粹心里砰砰跳,她忽然往里屋看,爷爷瞪着通红的眼珠子也正好泪汪汪往门口看。老人没戴假牙,嘴瘪着,脑子并不是很清醒,咕噜着嗓子喊:“小叶儿…小叶儿……” 叶纯粹走过去蹲在床边握着爷爷干巴巴的手,忽然吧嗒吧嗒掉眼泪。 下房屋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说什么也听不清楚了。 过不多时,北屋门一响动,奶奶和那男人都进来了。 她奶奶紧瘪着嘴,眼睛看她,神情无法用语言形容。 男人立在里屋门口并没走进来,只和蔼地朝她招招手:“纯粹,过来,我们说会儿话。” 她奶奶推了推她肩膀:“去吧,那是你舅,叫舅。” 纯粹起着干皮儿的嘴唇动了动,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叫了没有。 昏头巴脑的,她跟男人走到院子里,男人蹲下身来,她看到那个墨镜别在男人领口上。 男人语气依然很柔和,他问:“纯粹,还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吗?” 纯粹点了点头,她模模糊糊记得妈妈长得很漂亮,总是一边哭一边在窗台写东西。但她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于是又摇摇头。 男人又问:“你看,我跟妈妈长得像不像?” 纯粹无措地看向他,他是个好看的人,跟她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叶纯粹感到自己脸上很烫。 男人温和地一笑,说:“我是你妈妈的弟弟,也就是你舅舅。是这样,姥爷一直很想见见纯粹。好不容易等到纯粹放暑假,所以我来接纯粹过去玩几天,等想爷爷奶奶了再回来,好吗?” 叶纯粹低下头去,手使劲抓着花苞裙,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事实上她知道说了也没用。连奶奶都能说服的人,她说一句“好”或者“不好”,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男人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说:“走吧,你姥爷是个急性子,一直念叨呢。” 纯粹舔了舔嘴唇,说:“我…我想收拾几件衣服。” 男人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半秒,依然微笑着说:“不用,那边什么都有。” 她抬头对上这个舅舅的眼,意识到自己可能回不来了。 “我。”她又舔舔唇,说:“我得去跟王婷婷说一声。” 男人了然点点头:“是你的好朋友?” “嗯。” “是哪一家?我送你过去。” 其实王婷婷家跟她家离得很近,可是叶纯粹觉得走了很远。走在她身边的男人很高,无形中令她喘不过气——这种感觉,就跟那个缥缈的叶家给她的感觉一模一样。 中午,家家户户都在做饭,吃饭早的已经上门睡午觉了。 王婷婷家吃饭一向很早,这会儿已经上了大门,叶纯粹拍大门上滚烫的铁环:“王婷婷!王婷婷!” 男人在她身后隔一段距离站着。 王婷婷过了一二分钟才出来,之前显然是睡着,眼迷迷怔怔的,辫子尾巴上歪歪扭扭套着之前两个人一起买的皮筋,她跟王婷婷都买的蓝色,五毛一个。 “怎么了?”王婷婷好奇地看她,又看她身后不远处的男人:“那是逮小孩的?” 叶纯粹摇摇头,想说话才发现嗓子哑了,清了清嗓子说:“我…我要走了。” “啊?”王婷婷还迷迷瞪瞪的:“走哪去?” “去我姥爷家。” “哦哦,去呗。什么时候回来啊?” 叶纯粹条件反射回头看那男人,她发现男人已经又把墨镜戴上了。 “……不知道,可能过完暑假。” “啊?”王婷婷终于醒盹了:“那我跟谁玩啊?” 叶纯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像奶奶说的,是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 然后就开始掉眼泪,王婷婷拿手背给她抹:“你哭什么呀,暑假回来再玩呗。但你记得早点回来,留几天给我抄作业。” 叶纯粹点点头,抽着气跟王婷婷说拜拜。 男人又和她一起往回走,走到车旁打开后备箱,几箱礼盒摞在一起,看起来像保健品,封面印着洋文。男人拎着又往家里走,说这是老爷子的一点心意。 她奶奶背对着他们擦桌子,桌上都摆好饭了,两个饭碗。 男人将礼盒在门边摆好,说:“等她想回来,我就把她送回来。” 他拍拍叶纯粹的肩膀,叶纯粹忽然喊了一声:“奶奶。” 她奶奶还是没回头,桌子擦得更使劲了。 男人牵起她的手,她的童年记忆就终止在五年级前的暑假。 - 初见 - 叶良辰出生的时候,正好香港回归。 老爷子一辈子为国贡献,孙儿降生又恰好撞上港归,当时喜得热泪盈眶,抚掌大笑道:“好,好!此是良辰!” 就这么着,叶良辰叫了叶良辰。 叶良辰一直觉得自己名字不算坏,直到后来突然冒出个恶搞网红也自称叶良辰。 自那之后周围人嘴欠的见着他就乐颠颠发贱——可叶良辰哪里是好惹的——末了白挨这小少爷两句呲哒完事。 不过这会儿那网红还没红起来,叶良辰脾气也还又阴又邪乖僻得没招儿。 此时正值爷爷六十大寿,七姑八姨六大伯都往家赶。 趁着晚饭前人还不来闹烦,叶良辰跟刘淇奥闷在屋里打魔兽争霸。昏天黑地的药也没吃饭也没吃,肚子咕噜噜一叫才拔耳机。 刘淇奥比叶良辰大两岁,是家住附近的孩子。 大人走动得紧,孩子们自然也就常在一起玩。这刘淇奥看着跟小大人似的会在大人跟前卖乖,其实满肚子坏水儿比之叶良辰有过而无不及,年龄不大却常默不作声把人耍得团团转。 叶良辰拔了耳机竖耳朵一听:“我小叔回来了。走,出去看看去。” 刘淇奥慢悠悠抻个懒腰跟在他后头,两人趴在二楼栏杆往下看。 哟,哪来的黄毛丫头。 叶纯粹有点想吐,她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车。更何况从出村起看着熟悉的景色越来越远她就后悔了,后悔得只想哭。 她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舅舅一路带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是被卖了。 “这是纯粹?” 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正好从厨房出来,待叶怀朴点头确认后,回头笑盈盈地朝厨房喊:“陆妈,不出来瞧一眼?”说完也不等厨房里人应声,轻飘飘香扑扑地走过来蹲在叶纯粹跟前握住她的手,黑葡萄似的眼睛,一弯又成了月牙儿:“你好,纯粹,你舅舅开车莽撞,累坏了吧?” 叶纯粹无措地回头看向她目前唯一见过的人,她舅舅也垂着眼睛笑:“叫姐就差辈儿了,先叫阿姨吧。纯粹,这是你卢阿姨。” 叶纯粹在明亮宽敞的别墅大厅里头晕目眩,好像该自己开口了。 但还没来得及张嘴,头上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那东西弹跳着掉在地上,是她不认识的一种干果。 她抬起头往头上看,正好看见二楼栏杆上看热闹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小叔,这谁啊?” 个子较矮的那个脸色苍白,跟吸血鬼一样;两只眼睛像狐狸一样上挑,还有点黑眼圈。男孩一旦有着近似女孩的漂亮,就没来由地带邪气。 吸血鬼噙着棒棒糖,一边腮帮子鼓起来,搭在栏杆上的那只手虚虚攥着东西,显然是罪魁祸首。 “小辰!没礼貌。”她舅舅不轻不重地说一句:“看见了就下来打个招呼,这是你姐。” 吸血鬼眉毛一挑:“我爸妈就生我一个,哪门子的姐啊?” “是你表姐,下来,好好打招呼。”这回说话的不是舅舅,听声音却像个中年女人。 “陆妈,我可没听说过我有表姐啊。”吸血鬼嘴上还在犟,但显然更听中年女人的话,已经在楼梯上蹬蹬往下走了。 个子高的男孩跟在他身后。 “来,我看看。”中年女人揽过叶纯粹的肩,使她面向自己,叶纯粹看到一张已经长了些皱纹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圆脸。 —— “诶呦,真是——”女人似乎受了惊吓,连满头的带了银丝的卷发都开始颤:“长得可真是像……”眼神里转悠悠的:“就是忒瘦了,这孩子,缺营养。” 卢宏志胳膊轻轻撞了撞她舅舅,小声问:“是不是条件不好?” 叶怀朴朝她眯了眯眼示意,卢宏志闭嘴了。 两个男孩已经踢踢踏踏走下来。走近了,叶纯粹才发现其实两个人都比自己高。 噙着棒棒糖的吸血鬼晃悠着膀子插着兜走到她跟前,叶纯粹不敢抬头,只能盯着他胸口的衣服看。是纯黑的布料,松垮垮地挂在男孩身上。 叶纯粹闻到一股香甜的草莓味儿,他吃的是草莓棒棒糖。 那味道倏地变得浓郁起来,男孩的呼吸声也忽然清晰——“低头干嘛?我看看长什么样儿……啧——” 吸血鬼挨了她舅舅一后脑勺:“老实点。” “哎小叔,我这表姐怎么身上带土啊?” 叶纯粹脸腾地红起来,感觉烧到了耳根。 她无措的看自己的裙角,确实沾了土——一定也把她舅舅车里皮椅弄脏了。她羞愧地看向她干巴巴的小腿、开胶的凉鞋和脏兮兮的脚趾,她忽然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吸血鬼没再纠缠她,就好像她的出现只是毫不起眼的一件事,转而边朝冰箱走边问:“陆妈,有什么吃的?饿死了。” 陆妈搭在她肩上的温暖的手一下子抽离,语气立即变得溺爱起来:“哎呦祖宗,再等会儿你大伯他们都到了直接吃晚饭,现在吃凉的又闹胃病,挨你爷爷说!” 叶纯粹仍低着头,大拇指用力抠着食指的指甲,她听见自己心脏咚咚跳的声音。 “你好。” 她的视野里出现一只修长的手——白皙,但不像吸血鬼那样白得吓人。 她仍然低着头,手指动了动,那只手见没得到回应,便又收回去了。手的主人就是个子比较高的穿白t恤的男孩子,她刚才看到了。 这个男孩比刚才那个让人舒服多了,他又和气地说:“你叫叶纯粹?我叫刘淇奥,刚刚不好意思。” 又有一只手搭上她的肩,是那个年轻女人的:“这个淇奥哥可比良辰好相处,稳重得多,成绩也棒,要是怕欺负,以后就跟淇奥玩儿。” 叶良辰在厨房里抗议:“卢女士,你还没过门儿呢,不贿赂亲属也就算了,还人身攻击!” 卢宏志看起来没少被叶良辰损,跟他置气道:“我是实话实说!谁家小子跟你一样娇气,说不得碰不得,大小姐脾气!” “我——呸——” “行了,行了。”叶怀朴拉了拉叶纯粹,问陆妈:“爸在楼上?” “在楼上。他还不知道呢吧?” 叶怀朴眨眨眼,陆妈拍拍他的背,笑道:“你可真是有心了。” “走吧,纯粹,我们去见姥爷。”叶怀朴牵起纯粹的手,走了两步又看向卢宏志:“对了,那个——” 卢宏志正抬胳膊把一头黑漆漆的柔顺长发扎起来,闻言也一眨眼:“放心吧,都准备好了,待会儿我领她弄。” 叶怀朴点点头,牵着叶纯粹往电梯走。 叶纯粹第一次知道,人家里也可以装电梯。 电梯上行到三楼,这层明显安静许多。开门又是一个厅,厅里铺着隔音毯。 叶怀朴带她走向右手边,敲门,里面应了一声:“进来。” 叶怀朴没有立时推门,弯下腰在她耳边轻轻说:“要叫姥爷,知道吗?” 叶纯粹点点头,她的凉鞋一定把地毯都踩脏了。 舅舅推开门,屋里陈设就像是电视里那种书房,古色古香的书架,古色古香的大书桌,桌子后头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戴着花镜,正皱眉看一本很厚的书。 “爸。” “一天不见你人影,去哪了?” “您看这是谁?” 老人抬起头,看到叶纯粹,一时愣住。 “纯粹,舅舅怎么教你的?” 叶纯粹心里咚咚跳着,嘴唇都有点发麻,但她还是细声细气地、小声地叫了声:“姥爷。” 老人一时没反应,良久,慢慢摘下老花镜,站起身子走过来,叶纯粹看到他眼里好像忽然有水光。 “你叫什么?” “我……叶纯粹。” 屋里空气好像一时都凝滞了。 “像,真是像。”老人颤巍巍的手摸向叶纯粹的头,又摸向脸:“这鼻子,嘴,跟素素……跟你妈长得一模一样!” 老人眼里转悠悠的,不断抚着纯粹的脸:“好孩子,好孩子,在外头受苦了……怎么这么瘦…今年多大了?” 叶纯粹脑子乱乱的,一时没应上来,她舅舅在身后替她答道:“十一了,开学升五年级。我看这几天把该办的都办了,跟良辰淇奥他们一个学校,有事也好照应,张哥家闺女也在那儿上,小姑娘就个伴儿,您说呢?” 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姥爷,不知为什么眼神里有许多慈爱,闻言竟不舍得回头,只说:“挺好,挺好。你看着办吧,待会正好跟你哥他们见见。” “是,我就是这个意思。” “怀朴,你有心了。” 叶纯粹回头看向她舅舅,他也正看向她,说:“平时没事瞎打听,正好碰着了,也不远,今儿正好有空,就接回来了。” 老爷子牵着叶纯粹坐回座位,手一刻也不肯放,嘴上继续问:“那边都有谁?” “就这孩子的爷爷奶奶。” “怎么安置的,肯定不愿吧?要不把两口子接过来,咱们可不能强人所难。” “我也是这个意思,但对方不愿。可能在老家住惯了。钱倒是收了。”叶怀朴看了一眼纯粹,又说:“条件不强,她爷爷瘫痪在床有几年了,平时只有她奶奶照顾。” “嗯。”老爷子点点头:“你看着挑个护工送过去,哪里不妥当,也盯着点。” “是。” “纯粹。”老爷子又看向她,语气就软了许多:“往后就在这儿住,跟姥爷住,有什么吃的玩的跟陆妈要,要是你弟弟欺负你,就来告诉我,我揍他,啊?” 叶纯粹真正像一片叶子,由她舅舅带到这里,就是属于这里的。 叶子能自己做决定吗? 叶纯粹眼圈儿红了,哽咽着嗫嚅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以后这就是你家。”老人宽厚温暖的手去擦她的泪——她从没想过老人的手可以这么柔软干净,爷爷奶奶的手都是粗糙的,皱巴巴的,皱起青筋的——他说:“住两天,习惯就好了。你还怕姥爷卖了你呀?来,你看看——”老人拉开抽屉,拿出照片:“你看照片上是谁?” 照片上是妈妈。 “你妈妈小时候就住在这儿,你现在不是跟你妈妈一样吗?” 叶纯粹看着照片上比印象中更年轻的妈妈—— “叩叩”,门又被敲响了。 “进来。”这次是叶怀朴说的。 “叔叔,叶大哥他们都快到了,我带纯粹去换件衣服。”卢宏志跟叶家人已经十分熟稔,老爷子见着她也十分高兴:“哎,好,还是宏志想得周到。纯粹,跟你阿姨去,换好衣服咱们就吃饭。” 卢宏志带着叶纯粹去二楼,她打开一个已经收拾好的房间,说:“呐,这里以后是纯粹的房间。”说完大大咧咧自己先走进去:“还是我布置的,没弄太花哨,简单点好,回头你喜欢什么风格自己再弄,是吧?要让他们大男人搞,肯定都弄得蝴蝶结啊粉床单啊,俗死了。” 叶纯粹小心翼翼打量房间,确实十分简洁,基本是米黄色调,很温暖。 但她没有任何“这是我房间”的实感。 卢宏志打开衣柜,说:“来挑一套喜欢的,都是均码的,我照这个年龄买的,应该都能穿吧——”她随手拎出两件:“这件?还是这件?” 叶纯粹胡乱指了一件,卢宏志带她浴室。 “当初大概没想着这么多人住,这间屋里就没带浴室。呐,走到头,有俩浴室,叶良辰那小子占一个,另一个就是你的。”她又教她怎么用淋浴,哪个是洗发水,哪个是沐浴露。 等纯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她舅舅等在她房间门口。 “卢阿姨有其他事情要忙,我来帮你吹头发。” 她局促地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镜子看到身后的男人慢慢梳开她的头发。 纯粹从小的生活环境,导致她除了爷爷之外,没有和其他异性近距离接触过。是因为他是舅舅吗?还是因为他是她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现在看到他竟然会感到安心。 舅舅打开吹风机慢慢给她吹头发,一缕一缕的,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洗干净之后顺眼许多,但过于瘦小,也许真像陆妈说的,有点营养不良?看上去有点憔悴。 “纯粹。”舅舅突然问道:“在这里是不是害怕?” 叶纯粹的手攥紧裙子,眼泪忽然掉下来。 她被他一句话带到离家很远的陌生环境里,又被告诉以后就住在这里,又一下子要见那么多人。有人要她这么做,有人要她那么做,就没一个人问她愿不愿意,问她想不想。 还有,问一问这个忽然离了家的孩子害不害怕。 叶纯粹默默点点头,闭上眼睛,眼泪被眼皮挤压,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舅舅默不作声继续给她吹头发,直到继续吹干,一转椅子使她面对着他,他又蹲下身来看着她。 “纯粹,先适应几天,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悄悄告诉舅舅,好吗?这样,给你这个。”叶怀朴从口袋里拿出一部诺基亚手机,粉色壳子。“这是新的,电话卡已经给你办好了,里面存了舅舅的手机号码。如果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想吃的,受了委屈,直接打给舅舅。有时候忙,接不到电话,就在语音信箱里留言,好不好?” 叶纯粹没接那部手机,抽噎道:“我是不是、是不是上完学,寒假就能回家?” 叶怀朴给她擦掉眼泪,说:“要是想回去,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他将手机放在她手里:“还想要什么?你房间是不是该添个电脑……明天我联系人送来,到时候良辰教你用。别哭了,这么漂亮眼睛哭肿了,待会儿亲戚们笑话。” 不可否认的是,叶纯粹在令她慌乱的陌生环境里,受到的是舅舅的抚慰,这也间接导致她对叶怀朴产生过分的依赖。 很久以后,叶纯粹学到了一个词语,吊桥效应。 - 难堪的开始 - 最开始,叶纯粹在这里过得并不好。 她住下来之后才意识到舅舅并不常住这里,这里住着的只有姥爷、陆妈(叶纯粹在很长时间里以为陆妈和姥爷是夫妻,后来才知道是住家保姆)、叶良辰。 姥爷自然对寻回来的外孙女十分关照,但身居要位,没时间常在孩子身上耗,一周里三四天不在家是常有的事。 这样一来,家里就只剩陆妈和叶良辰,和常到家里来玩的刘淇奥。 据说叶良辰父母常年在国外。老爷子对下属是铁面,对唯一的孙子却没脾气,加上良辰天生体弱,从小被陆妈溺爱着长大,活脱脱养成了公主脾气。 对于家里贸然多出来的这个表姐,他起初并没分出太多注意力。 在暑假结束前,张倪倪被大人送过来几次。姥爷说等开学和张倪倪就是同班同学,现在先熟悉熟悉。 张倪倪是谁? 张倪倪她父亲和刘淇奥他父亲是战友,刘淇奥父亲是姥爷的养子。 两人是老爷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后来一个退伍从商,一个继续留在部队。都是人精,也都重情义,因此对老爷子的提携之恩更加敬重。 张倪倪个儿高人傻,见谁都乐呵呵,她姨家里养只大金毛,见谁也都是吐着舌头摇头晃脑傻乐,张倪倪就跟大金毛一型的。 张倪倪第一回见叶纯粹,挠挠脑袋说:“我爸让咱们好好相处,我给你跳一段芭蕾吧。” 说完就旋转跳跃,不过没跃稳,脑袋咣叽撞紫檀长几腿上了,哇一声嚎得陆妈急忙来哄,叶纯粹也吓得直掉眼泪。 二楼里打游戏的叶良辰恍若未闻,手柄摁得飞起,嘴上啧啧发牢骚:“吵死了,张倪又干嘛?” 刘淇奥本来正瘫沙发上朝对墙靶子扔飞镖,闻言忽然想起那小姑娘被张倪倪一嚎应该吓得不轻,应该挺逗的。 于是说:“我去看看。” 二楼往下一探头果然热闹,陆妈拿着冰袋隔毛巾往张倪倪脑袋上敷,叶纯粹吧嗒吧嗒掉眼泪,也不敢往前凑,吓得离张倪倪八丈远坐在长沙发另一端。 刘淇奥下楼来,问陆妈:“什么情况?” 陆妈哭笑不得:“没事儿,倪倪跳舞撞桌子腿上了。” 张倪倪一见刘淇奥哭得更邪乎,大眼睛水汪汪的:“巧哥,我、我给撞傻了呜呜呜呜——” 刘淇奥一听可不得了:“真的吗?那可完了,坏大事儿了,这要撞傻了,还怎么找白马王子啊?” 张倪倪绝望了,捂着脑袋崩溃躺陆妈怀里干嚎,陆妈又是笑又是气:“淇奥,倪倪不禁逗,你快别说了,啊。” 刘淇奥坐在沙发正中间,偏头往沙发另一端看时,叶纯粹也正好抬起脸来。 这回两人倒是看清彼此了。 叶纯粹长相是文静秀气那一挂,性格也确实如此。 睫毛长,但不翘,半耷拉着遮住眼神里一半情绪,由此显得不活泼;嘴唇生得好,不过于平薄因此不显得刻薄,唇色不艳,却仿佛总在微笑,掩去一些眼神中的冷淡,使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柔和。 刘淇奥这张脸则极具欺骗性,他是从眼形上就叫人卸下心防的柔和。眼角微微下垂,看起来仿佛十分不具攻击性。家里是把他往官道上培养的,古人论,今人通,少年把爪子一收,与谁相处都叫对方觉得舒坦,这叫做八面玲珑。 “还好吧?” 刘淇奥对她微笑,叶纯粹点点头。 这时候她还实在算不上漂亮,即便以大人看孩子的眼光来看,也算不上可爱。 脸太瘦太尖,面色发黄,卑怯的眼神中带着警惕,唯一能使她看起来柔和的嘴唇也紧紧咬在齿下,泪痕纵在眼下,鼻尖因为哭泣而泛红,头发湿湿地蜷在脸颊两侧,看起来着实有些狼狈。 刘淇奥还要说什么,叶良辰从二楼探出身子,握着手机喊:“刘巧,你爸电话。” 刘淇奥抬头看看又往楼上走,陆妈说:“是不是又催你去上课?回头我劝劝你爸,可是够累的。” 刘淇奥立起来一笑,说:“累不着。” “哎哟,淇奥就是懂事。等晚上过来吃饭吧,今天倪倪也在这吃,你们趁暑假多玩玩,一开学就更忙了。” “那行,我晚上再过来。”刘淇奥瞅一眼还在抽噎的张倪倪,又看向叶纯粹:“纯粹,晚上见。” 叶纯粹再次点点头。 电视里播着《家有儿女》,张倪倪看着看着就倒在叶纯粹身上,脑袋刚才磕得微微鼓了个包,但这会儿好像不觉得疼了,傻丫头看着电视里的刘星直乐。 叶纯粹抱着腿坐在沙发上不敢动,从她的角度看,她和张倪倪还没有很熟。她又想起王婷婷来,之前她一直跟王婷婷玩得最好,王婷婷倒在她身上呀,两个人牵着手呀,模仿电视剧里小姐丫鬟呀……一点儿都不觉得拘束。 “你头发怎么好像是卷的?” 头顶上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纯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叶良辰正立在沙发后头叼着中药袋子看她。 叶纯粹脸“刷”地红了,迅速转回头,小声说:“奶奶说我爸爸头发就是卷的。” “哦。”叶良辰趿拉着拖鞋,没骨头似的栽在右手边拐角沙发里,皱着眉头边看电视边喝药。 “小辰辰,又在喝中药啊。”张倪倪刚才哭出来的肿眼泡还没消下去,就又颠颠儿来招叶良辰:“苦不苦哇?看着就苦,怎么有人这么倒霉要喝中药呀?” 叶良辰右手攥着中药袋子,左手举起个抱枕,眯眼瞄准张倪倪,投掷,漂亮! 张倪倪压根儿没打算躲,抱枕接了个满怀:“该我喽!” 客厅里一时战火纷飞,除了老爷子的宝贝古董,剩下的都成两人的趁手武器。一片厮杀声中,门铃响了,陆妈远远地从厨房喊道:“你们谁去开个门,我这里走不开——” 两位战斗正酣的祖宗哪里顾得上,叶纯粹只好去了。这里的生活她是融入不进去的,脑子里还在想跟婷婷一起捉蚂蚱的日子,几乎是神游着开了门—— “啊。” 一个没防备地往屋里走,一个心不在焉地往外迈,正巧撞了个满怀。 叶纯粹鼻子撞在刘淇奥怀里,好在两方动作都慢,因此不痛。倒是鼻尖嗅到一些很淡的香气,她条件反射摸向鼻子。 “对不起,撞疼了吗?” 叶纯粹低着头摇摇头,刘淇奥生怕把老爷子的宝贝外孙女撞出个好歹,好声说:“真没事吗?抬头我看看…” 叶纯粹抬起脸来,鼻尖撞红了一点,但整体似没有大碍。只是显得有点滑稽。 刘淇奥见没什么大碍,于是笑眯眯推着纯粹进去了。 叶纯粹觉得自己出了丑,还是在异性大孩子面前出丑,于是耳朵又红了。 “怎么又打起来了?” 外面下雨了,刘淇奥穿了件黑外套,叶纯粹悄悄认为刘淇奥穿黑色比叶良辰好看。 刘淇奥穿黑色,就像墨水滴在白纸上,叶良辰穿黑色,像吸血鬼睡在黑漆漆的棺材里。 “张倪倪,你等老子学会开飞机,把你挂飞机尾巴上绕太平洋转!”叶良辰气喘吁吁的,这会儿刘淇奥正好跟叶纯粹走进来,叶良辰打心眼里觉得叶纯粹跟张倪倪是一头的,眼神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就你这病秧子还开飞机哪?林黛玉都比你壮!”张倪倪这会儿脑子转得快:“你也就在游戏里开开飞机!” 刘淇奥是这群孩子里岁数最大的,他要有心劝,三言两语就把两边挡住了。可他不但不劝,反而领着叶纯粹看热闹。 等陆妈一样一样上好菜,跟刘淇奥聊起来时,纯粹才浑浑噩噩知道一周后就开学了。 并且,原来他们都在暑假的前一个半月参加了少年英语夏令营——她要上的学校,是双语教学! 这简直仿佛晴天霹雳,叶纯粹在村里上的小学,三年级才开始正式学英语,而且一周只有一节英语课。她更胆怯了,新生活充盈着物质和精神的极大丰富,却毫不在意叶纯粹新旧生活衔接的落差,光鲜亮丽且张牙舞爪地朝她扑来。 不仅如此,那个对她温柔说“随时打电话”的舅舅再也没出现过,仿佛刚刚给她点儿温暖,就把她丢在这里不管了! 她几次鼓起勇气想给他打电话,可是和他说什么呢? 她和现在的生活格格不入,譬如她的房间里多了一台电脑——这是舅舅承诺的,它确实被搬来并且在她房间里组装好了。可是之后呢,它就那样放在那里,叶纯粹不敢去碰它,生怕把这贵重的电子机器弄坏。 舅舅说过让叶良辰教她用,可她哪里敢去招惹他。 张倪倪来过两次之后也就一直在准备开学,不再来了;刘淇奥升六年级更不用提,并且他本身就是他们这群孩子之中最忙碌的一个。 叶纯粹就在这种惴惴不安中,迎来了开学日。 开学那天,姥爷亲自领她见了校长,然后由班主任领进班级。她站在讲台上紧张得发抖。班级里人不多,但讲台下面都是像叶良辰,或者张倪倪,甚至刘淇奥那样漂亮自信的孩子,她找不到一个自己或者王婷婷。 班主任是个可亲的女人,她和蔼地说:“我们请新同学做个自我介绍吧。” 叶纯粹小声地扭捏地自我介绍,有调皮的男孩高声说:“老师,新同学声音太小,我听不到~” 老师说:“韩维和,你把脚从课桌放下去。” 同学们吃吃地笑,叶纯粹看到后排一个小麦色皮肤的男孩大咧咧把腿放下去了。 “纯粹,自信一点,重新自我介绍,好吗?” 叶纯粹磕磕绊绊地放大了声音,然后她听见下面开始窃窃私语,不知是谁的声音没收住,突兀道:“这是哪儿的方言啊,她不会说普通话?” 叶纯粹涨红了脸,预想中的难堪和恐惧,开始了。 - 放学之后 - 转学生往往会陷入尴尬的境地。 性格开朗的孩子还好些,可纯粹天生内向,加上在新环境里的自卑和怯懦,孤僻成了她的常态。 张倪倪和她在同一个班里,但前者早已有了要好的朋友。况且倪倪没心没肺,问过一次叶纯粹要不要一起玩之后,就把这回事儿给忘了。 好在学校放学时间早,三点半之后,除了要去兴趣部的同学,剩下的都可以回家。 张倪倪是舞蹈部的,刘淇奥据说不仅参加了钢琴部,还是散打部的部长。 叶良辰和叶纯粹两个人则早早回家去。 叶良辰虽然是射击部的,但他一心只想回家打游戏,叶纯粹只是单纯不想在人群里。家长当然都想让孩子开朗一点儿,多培养点儿自己的兴趣爱好,老师也单独问过叶纯粹有没有想加入的兴趣部,但她只是摇摇头。 后来就由他们去了。 老爷子听完后说,一起回家正好,省得老陈(司机)接完这个接那个。 叶纯粹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那天她放学前不小心将墨汁弄在身上了。 最后一节是书法课,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撞了一下砚台,好在墨汁没洒出来,但把袖子蹭脏了。 家里的衣服都是陆妈洗,这她是知道的。 陆妈溺爱从小看大的叶良辰,他发神经时,甚至还能以长辈身份教训几句;可是对叶纯粹就添了许多客气,这点隔阂,纯粹察觉的到。 相比之下,陆妈更像是叶家的人,而她只是个硬生生闯进来的陌生小孩——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因此她不想给陆妈,也不想给家里添更多麻烦,毕竟寄人篱下呢。 她去洗手间浸湿了袖子,想把墨汁洗干净。可是墨迹反而晕染开了;直到半个袖子都湿透,墨汁已经晕染开半截小臂。叶纯粹有点想哭,才刚刚开学一周就把校服弄这么脏,真是太说不过去了。 等她低头耷拉尾巴往外走时,教学楼已经没什么人了,她猛然警醒陈伯伯和叶良辰也许还在等,急忙回教室去拿书包。 快走到教室时,她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等走到门口,她听到有人压着声音,语气里充满威胁:“…有胆儿再说一遍,找死?” 叶纯粹放在门把手的手又收回来,她胆战心惊地从门玻璃往里看,一个个子很高(以五年级的标准来说)的男生正揪着另一个男生的领子,周围还三三两两站了几个男生,不过都没有劝架的意思。 叶纯粹认出来那个高个子男生,好像是他们班的韩维和。 韩维和正好面对着门,门玻璃那儿有人影一闪他就瞧见了,两三步扯开门,戾气很重地问:“偷看什么呢?” 叶纯粹没想偷看,她只是回来拿书包。 韩维和其实压根儿没想到是个女生,他还以为是对方带了人来想打架。 而且这女生还怯了吧唧往后退两步,低着头小声说:“我…我就是回来拿书包……” 韩维和一皱眉,印象里好像没这号人——哦对,转学生。 韩维和让开半个身子:“去拿。” 叶纯粹壮着胆子抬头,剩下的几个男生也都正看着她这边。其中一个大概就是刚才被揪领子那个,这会儿正捂着脖子看她,看模样不像他们班的。 而且好巧不巧的,他们正好围在叶纯粹的座位旁,万幸没波及她的东西。 她匆匆把作业本和笔袋塞进书包里,头也不抬地往外加快步子走,走到门口却被韩维和挡住了:“叶纯粹是吧?” 叶纯粹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她不会在这里挨揍吧……? 韩维和摸了摸校服兜,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最后看向那边看热闹的其中一个男生:“小东,来块巧克力。” 那个叫小东的男生显然动作比脑子快,带着满脸疑惑扔过来一块巧克力,韩维和接住了,然后递给叶纯粹:“叶纯粹,封口费。今天的事儿别说出去,成不成?” 叶纯粹没敢接那块巧克力,毛骨悚然地保证:“我…我不会和老师说……” “和同学说也不行。”韩维和把巧克力硬摁她手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他们知,了解?” 叶纯粹点点头。 “成,走吧。”韩维和让出门口,叶纯粹战战兢兢拉开门走了。 叶纯粹飞快地跑下楼梯,她好像听到关门后里面又传来说话声。 - “下回再让我看见你欺负结巴,小心你的腿。滚。” 刚才被揪领子的那男生灰溜溜走了,韩维和往就近桌子上一靠:“欺软怕硬,什么东西。” 小东竖起大拇指:“他不是真服气,就是怕被揍。不过刚才真帅,韩哥。” “他…他上次还……还…还说我爸是是是…要饭……饭安的……” 另一个男生说:“没事儿结巴,敢欺负我们五一班的,往后见一次打一次,是不是啊韩哥?” 韩维和一挑眉:“你别带我,我爸说学校再叫家长就皮带伺候,没见我刚才都开始贿赂转学生了吗。” “不过咱班这转学生,”小东说:“听说好像是叶家才找回来的孩子,是那个谁,叶良辰的亲表姐。” 韩维和表情跟吃了屎一样:“射击部四年级那个叶良辰?” “啊,不都知道他吗,神枪手。” 韩维和从小东兜里又摸出块巧克力,边慢吞吞撕包装边说:“叶良辰那么神经病,他姐看着倒挺正常。” 又有个男生说:“好像六年级的,就那个老获奖的挺有名的刘淇奥,他总和叶良辰一块,哎你说高年级的怎么会天天找低年级的。” “巴结呗。”有人接话:“你们不知道?刘淇奥他爸就是叶良辰他爷爷的养子,刘淇奥又是他爸的养子…” 小东听懵了:“谁爸?” “啧,就刘淇奥,他不是他爸妈亲生的,据说他亲爸是现在这个爸爸的战友,听懂没?姓叶的家大业大,巴结好了没准将来也能分一杯羹……” “你们怎么跟老太太一样,”韩维和不爱听这些:“说点有意思的。” 刚才那位一拍手:“这个就有意思啊——韩哥你接着听,就咱班这转学生叶纯粹,听说她妈当年写诗写得走火入魔,非要跟一个诗人结婚,结果那诗人家里穷得叮当响。叶老爷子不同意,但这边后来私奔了,气得老爷子……” “得得得,越说越像老婆子,你这乱七八糟都哪听来的。” “嘿嘿,我听我妈说的啊。” - 快到傍晚了,一出教学楼正好一阵风,凉风吹得湿袖子裹住温热肉皮,叶纯粹打了个哆嗦。 她现在觉得自己像一只湿漉漉的狗,狼狈极了无助极了,在这里的生活好像没有一件是顺心的。她忽然没有勇气出校门了,回到家里,她要怎么跟陆妈说自己把校服弄脏了?又怎么跟姥爷解释自己让陈伯伯等了那么久? 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还是极不情愿地拖着步子一步一步挪到校门口了,她朝陈伯伯经常停车的地方看去,车子却没有了。 他们没有等自己就先走了。 叶纯粹站在原地,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混杂着已经积郁一天的坏心情,好像都变成现在在眼圈里打转的眼泪了。 她好想好想回家,想回到那个她熟悉的小村子,想回到总是有老人臭气的土坯屋…… “小姑娘,在等谁呢?” 叶纯粹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回头一看,眼泪就再也收不住了:“舅舅……” “怎么哭了?”叶怀朴摸摸她的头:“你手机是不是没电了?打电话也不接。” 叶纯粹不断地抹眼泪,可是眼泪越流越多,然后她感觉到舅舅用一块柔软布料轻轻替她拭眼泪。 “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叶纯粹摇摇头。 “跟人吵架了?” 还是摇摇头。 “还是挨老师批评了?” 再次摇摇头。 “哦,我知道了,是想舅舅了。”叶怀朴将手帕完全交给她,解释道:“听说纯粹开学,本来应该早点过来,但是太忙了。今天让老陈和良辰先回家,咱们吃好吃的,好不好?反正明天是周末,咱们玩晚一点再回……袖子怎么是湿的?” “墨水弄脏了…” “这样容易感冒,先回家换衣服吧。” 叶怀朴牵着她的手想往车的方向走,却被她轻轻扯住,回过头就看见眼眶湿润润的纯粹抽噎着说:“舅舅,我不想回家。” 叶怀朴在原地愣了一瞬。 很久之后,叶纯粹都会偶尔回想起这个瞬间的叶怀朴。 她想知道,这个瞬间他在想什么? “是和良辰吵架了吗?” “没…没有……” 叶怀朴想了想,说:“那既然不想回家,来舅舅家玩吧。之前良辰周末在家呆腻了也去我那里住。不过我家里没有游戏机,可以吗?” 叶纯粹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主意,但她觉得舅舅是唯一可以亲近的人选。 “走吧,我们先回家拿几件衣服,叫上良辰一起。” 叶怀朴牵起她的手,她冰凉的小手被裹在有力的、温暖的大手之中。 那种算计好的温暖,是很难不叫人产生依赖的。 - 我是天才嘛 (本章含现实技术不可行情节,望行家莫要较真,一切为剧情服务:) - 姥爷今天仍不在家。 陆妈刚把菜洗好,闻言道:“哟,我还说做个螃蟹呢。” 叶怀朴说:“今儿您就做自个儿的得了,挺长时间没带孩子玩,也给您省省心。” “哪里费心,”陆妈把手往围裙上抹着,自言自语道:“那我可得给良辰备好了药。” 说着往楼上喊:“良辰?良辰哪,在你小叔家也是,多喝水,喝药前后就别喝了,听见没有啊?还有不能吃辣的……”又拉开冰箱一包包地中药西药整理好,又嘱咐叶怀朴:“你也是啊,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空调能少开就少开。别说孩子,就是大人,坐办公室的白领,你看回回有人说又吹成空调病……” 叶怀朴含笑称是,陆妈又说:“还有啊,你们小孩时兴吃什么肯德基麦当劳,又是什么日料的,我看不是油炸食品就是冷大米,那吃下去能消化吗?中国人的胃就是五谷杂粮消化最好…你别嫌陆妈观念老旧啦,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自然有他的道理——要不,我这几天熬点粥,早上让老陈送过去?” “您赶紧歇两天……”叶怀朴哭笑不得:“我带他们去家里玩儿呢,又不是去坐监,瞧您操不完的心。” 陆妈唉声叹气的:“男人带孩子,是很不叫人放心。”说完不知脑筋怎么跳的,又跳回叶怀朴身上:“话说回来,你跟小卢订日子没有?你爸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是盼着的。早点生个孩子,再去搞事业也更有拼劲儿么——孩子就放在这里,陆妈帮你带,用不着操心。” “快了快了。”叶怀朴打着哈哈应付:“到时候少不了您的喜酒。” “说正经的呢。”陆妈认了真:“你那没打算成家的时候玩得花,也就算了,都过去了,现在我看那小卢又明事理,模样又好,你——” 叶怀朴听不下去了:“我上去看看他俩收拾完没,您先忙您的。” 叶怀朴往楼上走,到叶良辰门前敲一敲门,里面还在噼里啪啦敲键盘。 他隔着门喊:“良辰,陆妈都收拾好了,差不多就出来,听到没?” 叶良辰不耐烦地嚷:“别催别催,打完这关。” 叶怀朴又走了两步,敲敲叶纯粹的门:“纯粹,舅舅能进来吗?” 屋里一时没动静,过了几秒才有轻轻的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接着门开了,叶纯粹已经换了衣服,怯生生打开了门。 叶怀朴问:“收拾好了吗?” 叶纯粹小声地说:“好像收拾好了。” 叶怀朴看她眼睛红得可怜,眼睛肿得比刚才更厉害,就知道这孩子刚刚又一个人在屋里哭了。 他问道:“纯粹,今天到底怎么了?” 叶纯粹又低下头去不说话。 叶怀朴轻轻叹口气,他进了房间关上门,蹲下来说:“好了,现在就纯粹和舅舅两个人,别人谁都听不见。” 叶纯粹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是不是不太适应新学校?” “嗯。” 叶怀朴给她擦着眼泪,说:“换到新环境,谁都会有点儿不舒服的,这是很正常的心理状态。” “可是我害怕……” “怕什么?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了?” 叶怀朴当年不是在这边上的学,但知道这里大多是干部子弟,有的从小一个院里长大,早有自己的小圈子。虽说才小学……但谁知道呢,小孩们抱团不见得比大人稀奇。 叶纯粹再次摇摇头,叶怀朴猜想这孩子或许是吓着了。 他第一次体会到养孩子的难处。 “我,我不会说普通话……”叶纯粹终于抽噎着说:“上课也听不懂,我想回家……姥爷给的零钱都在书包里,我一块钱都没花……舅舅,你送我回去吧……!” 叶怀朴没想到症结在这儿,于是耐下性子哄。 可这回不奏效了,叶纯粹眼泪再也止不住,说什么都要回奶奶家。 叶怀朴把孩子搂在怀里哄,才惊觉这孩子瘦得吓人,平常看着瘦也就算了,没想到一碰跟抱了副小骨头架一样。 叶纯粹早上草草喝了几口牛奶就去上学,中午在学校因为心情忧郁,根本吃不下饭,又哭了那么久,现在靠在舅舅怀里,连哭都险些喘不上气儿。 “纯粹,我们先去舅舅家,有什么事儿在那边说,好吗?在这里被陆妈听见,姥爷也一定会知道,到时候再让他担心。” 纯粹没点头也没摇头。 “你看,再过两个多星期就是国庆。等国庆节放假,如果你还想家想得厉害,就跟舅舅说,舅舅带你回去,好不好?” “真的吗?” “真的。但你得好好吃饭,不然跟良辰一样总是生病,多不好。” 叶纯粹不哭了,她泪眼朦胧地看到舅舅肩膀处衣服都湿透了,那是自己刚刚惹的祸,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好了,去把包拿来,我们快回家,舅舅给你做好吃的。” 叶纯粹跟着叶怀朴下楼时,叶良辰已经在沙发上等得不耐烦了(也许是因为陆妈一直在旁边唠叨)。陆妈看到纯粹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惊讶问道:“这孩子怎么了?” “还不太适应环境。”叶怀朴说:“正好带她过去换换心情。” 陆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叶良辰本来一直叼着棒棒糖打游戏,这会儿突然想起来什么:“小叔,我去了能不能研究一下你那套音响?” 叶怀朴之前在叶纯粹之前都一副温柔可亲游刃有余的样子,听到叶良辰这话嘴角竟然抽了抽。还是在笑,但叶纯粹觉得,舅舅笑得有点狰狞。 “可以听,可以用。”叶怀朴说:“但你要敢拆一个零件,我就把你皮扒了。” “哎哟,怀朴!”陆妈说:“跟孩子计较什么!” “您不懂,您赶紧甭说了。”叶怀朴一招手,“走了走了,回去还得吃饭,这都几点了。” “要不你们吃了再走?” “不了,我们吃年轻人吃的东西。” “你可别带他们瞎胡闹!” “您放心吧,两个孩子怎么走的,怎么给您送回来。” 叶纯粹跟叶良辰坐在车后座,一个低头打游戏一个偏头看窗外,一路无话。 叶怀朴自己住得简单,就在城西一套三居,其中一间改成了书房。 屋子布置得很简洁,米色墙面木地板,家居也更现代化,新时代单身汉又没什么(风水)讲究,摆设也就更随意一些。 叶纯粹一进门,不知为何就把之前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不得不说,叶怀朴是个在人际方面十分得意的高手,哄小孩子的功力也一等一的稳。 叶纯粹惊讶于舅舅居然会做饭(在她的认知里,养尊处优的城市人家家都有保姆),而且做得很好吃。叶纯粹也有点儿明白叶良辰为什么一叫就跟着来:一个大人俩孩子,订了必胜客套餐,叶怀朴做了红酒鹅肝、煎了牛排、拌了蔬菜沙拉和水果寿司。 看着叶良辰喝冰可乐时,叶纯粹默默想,如果在姥爷家吃这些垃圾食品,他一定会被陆妈念叨一星期的。 吃完饭之后,叶良辰软磨硬泡要去书房试一试音响,叶怀朴皮笑肉不笑地:“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去欢乐谷。” 叶良辰举着手发誓:“真的,我不碰,小叔您随便放个巴赫,D大调舞曲,我就过过耳朵瘾,成不成?” 叶怀朴最后把书房门打开,叶纯粹看到整整一面墙都是CD唱片,一组音响贵气十足地在书桌两边陈列,个头最大的那两个几乎比她还要高。 “听完赶紧去吃药睡觉,听见没有?” “一定一定,快放。” 叶怀朴轻车熟路从书架抽一张唱片出来,那是一支很欢快的曲子,直到睡前,纯粹都在默默想着那段旋律。 结果就是睡得不太安稳,半夜惊醒了。嗓子很干,她挣扎着起床去冰箱里找水喝,回来的时候竟然发现书房门底下透着光——难道舅舅在书房里? 她想起今天哭得那样难看,还把舅舅衣服弄脏了,是不是该道个歉?这么想着,悄悄推门进去——门刚开了条缝儿,一只冰凉的手就将她拉了进去。 叶纯粹压根儿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就被摁在地上了。 叶良辰跪在她身上死死捂住她的嘴,叶纯粹感觉到他在抖,大概也用尽了力气。 “叶纯粹……”叶良辰虚着声音说:“别出声儿,听到没有?” 叶纯粹眨眨眼,叶良辰盯了她几秒,似乎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能保持安静。 然后他把手松开了。 叶纯粹喘着气,叶良辰也瘫坐在地上。刚刚那一茬耗了他不少力气,现在额头都在出虚汗。 “你……”叶纯粹本来想问你这么晚还在书房做什么,稍一转头就倒抽一口冷气:那套音响,已经被大卸八块了。一台笔记本连在音响内,屏幕上满是波线和调度条。 叶纯粹不可置信地小声问他:“你为什么把它们拆了?” 叶良辰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下巴哼一声:“我就是想看看小叔怎么调教的。” “什么调教?” “啧,跟你解释你也听不懂,过来。” 叶良辰盘腿坐在音响前头,从一地七零八落的线头里捡出两根接在另一台音响上:“还记得之前听的曲子是什么调子吗?” 叶纯粹点了点头。 “再听这个——” “舅舅会听到的……” “这房子隔音做得不错,别一惊一乍的。” 叶良辰一敲回车键,曲子再次响起。 还是那首曲子,叶纯粹却觉得…… “有点儿闷闷的。” “哟。”叶良辰颇意外地看她一眼:“上道儿。” 他又把线拆掉,重新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往回装:“双推,简单来说,4个高音,2个中音被调到中高,2个中音喇叭。是想突出人声和高音乐器,稳定中音,弱化低音,人声应该更好听且有环绕。” 叶纯粹万万想不到比她还小的叶良辰竟然懂这么多,顿时敬佩道:“你懂得真多。” 叶良辰得意地翘起嘴角:“我是天才嘛。” 他拍了拍身边的低音箱:“猜猜小叔这套设备值多少钱?” “不知道……” “知道就不叫猜了。” “那……1万?”这是叶纯粹能想到的天文数字。 叶良辰噗哧乐了:“再猜。” 叶纯粹觉得自己没见识,脸红了:“我不知道。” “大胆猜,往上猜。” “5万?” “再猜。” “……20万。” “继续。” “50万?” “早着。” 叶纯粹觉得他在耍她,索性也就胡猜了:“100万。” “继续。” “还不够?” “不够。” “150……万?” “差不多了。Fm Acoustics ,瑞士定制货,今天终于让我逮着了。” 叶纯粹瞠目结舌,她对城里人的认知又刷新了一层。 “不过这不是最贵的一组,只是被小叔调教得最好的。” “可…”叶纯粹喃喃地说:“我只在这里看到了一组……” 叶良辰盘着腿支着下巴看她,笑得十分灿烂:“哦,你是不是不知道小叔多喜欢音乐?他在x区有个二层,占地总共千平方,黑胶和CD各十几万张。这就是偏执的男人,可怕吧?” 叶纯粹不可置信地点点头。 叶良辰百无聊赖往回装,觉得东西放在地上碍事,索性把剩下的外设零件全堆叶纯粹怀里,还不忘跟她说话:“小叔藏这套跟藏美女似的,上回拆他那柏林也没见他这么大反应,应该是觉得这套弄得不错。但这不就更让人好奇了么……” 叶纯粹看得胆战心惊,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莫名其妙冒了句:“听说你还会射击,好……好厉害。” “哦,我说了我是天才嘛。”叶良辰背对着她,手上动作一刻不停:“射击好学,下次我教你。” 叶纯粹一直以为她这个闷在房间里打游戏的表弟很难相处,没想到竟然意料之外地好说话。 “那个……” “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突然跟你说话了?”叶良辰回过头来看她,从她手里拿完零件川剧变脸似的忽然一笑:“因为我忽然发现你挺蠢的。” 叶纯粹心里对他那点儿好感,啪,又碎了。 “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你跟我是共犯了。” “什么共犯……” 叶良辰那双狐狸眼弯得更厉害,他抬抬下巴,叶纯粹感到背后一凉。 她回过头,叶怀朴正面无表情抱着胳膊靠在书房门口。 - 我们很像 - “现在几点了?” 舅舅沉着脸抱着胳膊靠在门口,睡袍带着明显压痕,看来是刚被吵醒的。 叶良辰擎知道叶怀朴不敢把他怎么着,抬脸喜气洋洋跟他打招呼:“小叔,晚上好。” 可怜小纯粹怕极了,她想站起来,但怀里一堆贵重零件,这会儿动都不敢动,只能小心翼翼抬头看叶怀朴:“舅舅…” “纯粹先回房间去。”叶怀朴叹口气,让开身子:“好好睡觉。” 叶纯粹胆战心惊地把身上东西递给叶良辰,又胆战心惊地站起身,从舅舅身边走过去——大气儿不敢喘。 她回屋小心翼翼躺在床上,屏住呼吸听外面的动静——自然,说话声是听不到的。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书房门开了,两人脚步声踢踢踏踏各自回房间,房门再各自阖上,今夜才算彻底消停。 可叶纯粹一时却睡不着了,她害怕舅舅生气。 她没有拉窗帘,因为有点怕黑。 今夜阴云密拢,四下十分安静,偶有淡淡的灯光骤然透过窗子,过几秒又悄无声息地灭在暗夜里。 舅舅是这里唯一能使她觉得安心的人,假使他讨厌她……啊,不敢想象,假使他因为她的不懂事而厌恶她,她该怎么办呢? 她开始懊悔,揪着被角难过:叶良辰自然可以放肆,因为他是富人家的小孩,从小作威作福惯了的。 她不一样。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她是一个农村来的丫头,她的命运完全由着老人家的喜好决定——她怎么能因为叶怀朴的温和、叶良辰一时的好声气就得意忘形呢? 她怎么能三更半夜闯进舅舅的书房(此时她一贯的自责态度使她忘记始作俑者另有其人)?她怎么能一时放松警惕,就忘了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呢? 柔软的床仿佛忽然不适起来,她翻了个身,忽然想起离家前爷爷泪汪汪的眼睛。 她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又想起刚刚在书房,叶良辰指给她看设备时,对方白皙细腻的皮肤跟自己干黄瘦瘪的比在一起。对于一个步入青春期前的孩子来说,这实在是令人自卑。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从欢乐谷回来。 那天是卢阿姨和舅舅一起带他们玩的。 纯粹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欢乐谷的广告,那些东西对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可真正面对喧嚣的人群时,她并没有梦想成真的惊喜,反倒有些浑浑噩噩。 她忘了坐过山车是什么感觉,也忘了激流时不由自主的尖叫;与玩偶合照反倒使她不自在,昂贵的冰激凌好像并没有当初自祥哥给她的那支雪糕好吃。 她只记得叶良辰似乎有许多项目不能玩,只好不耐烦地跟舅舅等在外面。 回家的时候,舅舅先把卢阿姨送回去,因此绕了点远路。 等快到家的时候,纯粹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梦到自己在村子南边的池塘里踩水玩。阳光在水里金灿灿的一晃一晃,王婷婷在岸上叫她,她朝岸边跑,却怎么也无法接近她。她焦心极了,脚下一滑淹在水里,呼吸一下子阻滞,渐渐憋闷到胸口…… “哈……” 她一下子醒了,忽然的挣扎使叶良辰一下子松了手哈哈大笑,还没回过神的纯粹晕头巴脑栽在良辰腿上。 “良辰,别欺负纯粹。” 车子还在开,小舅舅戴着墨镜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那样子已经见怪不怪了。 叶纯粹摸摸鼻子,酸酸的,原来刚刚是叶良辰趁她睡觉时恶作剧。 “厉害奥,足足憋气两分钟,可以去潜水了。” 叶纯粹捂着鼻子火速躲到座位另一边,她从没跟异性同龄人挨得这么近过。 “良辰!” “讲不讲理啊小叔,是叶纯粹先把我当枕头的。” “纯粹胆小,你老实点。” 他们再说什么,她已经无心去听了,只觉得脸发烧——原来她一直睡在叶良辰肩上,还是自己靠过去的。 叶良辰翘着腿一晃一晃,似乎心情很好,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还不会用电脑?” 叶纯粹脸更红了,她有点负气地点点头。 “奥~想不想学?想学回家教你。” “良辰玩电脑很厉害,可以让他带带你。” 车慢慢停在楼下:“你们先去电梯等,我去停车。” 叶纯粹跟叶良辰往电梯口走去,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等在楼梯口时,叶纯粹看到自己拘谨的影子映在电梯门上。 “你知不知道姑姑的事情?” 叶良辰猛地出声,吓了纯粹一跳。 纯粹花了两秒反应他所谓的“姑姑”是谁——原来是自己已经死去的亲生母亲。 叶良辰又掏出一只棒棒糖,慢条斯理剥着糖纸:“听说是疯死的。在家里爷爷不让提姑姑的事,没想到小叔把你接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也是个小疯子,没想到挺正常…” 叶纯粹跟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村人切切查查的八卦,家里常挂着的爸爸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奶奶深夜在灯下蓄着老泪的疲惫眼窝……那些记忆在那瞬间猛地汹涌在脑海,叶纯粹恼羞成怒伸手推了叶良辰一把,但没想到他那么轻,以至于狠狠撞在了墙上。 “不许你说!” 叶良辰撞在墙上,一时没捯上气儿来,喘了两口气,靠着墙笑了:“现在是了。” 叶纯粹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她生气,她无地自容,她愤恨,她想逃,叶良辰却说:“生什么气,我又没笑话你。” 叶纯粹气得说不出话来。 叶良辰抚一抚胸口,眼睛看着叶纯粹:“我觉得你很好,比其他人好玩多了,真的。”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点点折射的光,不知是泪点,还是因亢奋而发亮:“你为什么不看我?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 - 好人韩维和 - 张倪倪曾经怒气冲冲地跟叶纯粹说:“叶良辰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神经病!” 最开始她以为这是张倪倪一时口快,现在她却觉得这句话很对。 自从叶良辰说起妈妈的事之后,叶纯粹就没再跟他说过话了。 虽然住在一栋房子里,但要想躲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 好在叶良辰上学也懒,仗着身体差三天两头请假,一周能到校三天就算谢天谢地——当然,对于叶纯粹来说这是好事。不然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都跟他坐在狭小的空间里,简直会把人憋疯。 ——“叶纯粹同学,你来念一下这段课文。”——英语老师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打个激灵,虽然没抬头,但感到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看向自己。喉咙发干,她红着脸站起来,课本上的字母莫名变得更黑,许多刚刚背过的单词又忘了该怎么读。 I … I think we should … … “纯粹,大声一点,学语言要敢读敢说才行。” 她硬着头皮放大声音,仿佛又听到有同学在憋笑。磕磕绊绊念完一段课文,老师说课后还是要多练习。 是呀,她当然要多练习,她的英语基础跟这群同学相比差太多了。 因此午休的时候,她抱着课本找没人的地方练习。 她有自尊心,不想被人瞧不起,但也没有敢于在教室旁若无人练习的自信。 其实她在原先学校的成绩还算可以,甚至能考进班级前三;可是这里的同学怎么都这么聪明,连那些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男生、开始打扮的女生,都会解那么难的奥数题,都能说那么流利的英语。 他们班的学委,跟她原来学校里的学委一点儿都不一样。 学委不是应该老实巴交的,帮老师抱作业本,催同学交作业吗?现在这个班的学委,每天放学都换上长衫去相声部讲相声去,据说相声部隔三差五就请名家弟子来亲自指导。 新生活发生的许多事情她都搞不明白,就好比她不明白刘淇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刘淇奥也有些惊讶。 学校每个角落他都摸清了,午休之后只有这里没人。 食堂后头这块地方,原先有厨子养着鸡鸭,后来不知为什么又不养了,变成暂时搁置废桌椅的地方。这里没人是因为味道不太好闻——靠近食堂后厨,累年的禽畜粪便味道还未消尽,厨余垃圾若有若无的味道也会飘过来。 不过他不在乎这个。 他偶尔来这里发呆,放空一直飞速算计的大脑,什么都不想,直到午休结束。 人一旦有了避难所,依赖感便随之而生。他来这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今天他走近时,隐约听到有个女生在说话,语调却有点滑稽,不像正常说话的样子;听清之后才知道是在背单词。 … thunder ,雷电,thunder , thun …… 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他停下步子,没打算继续往前走。 然而除了这里,别处他都不想去。到处吵吵嚷嚷,嘈杂万分,到处白痴一样的人,还不得不挂上笑脸应付。 听起来只有一个女生。 刘淇奥捻了捻手指,他打好了腹稿,怎么样哄骗对方乖乖到其他地方去,将这片地盘重新收复回来。 好吧。 他跨出步子,嘴角都重新挂起平日的弧度,朝他的秘密基地走去。 … rabbit , 兔子, rabbit … … 刘淇奥转过墙角,看到瘦瘦小小的纯粹坐在椅子上,课本斜靠着课桌,手指点在课本上,十分清晰认真地念错每一个读音。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坦白讲,其他人可以耍耍花招,这个女孩却是需要好好相处的对象——谁叫她是老爷子的外孙女呢。 这女孩看起来好弱,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纯洁?纯白? 对了,是纯粹。 “纯粹。” 纯粹吓了一跳,这里怎么会有人?抬起头来更是不得了,刘淇奥怎么会在这里? “淇、淇奥哥……” 刘淇奥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放下心来,就是莫名心安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份吧,她现在对他一无所知,所以不必像在别人面前一样时时端着。 并且对上这女孩惊讶的眼神时,刘淇奥知道,自己并不讨厌她。 “不好意思,本来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里。”刘淇奥走过去抽了一张椅子——她真是个稀罕人物,居然把这里的桌椅都擦得很干净。 “打扰你了?” “没、没有……” “在背英语单词吗?” “嗯……” 刘淇奥交叉起双手,他笑眯眯地说:“可是都读错了。” 叶纯粹脸腾地红了,那一瞬间她害臊得想哭! 他,他跟刚见面的时候怎么不一样呀?卢阿姨还说他好相处! “我…我……”叶纯粹恼极了,她呐呐地说:“我也觉得有点……” 怎么办? 刘淇奥斟酌两秒,对她上点心总没坏处。 于是将课本拉到两人中间,对纯粹说:“我读一遍,你看我的嘴型,尤其是嘴巴的形状以及舌尖位置。” 叶纯粹看他的嘴唇轻启闭合,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真好看。 “看清楚了吗?” “没,没有。” “那再念一次,这次我会慢一点。” “清楚了。” “自己念一遍试试,注意舌尖轻贴上颚。” 叶纯粹试着念了一遍,刘淇奥赞许地点头:“不错,进步很大。你之前在乡下,英语教育水平相对差一些,英语基础差也正常。要想快速提升英语,可以让老……叶爷爷帮你请个一对一,效果会好很多。” “什么是一对一?” “就像现在这样,一对一教学。” 叶纯粹眼睛亮了一瞬,刘淇奥忽然有种缥缈的成就感。 真是荒唐。 “谢谢你,淇奥哥。” “不客气。住在这里还习惯吗?” “…….”纯粹小声说:“习惯的。” 刘淇奥不太能设身处地去想农村孩子乍到新世界是什么感觉,只隐约感到她有点不愉快。 为什么会不愉快?听说她父母已经去世了,只跟着爷爷奶奶过活。 现在的生活质量,接触的人群层次,接受的教育质量都比之前好上千倍万倍,是多少人一辈子求之不得的阶级跨越,她为什么不愉快? 想到这里,刘淇奥忽然站起来。 理智一点,自己是没必要分出心思对这姑娘太上心的。 叶纯粹被他的忽然动作吓了一跳,却见刘淇奥如往常一样笑着说:“抱歉,忘了还有事情。我先走了。” 叶纯粹看着刘淇奥匆匆离去的身影,悄悄把他划分到和舅舅一栏的“好人”阵营。 是的,在叶纯粹的世界里,人分成好人和坏人。 好人就是对她态度温和的,比如自祥哥,比如舅舅,比如刘淇奥。 坏人,就是厕所里正在怪声怪气模仿她口音的这几个女生。 现在是放学后,同学们大多去自己的兴趣部了,叶纯粹今天要晚一点回家,因为她是今天的值日生。这里的值日生是每天两个人,负责把桌椅排整齐、写班级日志、擦黑板、写新课表。 她打算上完厕所就回去,可是正当她打算往外走时,隔门外进来了他们班几个女生,听声音聊得很热闹。叶纯粹犹豫了两秒,最终决定等他们走后再出去。 “笑死我了,你说那是哪的口音啊?” “不知道。你们听她今天念英语课文了没?中式口音好重的嘞~还有的直接读错,我要是她会尴尬死啊。” “张子龙说她是四年级那个叶良辰的表姐,叶良辰那么厉害,怎么会有这么个表姐?” “是不是远方亲戚,来叶良辰他们家打秋风的呀?” “什么叫打秋风?” “这你都不知道,就是…喏,就是《红楼梦》里,刘姥姥进贾府~要钱的~” “也对诶,我听我爸说,穷亲戚最难缠了,有的还直接把孩子送到家里来上学——看来这就是咯。” “你再学学她的口音,哈哈哈~” “我学得不像,张子龙学得像,你让他学去。” … … 叶纯粹回到教室的时候,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看了一下值日表,和她一组的值日生是个不认识的男生。 她默默把黑板擦掉,写好第二天的课表,排列好桌椅。 正在写班级日志时,教室门砰地开了。韩维和风风火火撞进来,看了一眼黑板,又看了一眼摆好的桌椅,挠了挠脑袋说:“不,不好意思啊,xx今天拉稀让我帮他值日,我快到家了才想起这茬……” 叶纯粹抬头看着他,直把韩维和看得发虚。 她表情没变,嘴里轻轻说:“你们都是,讨厌死了。”然后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韩维和愣了两秒,咣当咣当把教室前后门锁死,这才惊慌失措道:“转校生,不至于吧,我就来晚了一会儿!” 叶纯粹一天的委屈一天的不快都变成泪水了,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下次,下次我让那谁替你值日,成不成?值……值两次、不,三次!” 叶纯粹哭得一噎一噎。 韩维和手足无措坐到她对面座位上,胆战心惊问:“转学生,出什么事了说出来大伙替你解决,你这一哭可就麻烦了——老师才跟我爹告完状,这皮鞭子还没挨上呢,再扣个欺负女同学的罪名,我就得进急诊了。” “不、不是你欺负……” “那是谁欺负?”韩维和想起上次她误打误撞那件事,难不成那群玩意欺负他们班转学生?这种下三滥的事儿,他们也干得出来? “是不是五三班的?” 叶纯粹摇摇头。 “……”韩维和家里有个亲姐,一到每个月特殊时期就喜怒无常,这转学生是不是也特殊时期啊?是不是那什么了,但是没有卫生巾,害羞得直哭? 韩维和觉得同学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于是问道:“你是不是缺咳咳那什么?这会儿保健老师那儿还开着门,我可以去替你拿。” 叶纯粹跟不上他脑回路,足足反应了五六秒,然后哭笑不得道:“不是……但谢谢你…” 她面色缓和了,韩维和才稍微放点心。 他从来没见过谁哭起来像这样的,面无表情眼泪哗哗流个没完。 “那回头万一老师问,你可帮我做个证,我真没欺负你。” “嗯,你没欺负我。” 叶纯粹拿纸巾擦擦眼泪:“谢谢你,韩维和。” 韩维和没被人这么认真叫过名字,尤其是没让同龄女生这么带着哭腔、一板一眼真挚十足地叫过名字,于是乎心里陡然一麻,好像泡牛肚的花麻油刷拉拉全泼心尖上。 此时此刻,韩维和那少得可怜的感情细胞排列成四个大字:情窦初开。 “你……”韩维和咳一声,说:“你别这样出去,让别人看见真得以为我欺负你…我去,我去保健老师那拿冰袋回来,你敷一敷,很快,马上!” 韩维和噔噔噔跑出教室,叶纯粹也悄悄把韩维和划在好人一栏。 同时她意识到,新生活里,有坏人,也有好人,这是避无可避的。 - 紫色风铃 - 自上次事件之后,韩维和这小子开始时时注意转校生。 当然,这种事情自己是察觉不到的。 只是上着课,眼神莫名就飘到她的方向,于是看到一条毛茸茸的马尾辫安静垂在转校生脑后。 下课后也是,自己本来跟往常一样在楼道里带领兄弟团乱杀,不知怎么的,眼角余光忽然闯进一个瘦瘦的身影。看到转校生垂着头慢慢走回教室,他忽然就开始注意形象,收敛了动作。 美术课,老师带他们去团结公园写生。这个年纪的孩子爱扎堆儿,女孩总是三五成群的。只有转学生一个人,孤孤单单被隔在女孩丛稍远的位置,除却老师偶尔走过去指导,她几乎是与世隔绝了。 这是怎么回事? 韩维和那一根筋的脑袋解析不了这种问题,但他见过张倪倪跟叶纯粹说过话。于是他们回班后,韩维和寻了个由头找张倪倪说话:“哎,你现在还在舞蹈部吗?” 张倪倪刚记事那会儿让韩维和拿壁虎吓唬过,一直记恨到现在,说话跟吃了火药一样:“叫谁‘哎’呢,别人没名儿啊?” 韩维和有求于人,大丈夫屈得跟麦当劳扭扭薯条一样:“张小姐,张祖宗,您那大名是我能随便叫的吗?” 张倪倪得意地白楞他一眼:“这还差不多。什么事儿啊?有屁快放,我赶时间回家看虹猫蓝兔。” 韩维和挠挠头,吞吞吐吐问:“啊,呃…就是最近生活老师让我问,咱班同学之间有没有矛盾什么的……” “没有啊。” “真没有?” “哎呀我又不是班长,我哪儿知道哇!” 韩维和咳嗽一声:“那,还有那个……新来的转学生在这边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比如人际交往……” 张倪倪一心赶着回去看动画片补番,应付道:“没有吧,这事儿你直接问转学生呗?我又不是叶纯粹。” “哎哎哎别走啊!”韩维和急了:“你们女生不都成群成伙儿的吗,同学之间友爱一点,玩的时候多带带她呗?” 张倪倪觉得这人简直有病:“你们男生不也成群成伙儿的吗,你带带不也一样吗?” “那能一样吗?” “那怎么不一样了?” 韩维和一拍脑袋:对啊,那怎么不一样了? 张倪倪哗啦哗啦收拾书包,有女生来等她一起走了。 “你还有事没?本祖宗忙着呢!” 张倪倪走了,韩维和又往转学生方向看去,她仍坐在原地没动。 她好像每天都这样,别人收拾东西的时候不动,估计等大家去兴趣部或者回家走得差不多了才动身。 韩维和不知道自己想干嘛,但总觉得等等,再等等,直到人渐渐走得差不多了,韩维和打发他那几个朋友先走,自己仍然猫在座位上装模作样看书。 终于,转校生收拾完书包,走出教室了。 韩维和插着兜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跟着转校生下了楼,出了教学楼大门,下了台阶,绕过喷泉雕塑,走出大门,最后拉开一辆很低调的黑色轿车的后门—— 没完全拉开,刚开条缝儿,里面似乎有人咣当又拽回去了。 什么情况? 车子玻璃慢慢下滑,露出叶良辰那张病恹恹的脸。 看来她还真跟叶良辰是一家的。 叶良辰胳膊搭在窗框上说了句什么,叶纯粹背对着韩维和,他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但最后她总算拉开门坐进车里。 车子很快启动,吐着尾气跑远了。 韩维和挠挠脑袋,觉得自己神经兮兮的。 叶纯粹对叶良辰其实算不上讨厌。 当然,他上次说话是真戳到了她的痛处。但后来看来,他好像真不是故意的——脑袋里好像就没“情商”这个东西——也许因为从小任性惯了,周围人都宠着捧着哄着,所以随时随地任性,不屑于思量与人交际需注意什么。 上次他们“吵架”之后,她反刍这件事时,甚至从他身上嗅出自己的影子。那时候的叶纯粹还完全不懂什么原生家庭啦缺爱啦,只是觉得,从某种程度上,叶良辰也很可怜,尽管他从小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不过面每当真正面对他时,纯粹就又觉得别扭了。 她放学后走到熟悉的车子边上,刚把车门拉开一条缝儿,里面的人一拽,门又关上了。 车窗慢慢滑下去,叶良辰苍白的脸露出来,不耐烦地看着她:“足足等了你七分钟,叶纯粹。” “对不起,我下次会早一点。” 叶良辰“切”一声,低头继续打游戏,叶纯粹绕到车子另一边开门坐进车里。 陈伯少言寡语,见孩子们都做安稳了开车就走。 车里安静了一段时间,叶良辰忽然出声:“哦,你今晚有空没?小叔让我教你用电脑。” 叶纯粹想到两个人坐在电脑前,心里多少有点抗拒:“不,不用…” “必须要学,你学会了,小叔才能给我买模拟舱。” 叶良辰说要做什么,就一定做什么,于是当晚他闯进叶纯粹的房间里——没敲门。 叶纯粹刚洗完澡,还没吹头发,穿着睡衣觉得很难为情。叶良辰嚼着棒棒糖催她:“快点儿啊,头发什么时候吹不行,今天先学几个常用软件。” 于是她也就不害羞了,从床头拖过另一张椅子和叶良辰并排坐在一起。 教学过程十分不顺利。 叶良辰耐心本来就少得可怜,脑子又转得极快,说话几乎只跟着自己思路走,都讲到游戏怎么打mod了,再一看叶纯粹,连主机都不认识呢。 他无法想象一个人从没见过电脑是什么感觉。 但为了模拟舱,他把这口气咽下去,深吸一口气—— 叶纯粹冷不防被突然凑近的叶良辰吓一跳:“怎么了?” “……”叶良辰嗅了嗅:“你用的什么洗发水?” “?”叶纯粹不知这是哪一仗:“就是,舅舅给准备的……” “喔。回头你看下牌子告诉陆妈,我的也要换成这个。” “为什么?” “好闻。” 其实纯粹学东西很快,再说没有孩子不喜欢碰电脑的,叶良辰稍微指点着,她就上手自己安装软件了。 叶纯粹有了自己的第一个qq号,她第一次开通了qq空间,领养了qq宠物。顶着蛋壳的小企鹅在桌面上滚来滚去,纯粹给它起名叫多多。 “这里是加好友,喏,我的。”叶良辰操纵两个qq号互相加了好友,顺便开了个超级会员。 “也可以加陌生好友,但被人骗我可不负责。”叶良辰站起来:“行,今天先这样,常用软件就这么几个,自己再练练打字。呃……游戏就先4399,正儿八经的下次再教你。”说完晃回屋里继续打游戏了。 叶纯粹感到十分新奇,原来通过电脑也能交朋友。 她在陌生好友里一页一页看过去,有个叫“紫色风铃”的11岁女孩(至少从资料上看是11岁女孩),头像是蓝兔。纯粹也很喜欢蓝兔,她发送了好友申请。 两分钟后对方就同意了,纯粹忐忑地在聊天框输入:“你好。” 对方回复:“你好。” “你也喜欢蓝兔吗?” “嗯嗯!也喜欢虹猫少侠。” “我也是。” 叶纯粹高兴极了,这是她来到这个地方之后第一次由衷地感到开心。这种感觉太妙了,别人不用知道她是谁,也不用和她面对面,仅仅通过打字就能交流! “你也是11岁吗?” “对啊,你也是?” “是的。认识你真开心!” “找到同好我也很开心!” “什么是同好?” “就是喜欢同一个东西的人。” “哇!那我们就是同好!” “嗯呢。话说你是哪里人?” 叶纯粹想了想,最终还是说出现在的城市:“b市。” “哇酷,大城市!” “你呢?” “我是小地方,说了你也不知道诶。” “我之前也是小地方的,你说说嘛。” “我是县城的,这里叫汶川。” “0.0真的没听说过呀。” “是啊,小地方嘛,哪里像b市一样全国人都知道!要是有一天汶川也能让全国人都知道,那我高兴死了!” “长大后可以旅游啊,可以到b市玩。” “呼呼,是滴~对了,你要不要看我画的少侠和宫主?” “好呀!你好厉害,还会画画!” “嘿嘿,学过一点点【图片】。” “哇哇太好看了,这是用什么笔画的?” “是数位板!是在电脑上画的。” “真厉害!你将来想当画家吗?” “其实想学动漫来着,你知道百变小樱魔术卡吗?” “知道,电视上播过。” “嗯嗯,我也超喜欢小樱!我希望长大之后能做出和百变小樱一样的作品!” “到时候我一定会看的!” “谢谢你,我肯定第一个拿给你看!” … … … … 再说韩维和回到散打部。 少年背部着地,又被摔得结实。 刘淇奥拉起他,说:“韩维和,你今天怎么这么不在状态?” 韩维和忽然眼睛一亮,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哎师兄,你是不是跟叶良辰玩得挺好?” “是。怎么了?良辰又惹祸了?” “没有没有。那个…我班有个转校生叫叶纯粹,她跟叶良辰是一家的?” “对,最近才接回来。” 韩维和俩拳头一撞:“那你了解她吗师兄?我怎么觉得她话特少……哎,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 刘淇奥见韩维和这么上心,心里开始慢慢计较这几桩事情。 叶家的上一代,也就是叶伯伯那代,不论嫁娶从不出叶老爷子的交际圈。除了叶纯粹的母亲离经叛道跟着诗人鬼混,其他孩子都规规矩矩十几岁听着家里主意订婚,毕业即完婚。 韩维和是军人家的孩子,将来大抵也是考军校当军官这条路。 家底干净,根正苗红,人脉不浅,知根知底。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叶纯粹将来跟韩维和订婚的可能性都很大。至少韩维和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啊,真烦。 韩维和还在眼皮子底下嘚吧:“……张倪倪跟谁欠她钱似的,我跟她问叶纯粹的事儿,一句好话都不漏给我,真是——” 咣叽一声,韩维和肚子上挨了一拳,这拳力度很大,疼得他倒地上半天没缓过来。 “你他妈……”韩维和一向比较尊敬刘淇奥,这回没想到也挨了阴拳:“刘淇奥?!” “还没结束,过于松懈,警告一次。” “哪有这样的?” “那今天就结束吧。”刘淇奥没心情练了,他最近情绪总是奇怪地变动。 韩维和捂着肚子一瘸一拐跟着他走:“哦对了,师兄你初中在哪儿上?r大附中?还是四中?” “附中。” “我觉得也是。我爸也想让我上附中,说上四中的基本都是准备出国的,咱不走那洋道儿。哎,那叶纯粹呢?她准备上哪个?” 刘淇奥捏了捏拳头,笑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跟她也不是很熟悉啊。” “哦哦。”韩维和摸摸脑袋:“那我回头问问她。” 刘淇奥扒了扒头发,没接话茬。 - 不许哭 - “钢琴,马术,高尔夫,大提琴。纯粹,你大概了解一下,看看对哪个比较感兴趣?” “……”叶纯粹无措地看着手里资料,小舅舅能来看她,她本来挺开心的。 叶怀朴也才知道现在养个孩子这么难。 再过一年多就该升初中了,纯粹之后紧接着就是良辰。老爷子当年在军队里摸爬滚打是个武将,对当代孩子的教育问题是实在力不从心,因此这茬叶怀朴全权接班儿,相当于纯粹大半个监护人。 上哪个初中呢? 女孩儿家,瘦瘦小小的,将来犯不着非得往部队里送。再说现在这个年代,眼界开阔点儿总没坏处。中学念完,国外挑个大学念,将来想继续念书就留在国外念,想回来也好说,总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不了差池。 只不过,这孩子上学也有门道儿。 面儿上是公立学校,多少家长挤破脑袋把孩子想方设法往里送呀,但怎么到最后,留下的全是富贵子弟呢? 户籍刷一波,留下的要么是老本地人,要么是外地精英;笔试折上比赛成绩刷一波,留下的多数家底儿不薄——你普通人家的孩子,上哪去搞竞赛、学这么些天文地理五花八门儿的知识去;面试再刷一波,留下的,那可就全是最金贵的骨朵儿了。 面试,是入学大头儿。 学生家长都大有来头那是不用说,像叶家打个招呼的事儿更不用说——但新时代啦,社会变啦,不管怎么样,该有的【公平竞争】还是要有的,形式,多少要搞一搞嘛。 面试里有一项特长展示,这是考官们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大好机会。越需钱养的特长,越贵族气的特长,越西化的特长,越是分数高,这叫弹性测试。 当然,纯粹是不晓得这些的,她只是觉得自己白白受了叶家许多恩惠,他们好像急着赶着往自己身上镀金。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舅舅,我一定要学吗?” 叶怀朴捏着茶杯,这些天忙坏了,好容易得空坐下来,借着茶水的氤氲热气熏熏眼睛。他本来在闭目养神,听了这话睁开眼,隔着茶汤上头腾起的雾气看纯粹。 水灵了。 女孩果真要富养。 第一次见着这孩子时一副可怜相,脸瘦黄瘦黄的,真正称得上“黄毛丫头”。接过来不到个把月,脸就好看了许多,白皙了圆润了,头发不再细黄炸毛,漆黑柔顺披在肩头。眉眼间能看出将来是个美人胚子。 他十分满意。 叶怀朴撂下茶杯,拎起茶壶往里浇热汤:“学门特长,是为你好。淇奥倪倪他们都是打小儿学的,你同学大多也有特长傍身。过两年进初中,面试要展示特长,这是必须会的。当然,这是我挑出来的比较好上手的、容易加分的几项,你要是对小语种或者AI程序、量子物理什么的感兴趣,也可以学。” 都是什么呀!听都没听说过! 叶纯粹胡乱指了指第一张纸:“那,那就第一个吧……” “好。”叶怀朴觉得这孩子听话,让人省心。 “准备一下,下周开始,每天有老师过来上课。” 叶纯粹手指卷着裙边,轻轻问:“那舅舅也会来吗?” 叶怀朴又捏起茶杯来。 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个人由他带进陌生环境里,娇娇怯怯的,仿佛全身心都依赖在他身上。 哦,是雏鸟情节么? 他忽然想起这次来是带了礼物的。 “陆妈,把玄关纸袋拿来。” 陆妈耳朵是真灵,他们在二楼小厅,她在一楼也听得见。不一会儿陆妈拿个牛皮纸袋上楼来:“是这个吗?” “对。纯粹,过来。”叶怀朴接过来,将纸袋递给纯粹:“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叶纯粹打开一层一层纸袋盒子,静静躺在盒子里的是一条项链。 “来,帮你戴上。” 叶纯粹稀里糊涂转过身去,舅舅的手从嘴边、耳边掠过,脖子里冰凉的一条细线。 “是你卢阿姨帮忙挑的。女孩家这个年纪该打扮漂亮一点——来,我看看……” 她再次转过身来,撞上叶怀朴的眼睛:“不错,好看。” 纯粹感觉耳朵很热。 “谢…谢谢舅舅……” 不知为什么眼睛又热起来,她又要哭了,真是讨厌。 舅舅替她抹掉泪水,陆妈早就下楼去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午后的阳光懒洋洋浸在地毯上,空气里始终浮着檀木香味儿,不知缸里哪一尾鱼格外顽皮,哗啦一跃拍得满屋水声。 “纯粹,舅舅说话算话。”舅舅声音低低的,轻轻的,仿佛怕别人听了他们两人的悄悄话去:“下周结束就是国庆节,我送纯粹回去看望爷爷奶奶。” “真的吗?舅舅?” “我说了,说话算话。” 在这一刻,纯粹觉得舅舅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可惜时间没能永远停在这一瞬,叶良辰很快就打破了温情时刻:“小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对了,你教纯粹学用电脑了吗?” “教了——人家还交网友了呢~”叶良辰嘴里棒棒糖嚼得嘎吱响:“所以我那模拟舱什么时候来?” “得下个月。” “噫,慢死了。” “这东西不量产,再说过海关要多长时间?来前还要申报,不然不要了给你换成游戏卡带。” “那不成。”叶良辰过来挨着叶纯粹坐下:“还有,我想好了,寒假去墨尔本避寒。您不是在那有套小房子吗,我去给您养养人气。” “淇奥跟倪倪不是说去瑞士滑雪吗?你不跟他们一起去?看看风景也是好的。” “不去,我不喜欢滑雪,而且太冷。” 纯粹默默听着跟自己生活八杆子打不着的话题,她摸了摸已经沾上体温的项链。 细细的、闪闪的项链,好看得让她觉得自己配不上。 纯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新的一周开始了,老师宣布张倪倪和其他几个女生一起被选中奥运会小舞蹈演员了!明年的奥运会可是件国家大事,以至于开幕式要排练整整一年!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倪倪要每周抽出时间去参加彩排了! 大家都为倪倪高兴,老爷子还专门让陆妈做了满满一桌好吃的,请倪倪一家来吃饭,借此机会,倪倪跟纯粹关系亲近了许多。 正当纯粹觉得生活渐渐变好的时候,出事儿了。 纯粹现在每天放学回家后还要练钢琴,因此今天她急匆匆走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同班女生。 这女生就是前两次说纯粹坏话的那个。 “对不起……” “哎呦。”女生皱一皱眉,拍拍身上:“干嘛呀你,脏死了。” 纯粹抿了抿嘴,正打算走,那女生不知看到了什么,指着她尖叫起来:“你怎么会有这项链!” 纯粹懵了,好半天反应过来:“是、是舅舅送我的……” 女生的声音引来一些目光,她指着纯粹嫌恶道:“你抢了我的项链!这是限量版,我明明都预定了的,结果最后一条被人买走了,原来是你!”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够了!暴发户,没素质!专抢别人东西!” 纯粹被机关枪似的话堵得头脑发昏,这是什么事情呀? 这个需要预定才能买吗? 班上稀稀拉拉没几个人,都在等着看热闹。 就在这时候,张倪倪正好回班拿东西了。 她其实在门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碰地一声推门进来:“金雨点,你别无理取闹,人家有钱人家买了怎么了,那限量版又不是专限给你的。” “关你什么事!” “嘿?就关我事了,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先前碎我东西也没见个赔礼道歉,我还没找你呢!” “一码归一码,今天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没关系,我就是堵你来了,怎么地吧?” “无聊!” “我还看你像泼妇呢,小瘪三儿!” “张倪倪,你骂我?!” 张倪倪此时风头正盛,脾气也芝麻拔节儿似的噌噌涨:“骂你?我还想打你呢!” “你打我我告我爸去!” “呵呵,你去告,告儿你,现在学校里没有你爸,只有你姑奶奶!” “谁是我姑奶奶?” “我!” 金雨点怒指叶纯粹,愤愤道:“就为一农村来的,至于吗张倪倪,我还以为就韩维和一人傻帽儿呢,原来还得加上你!” 张倪倪“呸”一声:“你管人家哪儿来的呢,关你什么事儿?想动手是吧,来!我爸说了,在外头打架,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我们老张家出得起医疗费!” 张倪倪在女生里身量可够出挑的,往金雨点跟前一站足足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 金雨点面子上再也挂不住,掉着眼泪哒哒哒跑出教室了,几个女生也忙追出去,剩下零星几个人觉着没意思,也各自往兴趣部去了。 教室前多媒体自动播放着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和妮妮的卡通形象,除了这声音之外,静得出奇。 纯粹忽然趴在桌子上,再也抑制不住,一噎一噎地抽泣。 “哎,哎你别哭…金雨点她这人就这样!你,你怎么就知道哭!” 有人进来了,熟悉的棒棒糖的甜香味儿飘过来,叶良辰拖着长音喊:“叶——纯——粹——你又磨蹭什么……嗯?” “你俩吵架了?”叶良辰抬了抬眼皮看张倪倪,问:“哭什么?” 张倪倪如释重负:“你快带她回家吧,那什么被人欺负了,之后再跟你好好解释,我得赶紧排练去!” 说完风风火火也出教室了。 纯粹仍在哭,她不知道究竟是该委屈,还是该怒,还是该恨,只是觉得世界糟透了。 叶良辰也不说话,就等着她哭,低头看着她乌压压的发顶,把棒棒糖一点一点细细地咬碎。 抽噎声渐渐小了,纯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己头上被扔了个东西。 她趴起来泪眼模糊地抓起看,是一条手帕。叶良辰还在大大的黑色斜挎包里翻,皱了皱眉,索性把一沓丝绸手帕都拿出来扔给她,还有两支棒棒糖。 “你哭起来真的好烦,叶纯粹。” 叶良辰耷拉着眼,伸出苍白的手指着她,命令道:“以后不许哭了。” - 体香 - 【小叶子,你最近怎么不上线了?】 【风铃(哭)我现在每天要练钢琴,还要补课,没时间总在线了。】 【真好!你现在能弹曲子吗?】 【还不会,每天都在学指法,感觉好枯燥。】 【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很棒呀。】 【可是我不喜欢学钢琴。】 【是家长让学的吗?】 【嗯(哭)】 【(拥抱)不哭,我们正好相反,我妈总说画画没用,不让我画画(叹气)】 【要是能换换就好了。】 【能换的话我肯定和你换!】 【不说啦,我要下线了,别忘了宠物社区做每日任务!】 【好哒好哒(亲亲)886】 【886】 - 叶纯粹关掉电脑,练完琴吃完饭洗完澡,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但她还想再看会儿英语。 头发已经吹干了,她睡前有把头发扎起来的习惯。 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模样好像变了一点,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了。 好像是头发更黑了? 抿着嘴绕起一缕头发正发呆,屋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 她吃了一惊,回过头,叶良辰晃晃悠悠正往里走。这家伙进她房间从来不敲门。 “怎么了?”因为学电脑,叶纯粹跟他算是稍微熟悉了一点——但只是一点点,属于“不讨厌”的范畴。 没把他划进好人一栏,是因为他太过骄纵任性,说是公主脾气一点儿都不过分。上次他竟然命令她以后不许哭,哪里有这样要求人的?纯粹自知寄人篱下,尽量不去招惹娇气的原住民,可这位实在难伺候,且脑神经发育异于常人。 果然,叶良辰进屋就小狗一样耸鼻子嗅嗅,问:“你沐浴露呢?” “嗯?”纯粹懵懵的,问道:“什么?” 叶良辰控诉道:“洗发水根本不是这个味道!你沐浴露放哪儿?” 叶纯粹不知他又犯什么神经,老实答道:“在浴室里。” 叶良辰出去了,不过两分钟又回来,皱眉说:“沐浴露也不对。身体乳也不是这个味道。你用香水了?” “没……” 他忽然走近两步,近得纯粹能闻到他刚刚又吃过草莓味棒棒糖。 “奇怪。”再次嗅嗅,叶良辰忽而烦躁起来:“有什么好瞒的?告诉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真的没有!”纯粹委屈极了,她低头闻闻袖子,哪里有什么味道嘛! “……”叶良辰拽着她往外走,纯粹问:“去哪儿……” “陪我打游戏。” “不行,太晚了……” “这是我家,我说了算。” “你、你太过分了,叶良辰!”他力气不大,纯粹很快甩开他的手,说话又带哭腔:“就算你是表弟,但也是男生,男生和女生晚上不能总呆在一起。” “哈?”叶良辰觉得莫名其妙:“你教育我?你以为你是表姐就能教育我?” “我没有…就是……太晚了,我不能去你房间。” “但是你好闻。” 叶纯粹简直觉得他是神经病:“什么?” 叶良辰不知在想什么,盯着她看了两秒,狐狸似的眼眯起来,再次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哦——我知道了,还有可能是体香。” 叶纯粹脸刷地红了:“什么呀……” 叶良辰神秘兮兮地凑近,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有种实验,就是把人身体里的油脂抽出来做成蜡烛,据说也会有香气……” 叶纯粹打了个冷战,哒哒往后退两步:“变…变态……” 叶良辰哈哈笑着拍她肩膀:“小猫胆子,还想摆表姐的架子,呵。” 叶纯粹摸不透小神经病的脾性,他喜怒无常的,偏偏身体又弱,仿佛风一吹就倒,简直比林黛玉还林黛玉!这叫人没办法同他较劲发火,更何况家里人都宠着他。 纯粹咬着唇,暗暗安慰自己还有几天就可以回奶奶家了,再忍耐几天,再忍耐几天…… “不过……”叶良辰收起笑,眼皮又耷拉下去,又变成不怀好意的吸血鬼了:“据说人的基因是会相互吸引的。” 叶纯粹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就好比从来没见过的兄弟姐妹,感情上是陌生人,但相遇之后会很容易产生好感。”他摸着下巴发表炸雷般的言论:“而人类对自己中意的人都会进行潜意识的美化,也就是说,有可能是因为我们之间有血缘关系,所以我看你比其他人顺眼。” 叶纯粹想呵斥他,却又隐约觉得有道理。 “知道量子纠缠吗?从大爆炸的角度来讲,我们所在的宇宙来自一个奇点,所有事物都具有普遍的关联性;再说你跟我是表亲,我们至少有四分之一的血液是一样的——你能想象吗?一模一样的东西就在我们的身体里流淌……” 纯粹再次打个哆嗦,她小声问:“真的吗?” “不知道。”叶良辰摊了摊手,慢慢眨着狐狸眼说:“现在世界上那些科学结论,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知道有这种说法。” 纯粹慢慢地思索,难道叶良辰这么讨人厌,自己却还能忍耐,是因为那什么什么纠缠? 不知为什么,她脑子里模模糊糊想起舅舅温柔的脸。 她脑子嗡地一声,不自觉地咬着手指。 “我也是刚刚想通这个问题。”叶良辰自认为解决了一大难题,兴奋道:“好了!叶纯粹,以后练完琴就陪我玩,就这么说定了!” 叶纯粹仍木木地立在原地。 叶良辰心情大好,目前为止他的人生中——但凡他感兴趣的东西——没有什么是得不到或者搞不明白的,现在来了个他感兴趣的叶纯粹表姐,也不过如此嘛! 叶良辰哼着歌儿回房间了,纯粹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金雨点那伙儿人在学校见着叶纯粹就躲着走。 不过,纯粹隐约感觉到,多数女生对她都默默疏远了。跟男生就更不用说,本来就没什么交集。 因此口语表达课时的分组讨论,纯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原位。 班上本来人就不多,原本的小团体还是保持原样,只不过现在多了个叶纯粹。 金雨点远远哼一声,趾高气扬地宣布:“咱们组就讨论法国,我小姨男朋友就法国人,我每年都陪妈咪去法国购物,接待我妈咪的经理还经常接待好莱坞明星呢。” “看她嘚瑟那样儿,谁没出过国似的。”跟倪倪一组的女生翻了个白眼:“咱们讨论哪个国家?我挺喜欢英伦风格。” 张倪倪往叶纯粹那边看了好几眼,回头跟几个小姐妹商量:“咱们……要不要把叶纯粹拉进来?” “她呀……”几个人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要或者不要。 这时候韩维和拖着凳子过去了。 张倪倪无形中松了口气,有女生说:“嚯,韩维和真够意思的。” “倪倪,韩维和之前是不是跟你一个院的?我看跟小东他们那伙儿特别铁。” “小时候是,后来他爸上去了,就搬小院了,但还是跟原来那伙一起玩。” “怪不得那么横……”一个女生撇着嘴,貌似嫌弃,眼睛却亮晶晶的:“我妈说他们大院子弟,多出流氓土匪!” “是吧,太暴力了。我还是喜欢淇奥师兄那样儿的。” 张倪倪白眼:“你是不是没去过散打部啊?巧哥比韩维和更暴力,只不过脾气好。” “哇塞,那岂不是文武双全?倪倪,你跟淇奥师兄那么熟,有没有他qq号?” “我记不住,回头发给你吧。” “可以加吗?” “加呗。不过他经常不在线,也不开qq空间,加了也是在你列表躺尸。” 再说纯粹这边。 纯粹讨厌结组活动,因为这会使自己特别显眼。 英语口语表达课,老师让结合自己的经历,以小组为单位向同学们介绍自己了解的异国风土人情。 大家都找到各自的小团体,纯粹坐在原位垂着头。这种滋味真是不好受。 自己没去过其他国家,口语又差,待会儿又要被这群同学嘲笑了。 她等待凌迟般坐在座位上,一面祈祷着有谁能来打破僵局,一面祈祷着老师或者助教不要发现孤零零的她——被老师分配给某个组,这似乎更让人难堪。 祈祷着,祈祷着,眼前落下一片阴影,韩维和抿着嘴拖凳子过来,看了她一眼:“你有小组了吗?” “没有。”纯粹小声说。 “那咱俩就是一组了。” “可是……”纯粹条件反射朝韩维和那伙看去,小东嘴巴正张成“O”型往这边看,然后被另一个男生搧一下后脑勺,这才捂着脑袋移开目光。 “……谢谢你,韩维和。” 韩维和好像忽然很热,扯了扯领口扇风,又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说:“谢什么,没什么好谢的,我……我也正好没组。” 他一只胳膊架在桌子上,手腕上戴个电子手表,袖子撸得很高,几乎到了手肘。 尽管两人年纪还小,性别特征却已渐渐分化。 男生小麦色手臂肌肉紧紧绷着,身形隐约有了少年的修长轮廓。 韩维和打小精力异常充沛,穿开裆裤时就跟着操场上的兵傻跑,后来常跟警卫员捉迷藏,时不时挨顿打三五天挨顿训,把身体造得格外结实。 叶纯粹呢,家庭条件不太好,本身又有点挑食,性格敏感,心里爱藏事。一旦碰见什么郁结的事儿就几乎整日不吃饭。农村老人哪里懂什么儿童心理,只呲哒几句猫儿似的爱挑食,不吃饭?饿几天就吃了。由此一来就有点营养不良,身子比同龄人矮一截儿。 好在正长身体的年龄被接到了姥爷家来。 虽说麻烦事儿也多,可即便每天吃点猫儿量大的饭食,也是营养均衡搭配好的。再说环境好,有个脾气好的舅舅时不时陪着哄着,不到一月,眼瞅着就长高了。好水好食养着,皮肤也细发了,原本黄叽叽的脸呀胳臂呀愈加白皙细嫩起来。 韩维和看两人的手臂面对面横在桌子上,不自觉屏住呼吸大气儿不敢出。 砰砰,砰砰,韩维和觉得自己好像出毛病了。 “韩……维和,”纯粹半低着头,正好看到他胸口的红领巾结儿:“那次的事情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韩维和“哦”一声:“上次是我来晚了,该骂,该骂。” “不是,是你跟别人……好像谈事情那次。” 韩维和脑子运转半天才想起第一次跟叶纯粹说话的时候,自己确乎是揪着别人脖领子谈事情。 “啊。”韩维和搓了搓后脖领子:“是,我们谈事情方式比较特别。” 他想起什么来,放下手义正辞严地跟纯粹说:“不过那是因为结巴被欺负了。以后你也是,被欺负了随时找我——我爸说了,军人天生就是保护老百姓的。” 叶纯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她再次说谢谢:“韩维和,你是我在这里交到的第二个朋友,谢谢你。” “第一个是谁啊?” “是倪倪。” 韩维和心里好像浮了个气球,轻飘飘的,他面对这殊荣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啊,啊,成,成成。我们说主题吧……” - 韩维和的幽默 - “刘巧,你真是太菜了。” 屏幕上大大的“GAME OVER”,叶良辰赢得不爽,叼着棒棒糖直埋汰刘淇奥:“你到底行不行啊?” 刘淇奥压根就不爱玩这个,扔下手柄伸个懒腰,笑说:“我又不像你,整天专职打游戏。” “菜就是菜,别找借口。” “行吧。”刘淇奥站起来:“休息会儿,我去喝口水。” “让陆妈送来呗。陆妈——” “打住,我去透透气。你这屋里整天拉着窗帘,吸血鬼一样。” 陆妈在楼下洗衣房正好出来,碰见刘淇奥问:“刚才辰辰喊什么啦?” 刘淇奥说:“没事儿。您洗衣服呢?” “是啊。”陆妈说:“你家有没有该洗的,送来正好一起洗了。” 刘淇奥说:“这两天没,您忙着吧。” 他进厨房拿杯子,正好看见叶纯粹在前头晃晃悠悠站着。 “纯粹?” “……”纯粹回过头来,眼神有点呆呆的,脸有点儿发红:“淇奥哥。” “今天没练琴?” “老师请假了。”她说话好像很吃力似的,慢吞吞地尽力咬字清晰:“但我没偷懒,在练琴。” 刘淇奥点点头,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过了两三秒,纯粹说:“再见,淇奥哥。” “你等等。”刘淇奥拉住她胳膊,手颤了一下,喊道:“陆妈,麻烦拿体温计来!” 纯粹发烧了。 姥爷一连好几天没在家,陆妈先给姥爷打了电话,又给纯粹拿冷毛巾敷额头,说:“你姥爷跟医生联系了,过会儿就来。这孩子,生病了也不言不语的。” 纯粹睡过去了,陆妈立在床边,屋里一时陷入尴尬。 刘淇奥在旁边看着,开口道:“您去忙吧,待会儿医生来也方便接应,我在这儿盯着。” 现在家里全靠陆妈一人操持,确实是忙的,欣慰道:“还是淇奥懂事。” 屋门轻轻合上,刘淇奥轻手轻脚搬了椅子在床边坐下来,抬眼扫了扫屋内陈设。 是典型女孩的房间,墙壁窗帘都是暖色调,小书架上空空荡荡没有书,也没什么摆设;除去书桌上待机的电脑和摊开的练习本,以及床上躺着的人,屋子里几乎看不出什么生活痕迹。 纯粹睡得十分安静,若不是凝神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几乎使他产生无人的错觉。 刘淇奥交握起双手。 自己对这个女孩是什么印象呢?他慢慢咬着下唇,盯着睡着的纯粹出神。 要拉拢讨好一个人,必须钻研对方的爱好。可惜这女孩的心思过于内敛,不像叶良辰那么好琢磨。她太安静了,尽管时常露出怯懦的情绪,有深切的自卑心理,却并不轻易真正泄露心思。 究竟是滴水不漏呢,还是过于卑怯,连与人交流都觉得是冒犯呢? 可其实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轻轻皱着,终于轻轻呓语一声。 ——是什么?刘淇奥凝神去听,却无从分辨飘在梦中的破碎言语。 他立起身踱到桌边去,桌上摊着英语练习本。 出乎他意料的是,纯粹的字不错。 这个“不错”不是指字体多么端正或有美感——事实上对于从未练习过书法的五年级孩子来说已经十分难得——而是笔力十分遒劲,勾折竖锋有如寒芒,收笔干脆利落——他从前以为女孩的字都是偏娟秀小巧的。 可惜英语就差了些,看得出十分认真,但究竟是缺乏锻炼。 他又想起纯粹躲在餐厅后擦干净废桌椅,坐在那里认真指着课本念单词的样子。 也许是觉得滑稽,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刘淇奥不自觉微笑起来,手指挑着纸张悄悄拨过,前头几页也都写得满满当当。 努力的孩子。 这么想着,不留神碰到鼠标,电脑屏幕亮了。 他无意一瞥,眯了眯眼,屏幕上还显示着与人聊天的窗口——他无心过多窥探她的隐私,只是聊天人令他皱了皱眉头。 对方头像是一只军犬,威风凛凛地吐着舌头,名字被端端正正备注成:【韩维和】。 【你看这首诗: 《卧春》 黯梅幽闻花,卧枝伤恨底。 遥闻卧似水,易透达春绿。 岸似绿, 岸似透绿, 岸似透黛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玩吧?】 ……无聊。 刘淇奥震惊于真的会有蠢货用这么无聊的方式跟女生套近乎。 往上一瞥,刘淇奥觉得自己感慨早了—— 【给你讲个笑话: 超市里有个人悄悄地把手放在条码扫描器上,只见屏幕显示:猪蹄 8元,他以为机器坏了,把脸凑过去,结果屏幕上显示:猪头肉 5元 。】 【哈哈哈哈哈哈这不就是猪吗?!】 屋里气温仿佛立时低了几度。 叶纯粹却十分给面子地一一认真回复——难不成,她喜欢冷笑话? 不会吧。 鼠标长时间没动作,屏幕又暗了。 他重新坐回床边去,重新交握起双手来,又想起什么,试了试纯粹额头上的毛巾温度——已经从冰凉变为温热了。于是轻轻撤下来,准备再使它去浸一浸冷水。 刚出屋门,正撞上叶良辰。 叶良辰“嗯?”一声:“你怎么从她房间里出来?” 刘淇奥示意手上毛巾:“纯粹发烧了,陆妈让我帮忙看着。” “发烧了?——叶纯粹——”叶良辰嚷嚷着推门就进,刘淇奥嘱咐道:“轻点声儿,睡着了。” 可惜叶良辰并没有关怀病人的良好作风,径直推门走进去。 纯粹混混沌沌地做梦,很是难受煎熬,嘴巴里又干又苦。具体情节已经模糊,只到最后脖子里猝然一冰,立刻睁眼醒来,见叶良辰正立在她床边。 她意识尚未回笼,呆呆地只觉脖子里那只冰凉的手十分令人惬意。 “嘿?”叶良辰本想吓吓她,没想到不仅没吓成,反倒被她捉住,先在脸颊上贴了贴,随后牵引着放在额头上。 叶良辰忽地把手甩开,哼道:“叶纯粹,想让我当退烧工具伺候你?没门儿!” 陆妈听到动静上楼来,急忙将叶良辰劝出去:“……你在这里万一被传染上,先回去,等纯粹病好了再一块玩,啊。” 叶良辰指着刘淇奥:“那怎么刘巧能在这儿?” “你免疫力差,能跟淇奥比吗?”陆妈哄道:“再说这里人多,吵得病人也休息不了。” 叶良辰哼一声没再坚持,摔门走了。 刘淇奥帮纯粹换了第二条冷毛巾,医生就到了。 好在没什么大问题,只说是过度疲劳着了凉,加上免疫力差。 “孩子太瘦了,你看这黑眼圈。”医生说:“这是怀朴带回来的那个?” 陆妈说:“是。先前一直跟着她奶奶住。我瞧着也是瘦,不爱说话,怪招人疼的。” “还是开朗点儿好,心情有时候对身体也有很大影响。”医生站起身来:“好好休息吧,该吃的药良辰那儿都有,我都写出来了。还有,别给孩子太大压力,身体最要紧。” “哎,辛苦您多跑一趟,李医生。” “应该的,应该的。” - 纯粹结结实实睡到了第二天,中途似乎被叫醒吃了药,总之现在浑身清爽了许多。 浑身都是汗,今天醒得太早了,这会儿陆妈估计都还没起床。 她摸了摸额头,好像不烧了。身上黏糊糊的十分不舒服,她洗了个澡,吹干头发往回走时听到楼下有动静了,陆妈起床做早饭了。 于是回房间准备今天上学需要的东西,这才发现电脑没关机。 qq还挂着,多多在屏幕上顶着蛋壳玩儿,右下角企鹅图标一闪一闪的,好多未读消息。 叶良辰的最多——不过这不需要她回复,因为叶良辰只是把她的聊天窗口当成了额外的文件夹,乱七八糟的链接啦图片啦视频啦游戏更新通知啦她看不懂的一串串代码啦,什么都发,各种语言的网站都有。而且他的QQ秀是最花里胡哨的,一天好几换,现在穿的是长着洁白翅膀的天使套装。 哼……他可算不上天使。 紧接着是风铃的,她说昨天她好像看见流星了,可惜太快了,没来得及拍下来。 纯粹说她希望下次也能亲眼看一看。 倪倪发来的信息是咆哮状的,她的激动隔着屏幕都能透过来,她说她晚上在公园玩的时候碰见张一山,还合影了。 纯粹吃了一惊,没想到去公园玩还能见到明星。 她看倪倪发过来的照片,那男孩的模样确实就是刘星本人。 真幸运啊。 韩维和又发了几个冷笑话,纯粹觉得他很有意思。最开始,她还以为韩维和是那种只会打架的不良学生呢。没想到他有着独特的幽默感——虽然她不能很好地理解就是了。 此外还有一个新的好友申请。 奇怪,知道她qq号的人并不多,是谁呢? 难道是陌生网友? 她点开消息看,还没来得及看清头像和昵称,先被备注镇住了。 对方的申请就三个字:刘淇奥。 淇奥哥? 纯粹受宠若惊,她还以为高年级的大孩子不屑于搭理她呢。 捂住突突跳的心脏点了同意,她才认真看刘淇奥的资料卡片: 唔……实在话,没什么可看的。 头像是默认的,昵称就是文刀刘。 没开通qq空间,也没领养宠物,个性签名也没有,头像现在还是灰着的。 到此为止,纯粹觉得刘淇奥这个人跟别人不太一样。 什么感觉呢? 纯粹说不出来,她抿了抿抿嘴,不论如何,收到淇奥哥的好友申请,她还是很开心的。 - 回家 - 【小叶子,你发的说说什么情况?】 【就是要回家了呀。】 【你之前都不住在家里吗?】 【住在姥爷家。】 【那不也是自己家嘛!】 【(流氓兔叹气)】 【叹虾米气~国庆节你要去哪里玩?】 【就是回家呆着,感觉没什么好玩的。】 【也对哦,旅游景点到处都是人……】 【(流泪表情)话说你头像是什么呀?动画片吗?真好看!】 【汗!你没看过??你居然没看过????(蘑菇头惊讶)】【是雪女!秦时明月的角色,现在卡酷每天晚上都播,电脑也能看,快去看!!】【还有赤练我也好喜欢,可惜不会画3d的人物(哭脸)】 【好的(敬礼)是日漫吗?】 【国漫!我觉得是国漫巅峰!】 【好!等我到家就看!】 【你在路上吗?】 【嗯嗯,在车上~】 【那不聊啦,给你省流量嘿嘿!】 【886】 【88!】 纯粹收起手机,看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 叶怀朴随手开了音乐。 这车子他平常不大用,前两天借给朋友开,里头早换了碟。 音乐一开就皱眉头,流行乐实在是听不惯,歌手舌头跟捋不直似的叽里咕噜——好像是个挺流行的台湾歌手,周什么伦来着? 本来想关掉,却听见纯粹在后座轻轻跟着调儿哼唱起来了。 “…… 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 美丽的白发,幸福中发芽; 天使的魔法,温暖中慈祥; ……” 叶怀朴抬眼从后视镜看纯粹,小姑娘正看着窗外发呆,估计还没发现自己唱出声儿了。 这孩子平常不爱说话,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候。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唱这首歌,她是什么心情呢? 手松松握着方向盘,指头无意识松合几下,曲调结束,他问道:“纯粹,今天心情不错?” 纯粹坐在后座,正想秦时明月,却忽然听到舅舅叫自己的名字。 她抬头正好看到后视镜,舅舅虽然戴着墨镜,但她感觉舅舅是在笑着的。 自己现在很开心吗? 也许吧! 于是她点点头,笑眼弯弯地说:“开心。” 今天是国庆节第一天,也是纯粹终于能回奶奶家的日子。 其实纯粹并没有非常激动或者兴奋,但今天的天气格外好呀!风不再那么热了,天格外蓝,云格外白——今天的云格外好看,像童话里的插图一样。 今天早上她和姥爷告别,和陆妈告别,准备和叶良辰告别的时候却发现他还在睡觉。 好吧,她也不敢叫醒他,但如果不跟他说再见,他也一定会闹脾气。于是在qq上发了消息,也不知他看到没有。 想到这里,她又打开qq,冷不防心里一抖——叶良辰没回复,倒是刘淇奥发消息来了。 加上刘淇奥之后,两人只说过两句话: 【纯粹,我是刘淇奥。】 【淇奥哥,我知道是你。】 没了。 纯粹点开聊天框,新消息是十分钟前发的: 【纯粹,听说你今天回老家?路上小心,祝一路顺风。】 他在关心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的纯粹,不自觉翘起唇角来。她一向很珍惜难得的温暖,不管真假照单全收。 她也知道,也许淇奥哥对每个人都是温柔的,但她还是认真回复道:【谢谢淇奥哥。】 “还继续听歌吗?”叶怀朴将车窗降下一点,有风呼呼地吹进来,纯粹心情大好,问:“舅舅,你也喜欢周杰伦吗?” “哦——不知道。” “唔……”纯粹的注意力又被新消息分散去—— 一条来自刘淇奥,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另外的消息来自叶良辰,看来他是睡醒了。 【?】 【哦。】 【去几天?】 【什么时候回来?】 【?说话】 【说话】 【说话】 【说话说话】 【3】 【2】 【1】 【行了叶纯粹,你浪费我十二秒宝贵时间。】 【等死吧。】 纯粹心惊胆战回复道: 【我在看,是你打字太快了……】 叶良辰不再回了,但纯粹大概知道他在做什么:去洗澡,然后懒洋洋地吃早饭,没人催他能吃两个多小时。之后在陆妈的监督下喝药,喝完药又瘫在电脑前打游戏。他总有打不完的游戏,也打不累。 说到这里,纯粹又想到一个问题,该说他精力充沛呢还是精力不足呢? 说他精力充沛吧,整天顶着黑眼圈,看起来十分虚弱,身体也又瘦又轻,皮肤是不健康的苍白色;说他精力不足吧,打游戏时又十分兴奋,有时候不知为什么还会生气,抖着嘴角跟耳机里的人又嘲又骂——叶良辰骂人可不带脏字,但非常气人。 据陆妈说,他学东西非常快,几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可能真的是天才吧。 走神走得太过分,等再回神时,窗外已经是熟悉的景色了。 纯粹眼睛亮起来:“舅舅,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不认识了?”舅舅笑说:“前面路口转弯就到村口了。” 车子平稳地拐过弯,纯粹隐约看到村口有几个人,等车子开近后她降下车窗,快乐地招呼道:“王婷婷!” “小叶子,真的是你!”王婷婷像袋鼠一样跳过来,喜出望外:“我听说你今天回来,本来以为是我妈乱说呢,没想到真回来了!” 身后那几个孩子纯粹不大认识,应该是外村的。 “王婷婷是吗?”舅舅温和道:“上车吧,我们到纯粹家去。” 王婷婷高兴地拉开车门和纯粹挤在一起,孩子跟孩子性格不一样,前者明显开朗多了,说话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你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哦,你知道吗?我们换老师了!李老师回家生孩子去了,新来的这个老师特别凶!小叶子你变白了呀,好像也长高了,怎么回事呀,是不是大城市里的水喝了就会变漂亮?” 纯粹紧紧握着她的手,只顾着笑,她又回到熟悉的温暖中来了。 她又看到后视镜里舅舅的墨镜,哎,就连墨镜都仿佛在笑。 “叶子。”王婷婷忽然压低了声音,悄悄问:“这是谁呀?他怎么知道我?” 纯粹掩着嘴笑道:“这是我小舅舅,就是我走之前去找你,你还以为是逮小孩的。” 叶怀朴能听到俩小姑娘的窃窃私语,笑道:“纯粹经常提起你,说王婷婷是最好的朋友。” 王婷婷脸红了,叽叽喳喳的嘴巴拘谨起来:“我当然是叶子的好朋友……” 车停到奶奶家门口——但纯粹已经认不出这是奶奶家了。 原先的土坯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自建欧式双层小楼,门前还镶了草坪花坛。 奶奶就在门口立着,一见车就走过来,纯粹下车后立即紧紧扯住手,上下打量一番,眼里仿佛有泪光:“回来了。” “奶奶——”纯粹有一万句话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泪水却先流下来了。 舅舅把她超大个儿的行李箱、电脑包(为了回家方便,舅舅给她添置了笔记本电脑)、书包一一从后备箱拿出来,说道:“外面热,先进屋吧。” 纯粹和奶奶、王婷婷一起进去,舅舅拖着大包小包,放下后连口气没来得及喘就接了个电话,随后抱歉道:“大娘,我就先走了。纯粹,在家里好好和婷婷玩吧,假期结束我再来接你。” 奶奶这次对舅舅的态度明显和善许多,挽留道:“大老远的,吃过晌午饭再走吧。” 叶怀朴笑道:“b市那边还有点急事,您心意我领了。给您和纯粹爷爷订了点东西,本来应该今天到的,说是航班出了点问题,明天我派人加急给您送过来。” “哎哟,小叶,你这真是——” “一家人,应该的——您留步。” 三人目送车子走远了。 纯粹上二楼去看爷爷,这才发现家里原来还请了个护工。 爷爷躺在床上一见纯粹就哭,奶奶骂道:“不见的时候哭,见着了也哭,整日哭丧一样!” 爷爷老泪纵横,卸了假牙嘴巴瘪瘪的,口齿不清地问道:“小叶儿,回来了,还走不走?” 纯粹紧紧握着爷爷的手,泪水也滴在手上,下定决心说:“爷爷,我上完大学一定回来!” 今中午王婷婷留在纯粹家里吃饭,纯粹觉得今天是她过得最最开心的一天。 - 吵架 - 但是,回家的兴奋感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天。 因为纯粹发现,自己似乎跟生活了十几年的环境格格不入了。 首先是发现奶奶做的饭菜不合口味了,好像比记忆中偏咸一点。 是这样吗? 可是奶奶和王婷婷都没提这件事,她也就没说什么。有的油放太多了,有的咸了,有的带着糊味儿,而且菜里全是黑点——这些都是她以前吃惯的菜吗? 她悄悄咬着筷子,竟然开始想念陆妈做的饭。 很久以后,她偶然跟刘淇奥提起这件事,刘淇奥笑道:“这再正常不过。陆妈本来就擅长做鲁菜,后来专门跟国宴大师傅学过。温州跑船贸的二公子来家里吃过饭,还想开高价把陆妈请走呢。” 除了饭菜,生活上也有诸多不便之处。 她在姥爷家同叶良辰受到一致对待。 陆妈虽然在感情上同纯粹不那么亲密,但生活上的照料却毫不含糊。因此叶良辰长年累月积攒的娇惯臭毛病——譬如水果一定去皮挖核切块浇上西澳运来的蜂蜜吃;鲜奶用陆妈独创的法子去腥后,必须配上新鲜的草莓泥,入口要不烫嘴的温热;稍复杂些的衣鞋便不会自己穿,连鞋带都需陆妈来系(以至于陆妈给纯粹蹲下来系鞋带时,小姑娘着实被吓了一跳)——种种娇习都原样配给纯粹,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绝无半点夸张。 回到眼下,纯粹想吃苹果,但奶奶又绝不会给她削皮,于是自己拿刀简单切成块——只吃一口就放下了,因为刀上还有葱蒜味儿,沾到苹果上,味道怪极了。 “这是什么呀?” 纯粹刚放下苹果,王婷婷从她行李箱拿出一个透明罐子,罐底有水(实际上是植物营养液),有嫩芽的根泡在里头。 这是生物实验。老师要求选一种植物进行无土培育,每天都要拍照、写观察日记。 “哇…”王婷婷翻来覆去地看:“你们还真做实验啊?我还以为科学书上那些实验题都是摆设呢。你们多长时间上一节科学课?” 纯粹看着王婷婷翻来覆去地摇罐子,十分害怕她失手摔碎;但看到王婷婷好奇又兴奋的样子,又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也没法儿解释,那边的课程设置比他们村小学的丰富多了,不再是每周一次科学课(其实只是由老师带着翻翻课本)、每学期一两节音乐美术;而是每周都有音乐美术和体育,每天都有实践活动和兴趣部活动时间,时不时会请一些电视上才能看到的体育明星或者歌手来给他们上课。 她感到有些难堪,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为她之前的生活。 “这又是什么?”王婷婷又翻出迷你相机,纯粹说:“是拍照用的。” “好小,能打印照片吗?” “应该可以吧。” “我给你拍一张!” “不,不要,这是记录实验用的……” 两个姑娘正笑闹着,纯粹手机响了。 哦,是叶良辰的来电。 “…喂?叶良辰?” “叶纯粹,你到家了?” “嗯,到家了。” “那为什么还不上线?” “我……” “好了我不听解释,三分钟内开视频,就这样。” 啪,那头电话撂了。 “谁呀?” “……我表弟。”叶纯粹急急地打开笔记本插上网卡,又忽然顾忌王婷婷在这里,于是祈求道:“我们明天再玩,行吗?” 王婷婷纳闷道:“为什么?” “我……表弟他……他让我现在开视频……” “你姥爷家那个表弟?” “嗯。”叶纯粹电脑已经开机了,她别了别头发输入帐号密码,还想跟王婷婷解释这个表弟多么任性、多么不好惹,一回头,王婷婷却已经走了。 王婷婷一定生气了。 纯粹心里像奶奶绞干衣服时用力扭结的布料那样难受地僵硬紧纠起来,同刚才因饭菜、营养罐、苹果等等一系列细琐的不快积郁在一起,结成一块又冷又硬的疙瘩。 “叶纯粹,你怎么不说话?” 纯粹低着头不看屏幕,心想都怪他!如果不是叶良辰非要视频,婷婷也就不会生气了! 好在隔着屏幕,于是她底气也足了些,小声抱怨道:“都怪你,太任性了。” “嗯?”叶良辰不可置信似的摘掉耳机,黑洞洞的眼盯着屏幕看了两秒,又戴上:“叶纯粹,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你说我任性?” “……就是有点任性……” “哼……”出乎意料地,叶良辰并不否认这一点:“所以你能把我怎么样?” 纯粹语塞了,眼睛又泪汪汪的,对着屏幕小声说:“你好讨厌。” 叶良辰那头握着手柄,懒洋洋地咔嚓咔嚓嚼碎棒棒糖,才问:“那你现在才觉得我讨厌啊?碰见什么事了突然觉得我讨厌?” 好啊,本来他不提,她也不想说,既然他一直追问,那就—— “你非要开视频,王……我的好朋友都不理我了!” 叶良辰“哦”一声:“因为这个就不理人,这种朋友也没非得交的必要吧?” 纯粹气极了,越气越说不出话来,那头叶良辰还想再说什么,纯粹大着胆子咔嚓断掉视频通话,眼泪扑梭梭往下掉。 什么呀? 什么呀?? 自己放假回来明明那么开心,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可是真的全怪叶良辰吗? 她想起王婷婷翻她行李时自己心里微微的不快—— 虽然叶良辰讨厌,但他不会乱翻别人东西。是的,那边的孩子有讨厌的地方,但是有礼貌和教养!也绝不会没见过这没见过那的,就一惊一乍。 她这个念头刚刚从脑子里冒出来,就被自己的恶毒吓了一跳——自己这是怎么啦?之前跟王婷婷玩得那么好,从不觉得她有缺点,为什么现在开始觉得她不好了呢?饭菜也是,之前一直没觉得家里不好,为什么这次回来,觉得处处都不方便呢? 之前听村里人说谁谁家小子进了城就“忘本”,自己这么想,是不是也是“忘本”? 她害怕极了,她开始唾弃这样的自己。 纯粹去方桌拿起刚才切开的带着葱蒜味儿的苹果轻轻咬了一口——真的不好吃。 可她还是一口一口吃完了。 护工在楼上看电视,《武林外传》的音乐笑声不断传到她耳朵里。 纯粹觉得糟糕透了。 在姥爷家,自己像个外人;可是回来后,自己也像个外人——因为自己跟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格格不入了! 奶奶仍旧出去打牌了,她要到傍晚才回来。 纯粹鼓起勇气重新打开电脑,没有预想收到叶良辰狂轰滥炸的消息,他申请视频通话未被接听后,说: 【不好玩就早点回来,我教你射击。】 叶纯粹永远摸不透他的脾气,往往觉得他该生气了,结果意外地好说话;有时候又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格外较真,真是怪胎。 那个假期,纯粹仅仅快乐了一天,剩下的几天都是在极度别扭中度过的。 假期第二天,她想去找王婷婷和好,可是王婷婷不在家,王叔叔说婷婷跟她妈妈回姥姥家了,要过完国庆才回来。 假期第三天和第四天,纯粹认真学了英语,韩维和又给纯粹讲了冷笑话。 假期第五天,风铃在qq空间@她看细思极恐的短故事,她看完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假期第六天,张倪倪给纯粹发了她和刘淇奥、叶良辰一起烧烤的视频,说是大人们一时兴起搞的家庭聚会。 视频里刘淇奥低着头照看菜蔬,叶良辰一刻不停地打游戏,大人们说说笑笑,欢快的气氛几乎溢出屏幕外了。 她静静地在屋里看视频,护工很大声地在院子里打电话。 她忽然有点儿后悔回来了。 视频里没有舅舅,纯粹问:“舅舅不在吗?” 张倪倪说:“叶小叔?不在,飞澳大利亚开会去了——叶小叔一天天可忙了,哪儿有空吃烧烤啊。” 纯粹打开手机,看着通讯录里唯一的号码——那是舅舅的电话。舅舅说过,随时给他打电话留言都可以,可她一次都没打过。 回姥爷家前一晚,舅舅打来电话说自己回不去,让陈伯来接她。 “你卢阿姨会跟车去,有什么事情找她和找我一样,好吗纯粹?” 纯粹抿着嘴,过了两三秒才问:“舅舅,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再过一周左右。怎么了?” “没什么……” “好,早点休息。” 纯粹挂掉电话,握着手机发呆。 很多年之后,叶纯粹再回想起这个假期,惊觉这短短七天或许才是她接下来人生的真正开端。 第二天下午,纯粹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到大门口去等陈伯的车,想到接下来面对卢阿姨或许会有点忐忑不安。 因为来接纯粹的不是叶怀朴,奶奶觉得也就没必要非得见一见,于是照旧打牌去了。 熟悉的车子慢慢停下,陈伯从前门出来,绕到后面将车门打开—— 纯粹没见到卢阿姨。 “嗨,纯粹。”刘淇奥从车子里下来,笑眯眯地说:“卢阿姨公司临时有事,叫我代劳了。” “淇奥哥……”不得不说这对纯粹来说是一种惊喜。 陈伯往后备箱搬行李,刘淇奥跟纯粹坐在车里等。 “其实我也觉得我来,或者良辰来更好,毕竟和大人在一起总会不自在。”刘淇奥边说边探身从车前抽屉里熟门熟路拿出巧克力之类的零食递给纯粹:“还可以趁机从叶小叔那里捞点外快,哈哈~” 纯粹手里拿着巧克力,她恍惚又闻到刘淇奥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自己也产生一种想哭又不想哭的感觉。 “淇奥哥……”纯粹掐着巧克力的包装纸。 “嗯?怎么了?” 淇奥哥这么温和的人很容易使人卸下心防,不知怎么的,纯粹有满腔满腹的话想对他倾诉。 “其实……”纯粹低着头,感到手里长方形的巧克力块已经由于压力断裂成两层。“其实我跟朋友吵架了……我…” 陈伯正好开门上车,纯粹又不说话了。 车子嗡鸣着发动,刘淇奥说:“陈伯,麻烦把小窗放下来吧。” 小窗是隔断司机和后座乘客的挡板,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乘客的隐私。 小窗放下来了,刘淇奥轻轻说:“纯粹,谢谢你能信任我。” 他轻轻往纯粹这边靠了靠,用更轻的声音说:“小窗是隔音的。如果还不放心,我们就这样说悄悄话,好吗?” 你有过这种时候吗?本来自己可以再坚持一下的,本来自己可以不哭的,可一旦在这种时候受到安慰,碰到过分温和的人,所有的坚强就全化作止不住的眼泪了。 纯粹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她的视线被眼泪模糊,有人替她用纸巾轻轻擦去眼泪。 那段路程她不断喃喃地说话,刘淇奥耐心地听,直到最后说累了,迷迷糊糊睡过去,她又梦到了妈妈。 - 学枪 - 【风铃,我要有段时间不上线了,最近太忙了qwq 有事情就留言吧,我看到就会回复。】 【(悲伤)你怎么这么忙啊……】 纯粹看着在桌面上滚来滚去的多多,心里也十分不舍。 才五年级的孩子,又刚刚接触网络,她多想每天能尽情地玩啊——就像叶良辰一样! 可是十一期间发生的事情,让她认清楚总贪恋过去是没有半点用处的——更何况记忆里的过去已然面目全非。所以她得正视现实。 纯粹面上文文静静,骨子里也确实并不争强好胜,但仍然有一些“好学生”特有的自尊心。在新环境里,这群孩子自小接受的精英教育对于纯粹来说是碾压式挑战,但她心里仍暗暗较劲——她在原来的学校里,成绩可是出类拔萃的! 可是在这边不仅成绩不突出,英语底子差(她最近才知道她的同学不只学习英语,有些甚至学了二外三外),还因为说话带口音被某些小团体嘲笑——但这并不会轻易击垮她。 尽管她爱哭,却并不妨碍哭完后耐着性子慢慢学。 十一假期过后,这个城市就很快凉下来,真正“一场秋雨一场寒”。 舅舅依然保持每周两三次与她见面的频率,偶尔会带卢阿姨一起来;张倪倪因为排练,在学校几乎上完课就走,见面的机会也少了;刘淇奥正是小升初,更何况还有那么多课外班和比赛……韩维和倒是隔三差五找她说话,这令她多少避免一些无人理会的尴尬。 除此之外,纯粹就再也不认识什么人了,在外面玩的机会更是几乎没有——除非舅舅带她出去,或者学校有什么实践活动。 姥爷一如既往地忙,陆妈一如既往地围着叶良辰打转,叶良辰一如既往地窝在屋里整日打游戏……纯粹一如既往地学习、练口语、练钢琴、和风铃聊天。 不得不说,这样的日子十分单调。 在这种单调日子里,最大的变数其实是叶良辰——他总是让她见识新东西。 叶良辰说话算话,先前说要教习纯粹射击,不过两天果真带她到地下靶场去—— 即便在家里,纯粹的活动范围也只局限在自己的房间、浴室和客厅餐厅,她自己连后花园都没去过。 所以纯粹压根儿不知道这房子地下还有足足三层活动空间。 地下这三层像一座小型博物馆,楼层之间打通,中间镂空,从三层拔地而起一个顶天立地环形大书架,书架本身形成墙壁,中央是静读室。 “这么高这么大的书架,该怎么拿上层的书呢?”纯粹默默地想:“谁又会来这里读书呢。” 她抬头看着楼梯走廊上挂着的人物肖像,都是古今中外的名人。 从孔子到尼克松,从莎士比亚到现任领导人。大人物们肃然的神情凝固在暗棕墙壁上,在暖黄灯光里进行属于他们时代的沉思。宛如活着的时候不可与众言的秘密,如今都化作地下灯光中的凝思了。 这些大人物无论何等雄韬伟略,都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聚集在这里,在灯光下默默注视着地下室的来客。 叶纯粹莫名打了个哆嗦。 这里太空太大了,纯粹甚至能听到两人脚步的回声。 地下一层看起来几乎是为叶良辰量身定做的。 有放映厅;游戏厅的空间比影厅还要大,里头满是各式各样的游戏机和卡带,比电视上的游戏厅还上档次;除此之外,音乐室和实验室一应俱全。纯粹能看到这些,是因为门大多半敞着,空气中能闻到淡淡的微潮的消毒水味道,看来这里刚刚被打扫过。 她初来乍到时,以为只有陆妈一位佣人,渐渐才发现陆妈是个管事的,下头默默做事的人很多——再后来,她才晓得是她这位娇气表弟不喜欢太多人在眼皮底下晃。 她又打量这些屋子——难道叶良辰真的什么都会? 纯粹看着她这个表弟晃晃悠悠的背影,他走过的地方都带着草莓糖味儿——还在每时每刻地嗜甜。 “哦,对。”叶良辰抬起手指漫无目的划一圈,最后指向一个昏暗角落:“那儿有个花瓶,之前被我踢裂了。你别不小心碎了,过几天有人来修。” 叶纯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不太显眼的陶瓷花瓶挨在墙角,里头插着几朵干花。 纯粹点点头,默默跟着叶良辰走下楼—— “初学,你用这把。” 这里简直是个小型军火库。 墙上挂满了长枪,屋子中央的长桌——不如说是个大型密封展示台——陈列着各类短枪和手枪,靠里一列零零散散摆着十来把匕首。 叶良辰递给叶纯粹一把斯太尔,纯粹接过来,突如其来的重量在手里一沉。她的心突突跳着,试着上了膛。 “哇哦。”叶良辰嚼碎棒棒糖,面无表情夸赞道:“不错,之前用过枪?” “没有……”纯粹脸红了,小声说:“看村里叔叔伯伯打兔子时用过。” 叶良辰惊讶地挑挑眉:“不早禁枪了吗?” “嗯?” “……算了。”叶良辰点点头:“天高皇帝远,操不着那心——见过就好说。来。” 再往里走一道门就是靶道设备。 叶良辰甩一下手腕,纯粹听到他的骨节像老人的骨头一样咔啦作响。 从墙上勾下护目镜戴上,靶道顶灯和墙上的触控屏自动亮起来,良辰熟稔点几下触控屏设置靶道,顺便把升降台高度调了。 完了转头一看纯粹还木木呆在原地,于是不耐烦地“啧”一声:“戴眼镜儿啊。” 纯粹这才发现手里的眼镜腿都快被自己捏出汗了,她手忙脚乱戴上护目镜,还没来得及适应光线,就听到吊靶在轨道上运行的轻隆声,随之砰砰一串枪响,叶良辰已经开枪了。 一串带着火药味儿的枪声被生生掐断,叶良辰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提醒她:“哎,嫌吵就戴耳塞,墙上有。” “……你为什么不戴?” 叶良辰再次露出一个极不耐烦的表情来:“因为好玩。” 叶良辰用的那把后坐力大,纯粹看着他一震一震的瘦削的肩膀,产生一种仿佛在梦里的晕眩感。 谁能想到就在她每天睡觉、吃饭、弹钢琴的地下,还有这种场地呢—— 这个家里除了她,好像谁都知道,只是没人刻意告诉她罢了。也许是觉得她无足轻重而没必要;也许是觉得这东西(包括所有的地下设施)没必要特地拿出来说。 不论是哪一种理由,都让纯粹心里泛起难过的泡沫。 “怎么样?”叶良辰终于停下来,他摘下眼镜喘着气回头问她,额头已经出了汗,眼睛却因亢奋而发亮:“来试试?” 纯粹觉得心越跳越快,最终犹疑着问道:“这里……我们真的能来吗?” 叶良辰不明所以:“什么?这我家——哦,现在也是你家——为什么不能来?” “万一…万一有别人跟进来怎么办?要是有坏人……或者我们没拿好,打伤了自己……” 她说不下去了,种种可怕的画面在脑子里盘旋。 叶良辰不知为什么没有立刻回答,这里一时异常寂静——除了吊靶归轨的隆隆声和触控屏滴滴的提示声。 这种金属摩擦声到处都是——十五世纪的刑具(不论东方还是西方)运作时会发出这种声音,贵族在铁床上偷//欢时床笫会发出这种声音,抗日联军调整炮台时也会发出这种声音,苏联工人的车间总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刑车游街时会发出这种声音,华尔街每天凌晨的垃圾车隆隆而过会发出这种声音,2007年中国农村的铁门会发出这种声音——由此可以想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声音还会在人类所及之处隆隆作响。 叶良辰抓住她手里的枪管,抵住自己脆石一般细弱的胸膛,说:“试试,开枪。” “不……” 纯粹甩开他的手,又不敢贸然扔下枪,只好惊惶地将枪口指向地下。 叶良辰摊开手,哈哈大笑道:“看吧,怎么可能会【不小心】打偏?” 他将她推到打靶的位置,又把升降台调高一点:“这儿,是全国最安全的地方。什么时候外人能随便往这儿进,那国家也就快完蛋了。” 叶纯粹咬了咬唇:“万一有人不怕死呢,万一有恐//怖//分//子存心混进来,那……” 叶良辰忽然一脸神秘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凑近她耳朵悄悄说:“告你个秘密,听不听?” 纯粹惊心动魄地点点头,她之前看过一点垃圾小说,有的男主女主是少年杀手,自幼接受训练,十分冷酷无情——难道叶良辰也是? 甜腻的草莓棒棒糖香味儿里,叶良辰用庄重语气对她泄了密:“人被杀,就会死。” 叶纯粹呆了两秒,迷茫地转头看向良辰,这一转头,两人鼻尖差点撞上。 可惜此时两人年纪都太小,半点不懂暧昧情趣。 叶纯粹只觉得叶良辰的呼吸里都是糖果甜味儿,引得她也想吃糖;叶良辰则打心眼里觉得这个表姐逗起来好玩。 “人死了,之后呢?” “之后?”叶良辰直起身子,宣告秘密结束:“死就死了呗。要真有不要命的闯进来,那也没辙——外头巡岗的也一个跑不了,大伙儿全玩儿完。” 他这副态度仿佛全然不认为死人是多大的事情,纯粹便不继续追问了。 事实证明,叶良辰在学习方面兴许是个天才,但绝不是个好老师。 他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打不中靶心——还是静靶。 叶良辰学什么都不费力,所以他打出生以来自我感觉特别良好,从没觉得自己是个没耐心的人,直到今儿个。 “啊,气死我算了。”叶良辰一把薅下护目镜,拿枪管敲她胳膊:“捞个比目鱼都比你强,怎么这么费劲啊你。” 纯粹胳膊都酸了,已经开始有点体力不支,此时也没什么好气。她心想,明明是他要主动教的,到头来自己还要挨骂。 于是把枪递给他:“我不学了。” “赶紧歇着去吧,下回想学让刘巧来,我可不教了。” 纯粹存着气往回走,身后又响起一串枪声。 她回头看叶良辰,他总是看起来一副随时会倒下去的羸弱样子,真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万一他晕倒没人管怎么办? 叶良辰玩痛快了推开门吓一跳:“你怎么还在这儿?” 纯粹本来靠墙抱着腿蹲着,看见他出来才站起来:“我……不认识回去的路。” “……”叶良辰真觉得这是个活宝:“…那也有椅子,你干嘛蹲这儿呢?” “我以为那是不能坐的。” 叶良辰边走边纠正她错误的思想:“你这人真别扭,这不敢那不敢的。就一破椅子,你把它烧了又能怎么着啊?耗子胆儿,现在都怀疑你是不是亲生的。” 纯粹心里再次受挫,她好心好意等他,却又被他损上一顿! 于是闷闷不乐地不再接话,暗暗发誓以后不再搭理叶良辰了。 叶良辰哪里顾得上纯粹这点心思,心思早转移到稀奇古怪的新设备上去。 不过,这回事却使纯粹开始稍稍放宽一些胆子,之前她谨小慎微地保持琴房卧室餐厅三点一线,现在她发现自己在家里闲逛,好像也没人说什么。 于是她很快发现花园也是个好去处。尤其下午练完琴的时候,陆妈正好会准备好下午茶小点心,吹着微微凉风,在亭子里就着点心背单词再惬意不过了! 花园被打理得很好,听陆妈说是从苏州请的师傅专门打理园子;只不过雅致的花园也被陆妈开发出实用功能——譬如在藤萝架子上晒干豆角。 纯粹最喜欢的还是那座大秋千。 秋千本体是粗藤编就的扁椅,漆成深棕色,仅能容纳一人坐上去。尽管很长时间没人使用它,它还是被打理得很干净——不过现在它不再寂寞了。 纯粹抓着秋千两边的铁索,脚轻轻蹬着石板,小腿在风里荡来荡去。她抬头看天,b市的天空不知为什么总是显得更深邃高远一些,此时深秋的流云在穹顶以莫测的姿态变幻着——它绝不知道现在被谁看在了眼里。 心情也随着云彩一起悠悠地荡,纯粹独自一人较为放松时,总会轻轻哼起调子。 “ I want to tell you a story About a little man if I can A gnome named Grimble Gromble And little gnomes stay in their homes Eating , sleeping , drinking their wine ~~ ” 纯粹学习英语的方法之一是听英语歌,最近经常听的歌曲,她也就慢慢会唱了——哪里有叶良辰说得那么笨,自己学东西也是很快的! 有一搭没一搭的,悠然的心情快随着凉爽的风一齐飘起来了——这时候,秋千被从身后推了一把,纯粹冷不防惊呼一声,落下来时肩膀被一双手稳稳扶住。 她以为是叶良辰的恶作剧,正腹诽这个从不出房间的家伙怎么这么讨厌,回头一看眼睛却立即亮起来: “舅舅!” 叶怀朴难得在这种时候露面,他拍拍纯粹的头,无奈笑道:“穿这么点儿,不冷吗?” 叶纯粹与叶良辰同吃同住,生活习气和穿着打扮也不免受他影响。加上本身喜欢利落清爽,衣柜里的裙子倒是很少碰,像刘淇奥那样一丝不苟的衣着打扮也觉得繁琐,干脆和良辰一样整天t恤短裤不离身,两人乍立到一块儿,外人准以为是龙凤胎。 “不冷。”纯粹摇摇头,汇报道:“老师说我英语进步了。” 叶怀朴点点头,笑道:“纯粹很聪明,我相信纯粹接下来能做得更好。” 纯粹脸有点热,但心里一点一点甜蜜起来——舅舅大约是唯一相信自己并不比其他孩子差的人了。 “舅舅今天不忙吗?” “就算忙,也要来看看纯粹呀。”小舅舅握握她的手:“还说不冷,手这么凉。走吧,咱们回屋去,今天淇奥一家都会过来。” “刘舅舅家怎么了?” “淇奥没跟你说吗?他要去瑞士集训半年,月底就走。下次见到淇奥,你就六年级了。” 纯粹心里有种微微的失落感,她有淇奥的联系方式,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呀,淇奥哥什么都没说。 她又一想,人家又凭什么跟她说呢?自己又不是淇奥哥非常亲近的人。 她牵着舅舅的手回到厅里,果然刘亚成和张蕴(刘淇奥养父母)都已经到了,刘淇奥正和姥爷说话,陆妈正巧端来新的茶点和水果。 “怀朴什么时候来的,没看到你车子呢。”陆妈一一将茶水摆在桌上,叶怀朴笑道:“搭朋友顺风车来的。” 叶怀朴跟叶如麟、刘亚成和张蕴一一寒暄,纯粹眼神正好朝刘淇奥看去,冷不防视线撞在一起。 大人们的话题往往聊着聊着就朝严肃里走,接下来的话小孩们该听不听的。 刘淇奥立起身,叫纯粹上楼一起找良辰玩。 两个人上楼时谁都没说话,走到叶良辰房间门口,纯粹鼓起勇气问道:“淇奥哥,舅舅说你要去集训,半年才能回来。” 刘淇奥顿一顿打算敲门的手,笑起来:“嗯,本来应该吃饭时再正式宣布的。” 纯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她是不是应该说“淇奥哥真厉害”,或者说“那我们就不能一起玩了”,或者该问一问他是不是要一个人去,到那边有没有人照顾他?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只是咬了咬嘴唇。 刘淇奥打趣道:“本来寒假就打算去滑雪的。这下正好劳逸结合——你不和倪倪一起来吗?” 她哪里想过这么多事,摇了摇头,刘淇奥好像还要说什么,门却砰地打开了。 叶良辰一脸不耐烦地问:“你俩有完没,进不进?” 叶良辰嚷嚷着打游戏打得头痛,提议去影厅找片子看。 刘淇奥惊讶道:“你怎么突然有耐心看电影了?” 叶良辰勾住叶纯粹的脖子,仿佛父母在数落自家不成器的孩子:“这个人,把自己家当博物馆,哪儿哪儿不敢碰。本少爷体恤民心,特纡尊降贵陪你们一回。” 叶良辰的手老是冰凉冰凉的,纯粹打了个哆嗦,说:“咱们穿个外套再去,你手太凉了。” 纯粹回屋拿外套,叶良辰去衣帽间,左看右看没个主意,他什么时候儿自己挑过衣裳啊?于是一脸不耐烦地走出来,往椅子上一瘫:“事儿多,待会儿让她拿算了。” 刘淇奥拈起一枚飞镖,眯了眯眼对准靶心,手腕发力,镖针深深扎进靶边。 “菜。”叶良辰点评道:“太菜了,刘巧。” - 脆弱的他 - 刘淇奥于2007年12月1日离开b市,回来已经是2008年夏末秋初,暑假结束的时候了。 2007年12月6日,印度成功进行导弹拦截试验。 此消息一出,立即掀起国际舆论热议,不少人忧虑印度这个体量庞大的国家会对崛起中的祖国造成威胁。姥爷戴着老花镜,将报纸翻来覆去地看,末了将报纸迭两迭推到桌上,合眼叹道:“危机四伏啊。” 2007年12月8日,叶纯粹受陆妈的嘱咐,带着叶良辰在花园里遛弯,呼吸新鲜空气。 陆妈曾悄悄对纯粹说:“小辰之前整天都不出房间的呀。你小舅给他装了地下小房间,结果就三分钟热乎劲儿;淇奥那孩子也带不动他,你姥爷又只知道惯着。现在你们两个玩得好,纯粹呀,你是当姐姐的,要给他做一个好榜样,多带他出来透透气。后院要是缺什么玩的跟陆妈说,我看人家有弄乒乓球台的,还有篮球架,咱们家又有地儿——小孩家,活泼一点多好。” 叶良辰紧紧插着兜,驼色羊绒围巾把大半个脸遮住,半死不活跟在纯粹身边。 前几天结结实实刮了大风,气温骤降,据说有的区都开始飘雪花了。不过今天太阳很足,也没风,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是腊月初难得的好天气。 叶良辰大前天开始有点儿咳嗽,陆妈心惊胆战地整宿守着他,学校也没再去了。他今天看起来脸色更苍白,眼圈也更深。 叶纯粹已经接受了“叶良辰的表姐”这个身份。之前说过,纯粹性格是偏文静的,尽管有许多敏感的小心思;但渐渐适应环境后,她已经开始展现出稳重的一面来。 良辰围巾有点儿散了,拖在身后尾巴似的,纯粹捉起来重新给他围好——这祖宗生活自理能力几乎是负的。 叶良辰有气无力地问:“能回去了吗?真冷。” 叶纯粹牵着他围巾尾巴,跟牵小狗一样:“刚出来三分钟,现在回去又要被陆妈念叨。” 他咳嗽两声,缩着脖子将脸重新埋在围巾里,抱怨道:“一出门就头疼,真烦。” 叶纯粹说:“你再不出门,就真变成吸血鬼了。” 叶良辰抬起头看天空,从嘴里悠悠吐出一口气,乳白的薄薄雾气飘渺升腾在冷空气里,须臾就不见了。 “叶纯粹,等过17周岁你去考个飞行执照。” 纯粹本来正走神,闻言吓了一跳:“什么?” “我不能考,只能靠模拟舱过过瘾。等回头你考下来带我,上了天就换我开。” 神经病!!! 再说17岁还远着呢! 纯粹口是心非地说:“等到17岁再说。” 叶良辰却不乐意了,反手揪住她围巾命令道:“必须现在答应,不然我立刻回去了。” “……我…我答应。” 叶良辰撒开手,继续插着兜吸血鬼一样有气无力地神游。 纯粹觉得,他好像只有在打游戏或者射击时会显得有活力一点。其他时候总是一副苍白虚弱的样子,好似一颗成色不佳的玉石,稍一碰触就会悄无声息地化作齑粉。 “你为什么想开飞机呢?”这个问题是叶纯粹发自内心想问的。 “因为刺激。”叶良辰的声音隐在围巾后,几乎听不见了:“还想跳伞。” 纯粹看过跳伞的视频——那东西好像一般是外国人玩的。 他为什么老是想做这些危险的事儿呢? 纯粹正想着,身边的叶良辰忽然停住步子剧烈咳嗽起来,这次比以往都要严重,他似乎连喘息都费力,一只手胡乱地将围巾扯散,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 “良辰?良辰?!你怎么了?” 就在这时候,纯粹忽然明白叶良辰为什么总是看上去格外苍白脆弱,姥爷和陆妈为什么溺爱他关照他,他的背包里为什么总是备着成迭的丝帕—— 血。 叶良辰的手虚掩着嘴,纯粹却看到指缝里渗出红色的血;当他的手垂下来,嘴唇和下巴已经被血染得乱七八糟。鲜红色衬得他皮肤更加惨白,整张脸绽出一种不自然的瑰丽来。但他的目光从没这样呆滞涣散过,就这样嘴唇挂着着血、用黑洞洞的眼睛与她对视两三秒,终于扑通一声倒下去。 这一切仅仅发生在几秒之间。 在纯粹发出尖叫声之前,花园里四面八方涌出身着制服的警卫,还有两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她从来不知道家里原来还有这么多人——于是刚刚还冷清的、只有他们俩在慢悠悠散步的花园一下子变得热闹、急促起来。 警卫拥到叶良辰身边,两位白大褂打开医疗箱,解开他衣服下摆的扣子,在肋下位置注射了一管药剂。警卫队长模样的人在对讲机里急急催促:“老先生不在?通知陆管家,良辰发作了,在花园。” 人们乱成一团,叶纯粹早已被挤出人群去,不知所措地看着忙来忙去的人们,她也跟着人们浑浑噩噩地走动、上车、下车、进门,直到面前的门砰一声合上,她眼睛里的泪才忽地敢于流下来—— “陆妈,良辰他怎么了?” - 叶纯粹还没见识过死亡。 爸妈去世的时候她还太小,来不及伤心难受就再也见不到了。村里老人大多硬朗,偶有谁家老人去世,那也碍不着她的事。爷爷虽然瘫痪在床,但就像一具吱呀作响的老物件,晃晃悠悠地躺在床上永不会失去那最后一口活气,从纯粹记事起就保持这个样子。 因此在纯粹的世界里,吐血而亡是电视剧里才有的事情。 叶良辰会死吗? 想到这里,她感到心里一凉,失神中脚下不知被什么绊倒,不小心撞到前面人身上。 “对不起……”纯粹摸着鼻子道歉,被撞的韩维和回过头来吃了一惊:“叶…纯粹,你到这里来干嘛?” 纯粹回过神环顾四周,这里是哪儿? 她正站在不知哪个兴趣部的门口,进门处被隔断成一个小小的休憩处,有两个穿便服的男生正坐在长凳上玩手机,他们好笑又惊讶地看着她。 纯粹觉得不大对劲。 下一秒就有人验证了她的想法——一个没穿上衣的男生正往外走,边走边问:“韩维和,今儿这么晚啊?” 韩维和像老母鸡似的支棱起胳臂挡着纯粹,骂骂咧咧对那男生命令道:“滚回穿衣服去,滚滚滚往回滚!” 那男生被副部长骂得不明所以,嬉皮笑脸问:“又不是姑娘,你平时不也光着吗?” 纯粹听不下去了,红着耳朵跑出去,韩维和跟了出来,他觉得他有义务为散打部正名:“哎,哎,转学生!叶纯粹!” 纯粹停下步子,满面通红地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男生更衣室……” 韩维和捂了捂眼,还想再挣扎挽救一下散打部男生的形象:“不是所有人都跟刚才那人一样,真的,我们散打部男生不会光膀子瞎跑……” 完了,越解释越黑。 好在纯粹十分善于自我反省,她惭愧道:“是我的错,我走神了,不知不觉跟到这里来……” 这时候是放学时间,纯粹默默想着叶良辰的事,不知不觉迈出教室——正常来说,应该是去校门口上车回家的。可她神游中莫名其妙跟着个子最高的人走,还一路跟着人家进了男更衣室! 贩卖机里掉出两罐可乐,韩维和递给她一罐,靠着墙问:“你怎么了?今天上课也走神,生病了?” 纯粹想起今天上课时被提问的窘态感到有些难堪,她仓皇地抬起眼,正好看到韩维和对过路人抬了抬下巴——这就算是打招呼——韩维和人缘很好,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从校长到校工,就好像没他不认识的人。 纯粹舔了舔唇,她不确定良辰生病的事能不能往外说,家里人没特意嘱咐她这个——根本顾及不到她。 小心为妙吧。 拇指指腹轻轻蹭着易拉罐的拉环,她盯着那被机器压制得十分柔润的弧度,轻轻说:“家里有人生病了,我很担心。” 韩维和知道这种事不便再问,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了两三秒说:“…会好的。” 纯粹心里一暖,再次说:“谢谢你,韩维和。” 她好像总是向韩维和道谢,因为:“好像每次都是你在安慰我。” 韩维和一愣,心脏为纯粹无意间露出的笑脸悸颤几回,激得心底浪潮卖力拍击礁石。 他随意地拿肩膀一撞叶纯粹:“不客气。” 然后立即反应过来不对,后退半步诚惶诚恐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跟我老姐闹惯了……” “你跟你姐姐关系真好。”纯粹发自肺腑地赞叹。 “还…还成吧,就那样……” 不远处有人喊:“副部长?副部长!韩——维——和——孔老师找你——” 韩维和隔着过道把空易拉罐扔进垃圾桶,跟纯粹道别:“那我就…先走了?别太伤心,都会好的。” 纯粹点点头,小小地摆摆手说再见。 然后她走出校门上车,跟陈伯说:“陈伯伯,先去医院吧,我想先去看看良辰。” 车子慢慢朝医院驶去。 纯粹到了医院,在陈伯带领下进了电梯,耐心等到电梯运行到顶层,嘈杂的人声就几乎听不见了。 鞋子踩到地毯上悄然无声,有迎面走来的护士微笑着点头示意。 到了良辰那间房,陈伯帮忙刷开卡,说:“我就不进去了,在外面椅子上坐会儿。” 纯粹点点头,进去后听到卫生间有动静,陆妈正在洗毛巾。 她往卧室里走,轻轻推开门,叶良辰就靠在床上低着头,听到她的动静也不闻不问。 但他并没有睡着——尽管对外人来说,这跟睡着了没多大区别。 他的手里正在飞速旋转一个28阶魔方,纯粹看到那些破碎的色块很快聚到一起又分散,而控制者本人好似全然不知,目光就像他倒下去之前那样,空洞且涣散。 他从醒来就一直这样了。 陆妈说,这是良辰的老毛病。他从出生就得这种怪病,能找的医生都找了,但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人类现代医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发作的时候,他偶尔会吐血,抽搐,从科学上看是内脏虚弱,但又没有形成能用仪器检查出的病理。往往等他醒来后,会这样发呆——发呆仅仅是指眼神和神态——他不会像清醒的时候一样任性焦躁,但如果他手里拿不到东西,就会不断地用力拗手指,硬生生拗断也不嚷不叫。 “天晓得他哪来的那么大力气。”陆妈摇着头叹息:“有次把他爱玩的魔方拿在手里,才肯消停。” 从此以后,他每次发作,陆妈都会把魔方递给他。 陆妈说,这种状况可能会持续几个小时,可能是几天,最长的一次是半个月,那段时间全家人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叶纯粹坐在床边看着他,他不理她,仍然低着头,手指飞速地旋转魔方。 没来由的,纯粹心底泛起一阵酸涩——这是她的表弟。 她从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爱生病的表弟。 就像抚摸邻居家的猫一样,她轻轻伸手抚摸他的头,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 叶良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缓慢地抬起头来。在面向她的几秒钟,他似乎想要拼命聚焦目光看向她,就像灵魂想要拼命回归躯壳一样。 可还是失败了,仅仅几秒钟之后,他再次垂下头去,悄无声息地沉浸在外人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会好的。”纯粹摸着他的头,轻轻说:“良辰会好的。” - 天灾 - 叶良辰的这次发作持续了足足大半个月。 据他说,那种感觉没什么特别的,就像睡了一觉——只是时间比较长而已。 2007年就这样伴随着叶良辰的苏醒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结束了。 再说2008年。 从 2007 年夏季开始,赤道中东太平洋的海水温度开始快速下降。拉尼娜像一头饿得发狂的巨兽,将沃克环流逼得歇斯底里;西北太平洋上升气流蒸腾而起,气压降如山倒,欧亚大陆与低纬度的气压梯度豁然追赶纽约华尔街与安哥拉贫民区的悬差,加之乌拉尔山高竖阻滞,2008年年初的冷空气在中国高空形成横槽。 横槽南下,压城欲摧,剧烈的暴风雪赶在年兽之前袭击了这片土地。 据说这是民国以来最严重的一场雪灾。 电视上主持人接连不断播报灾情新闻,纯粹看着屏幕底端不断滚动的大众短信,也编辑了一条发过去。 那个时候的叶纯粹,对“天灾”或者“人祸”都没什么具体概念。 这个年纪孩子的世界里,事情只有好坏之分。天灾人祸都是不好的,但为什么不好、不好到什么程度,这是她无法体会的。 只是在她的记忆中,08年年初的确格外冷,冷得叶良辰再不肯出门散步;冷得来找她打雪仗的倪倪,不到十分钟就龇牙咧嘴往屋里跑;冷得舅舅们在姥爷的授意下不断往受灾区捐款,并且亲身去慰问群众;冷得门外头巡逻的警卫鼻头通红,睫毛上结一层白霜;冷得学校操场上早早支起的奥运五环牌子当啷一声掉下来,校工不得不再戴着棉手套招呼几个工人安回去;冷得学校餐厅都换上厚厚棉帘。 冷得纯粹将舅舅送她的项链小心收起来,生怕冻坏;冷得自己不敢再回奶奶家看看;冷得风铃告诉她,亲戚伯伯家的果园冻伤了,一大家子人愁云惨淡。 但这些事终究不是小孩子们最关心的,风铃很快给纯粹发了自己新画的雪女,并且提出了一个大发现:她觉得雪女和蓝兔非常相似。 【她们都是侠女,敢爱敢恨,官配还都是侠士,会用剑。】 纯粹深以为然。 那个时候的纯粹深深认为,侠女一定都是那样潇逸洒脱的,并且一定都与一位同样侠肝义胆的侠士深深相爱,一同惩奸除恶,匡扶正义——并且,当然都会落得好结局。 可惜历史上从没有雪女和虹猫蓝兔,高渐离也早已在咸阳宫流尽了血,秦时明月的结局也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历史既定轨道。 扯偏了,再说眼前的事。 纯粹对于这场雪灾的记忆就停留在电视机的播报和网络新闻里。她只记得吃小火锅时,叶良辰嚷着要辣碟,陆妈不肯给,姥爷叹口气,说道“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年冬天,叶良辰因为刚刚发作一场旧疾,放弃了去墨尔本避寒的计划,继续窝在家里打游戏;倪倪也因为排练奥运开幕式留在国内过年;刘淇奥没有回来,只简单发来短信问候。除夕的热闹和形形色色的亲戚,在纯粹记忆中都变得非常模糊,就连叶良辰的父母回来,他们说过什么话都记不清了。 五年级下半学期,叶纯粹仍然没有完全融入集体,但也没有人公开嘲笑她了。 她的普通话越来越标准,英语口语也不再磕磕绊绊,脸上菜色褪尽,面孔莹润白皙起来,甚至有次被校报小记者拦下采访。 那期校报登出来之后,纯粹看着照片那个笑得很娴静的女孩,恍惚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和纯粹照片并排的是一位叫王颖的女孩。 纯粹作为五年级的随机采访人物,王颖却是作为毕业年级的代表回答校报小记者的问题。王颖留着刚及肩膀的打理得很精致的中短发,刘海随意偏向一边,丹凤眼,下睫毛显眼地耷在眼睑上,瞳仁好像比一般人大一些,这让她看起来有些过分天真。嘴唇却有些薄,因此中和了眼神中的幼态,微笑起来竟然显得比其他孩子更稳重。 叶纯粹凭直觉,觉得这位叫王颖的师姐,跟刘淇奥应当是同一类人。 “王颖师姐上校报了!”身后几个女生刚拿到校报就眼尖地发现了,于是立即讨论起来。 “真可惜,等师姐毕业之后,晚会御用主持人就没有了。” “可惜淇奥师兄不能参加毕业舞会,不然就能看到他们一起跳舞了。” 她们的声音立即小下去,嘁嘁喳喳的:“你们说,他俩是不是真在一起了?” “可是他们没公开呀。” “肯定要注意影响嘛。”其中一个吃吃笑起来:“人家在一起也不会公开的。” 又有一个说:“可是……王颖师姐跟白衣师兄是青梅竹马呀,他俩的可能性更大一点儿吧,而且天天成双入对的。” “说不定王颖师姐正被两个人同时追求呢。” “天哪。”有人趴在桌子上,感叹道:“长得好看,家世又好,多才多艺,师姐简直就是电视剧女主角!” 纯粹收回心思,又看向报纸上的女孩。 是了,这就是和淇奥哥同一类的那种人,优秀得让人连嫉妒心都扑腾不起来,只有仰慕感叹的份儿。 缘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就好比你之前从不会关注的人,有一天忽然闯进视线——这就是这个人闯进你生活的开场,从此以后,这个人将会在你的生活里频繁出现。 在一个纯粹忘带伞的雨天,校报上的师姐出现在了她面前,是活的。 是放学的时候了,纯粹今天上学走得急,手机没带,伞也没拿,偏偏赶上下大雨。 楼门口大厅里也有一些同她一样滞留的学生,大多是在跟家人通电话或者结伴等候;纯粹有些心焦,钢琴老师是位知名钢琴师的亲弟子,对自己教的学生也严厉得很,要是耽误太多时间回家影响钢琴练习,少不得又要被说教。 可雨势仍不见小,大厅里陆陆续续人走光了,纯粹咬着唇思忖着要不要淋雨跑出去,这时候有个女声问道:“同学,没带伞吗?” 纯粹一愣,回头一看,报纸上那位王颖学姐正同一位男生立在一起。 是在和自己说话吗?纯粹看看前后再无旁人,于是点点头。 王颖比纯粹高一点儿,真人不像照片上那样脸色苍白,一举一动浸润着良好家教留下的影子,很难不让人喜欢。 她将手里的伞递给纯粹,道:“不介意的话,就先用我的吧。” 纯粹脸一红,局促道:“那师姐怎么办?” 王颖微微挑眉,讶异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是师姐?你认识我?” 一旁的男生叹口气:“校报啊。” “喔,”王颖笑笑,拍了拍旁边那位男生的肩膀:“没关系,我和他用一把。” 于是纯粹感激涕零地接过来,一连说了三声谢谢师姐。 “不客气,路上注意安全。” 纯粹匆匆往校门口赶,边跑边回忆,和师姐一起的那个男生穿着白色外套。她略有耳闻,那大概就是那位“白衣师兄”——果然喜欢穿白衣服。 在校园传闻中,那位白衣师兄和淇奥哥同时喜欢王颖学姐,一个是青梅竹马,一个是得力搭档,两人水火不容,大有修罗场之势。 天啊。 纯粹摇了摇头。 太复杂了,这就是六年级的世界吗? 这是叶纯粹和王颖、李如风的第一次见面。 纯粹跟王颖真正熟悉起来已经是初中的事情了;至于王颖和如风的故事,以后再说。 2008年的春天,在《巴啦啦小魔仙》的风靡中悄然划去。张倪倪买了整套魔仙棒,还有一个大大的魔仙堡模型。 “游乐王子绝对是我的菜。”张倪倪满怀憧憬地说:“骑飞天白马的神秘王子,天啊。” 纯粹好心提醒倪倪:“他第一次出场好像是骑电动车的。” 但倪倪接受不了魔仙王子骑电动车的设定,多掉价儿啊! 她说:“你不要破坏气氛,我只爱骑白马的王子!” “好吧。”可是纯粹想,骑电车的王子和骑白马的王子明明是同一个人。 倪倪对王子的憧憬停止在四十多集摘掉面具,倪倪的少女心萎在与心理预期不符的脸上,当然这是后话。 当时叶良辰难得移驾来客厅看电视,听到此等毫无营养的对话,奉献出当日份儿的冷笑:“庸俗。” 风铃也紧跟潮流,画了几张严莉莉的同人图发给纯粹。她很喜欢严莉莉,认为严莉莉是魔仙中最好看的一个,比小蓝还要好看。 纯粹跟风铃已经几乎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甚至有一次风铃说要给纯粹发照片。 纯粹激动了好久,对方却坏坏地说:【可素,我又反悔了。不过我跟妈咪谈了条件,只要升级考试能进班里前五,暑假就能去b市旅游!】 纯粹更激动了:【真的吗?这次你一定要说话算话!】 【真的!但是没说是见网友,到时候你得说你是我原来的同学,后来转学去b市的。】 纯粹快乐地跑出房间,撞上刚从卫生间出来的叶良辰,她第一次觉得表弟也是很可爱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分享这份喜悦,拉住良辰的胳膊摇一摇:“良辰你今天真可爱!” 叶良辰吓一跳,摸摸她脑门:“没毛病吧你?” 纯粹不再理他,继续跑回房间和风铃聊天。 春天真是好季节,园子里的花开得一团一团,一簇一簇,纯粹几次看到数只蝴蝶呼朋引伴地在花球上起起落落,微风里都带着花草暖熏熏的香气。 不痛不痒的日子持续一个多月,五月份到了。 这天正在上网球课,纯粹在一瞬间感到地面晃了一下。 她以为是错觉,却听到旁边两个女生说:“刚刚是不是晃了一下?” “你也感觉到了?我还以为是我太累了。” 快下课时,校广播忽然响起,让各年级师生停止一切课上活动,室外人员迅速回到班级内听各班班主任安排。 还有人没玩够呢,学生们不情不愿抱怨着往回走,却发现整栋楼都安静得出奇,读书声讨论声一点儿听不到,这种情况在校园里很少见。 不知为什么,纯粹感到有点儿心慌。 回到班级座位,班主任面色很严肃,眼圈儿却红红的。 她第一次没有拍手告诉大家安静,就这样和助教老师静静地看着大家,不过两三分钟,学生们渐渐发现老师的异样,于是都安静下来了。 “同学们。”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人,硕士毕业没几年,声音一向很甜,这会儿却沙沙的嘶哑:“同学们,接到通知,四川省汶川县今天下午发生了特大级地震。”她顿了两秒,说:“现在,全体起立!请全体同学低头静立三分钟,以示默哀。” 这是纯粹第一次听到“默哀”这个新鲜词,她低下头,正疑心“汶川”这个词有些眼熟,忽然听到窗外大街上的汽车开始鸣笛。 窗内阒然无声,窗外冗长凄厉的笛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像这片沉痛的土地忽然有了生命,因此能够为死去的许多骨肉哀鸣哭泣。 叶纯粹心里更慌了。 地震和雪灾一样,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不好到什么程度呢?孩子们暂时无法理解。 但在死亡面前——尤其是巨大的死亡面前,没有人再乐于嬉闹。 那天下午学校没有正常上课,提前通知家长放学了。学校紧急召开内部会议和家长委员会安排捐款事宜。 纯粹回到家,钢琴老师今天也请假了,叶良辰还在打游戏,陆妈对纯粹说,姥爷今晚就要和舅舅们一起去灾区。 纯粹不知道该干什么,心里那股慌乱根本压不下去。钢琴也弹不下,书也看不下,游戏也打不下。 真奇怪。 她打开电脑想问问风铃她那边有没有因为地震停课,却发现对方没在线。她最近把头像换成了雪女,这时头像灰着,雪女的清冷面孔就那样被蒙在灰幕布下。 这时候,纯粹的心忽然沉重地坠了一下。她呆呆看着屏幕,大约过了几十秒,忽然站起来,又失去力气一样重新坐下,因为她想起来风铃说过自己的家乡好像就是,就是一个和汶川很相似的地方。 对,很相似。但不一定是汶川,南方那么多什么川什么川,怎么可能就这么巧呢? 再说,没准儿是自己记错了,自己记性不好,又不像叶良辰那样过目不忘。 而且,就算是汶川,她也不一定就在家乡呀。自己不也没在自己的家乡吗? 风铃也许就是恰好不在线,这边提前放学,但别的城市不一定会提前放学啊。 这样想着,纯粹打开了聊天记录,她没用搜索功能,而是一页一页往回翻,直到翻到第一页。 【我是小地方,说了你也不知道诶。】 【我之前也是小地方的,你说说嘛。】 【我是县城的,这里叫汶川。】 【0.0真的没听说过呀。】 【是啊,小地方嘛,哪里像b市一样全国人都知道!要是有一天汶川也能让全国人都知道,那我高兴死了!】 纯粹的泪水终于涌上来——这回全国都知道汶川了,可是风铃的灰色头像也许再也不会亮起来了! 她泪眼朦胧地点开新闻,不管什么网站,不管头条还是不起眼的版块,人们报道的议论的都是汶川地震。 多么令人恐惧,仅仅一个瞬间,死亡的人数便要以万计数。 有个网友评论说:“哥们儿去当志愿者了,不到半钟头打电话过来,大老爷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干不下去了,刨到一小学主楼,掀开洋灰石板下面全是带血的书包……” 纯粹再也看不下去,丢了魂一样游到叶良辰房间,她现在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怎么了?”叶良辰看她脸色惨白,吓了一跳。 “叶良辰,地震一定会死人吗?” 叶良辰一直在打游戏,这会儿还不知道地震的事,在椅子上晃荡着说:“地震肯定死人啊。人是肉做的,又不是变形金刚。” 叶纯粹捂着脸哭起来,叶良辰想起今天一瞬间的震感,于是打开搜索网页。果然,热门新闻明晃晃地呈现在眼前。 他没再点开细看,关掉网页轻轻踢了踢电脑桌踏板。 “风铃就是汶川人……”叶纯粹呜咽着说:“我们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聊天了……?” 叶良辰再次嚼碎棒棒糖,他瘫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说:“是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死多少人也是一样。” “…为、为什么会有地震?”纯粹一着急,乡音又出来了。 叶良辰仍然看着天花板:“没有地震,也会有车祸、谋杀、疾病、或者自杀。避开天灾人祸,最后也会老死。有什么可哭的?最后反正都会死。” 纯粹惊讶地看向他,这种惊讶很快转变为愤怒:“你真冷血!” 叶良辰同样惊讶地回望她:“我冷血?我在安慰你!” “鬼才要你的安慰!”叶纯粹伤心欲绝地跑出去,回到自己房间趴在床上痛哭。 那是叶纯粹第一次面对死亡,隔着网线和屏幕,隔着一千八百多公里的距离,隔着楼宇和废墟。 从那天起,她知道风铃的头像再也不会亮起了。 那次地震中,许多人的头像也再不会亮起。 她不相信童话,也不相信神话,更不相信转世。 因此,“人一旦死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叶良辰冷冰冰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来。 2008年8月8日,举世瞩目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成功举办。 几天后张倪倪欢天喜地给纯粹看她和张艺谋导演等人的合影,同时不解道:“纯粹,你为什么不在你家住了?” 张倪倪指的“你家”,就是姥爷家。 是的,纯粹不在姥爷家住了,她第一次给小舅舅语音留言,央求在他家住一段时间。 而且她拒绝将电脑一起搬去。 地震之后那段时间,她坚持不懈地浏览所有与汶川地震有关的新闻,甚至包括有人恶意制作的血腥图片和谣言;她不断地查看紫色风铃的头像是不是又亮起来了——可是一次都没有。 于是她夜夜噩梦,梦到自己就在网上图片里那种废墟中,不断搬开水泥石板,下面好多血肉模糊的尸体。 她问每一具尸体:“嗨,风铃,是你吗?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可所有尸体都摇摇头,她只能继续挖。 终于,有具尸体抓住她的手,她低头一看,尸体却长着叶良辰的脸。 “走开,你太冷血了!”纯粹在梦里甩开他的手。 可叶良辰又抓住她的脚腕,冷漠地说:“别找了,叶纯粹。我这是在安慰你。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放手!” 叶良辰黑洞洞的眼睛看着她,又问道:“谁死了也是一样,死多少人也是一样。” “别说了,我不听。” “那假如我死了,你也会这样吗?”叶良辰忽然问道。 “纯粹。” 有个温柔的声音将她从噩梦中拉出来,她猝然睁开眼,眼泪流到嘴巴里咸咸的。 小舅舅给自己擦眼泪,轻声问道:“又做噩梦了?” 纯粹点点头。 没有废墟,没有尸体,没有冷冰冰的叶良辰,只有舅舅温暖的手和可靠的怀抱。 纯粹紧紧抓着舅舅的手,她在发抖。 叶怀朴叹口气,拍拍她的背:“安心睡吧,我就在这儿。” 纯粹重新躺下,心跳还没平稳。 床头灯亮着,舅舅就坐在床边,好像一座能挡住噩梦的山。 “舅舅,你不要走。” “我不走。” “也不要死。” 舅舅笑起来:“好,我不死。” 舅舅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金发碧眼的女医生和蔼可亲,又是做题又是画画又是谈话。 至于诊断结果,纯粹并不知道。 可是她再也不想在自己熟悉的屋子里,在曾经和风铃聊天的屋子里住下去。 在她搬走之前,几乎没再跟叶良辰说过话,反倒是叶良辰到她房间里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叶纯粹,要是我死了,你也会这样吗?” 纯粹缩成一团,她感到舅舅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舅舅…” “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舅舅笑起来:“这算什么问题?因为我是舅舅啊。” 纯粹说:“可是人死后都是一样的,将来舅舅和我都会死,舅舅对我好又有什么用呢?” 她听到舅舅轻笑起来,他温和地说:“…人活着不能只讲求‘有用’或者‘没有用’,纯粹…等你长大就会明白。” 纯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年轻男人温柔的面孔几乎融化在暖色灯光里了。 纯粹感觉自己的眼睛也快化掉了,不然为什么眼眶里湿漉漉的呢? “我还能记得一点儿妈妈的样子,但没见过爸爸。”纯粹喃喃地说:“舅舅,我能把你当成爸爸吗?” 叶怀朴拍拍纯粹的头:“傻孩子。” 刘淇奥回来之后直接进入附中就读,纯粹和倪倪升入六年级,叶良辰升入五年级。 奥运会即将顺利落幕,这次国际盛会的成功举办好似一声龙吼,有人激动地在某论坛写道:“这次老外才知道,沉睡的东方巨龙,真的醒来了!” 好像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 舅舅的秘密 - 纯粹的六年级生活没什么过多值得讲的。 朋友的离世令她消沉了足足几个月,但她还不得不分出精力来对付课业和钢琴。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舅舅在她搬过来之后就不那么忙了,仿佛真的承担起她父亲甚至母亲的角色。 当初她提出和舅舅一起生活时,遭到姥爷和陆妈的一致反对。 姥爷一方面愿意将子孙养在自己膝下,另一方面认为纯粹在陆妈这里将被照顾得更好(良辰不就是被陆妈养大的吗);陆妈同样担心年轻人怎么会照顾孩子(在陆妈眼里,叶怀朴也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另多出一份担心:“老人都还在,哪里有外甥女跟小舅住的?再说过几年就是大姑娘了,怀朴还没成家,多不方便。” 但后来她还是成功搬过去了。 纯粹不知道舅舅怎样说服了顽固的姥爷和比姥爷更顽固的陆妈,只记得离开时,陆妈在厅里拉住她嘱咐了又嘱咐:不要跟舅舅学坏乱吃洋食啦、空调不要开太冷啦、想吃陆妈做的饭就随时回来啦…… 叶良辰插着兜隔着二楼栏杆,垂着眼皮短促瞧他们一眼就回房间去,屋门摔得震天响。 她已经很久没跟叶良辰说过话了。 周末,舅舅会带她去看望姥爷,有时候陆妈会说:“淇奥也来玩了,不去跟他们一起玩吗?” 可纯粹觉得叶良辰不会想和她一起玩。 相比之下她更喜欢舅舅家,更喜欢跟舅舅待在一起。 她喜欢这里的一切。 喜欢舅舅对她无所不包的温柔,喜欢屋子里若有若无的咖啡香味儿,喜欢书房里偶尔泄出的悠扬音乐,喜欢舅舅翻过书页时轻微的摩擦声,喜欢阳光隔着百叶窗一棱一棱映进屋里,喜欢舅舅给她吹头发时手指轻轻按摩头皮的惬意,喜欢听舅舅讲他小时候的事情。 姥爷和陆妈从不提起妈妈的事情,叶良辰更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好好说话——更何况他年纪不大,关于妈妈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 舅舅则从不忌讳,他说纯粹有知道这些的权利。 舅舅说,那时候家里条件还不好,姥爷整年忙于部队上的事,几乎不着家,自己和家里剩下的几个孩子都是陆妈带大的。陆妈?陆妈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在姥爷家做事。姥姥走得早,陆妈在很大程度上填补了他们母爱的空白。 纯粹问,妈妈小时候长什么样子呢? 舅舅端详着纯粹,眨眨眼说,纯粹和妈妈长得很像。 舅舅又说,当年纯粹妈妈和那穷困潦倒的诗人私奔,家里人都是不看好的,但谁都没想到她会生下一个和自己这么像的女儿。 纯粹又问,那爸爸长什么样子? 舅舅想了想,说,是个长相清秀的男人。会弹吉他,写得一手好诗,那个年代多数女人都喜欢这样的男人。 纯粹想起躺在床上讲话都口齿不清的爷爷,以及和多数普通村妇无异的奶奶,她想象不出会写诗、会弹吉他、长相清秀的爸爸是什么样子。 舅舅讲述这些时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眼睛里仿佛流露出追忆的神情——当年舅舅和妈妈关系一定很好,纯粹想。 在这里住得时间久了,也会知道舅舅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纯粹有时候会在半夜渴醒,去厨房找水喝。经过客厅时打开灯吓了一跳,舅舅坐在沙发上不声不响的。 他不像电视剧里的深沉角色那样,神秘而冷酷地隐在黑暗里抽烟或者喝酒。 手上什么都没有,两只温暖的可靠的漂亮的手松松交握在一起,就那样在黑暗里静静出神。 骤然亮起的灯光令他眯了眯眼,魂魄很快归窍,随即温和地看向纯粹:“睡不着吗?” 纯粹摇摇头,说只是口渴了。 她没问舅舅是不是睡不着,也没问他为什么不开灯,宁愿沉浸在黑暗里。 纯粹认为,大人做出的事情自有他们的道理,很多事情是向小孩子解释不明白的。 不过,令她不得不在意的是,灯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她看到舅舅在黑暗里的眼神。很空,十分无神,眼神似乎聚焦到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上头,这和平日里温柔的舅舅大相径庭。 可她终究是没再多问——也许很多事情,都是“长大就知道了”。 她还知道舅舅也有脆弱的一面。是的,舅舅也会生病。 在一个下雨的周末,纯粹起床后发现屋里静悄悄的,桌子上也没有早餐。 也许舅舅又去忙了吧,纯粹恹恹地想。她一向很珍惜没有钢琴课的、能和舅舅相处的周末。 舅舅从来不像姥爷似的把自个儿独自关在书房里,他慷慨地允许纯粹占领一半办公桌(尽管纯粹卧室里有自己的小书桌)。纯粹每每抬头看见舅舅轻蹙着眉头处理工作,或者悠闲地靠在椅子上翻书,或者执着毛笔立在桌子前头,蘸得笔尖浓墨稠滴,狼毫再兜不住墨汁扑徒落在宣纸上,纯粹心里惊了一惊。 舅舅也正好抬头,笑吟吟地问:“纯粹来试试?” “可是我不会……” “没关系,舅舅也不会。”叶怀朴将毛笔递给纯粹,笔杆上还残存着令人神往的温热。 纸上突兀扭着一个墨汁怪圆,像一只没长瞳仁的眼珠。 “画吧,纯粹。”舅舅弯起温柔的黑漆漆的眼睛,轻轻说:“这只是一支毛笔,拿起它不需要证明什么。” 是的,拿毛笔不需证明自己会书会画。当你拿毛笔站在桌前头,自然就有人认为你会——倘若边上再来几位作捧,多数人就一定对此深信不疑了——尽管你从来不会画画。 那是舅舅试图教会纯粹的第一个道理,可惜纯粹没懂。 纯粹现在在做什么呢?周末的纯粹看到舅舅的鞋还摆在玄关,意识到舅舅可能并没有出门。 真是稀奇,舅舅赖床了。 纯粹敲敲舅舅的卧室门,屋里没有动静。 恐惧感慢慢从脚底爬到心脏,难道舅舅也要像风铃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吗? 门没有反锁,轻轻一拧把手就开了。屋子里光线很暗,窗帘遮住大半个窗户,隐约看到床上隆起的黑色弧度。 “舅舅……”纯粹轻轻喊:“舅舅,您醒着吗?” 舅舅没有回答,他背对着她躺在床上,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舅舅……”纯粹颤栗着走到床边,慌张地轻轻推推舅舅——好在还是温暖的——纯粹庆幸地想。 “……纯粹?”床上的人坐起身,声音里透出浓浓倦意,声音有点儿发哑。 一只手轻轻落在发顶,熟悉的令人鼻酸的声音温和地问道:“怎么了?” 纯粹将哽咽声咽进喉咙里,跪在床边,手紧紧抓着舅舅的胳膊,好像抓住一只即将振翅高飞的鸟雀。 “您没起得这么晚过。”纯粹抬头看着舅舅,屋子里光线仍然很暗,她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楚:“我以为您出意外了。” 叶怀朴笑了,拍拍她的肩,说:“不怕,舅舅死不了。去把窗帘拉开。” 纯粹依言去拉窗帘。这时候快中午了,大量的阳光从窗户里泄进来,亮得刺眼。纯粹眯了眯眼睛。 她听见衣柜门开关的声音,舅舅或许要拿衣服来换吧?这样想着,纯粹打算知趣地离开房间,一转身却看到舅舅正握着一支刚从衣柜拿出来的细长金属棍,手摸索着重新回到床边。 这个动作由正常人做起来十分怪异。 因为人有眼睛,做事前习惯先观六路;而让手先行,就好像…… 就好像是眼睛看不见,不得不让手代劳似的。 “舅舅!”纯粹揪心地又叫了一声,她看到叶怀朴隔了两三秒,辨别出她大概的位置,才稍微朝这边偏了偏头。 “别害怕,纯粹。”叶怀朴听出她声音里的担心,温和地说:“我这眼睛有时候会出点儿小毛病,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屋子里安静了几秒,叶怀朴听见纯粹慢慢走近的脚步声,随后眼前光线忽明忽暗,脸上感受到轻微的气流,这孩子正在他眼前轻轻晃动自己的手。 他真的看不见,眼球只好始终看着虚无的前方。他听见纯粹轻轻说:“舅舅,我们去医院吧?” 叶怀朴笑起来,摸索着拍拍她的手,说:“医院也没办法。别担心,休息一下就好了。不过,”他顿了顿,手稍微紧了紧:“这件事情,谁都不要告诉,好么?” “连姥爷也不行吗?” “当然,老人年纪大了,总是瞎担心——再说他心脏不太好。” “可是,舅舅……” “纯粹,这是我的秘密。”舅舅拄着盲杖立起身来,问:“除了医生和我,你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纯粹,能帮舅舅守住秘密么?” 纯粹感到舅舅拍在自己肩上的手温暖又沉重,心脏一下一下跳动——自己原来是舅舅这么信任的人。 舅舅在外人面前完美无缺的样子,却有这么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毫无保留地给自己知道了。 纯粹心中惊喜又难过,她点了点头,意识到舅舅看不见,又立即说:“我——我会的,连姥爷、连叶良辰都不会告诉。” “好。”舅舅说:“这几天我就不再出门,下周上下学,拜托陈伯来接吧。” - 你是不是暗恋韩维和? - 一个多星期之后,舅舅的眼睛就恢复了。 这期间纯粹跟叶良辰坐同一辆车上下学,谁都没搭理谁,车里气氛冰水一样。 冬天到了,冬天走了,春天来了,夏天快到了,纯粹即将小学毕业了。 整个六年级,纯粹保持着两点一线生活,在学校里跟学生们没什么更深的交集。 小升初,有点儿上进心的孩子都忙飞了,没上进心的也给家长逼得忙飞了,没人再吊儿郎当拉帮结派找事儿玩。 连韩维和那帮校园恐怖分子都老实了个把月,在老师跟家长双重监督下为毕业考和目标学校入学测试做艰苦准备。直到各名中学面试结束,这帮小学毕业生们只剩下毕业典礼跟毕业舞会了。 零几年的中国,经济虽然已经发展了二十多年,却仍远远低于西方发达国家平均水平,因此全国从上到下对本国文化习惯半点儿自信没有——没办法呀,经济实力就是话语权。越往上的阶层,往西边倾得越厉害;因此早早地让孩子们全盘西化,在当时被认为是精英教育的体现。 这学校虽说是机关小学,校长却是留过洋的知识分子,西方礼仪课、文化课等一个不落;入学典礼、毕业典礼等更是仿着西方高校的来。毕业时,男孩们穿着齐刷刷的西装,打着领带,蹬着锃亮皮鞋;女孩们穿着礼服,戴着昂贵首饰,骄矜地立着等男孩们来行吻手礼。 多么罗曼蒂克,多么上流,多么西方化! 将来这群孩子就是人中龙凤——即便不是龙凤,凭家底儿也能给堆成个蛟蛇鸾雀儿,总不能跟普通人家孩子一样,一辈子就是只蹦不出土窝的山鸡。 纯粹可没想这么多。 中学面试总算过了,她也总算能喘口气儿了。 至于那毕业舞会什么的,反正都是自愿参加,她没觉得有什么参加的必要,应该也没人会邀请她。 张倪倪对她的想法大为不解:“为什么不去玩儿啊,能认识那么多人,没准还能收到毕业告白呢!!” 纯粹不觉得有人会跟她告白——再说,他们这么小,那不都跟闹着玩儿一样吗? 张倪倪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哎,还有,巧哥今年会来补舞会——他不是去年集训游学正好错过吗?今年正好补上,还兼任主持——嘿嘿,你要是不去,可就让别人抢喽!” 张倪倪一向大大咧咧,说话没心没肺的。在她这儿,刘淇奥就相当于万千少女大众偶像,属于能拿出来跟好朋友开玩笑的正面角色。 没想到纯粹真纯粹到家了,这种玩笑哪里开得,脸腾就红了:“淇…淇奥哥怎么可能会跟我跳舞……” 张倪倪那头还没心没肺吧唧吧唧嚼可比克呢:“怎么就不可能了,他又不是那什么高、高、高……高什么来着——哦,高岭之花儿——我跟你说吧,巧哥这人来者不拒,真哒!我就没见他跟人摆过谱儿!”说完也不知道肠头怎么一热,倪倪大手一挥:“你要不好意思,我替你跟他说!我让巧哥全场就跟咱俩跳,气死那帮小兔崽子!!” “别别别!”纯粹拉住她,摁住她试图发qq的手:“我、我没想要跟淇奥哥跳舞,你别乱说!” “为什么不?多爽啊?”倪倪张牙舞爪地,开始满嘴跑火车:“哦,你是怕跟他跳完就不能跟别的男生跳了?不是啊,舞伴是跳第一支舞的,剩下的可以自己选——再说了,你……” 倪倪本来在沙发上蹦跶,忽然若有所思起来。 纯粹问:“怎么了?” 倪倪脑子里灵光一闪。 死妮子嗓门儿本来就大,这会儿被自个儿想法冲着了,一张嘴跟喇叭似的,站南边城门楼子都能听见她嚷嚷:“啊叶纯粹!!我知道你为什么瞧不上巧哥了——你是有暗恋的人了吧?!” 纯粹没想到自己身上能扣这口锅,一时跟不上她思维,停滞了几秒才缓过神,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觉得有点儿懵,大下午的感觉脑子确实不清楚,于是晃了晃脑袋。 “你点头了!!!”张大喇叭又开始嚷嚷:“谁啊谁啊谁啊?” 嗖一下盘腿坐下来,倪倪比上课时候儿坐得板正多了:“说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我要告儿别人我就……我就再也不去迪士尼了!” 纯粹急忙捂她嘴:“你别瞎说……” “是不是韩维和?想来想去你也就跟他说话最多。”张倪倪不依不饶地掰扯:“也成啊,他长得不赖,也有好些女生追他呢!不过他这人真的欠,你知道吧……” 倪倪这边正说着,纯粹手机忽然惊天动“滴滴滴滴”地响——原来刚才在跟倪倪的拉扯混乱中按了音量键,这会儿估计已经摁成最大音量了。 她连忙拿出来看,一看脸又红了;张倪倪闻出八卦味儿一脸贼笑来抢她手机,两人嘻嘻哈哈在沙发上抱成一团,这时候斗争的性质已经从抢手机变成挠胳肢窝看谁先投降。 激烈攻防中,手机飞出去落在地毯上。 纯粹鼻尖忽然闻到一丝熟悉得可怕的草莓棒棒糖味儿,一个激灵坐起身推开倪倪,一抬头就看见叶良辰一只手摁着沙发靠背,另一只手正拿着刚从地上捡起来的手机,噙着棒棒糖但吐字清晰、一字一顿地念道—— 【纯粹,毕业舞会选好舞伴了吗?】 【我能第一个邀请你跳舞吗?】 叶良辰再往上一瞟,阴阳怪气地:“哦,昨天聊到半宿十点半了都,这是一天都不想落啊。” 张倪倪嗖地把手机抢回来,匆匆瞥一眼屏幕塞回纯粹手里,有点心虚但依旧趾高气扬道:“这人家手机,谁让你看了?!” 叶良辰指了指脸:“这玩意儿贴少爷我的脸飞过去的,要砸破了相你赔得起吗你?” “呸呸呸,你又不是小李子,脸没那么金贵!” 这边又吵上了,吵得十分激烈,以至于倪倪跟纯粹完全没注意到叶良辰身后头还一直立着个人。 这会儿,立着的这人清了清嗓子,倪倪一眼横过去:“咳什么咳——”话音未落看清楚这人是谁立刻跟见了鬼一样,求生欲拱得嗓子破音了都:“——巧哥?!” 纯粹打了个激灵,想起刚才倪倪跟自己开的玩笑话全是围绕刘淇奥的—— 他俩什么时候立在沙发后头的?她俩说的话他们听了多少?淇奥哥不会信以为真了吧?! 刘淇奥笑得跟什么事儿没发生一样:“陆妈说今晚做她最拿手的鲁菜,吃什么四点前想好了跟她报备,你们想好没?” 张倪倪背着人会耍嘴皮子,实际上一直觉得刘淇奥这人蔫儿腹黑,不敢招他,于是坐得离他八丈远,快从沙发上掉下去了。她知道刚才她嘚瑟那些话刘淇奥兴许全听见了,这会儿立刻老实了:“巧哥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不挑。” 叶良辰靠在单人沙发上长长地冷笑两声以示嘲讽。 纯粹更是如坐针毡,刚才的话题中心是围绕她、刘淇奥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韩维和的;更恐怖的是现在刘淇奥肉身闪现了,韩维和电子邀请了,她不给韩维和回信息显得不好;可坐这儿摁手机也太没眼力价儿了;聊天又不知道该怎么张嘴承接刚刚尴尬的气氛;立刻躲开更显得不礼貌。 她欲哭无泪地坐在原处,更惨的是刘淇奥就坐她旁边。 韩维和那边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还在欢快地给纯粹轰炸信息,诸如要是可以我们提前排练云云。 终于,刘淇奥开口了。 “纯粹,你——” 纯粹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她感觉自己耳朵热热的,一定很红。 “——好长时间没见,你长高了。” 是吗? 纯粹摸摸脑袋顶,心里跟被豆腐撞了一下似的。 - 小学毕业了 - 日子不咸不淡滑过去。 韩维和人确实不赖,加之张大喇叭日夜哀嚎撺掇她一定要去,纯粹最终答应了维和的舞伴邀请。 再说她本来就不会拒绝别人。 韩维和自然喜不自胜,舞会前除了与纯粹练习舞步,自个儿在家里也废寝忘食地转圈踏步打拍子。 可惜韩维和他爹是铁骨铮铮传统硬汉,母亲身为妇女同志也是巾帼不让须眉,揍起人来比之更加孔武有力。夫妇俩那点难得的柔情和文艺情调都遗传给了韩维和他姐,以至于他身上没半点儿艺术细胞。 韩维和那胳膊跟腿一比划,正经人应当是梦回维也纳,韩维和像是准备勒死舞伴伺机发动三战。 好在——这时候就不得不提老祖宗的智慧了——好在以柔克刚自有道理。 韩维和在家练的时候虽然能跟他那舞蹈出身的亲姐打起来,等到真跟纯粹排练,女孩的呼吸一靠近,他就不禁收敛起呼吸,配合着她的节奏一步、两步……三战预备军变作威尼斯大运河两畔春风,情不自禁温柔起来了。 可惜剃头挑子一头热,纯粹真没在舞伴这件事上冒粉红泡泡,她反而更关注刘淇奥那句“你长高了”。 是吗? 纯粹在衣帽间背着手,对着镜子看,侧过身子,踮一踮脚,自己好像确实长高了一点儿。 不论如何,头发确实比之前长了,纯粹忽地转过身,又转回来,她惊讶于自己的长发能甩出这样好看的弧度,漆黑且微微卷曲的头发像翩然黑蝶落在肩上。 这么一说,她的肩膀似乎也比之前挺拔,不再像怯懦的孩童瑟缩成一团。 再过一个暑假,就要升初中了呀,自己真的长大了? 她想起前些日子陆妈来舅舅这边给她送了几件衣服,其中夹带几件大女孩穿的文胸——纯粹之前一直穿小背心的。还问她肚子有没有不舒服。 也许成长期的女孩必定要伴随一些痛苦,就像林黛玉那样,纯粹想,肚子不舒服就是表现之一。 这种天真的想法截止到一次醒来,纯粹觉得身下湿漉漉的。 她心惊地掀开被子,屁股底下一瘫温热的血已经泅湿床单,大腿间也被蹭得斑斑驳驳血迹。脑子轰地一炸,哪里还顾得上生理课那点懵懵懂懂的知识,绝望地穿上裤子到卫生间去。 叶怀朴在厨房听见动静,喊她一声没回应,敲了卫生间的门也不回答,甚至有抽泣的声音,疑惑地到她房间去一看,不禁哭笑不得。 但他没管教过这样年纪的女孩,只好又把陆妈请来。陆妈扔下那头病歪歪的叶良辰,带着红糖热水袋和卫生巾等赶到时,纯粹已经不哭了,但眼圈依然发红。 陆妈指点着叶怀朴去煮红糖水,又教纯粹用卫生巾,听纯粹说自己前两天就嗜睡,还觉得肚子有点怪怪的酸痛,说道:“唉,跟你妈妈当年一样。人家有的女孩不用遭这个罪,吃凉的都没事,你妈妈就不行,娇里娇气的不能碰这不能碰那,一到这时候啊,跟学校里前后请一星期的假。” 话虽然带点嫌弃的意思,纯粹却觉得这口气有点跟奶奶一样,让她丝毫讨厌不起来。 想起奶奶后来刻意冷淡的态度,她心里沉了一下,又听陆妈絮絮地嘱咐这那,忽然心生疑问,陆妈会不会其实就是姥姥? 你看她管教叶良辰比姥爷还要严厉,叶良辰那大小姐脾气却也不会跟她甩脸。而且家里剩下的用人都听她安排,就连舅舅她都指使得动。就算是几十年的老佣人,也不太可能使东家尊敬到这个地步。 可惜肚子又一阵下坠酸痛打断她思维,舅舅正好端着红糖水进来,同时质疑道:“喝这东西真管用?红糖主要成分不就是蔗糖和原糖……” 陆妈一皱眉:“你才多大,又没娶过媳妇,懂什么?” 叶怀朴在陆妈的威压下止住话头,悻悻转移了话题:“那纯粹这几天不能排练了,记得跟维和说一声。” “嗯……” 陆妈想来想去,最终说:“纯粹还是回去住吧,那边良辰我也放心不下,这边你又不会管。唉,唉——这姐弟俩真是……” 舅舅自然以纯粹意见为主:“纯粹呢,愿意回去吗?” 纯粹当然看出陆妈的难处,姥爷常不在家,除洒扫等体力活之外,剩下的家务事都是陆妈一人操持,叶良辰那边又离不了人。自己倒也不是非得人照顾,只是……她意识到,月经初潮,自己开始朝少女年龄段迈进,不能再总把自己当个孩子了。 因此,耍赖呆在舅舅家当然不妥。 可是,一想到要回到自己的那个房间,她就有些头晕目眩,想起风铃再也不会亮起的头像来。 但舅舅他眼睛也不好,别人还都不知道,他自己一个人能行吗? 他之前发作时,自己都是怎么应付的? 叶怀朴自然看得出一个孩子的心思,却也一时没说话。直到纯粹点点头,他随口道:“纯粹添置了许多东西,原先那间屋子太小了。再说跟良辰在一层楼,也互相影响休息。” 陆妈点一点头:“那里也是临时收拾出来的。纯粹回去在三楼住吧,跟姥爷一层,又清净,找姥爷说话也方便。我这就让他们收拾,回头想换什么东西再慢慢添置。” 就这么着,在毕业舞会前,纯粹重新搬回姥爷家住了。 再说舞会。 尽管韩维和不是风度翩翩那块料,整体排练过程却也很顺利。 舞会那天,女孩子们穿着漂亮的礼服挽着爸爸的手臂(多数是父亲,少数父亲不能出席的,也有叔叔伯伯或兄长等担任这个角色),一对一对地进场来。纯粹小心挽着舅舅的手臂,有些紧张,她在人群中搜索韩维和的身影,却首先看到了立在台上的刘淇奥。 奥,不怪她,多数女孩都在看那个方向。倒不一定都怀着少女心思,实在是那个位置太惹眼了。 音乐慢慢和缓下来,刘淇奥也从台上走下来融入人群,家长们放开自家女孩的手,将场地让给今天的主角——即将毕业的孩子们。 纯粹很轻易找到了韩维和,他个子很高。 过场音乐停止了,韩维和牵起纯粹的手,等待正式舞曲的前奏。 说实在的,身量高挑的人穿衣服就是占便宜。 身材普通的男孩穿西装就有些不伦不类的稚气,韩维和却跟衣架子似的,将衣服撑得很好看。这么一看,他的五官也比较深邃。 纯粹又神飞天外,乱糟糟地想,外国人长相总是早熟,十几岁的长得跟二十几岁一样,所以穿这种衣服不显得幼稚。韩维和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个子又高,五官不像没长开的同龄人一样缩成一团,也不像西方那些早熟的苹果一样,处在一个十分微妙的平衡位置。 好看。 纯粹发自内心地想,相由心生,韩维和这么好这么善良,倪倪怎么老是说他欠揍呢。 韩维和的思维也不跟正常人一样,他见纯粹盯着他看,担忧地悄悄问她:“是不是我今天发型傻了吧唧的?是我老姐弄的,说什么韩国明星都这样,你觉得好看吗?不好看我待会儿洗了去。” 叶纯粹实在想象不出大冷天的他能在哪里洗头,忙劝阻道:“挺好看的,挺好看的。” 音乐起,少年少女们迈起了舞步,他们为这一天筹备良久。 跳完今天的舞,他们就跟小学生涯道别啦! 跳完今天的舞,他们就要步入憧憬已久的中学生活! 台湾电视剧里、日本动画里、流行小说里那些暧昧的故事大多在中学发生,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要在中学谈一场恋爱。 韩维和轻轻配合纯粹的舞步,他从来没这样小心翼翼过。 嗨,感情这事儿谁也说不清。 韩维和之前脑子里都没恋爱这回事儿,违纪打架倒是他的老相好,气得教导主任点着他脑袋骂“痞子韩”——因为韩维和他爹跟教导主任先前住一个院,也是让主任打骂着长大的,如今子承父业而且发扬光大,主任这一骂,骂的是父子俩。 谁能想到这么个混小子,让一个农村来的转学生绕得满脑子粉红泡泡呢。 叶纯粹有点儿像在梦里。 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欢欣,也没有想象中的羞涩,她反倒觉得有些不真切,这样的生活真的是属于自己的吗? 可韩维和的呼吸就在眼前……她微微抬头跟韩维和对视,发现韩维和也正看着她。 啊,两个人都忘了一拍,不管了,之后就胡乱地跳吧,反正这么多人在旋转,谁顾得上谁呢? 也巧,正好一曲结束,可以自由交换舞伴了。 韩维和还没来得及松开纯粹的手,倪倪就兴冲冲拉着刘淇奥颠过来,喊着:“纯粹纯粹,下支舞咱们跟巧哥一起跳!” 刘淇奥无奈笑着朝纯粹一点头权当打招呼,纯粹纳闷道:“三个人要怎么一起跳?” “这样啊!”倪倪把刘淇奥另一只手抻过来让他牵着纯粹,自己在另一只胳膊底下转了个圈儿:“你看,三个人也可以一起跳!我们舞蹈老师说最多可以十个人一起呐!” 韩维和十分不满,质询道:“张大喇叭,你能不能像个正常人?” 张倪倪挑衅地朝他扬扬眉毛:“就不,气死你。” 接下来轮不着韩维和说话了。 因为音乐又响起来,孩子们开始新一轮的舞步。但韩维和气不过纯粹就这么被张大喇叭抢走,也不撒手,却也不敢生拉硬拽,竟然就这么着被顺着牵过去了。 其他舞伴一对儿一对儿转得很欢快,他们这跟毛线打结一样。倪倪在刘淇奥胳膊底下转一个圈,瞪一眼韩维和:“你把纯粹撒开!” “你别找打!” 倪倪拽着刘淇奥胳膊耀武扬威:“你敢动一下,我立刻跟韩叔叔告状,你看他揍不揍你!” 这团毛线不仅打结,而且快打起来了。 刘淇奥跟叶纯粹夹在中间,纯粹意识到自己跟刘淇奥的手还牵着呢。怎么办,该松开吗?可是刘淇奥看戏看得正起劲,好像没有松开的意思。 这时候张倪倪终于恼了,一把扯过叶纯粹:“咱们两个跳,韩维和,你跟男的跳去吧,哼!” 毛线团散了,一对一对的男孩女孩之间冒出两个女孩结伴的。 叶怀朴跟刘亚成、韩武在场外边笑边摇头道:“这个倪倪!” 张蕴(刘淇奥母亲)也笑起来:“这两个小孩,见面就吵架。” 张倪倪个子比纯粹高,她扮演男士角色,气呼呼地跟叶纯粹说:“我反悔了,你不能跟韩维和在一起,你要是跟他在一起,我就不跟你玩了!” 纯粹诚惶诚恐道:“怎么可能在一起,你不要乱说了。” 张倪倪往场外一瞥,跟她咬耳朵:“你这样,待会儿你把胸前的花送给巧哥,我也送,当着韩维和面儿送,到时候就没人送他,气死他!” 舞会结束后张倪倪果然拉着纯粹来给淇奥送花,刘淇奥忍着笑接了,看热闹不嫌事大,还专门把这两朵别在胸前。 韩维和因为平时行事太过张扬,部分女孩即使有好感不敢往前凑,剩下胆大的也看出来他这些日子老围着叶纯粹转,加上张大喇叭在旁边镇场,一时竟真没人给他送花。 韩维和气得七窍生烟,顺带看刘淇奥也不顺眼起来。 情窦初开的韩同学第一次在暑假拒绝了好兄弟们邀约出游的各种请求。 他打听到叶纯粹这假期不出去旅游,也没什么课外班,于是也在家里猫着,想趁暑期大好机会拉进关系——等开学后俩人就不在一个学校了,哪还有机会啊? - 驯服叶良辰的招数 - 叶良辰从不觉得自己脾气不好。 身体打小就差,在家里谁不宠着捧着;在学校呢,时间本就不多,仗着大人护驾,仗着学什么都快,常年抬着下巴也没人敢惹。身体不错的时候也跟着叶怀朴满世界蹓跶,各地接应的人当然奉承;常接触的同龄人无非是刘淇奥、张倪倪和偶尔来家里做客的亲戚孩子。 至于校园里或旅途中同龄人投来的目光,他一概认为理所应当。 刘淇奥是八面玲珑心,为人处事比多数成年人更滴水不露,知道老爷子想让良辰多接触接触同龄孩子,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计较。 张倪倪呢,记吃不记打,回回跟良辰吵完架扭头就忘,过两天又巴巴地跑来看他又整出什么新鲜玩意来。 亲戚家孩子在家都被大人左嘱咐右嘱咐,哪里还敢招惹他。 因此,叶良辰全然没有情商这种东西,也从不知道跟人打交道竟然需要考虑对方感受。更想不通普天之下竟然还有不顺自己心意、不围着自己转的人。 性格是不是天生如此,这已经谁都说不清了,但眼下就是大小姐脾气,又邪又暴。加上娇生惯养,饭菜咸点儿淡点儿,牛奶冷点儿热点儿,水果酸点儿甜点儿,衣服硬点儿糙点儿,稍不顺心就蹙起眉来;至今扣子不会解,鞋带不会系,离了陆妈约等于生活不能自理。 叶纯粹没见过大世面,见叶良辰这样,就以为有钱人家的孩子都这样;可偏偏有个刘淇奥在旁边对照,因此即便她性情再温和,心里也难免有个比较。 她先前跟叶良辰近乎冷战,即便后来周末回来看姥爷、跟倪倪玩,也不再主动跟叶良辰讲话。 搬回姥爷家之后立即是暑假。 因为顺利过了择校面试,舅舅应允她这暑假可以不再那样严苛,钢琴课稍微放松些,别忘记时常练习就好。 又问她要不要跟倪倪一起出国玩,纯粹摇了摇头。 其实舅舅很忙,纯粹看得出来,她既不想平白给舅舅和倪倪家添麻烦,也不想因为旅途中举止不当惹人笑话。 纯粹这一按兵不动,让韩维和误认为自己抓住了大好机会。 他先旁敲侧击打听纯粹有什么喜好,当然还是从倪倪下手。从美女天使姑奶奶到祖宗万岁爷,韩维和装了大半天孙子,上贡了许多零嘴,倪倪才大发慈悲,可惜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抓了抓脑袋,搜肠刮肚下了定论:“纯粹……纯粹没说过自己喜欢什么呀,平常也看不出来。” “你们玩得那么好,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你仔细想想,在家她跟——他们家是谁来着——哦陆妈——跟陆妈要过什么没有?说过自己想吃什么、想去哪儿玩没有?” 张倪倪还真想了想:“没有哇,陆妈准备什么吃什么,都是叶良辰闹着这个不好吃那个不好吃,玩也是跟叶良辰一块的。哦,不过她好像说过想回老家看看来着。” “老家?”韩维和一想,可不是么,纯粹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是从老家转学来的。 “那你知道她老家在哪吗?” “干嘛?你还想追着人老家去?”张倪倪一脸嫌弃:“变不变态啊。” “我哪儿变态了?不是说之前刘淇奥就去接她回来的吗?” “人家是亲戚,你算什么呀?” 韩维和不乐意了:“那又不是亲的,养子的养子,半点血缘关系没有。” “但人家在法律上就是啊。”张倪倪见韩维和吃瘪,更快乐了:“人家是替小舅舅去,正大光明理所应当;你去,就是变态、跟踪狂!” 韩维和气馁了,他第一次追女孩,怎么感觉一步一个坎呢。 好在张倪倪不是全然的饭桶,她指点道:“虽然你平时气人,看在这次诚心诚意的份儿上,就告诉你吧。” “什么事?”韩维和又振作起来了。 “与其自己闷着,还不如到时候跟纯粹直接说想去她家乡看看。” 韩维和叼着一根百奇犹豫着:“这能成吗,一般人也不会答应啊。” “爱信不信。” “信,信信信。”韩维和生怕这唯一的信息走失,问道:“你去过?” “我?我才不去。谁闲着没事往农村跑哇。我这么说是因为纯粹不会拒绝人。” “啊?” “比如说,叶良辰那神经病多么过分,你知道吧?二年级的时候就把人家逼得退学…他这家伙提什么要求纯粹都答应。” 尽管韩维和粗枝大叶,脑子却不是傻的。他想起也纯粹寄人篱下的处境,不禁怜惜起来:“有朝一日我一定揍叶良辰一顿。” 张大喇叭嘲讽道:“呜喝?瞧你牛的,叶良辰比林黛玉还林黛玉,揍他一顿就出人命了,你敢吗?再说了,人家是表姐弟——这回是有血缘的,姐姐照顾弟弟不还是理所应当吗?” 韩维和气不打一处来,此时此刻恨不能重开托生叶家孩子。 不过痞子韩立刻醒悟过来,还是没血缘的好点。有血缘关系,俩人还怎么谈恋爱结婚啊? 再说回纯粹跟良辰。 俩人的冷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烟消云散了。 纯粹确实因为他身体弱,又因为他是弟弟,不知不觉生出怜爱之情。 她仔细想了想,叶良辰也不一定就是冷血,谁规定人们对死亡只能有一种看法呢?加上刘淇奥在中间当和事佬,两个人暂时冰释前嫌了。 叶良辰呢,他这边难琢磨。张倪倪说他神经病不是无凭无据的。不过对于这个表姐,他内心深处显然还是极为接纳甚至有些依赖的。 叶良辰有一个算不上优点的优点非常值得一提:尽管是大小姐小少爷脾气,性格却不独。 比如吃食啦玩具啦甚至他的房间啦,他不但不像电视剧里的富家小孩子一样充满危机感、独占欲很强,反而非常愿意跟别人(至少刘淇奥、叶纯粹和张倪倪包括在内)分享。也许是因为成长环境所致,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因为孤独,总而言之,这不是件坏事。 所以他又时常要求纯粹陪他打游戏,尝试五花八门的新鲜设备,在地下影厅看非常冷门的电影。要说两个人有哪一点合不来,那就是纯粹非常乐意从书本中汲取知识,叶良辰则一看到书本就头疼。 拍着胸脯说,叶良辰十一岁了,目前翻过的书(包括课本教材)不超过十本。要不是不识字不能打游戏,他倒乐意当个正经文盲。 ——总之,两个小孩的关系目前还算融洽。 而纯粹也摸出了他的脾气,虽然看起来蛮不讲理,但很多时候都是虚张声势。你要是跟他来硬的把他脾气激起来,那可就真没商量余地了。可是你要先答应下来,服个软儿,再慢慢跟他画饼呢,他十有八九就顺着你了——这招是刘淇奥告诉纯粹的,他说这叫顺毛摸。 所以当纯粹跟良辰说又要回老家的时候,叶良辰老大不乐意,纯粹慢慢劝道:“…我想家了,等我回来,一定好好陪你玩。” “不成,不许回!那是你的家?现在我家就是你家,你要回哪个家?你有几个家?”叶良辰叼着棒棒糖摁着手柄出气,满屏怪物哀嚎不已,成了他发泄的对象。 “等初中开学,就很难回去了。寒假暑假既要忙功课、还要练钢琴…到时候想回也回不去了。” 叶良辰不会因为她“回不了家”共情,但是会因为她之后都能在家而考虑放宽要求。 打完一场boss战,屏幕蹦出结算界面,游戏暂停。 叶良辰转过椅子来对着纯粹,甜甜的草莓棒棒糖味儿在两个小孩之间弥漫。 “那你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就…就一周。” 叶良辰在桌上罐子里挑出一根棒棒糖给她:“说话算话,不然下次不继续出门了。” 叶纯粹在心里暗暗佩服刘淇奥的招数,立起来说:“良辰真好!我去厨房帮帮忙,咱们待会儿吃饭。” “去吧去吧。”被夸的良辰更加显示自己的大度。 叶纯粹到厨房来,刘淇奥正听着相声剥毛豆。 “淇奥哥,我来帮忙。” “嗯,来。”刘淇奥让出位置来。 “陆妈呢?” “院子里有点事,处理去了。”他还分着神听相声,声音里带着笑。 纯粹也就不再多问,也帮忙剥毛豆。 相声正播到刘墉诓和珅吃鱼头那段,逗得纯粹也笑了。 刘淇奥见她一笑,问道:“你也爱听?” 纯粹说:“我没听过,不过真有意思。这是什么相声?” “刘宝瑞老先生的单口《官场斗》,可惜没下半段儿。” “诶,回头我也听听。” 刘淇奥难得见着有同龄人爱听,欣然道:“一定要听。网上许多版本音质都不好,回头我拿两张碟给你。” 纯粹心里浮了一下。 她从认识刘淇奥起,就拿他当榜样了,这会儿他主动提起,当然连忙应下来。 过了十来分钟,陆妈回到厨房,见纯粹也来帮忙,十分高兴,夸完纯粹又夸淇奥,末了又对纯粹说:“这次你舅舅忙,不能送你了,还让陈伯跟你卢阿姨去吧。别忘从二楼隔间拿上给你爷爷奶奶的礼品…” 刘淇奥问道:“纯粹要回老家吗?” “嗯,回去看看。” “噢。”刘淇奥眼神促狭道:“良辰没闹腾?” 纯粹悄悄说:“淇奥哥,你教得方法真好!良辰真是跟小猫似的,一顺毛就不闹了。” 说完纯粹跟淇奥一起笑起来。 陆妈也笑道:“说什么悄悄话呢?” “说小猫呢。” “纯粹喜欢小猫?”陆妈说:“可惜了,咱家不能养。良辰不喜欢猫猫狗狗的。” 三天后,纯粹坐上车,准备回奶奶家了。 - 与王婷婷和好了 - 纯粹觉得卢阿姨——其实单按年纪来说,应当叫姐姐——着实是她理想的长大之后的样子。 她那么漂亮,又大方明朗,并且在将来的不久就会和小舅舅结婚。 她总是穿着得体的大衣,黑而细腻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修剪得细细的眉毛像两笔墨痕,嘴唇总是弯起来,笑眯眯的。身上的香气也令人安心。 这样光鲜亮丽的人,纯粹想,一定每天都过得十分快乐,不会有什么烦恼。 “纯粹觉得是姥爷家好还是奶奶家好呢?”卢宏志这么逗她,惹得纯粹咬着嘴唇认真思考起来。 卢宏志见这孩子认了真,不禁哈哈笑起来,揉她的头发:“纯粹,可爱的小纯粹~” 纯粹意识到那或许只是一句玩笑话,红了脸,觉得自己又出糗了。 车子呜呜地七扭八拐驶进了村子——纯粹不禁感叹陈伯记性真好,她自己都不太记得这蜘蛛网一样的村道。 卢宏志没下车,陈伯帮纯粹搬下行李箱,她隔着车窗冲纯粹摆摆手:“我就不下车咯,纯粹?好好玩吧,想回去的时候就给你怀朴舅舅打电话。” 纯粹目送着汽车离去,拉着行李箱进了家门。 护工说奶奶出去买菜了。 纯粹先看望了爷爷,然后回屋收拾行李。 这次回来她没带让人眼红的东西,她不想因为这些有的没的让王婷婷不开心——自从上回王婷婷不告而别,她就没再跟婷婷联系过,因为他们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 王婷婷没有手机,她家也没有电脑。座机呢,是大人常用的,上回因为不愉快,谁也没想到这一层。 这回,她想跟王婷婷和好。 奶奶回家后做了几样纯粹爱吃的菜,吃完后纯粹洗了碗,差不多过了午睡时间,她才到王婷婷家里去。 因为前一宿她跟叶良辰打游戏睡得晚,早上起得也晚,为了早点回奶奶家,没来得及吃早饭就上了车。陆妈给她带了一盒点心,还有水果和牛奶在路上吃;叶良辰觉得自己不爱吃的东西叶纯粹也不爱吃,于是扔给她一些私藏的零嘴。 就这样,纯粹带着大大的零食包裹敲了敲王婷婷家的门。 当初她跟舅舅走的时候,她家的门还是黑色的——农村大多是铁门,刷一层黑色的漆。现在变成墨绿色的了。两侧过年时贴的春联还在,红底金字,衬得周遭更热了。 “谁呀?” 是王婷婷的声音。 纯粹差点儿哭出来,她好长时间没听到这个俏皮的沙沙哑哑的声音了! “是我。”纯粹保持着镇定,王婷婷的脚步走近了,铮朗朗拉开门锁,探出半截身子来。 见着纯粹,王婷婷先愣了,两秒后木木地对她说:“…你进来吧。” 纯粹疑心她还在闹气,心里稍稍有些失落。如果王婷婷执意不肯和好,那也就算了吧! “…我妈厂子里上班去了。”王婷婷咳一声,说:“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刚,中午。” “哦…”王婷婷看到她手里的点心盒。 “这是…”纯粹话到嘴边改了口:“这是上回…我表弟非闹着视频,我回去跟他说,下回别打扰我和最好的朋友一起玩……” 王婷婷别过涨红的脸去,嘴巴很奇怪地撇着,又想哭又想笑的:“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呀,王婷婷呀。这是他给你的道歉礼物,你不尝尝吗?” 王婷婷抱着胳膊不说话,纯粹碰碰她的胳膊:“婷婷……” “烦死你了!”婷婷忽地一伸胳膊,抱住纯粹哭了:“当时也是,说好过完暑假就回,结果就再也不回来了、你不在了,我跟谁一块儿上厕所呀…我跟谁吃饭呀…我抄谁的作业呀……!好、好不容易回来,还要跟你表弟视频,你在那边都认识大城市里的亲戚、大城市里的朋友吧!当我面故意嘚瑟,你还回来干嘛呀?!” 王婷婷嚎起来没个完,纯粹眼里也泪汪汪的:“我不是故意的…” “谁稀罕什么表弟的道歉礼物!”王婷婷说着就要砸,叶纯粹连忙阻拦她:“不是表弟的,是我带回来给你吃的!我怕你还闹别扭,故意骗你的!” “哼!”王婷婷瘪着嘴,终于冷静下来,拆开点心盒,捏了一枚杏仁曲奇吃。 “好吃吗?” “还行。” 纯粹噗嗤笑了:“你吃东西还是像小松鼠一样,嘴巴鼓鼓的。” 王婷婷打了她一下:“不许再这样说!你这次回来待几天?” 叶纯粹跟叶良辰许诺的是一周,但她知道她八成又要食言了。 没敢再提表弟的事,她含糊地说:“这次想多待几天。” “好啊!我想想,我们还能去南边河里摸个鱼,你还敢捉蚂蚱不?” “敢的呀。”纯粹怎么能忘掉捉蚂蚱,小时候她常常跟王婷婷比谁捉的多,回家拿蚂蚱喂鸡,或者处理了内脏,过油炸着吃——这也是奶奶的拿手好菜之一。 王婷婷却弯起黑黑的眼睛一笑,神神秘秘地说:“但是今天咱们不去。既然你来了,我带你去县城吧。” “咱们怎么去?” “哼哼。”王婷婷神秘地一笑:“我会骑电动车了!” 纯粹睁大了眼睛:“现在就会骑了?” “当然。”王婷婷带着她从下房屋里推出电动车来,橙色的车身,不过有点儿笨重,块头都赶上王婷婷了。 “会不会太危险了?” “不会,我总是偷偷骑,上回都骑到枣村去找同学玩了。”王婷婷使了个眼色:“走吧,咱们得在我妈下班之前赶回来。” 锁好大门,王婷婷跨上电动车,纯粹坐上后座。 “抓好咯。” 其实电动车的速度能有多快呢? 可对于那时候的纯粹来说,速度已经很快了——又或者是她觉得快乐的时光本就很快。 初夏午后微热熏风让车身一带,别提多舒服了。车道两边田野里玉米也长高了,绿油油的,散发出熟悉的清香味儿。纯粹搂着王婷婷的腰,抬头看着蓝蓝的天空和奇形怪状的云,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不知道,县城新开了一个购物商场,比原来那个xx百货还大!还有卖炸串的那老姨还在yy路拐角,这回咱们吃个够!对了,还有刨冰……”王婷婷念叨着,叶纯粹听了她的话笑起来:“你还是一点儿没变呀。” “哪儿没变呀?” “就知道玩和吃。” 王婷婷听了这话,使坏一加速度,吓得纯粹轻呼一声。 “走咯!” 刨冰不比之前好吃了,觉得满嘴糖精味儿——当然,也许是纯粹的口味变了。 炸串还是一样的好吃,尤其是炸鸡排。鸡排不是纯裹鸡肉的那种,而是将鸡肉打成肉糜,再和淀粉、调料一掺,压成薄饼,穿上竹签放油锅里炸。炸完之后是焦红的颜色,香味儿隔着一条街都能闻见。 趁着刚炸完的焦酥,刷上调制好的蘸料,再根据个人口味撒孜然粉或辣椒粉,装在纸袋递到顾客手里。这时候趁热咬上一口,又酥又脆滋滋冒油,孜然鸡肉饼香味儿直冲天灵盖,别提多好吃了。咽下肚后,那香味还在上牙膛和鼻齿间流连,吃一支炸鸡排,能回味一下午。 千层肉饼也还是原先那个味道,葱香四溢——纯粹爱吃,也不爱吃。爱吃是因为味道实在好,不爱吃是因为外层太酥脆,一咬就掉渣;肉馅汁水又太足,一咬就流得到处都是。纯粹总觉得这是浪费。 纯粹开心也是真的开心,因为在大城市里也没怎么进过商场,吃食玩乐一应特供家里来,难得有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候。 王婷婷骑着电车带着她满城乱窜,直到估摸着妈妈快下班,才恋恋不舍准备回家。 路上两个人不知聊到什么,婷婷忽然问道:“你有对象了没有?” 纯粹一愣:“没有呀?” “偷偷告诉你,我有对象了。” 纯粹有点惊讶,心里泛起莫名的滋味。对呀,王婷婷也有自己的生活,她肯定会有比自己更亲密的人的。 “是谁呀?” “你不认识。邻班的邻班——的体委,他原来在县城上,后来生病休了一年学,转去咱们学校了。”王婷婷说起那个人来声音稍微低了一点,有些羞涩:“我们还是一个初中,开学还能再见面。” 纯粹默默地想,那你可高兴了,可你开学就见不着我了,我也见不着淇奥哥跟韩维和他们了。 王婷婷偏着头问她:“你也找个对象呗,下回一起回来,咱们四个一起玩,多好。” “我才不要。”纯粹说:“我专来当你们的电灯泡。” 王婷婷扭着身子想打她:“死灯泡,缺不缺德?” 一打一闹之间,车把歪了,瞬间连车带人冲着路边水沟就下去了。 好在水沟不深,当年农村基础设施还没齐全,因此水沟底没铺水泥,直接就是淤泥。 “没事儿吧小叶子?”王婷婷扶起叶纯粹,又捞起电动车,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加上路过的一位叔叔帮忙,才重新将车子推上去。 到了马路上,两个人你看看我,一身泥巴,我看看你,连汤带水,可怜的电动车也洗了个泥水澡。 二人不约而同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婷婷试了试电动车还能开,说:“快快快,趁我妈还没回来,咱们在我家洗个澡。” 两人吹了一路的风,到家时泥巴差不多干了,在村口时还惊得一位大娘直说“哎哟喂”。 王婷婷家还没安太阳能,夏天就用大塑料布在房顶上蓄水。太阳暴晒一天,水也就热了,加上一根胶管一个莲蓬头,这就是当时多数村人夏天洗澡的方式。 洗澡有个不封顶的简易棚子,两个姑娘将干掉的泥块抠掉,脱了衣服,一起挤在棚子里冲澡。 这会儿太阳还没下山,阳光已经变成浓重的橙红色。 一束阳光正正好折在王婷婷下半张脸和肩膀上,也穿过了锁骨,斜斜的一道。 纯粹一直觉得王婷婷的蜜色皮肤非常好看,大大的眼睛和大大的嘴巴也是,那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后来长大了,她才知道王婷婷的长相竟然有点拉丁美女的风情。 水成股地从身上流下去,留下一点一点清透的水珠。 王婷婷抹了一把脸,甩去满手的水,斗志昂扬地说:“你等着吧,等我上完初中,一定去大城市找你。” “你要在那边上高中?” “不是。”王婷婷神采飞扬地笑起来:“我要去大城市闯一闯,很多人都在城里发大财了。” 生怕纯粹不信,她补了句:“你等着瞧吧。” 纯粹这回出门没带手机,回奶奶家后发现多了几条新信息。 叶良辰的就不用提了,他一向是轰炸式发消息,而且大多是不需要回复的内容。 淇奥哥一如既往关照她注意安全,在乡下注意远离水边。 倪倪出国旅游了,有时差,倒是没骚扰她。 令她惊讶的是韩维和发来的消息: 纯粹! 听说你回老家了? 我最近学摄影,想去乡下采风,又不太熟悉其他地方,你能带我在你老家拍照吗? 纯粹感到匪夷所思,她的老家…有什么好拍的? 以她贫瘠的认知,拍照不该到山清水秀的地方去吗? 于是老老实实回复道:我这边没什么好拍的呀,这边只有玉米地。 谁知道韩维和秒回道:对对对玉米地,玉米地最有美感了。 纯粹确实不懂摄影美感,回答道:好呀,到时候我在村口等着你。 实际上韩维和懂个屁的摄影。 得到纯粹回复之后,他兴奋地扔开手机朝身后一跃,栽在床上压得可怜的床嘎吱一声—— “韩维和!你要拆房啊?!” 被楼下姐姐呵斥一声,韩维和却毫不理会,抱着被子在床上打起滚来。 - 醉翁之意不在酒 - 纯粹刚放下手机就后悔了。 因为刚安抚好王婷婷,过几天韩维和再过来,婷婷是不是又要说这是她在大城市的朋友了? 可是已经答应韩维和了,总不能立刻反悔。再说自己刚到那边时,只有他和倪倪对自己好。 纯粹心里扭了几个结,只好打算明天跟婷婷好好商量——婷婷是自己亲密的玩伴,韩维和也是好人,他们见了面,万一能玩得很好呢? 她这么想着,打开了电脑,多多(qq宠物)在桌面上打了个哈欠。 她打开奥比岛,看着进度条慢慢加载。 奥比岛还是倪倪带她玩的,叶良辰也被逼着注册了账号,但显然十分不屑,说这种幼稚游戏没什么好玩的。纯粹也很少上号,因为她一玩奥比岛就想起风铃来。 风铃跟自己的喜好非常相似,她一定也爱玩奥比岛,可是她再也没机会了…… 不行,不能想这个! 纯粹收回心思,舅舅说一旦陷入这种情绪,就要分散注意力,尽快让自己想想开心的事情。 这时候奥比岛加载完毕,纯粹已经半个多月没上线了。 她的奥比岛好友不多,目前只加了三四个陌生岛民,还有倪倪和叶良辰。 她把每日任务做完,竟然发现叶良辰也在线。其实叶良辰一直在线的,七八块大大小小的屏幕占了他房间小半面墙,一些能挂机的游戏就一直挂着。纯粹习惯性地进同一个服务器,她忽然想试试能不能找到叶良辰的小奥比。 那时候奥比岛刚结束大更新,画风比之前精致了许多,精灵之家也建好了。纯粹的小奥比是蓝色的,叫【紫色风铃】;小精灵也是蓝色的,叫【笑笑】。 【紫色风铃】带着笑笑从哈根农场找到百花园,又找到叮咚小溪,又找到奥比山脉,都没有找到叶良辰的奥比【123】。 难道在红宝石广场? 纯粹跳转到红宝石广场,也没有看到【123】。 唉… 正当她叹气的时候,【紫色风铃】身后忽然闪现一个打扮得花里花哨的小奥比,一见她就砸水球。她定睛一看,可不,就是【123】! 同时,叶良辰开始在奥比聊天框狂轰滥炸: 我在 叮咚小溪 看不到? 我在钓鱼 ? ? ? 叶纯粹 你去哪? 你完蛋了 故意的 ? 行 纯粹看到这一串消息是三分钟前发的,可她刚刚才看到新消息提示呀? 【123】还在朝【紫色风铃】砸水球,画面一卡一卡的。 好吧,纯粹用的笔记本加网卡,进的服务器又爆满,可能在奶奶家信号也不好。 她欲哭无泪地在qq上回复叶良辰:我这边网卡了。 叶良辰回了她一个流氓兔掀桌表情。 这时候奶奶喊纯粹去吃晚饭。等吃完晚饭,又陪奶奶说了会儿话,纯粹一看手机,叶良辰还在聊天框存各种代码和链接。 这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按照平时,叶良辰早该被陆妈赶回床上睡觉了,怎么他今天睡这么晚? 纯粹:你还没睡? 良辰:。 纯粹:陆妈今天没盯你吃药睡觉呀? 良辰:陆妈不在 纯粹:姥爷在家吗? 良辰:没 那完了,剩下的佣人都不露面,更不可能管教他。陆妈做什么去了,怎么会把病怏怏的叶良辰一个人扔在家里? 纯粹:陆妈做什么去了? 良辰:buzhi 纯粹:… 纯粹:快点睡觉吧 良辰没有回复。 她想起叶良辰捂着嘴,鲜血从指缝里渗出来、脸色苍白的样子,不禁揪心起来。 舅舅现在也在外地,她想来想去,最后找到刘淇奥的聊天框,问道:淇奥哥,你在家吗? 过了半小时左右,叶良辰咬牙切齿地给叶纯粹打来电话,听那语气仿佛跟纯粹弗共戴天: “表!姐!刘巧让我给你!打!电!话!报!平!安!” 电话啪地一声扔给刘淇奥,刘淇奥笑盈盈地:“放心吧纯粹,我已经把家里网线拔了。陆妈在外处理点事儿回不了家,今天我在这里盯着他,你别担心。” 纯粹放下心来,说道:“谢谢淇奥哥。还有看他吃药没有?冰箱里应该还有四袋药,如果多出来,那就是他今天又没喝。” 估计开的免提,那头叶良辰也听见了,抗议道:“叶纯粹,你敢教刘淇奥管本少爷,小心等你回来我……” 话音未落,就听刘淇奥轻飘飘地说:“你要光让纯粹生气,没准儿她一气就不回来了。” 叶良辰“切”了一声:“怎么可能。” 刘淇奥说:“怎么不可能?纯粹学籍还在那边呢,现在正好小升初,她随时能转学回去。不信你亲自问问——我说得对不对,纯粹?” 纯粹知道刘淇奥正诓他,立即会意唱和道:“嗯……正在考虑,我觉得还是老家好,在姥爷家,都没人听我说话呀。” 叶良辰抢过手机怼她:“叶纯粹你别跟刘淇奥学得阴阳怪气儿的,告诉你,就算你想转,也得经过爷爷同意。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小叔都开始培养你练钢琴书法了,怎么可能让你转回去?” 纯粹不动声色地说:“什么培养呀?那就是学着玩的。” 叶良辰尖叫:“不可能!我不信!” 刘淇奥表情严肃起来:“我们没开玩笑,你以为今天陆妈为什么不在?就是跟纯粹原学校沟通学籍去了。” 那语气认真的,叶纯粹听着差点都信了。 叶良辰表情慢慢凝固:“真的?” “真的。不过你也体谅一下纯粹吧,她在老家无忧无虑的,在这边总被你欺负,要是我,我也不愿来。” “谁欺负她了!” 说着,叶良辰举起手机就要砸。 刘淇奥叹口气:“砸吧,你这一砸,纯粹就更气了。” 叶纯粹在这头捂着眼睛憋笑,那厢叶良辰最终把手机往刘淇奥身上一扔:“去给我热药!喝完我就睡,行了吧?” 刘淇奥拿着手机走出房间,下楼到厨房,对纯粹说:“好,搞定了。” 纯粹笑起来:“淇奥哥,你太厉害了。” 刘淇奥开冰箱拿中药,笑道:“是良辰不愿让你走。要是平常,除了陆妈谁能镇得住他。” “陆妈做什么去了?” “唉,其实是爷爷身体不太好,听说突发急病,现在在医院呢。” “什么?”纯粹紧张起来:“姥爷有没有事?” “应该问题不大,说是过度疲劳。” 纯粹稍稍放了心,自责道:“我要是没回老家就好了……” “没什么,难得回家一次。好好玩儿吧,陆妈明天回来了,别担心。” 纯粹答应着,想起韩维和那事儿,又想起刘淇奥几乎是个全才,于是向刘淇奥请教道:“淇奥哥,还有件事要问你,如果有人要来拍摄我们家乡的景色,我需要提前准备什么吗?” “哦?你要学摄影?” “不是的,韩维和说过两天过来采风。” “他?”刘淇奥感到匪夷所思。韩维和哪根头发看起来像是想学摄影的? “这还真不太清楚——我问一下相关老师吧,有消息再回复你。” “好的,谢谢淇奥哥。” 刘淇奥挂掉电话,自言自语道:“乡下采风?” 嗤笑一声,摇摇头,给叶良辰热药去了。 第二天,纯粹跟王婷婷说了韩维和要来的事,王婷婷白了她一眼:“男的女的呀?” “是男生,人很好的,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王婷婷故作高深地想了想,神秘莫测笑道:“傻纯粹,是不是人家在追你?” 纯粹认真想了想,说道:“不可能吧,我觉得他…”她斟酌着措辞:“…他应该不会想谈恋爱之类的吧。” “为啥?” 纯粹想起韩维和的种种举动,下了结论:“他应该更喜欢打架。再说他爸妈都是军人,未来应该也会参军。反正他应该是那种…”比划一下:“…很野蛮、不是,很男子汉的那种。再说,就算恋爱,也不应该是我呀。” 王婷婷只见过在县城里染着鸡毛掸子头成群结队打架的痞里痞气的街头混混,在她的认知里面,这种人是有点帅的。可她又想象不出军人家的孩子是什么样的,纳闷道:“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纯粹想了想:“他在教室打架,我刚好回教室拿书包。” 王婷婷又问:“那平常在一块玩吗?” 不算在一起玩吧?说起来,自己还是跟良辰在一起打游戏更多。 纯粹摇了摇头。 王婷婷就觉得没意思——可能大城市的孩子确实很有情调吧,真要来乡下拍照,而不是为了追求女生。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自己当电灯泡,怪别扭的。 加上纯粹没过多提这件事,王婷婷也就觉得韩维和应该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人。 直到隔天韩维和从村口黑色轿车里迈出大长腿,王婷婷眼都看直了。 “纯粹,那什么河长得这么帅,你怎么不早说呀?” 纯粹比她更纳闷:“你也没问呀。” 韩维和在县城订了宾馆,这会儿就拎着个摄影包,还斜挎个黑色单肩包,穿着美式灰绿无袖t恤,下身迷彩长裤加高帮帆布鞋,半旧的鳄鱼皮腰带把腰一收——这身材这打扮在少见外人的农村里不能不打眼。 他看见纯粹跟一个陌生女孩立在村口等他,高兴起来,小跑着过来:“纯粹!” 纯粹本来拿手搭着凉棚逆光看他,看清楚是韩维和后也微笑起来:“韩维和,你一个人来的?” “是,在县城订了宾馆,打车过来的——放心,绝对不打扰家里,不动人民群众一针一线。” 王婷婷第一次见这么说话的人,噗嗤笑起来。纯粹也笑了:“这是我发小,王婷婷——婷婷,这就是我跟你说要来采风的韩维和。” 王婷婷抬了抬头——这人长得真高。 唉,王婷婷想起自己的男朋友,她起初还觉得他不错呢,现在真被比下去了。幸亏没带纯粹见他,否则… 王婷婷想,真有点丢人。 “你看,我的家乡就是这个样子。”纯粹环顾四周:“你觉得有什么好拍的呢?” 韩维和仿佛很懂似的,满嘴跑火车:“其实摄影是要投入感情的,比如乡下有什么活动,比如…书上写的,爬树,放羊之类的,等玩儿嗨了,再抓拍那一瞬间,才叫真正有意义的摄影作品。” 王婷婷有了主意:“放羊是不行了,我们家都没有羊,而且羊身上又膻又臭。咱们去西边大清里摸鱼吧?那边也有草地,有树,还凉快。” “什么叫‘大清’?大清王朝?” “就是池塘,我们这边都这么说。”纯粹答道:“好啊,好久没有爬树了。” 韩维和讶然问:“你会爬树?” “会,不过爬得没有婷婷高。那边有棵树,我们幼儿园的时候还拿小刀在上头刻字呢,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有哇。”王婷婷说:“我一到周末就去看。” 这句话王婷婷是用方言说的,虽然口音变了,韩维和却能听懂。于是他也就知道了,这是纯粹在老家很要好的朋友,他也得好好应付。 “到了,就是这儿。” 韩维和看过去——说实话,这里甚至称不上是“风景”——这种乡野地方,哪里有城里的公共园林好看呢? 不过就是一片洼地,蓄水的池塘,旁边一片草皮,周遭环着树。池塘里也没有荷花,不知道能摸到什么鱼。 纯粹却和婷婷手牵着手往下走去了,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啊,纯粹在家里——在她姥爷那边,在学校,有这么爱笑吗? 这么一瞧, 乡下的天空好像确实更蓝啊。 乡下的草树好像确实更绿啊。 这边好像确实更凉快啊。 韩维和觉得自己没白来。 - 言笑晏晏 - 农村孩子年年都有淹死在河清里的,因此每年放暑假,村里的孩子们都得被大人教育“不准随便近水边”。 这地方其实不是自古以来就是池塘。 最开始是一片林子,传说老时候还有好些逃荒的躲进林子里。后来大搞生产建设,各地林子都铲秃了,这片地势低,年年下雨都冲点泥积点水;再后来村里有人发一笔横财,趁着政策大好,顺势承包了这片地,挖了池塘养鱼搞水产;后来的后来,这人携一家老小往深圳定居,这里又转给村支书代管。还是年年养鱼,但自此就不再严管。 于是这里也就成了除了x阳河外,人们夏天钓鱼、冬天滑冰的好地方。 好处是水不特别深,目前还没听说这里死过人。坏处是近几年鱼越来越少,乐趣也没那么多了。 闲话少叙,还是说回韩维和下乡的事儿。 这里景色算不上心旷神怡,水倒还干净。 从岸边朝水里看,能看到长着黑绿青苔和纷乱水草的水底。要是有风徐徐吹过,池塘水面也会推开一圈一圈的波纹,将映在水中的天和云搅成一池碎片。 “这边水浅,多么没意思!纯粹,咱们去那边——” “那边会不会危险?” “你又不是不会游泳!”王婷婷一心想捉条大鱼:“要是咱们今天逮条大的,晚上就炖了吃!” 纯粹的心也轻飘飘地放飞了,拢起头发,甩掉凉鞋,跟婷婷挽着手朝水深处走。 韩维和将背包和相机扔在岸边,也下了水,“呜呼”一声:“蛮舒服的嘛,这里都有什么鱼?” 王婷婷说:“鲤鱼吧。” “还有呢?” “也许还有鲶鱼、呃……带鱼……”实际上她不知道也不认识有什么鱼,只不过不想在韩维和面前表现得太无知。 “带鱼不是咸水鱼吗?”韩维和说:“这里是引的海水?” “是啊。”王婷婷信口胡诌道。 纯粹知道王婷婷好面子,一时也没说什么,俯身去撩水。 他们不敢到太深的地方去,这里的水大概到孩子们大腿的位置,能看到水底因为动作带起的污浊尘雾和飞速乱窜的鱼。 阳光从树枝之间漏下来,漏在冰冰凉凉的水面上,一搅就碎了。 “呀!” “啊啊啊啊可惜,差一点儿捉到了!” 纯粹几次失手,但是玩得很开心,说:“我们要是带工具就好了,带个网兜什么的。” “那多没意思,用手抓才好玩嘛。”王婷婷说。 韩维和瞅准了从腿边游过的几只鱼,猛地下手一捞——真抓住了! “纯粹,看!”他得意地拎起那条鱼,为了耍酷还单手揪着鱼尾巴。 女孩们“哇”地欢呼起来,结果还没呼完,那鱼打着摆子啪嗒一声又落回水里了。 于是她们又叹息起来,韩维和忙保证道:“我马上抓回来,很容易的!” 纯粹无意间一甩手,水珠溅到婷婷脖子上,婷婷玩心大起,索性掬了一捧水朝纯粹泼去。纯粹这时候也毫不示弱,一边躲一边笑,同时趁机撩起水反攻。 韩维和心思哪里还在鱼身上,阳光下透明的水珠,绿意盎然的树荫,还有他喜欢的女孩子……他想起来幸亏自己带了相机。 他转过身匆匆往岸上去,王婷婷讶异道:“你去哪儿?” 韩维和摆摆手:“你们继续玩。” 他上了岸,顾不得穿鞋就开始摆弄相机。 虽然构图什么的他确实完全不懂,但基础功能总会用。什么叫摄影?拍下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是摄影。 纯粹那边趁王婷婷分神蓄势反攻,一时又是水花四溅。 韩维和抓适时摁下了快门,感慨自己真是来对了。 纯粹在学校里哪里有这么活泼的时候? 他正拿手挡着阳光看显屏,欣赏刚刚抓拍的几张照片,冷不丁听见有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走过来。 抬头一看,四五个大男孩正拎着鱼竿水桶马扎等朝这边走过来。 打头的那个一看他就知道不是本村的人,愣了愣,往水里一看,用方言喊道:“纯粹,婷婷,别往深里去呵!” 王婷婷应了一声:“哎,自祥哥!” 两个小姑娘也慢慢往岸上来,王自祥冲韩维和笑了笑,用普通话问道:“你是纯粹的同学?” “啊,你好,我叫韩维和。” “我叫王自祥。我们正好要钓鱼,你一起不?” 当然不一起,你谁啊? 韩维和心里对这帮人有点轻视。 他歪了歪脖子,哼地一笑:“不了,我是来乡下采风的。” 跟在王自祥后头的,有个缩着肩膀戴着眼镜的细高个儿男孩。其实他细皮嫩肉的,但不知怎么跟小麦色皮肤的韩维和一比,就显得不干净。他打量了一番韩维和,眼睛落在他手里的相机上。 这时候纯粹跟婷婷也上岸来了,她拎着鞋先跟王自祥打招呼:“自祥哥。” “嗯纯粹,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这两天。” “啥时候走?” “玩两天再走。” 简单的寒暄后,纯粹问韩维和:“闹了半天,你拍照片了没有?” “拍了,把你拍得特漂亮。” 韩维和嘴上没遮没拦惯了——村里孩子没说话这么露骨的。 纯粹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她小声说:“什么呀……” 几个男孩站在旁边也有点不好意思,有看天的有看地的有看风景的,仿佛忽然发现村里景色的妙处。 王自祥清了清嗓子:“那……我们就那边钓鱼去了,你们继续玩吧。” “嗯。” 几个男孩离开后,王婷婷说:“哎哎,我看看你拍的照片。” 韩维和盘腿坐地上给她们看显屏——他虽然对纯粹热情洋溢,该照顾的地方倒也照顾了,王婷婷也出镜不少。 纯粹没想到自己在镜头里是这样,感叹道:“拍得真不错。” “是啊,今天我回去整理一下发个说说,嘿嘿。” 纯粹纠结起来:“这样好吗?” “啊?为什么不好?”韩维和纳闷道:“拍照片不就为了发吗?” 纯粹又想到他的空间相册里有好多照片,都是他各种同学朋友的,于是也释然了:“那好吧。” 王婷婷知道他们在说上网的事儿,但她家里还没买电脑,也不知道“说说”是个什么东西,一时插不上话。 好在这个话题没持续太久,三个人打打闹闹,很快到傍晚了。韩维和雇的车准时来村口接他,他上了车挥挥手:“明天见啊,纯粹,线上聊。” 王婷婷看着远去的车子,叹口气:“有钱真好啊,想怎么着怎么着。” 纯粹问道:“你怎么忽然这么说?” 王婷婷一呲牙:“你看不出来?浑身上下名牌,又是相机,又是司机,这不就标准大少爷吗?一个人上这儿来,要是你,你敢吗?又要钱又要胆儿……” 纯粹重点放偏了:“他穿的名牌?什么名牌?” 然而歪打正着,王婷婷这话确实是随口说的,她也不认识什么牌子。 “……反正那衣服不便宜。”王婷婷说:“唉,大少爷啊!跟电视里演的还真不一样。”她又一看纯粹,冷不丁想到纯粹现在好像也算是城市里的大小姐了。 没想到纯粹笑一笑,说:“你是没见过真正的少爷,跟电视里演的一样。” 王婷婷纳闷道:“真的?” “真的。” “怎么个一样?” “嗯……很蛮横,不讲理,很任性,娇生惯养,还体弱多病。” “……”王婷婷想了想:“我觉得这更像那种恶毒的配角大小姐。” 叶纯粹想起叶良辰睨着眼睛埋怨陆妈:“好好儿的枕头怎么换了,这么硬,怎么睡呀?” 她噗哧笑了,点头道:“还真是大小姐。” 当晚回去,韩维和果然发了说说。 纯粹看到这条时正好是韩维和刚发出来,于是顺手点了个赞。等跟叶良辰聊了两句再看——嗬,吓了一跳!韩维和怎么加了这么多好友? 平常他发的说说下面虽然也拖着长长一列评论,但也没这么夸张过。 纯粹心里砰砰跳起来——他发的毕竟是自己的照片啊! 好在评论里多数只是调侃似的夸“好看”,或者跟韩维和开话题之外的玩笑。纯粹慢慢下滑,发现刘淇奥竟然也评论了。 【文刀刘:注意安全。】 从这里开始画风就变了,看得出来韩维和跟刘淇奥的共同好友很多,其中崇拜刘淇奥的不少,下头跟着一串“淇奥师兄!”“师兄出没!”…… 还有吃瓜的问道:“这姑娘谁啊,师兄也认识?” 可惜刘淇奥只出现了一瞬间,谁的评论都没回复。 纯粹想起张倪倪说:“淇奥哥啊,他来者不拒的。” 但是你加上他好友有什么用?什么都不发,也不跟你互动,全然的摆设。 纯粹又纳闷,按理说这种事情,叶良辰也该过来损两句,他怎么没动静? 哦,对了,他跟韩维和可能不是qq好友。 太好了。 纯粹不知为什么放下一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是韩维和来村里玩的第一天,还算是和谐。 纯粹本来打算在村里多待几天,可韩维和来找她玩了两天就出了一件尴尬的事儿——他的相机丢了。 更尴尬的是,韩维和一向没心没肺惯了,也不拿东西当好的,把相机扔在池塘边就跟纯粹婷婷到别处玩去了。那个下午,还是王自祥一伙人在池子边上钓鱼。 相机怎么没的?谁拿的? 天说地说也出不了这伙人。 纯粹觉得十分愧对韩维和,毕竟是自己村人做出这种事。 其实韩维和没当回事儿,在他眼里那相机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再说他想拍的照片已经存电脑里了。可王婷婷觉得东西是三猴儿拿的——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个身材细长、戴眼镜的男孩。 于是隔天王婷婷带着纯粹找这伙人对峙。 三猴儿涨红了脸,梗着脖子说:“我没拿。” “你再说你没拿,我问他们了,前儿个下午就你闹肚子疼,半天才回去——自祥哥,你说是不是?” 那天下午三猴儿确实闹肚子疼,也确实离开了他们一段时间。 可也确实没证据是他拿的呀。 王自祥左右为难,但丢相机可不是什么小事。 王婷婷说:“再不承认,直接报警!韩维和他爸是军官,你知不知道?他们一家都是当官儿的,你知不知道?” 这句话非常有威慑力,本来跟王婷婷顶嘴的大孩子们顿时噤声了。 叶纯粹觉得王婷婷有点夸张了,于是说:“韩维和没想追究,谁拿的谁偷偷还回来就行了……我们也没告诉大人,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王婷婷冷哼一声:“人韩维和不在乎,人家有钱。你想要,你自个儿买去呀,偷人家的算什么本事?再说,现在都知道这相机是偷来的了,你好意思用吗?” 终于那群大男孩中有人回顶:“一码归一码。王婷婷,你以为你谁啊?那是叶纯粹的同学,人家都没说话,你上赶着个什么劲?我们没钱,就你有钱?有事说事,都一个村儿的,瞧不起谁呢?” 眼看又要吵起来,纯粹连忙拉着婷婷走了,王自祥也劝了几句自己的朋友,最后说:“我也觉得出不了咱们这伙人。不管谁拿的,趁晚上悄悄放回纯粹奶奶家门口去吧。按涉案金额,确实能报警立案了,真要追究起来,躲不过去的。” 三猴儿脸煞白,直到各自散了回家,没再说一句话。 这件事也导致纯粹没继续在村里待着——特不自在。 韩维和正好打算走,于是俩人叫陈伯来接。 临走之前,王婷婷给纯粹留了自己家座机电话。 据说纯粹回姥爷家第二天,那相机连包都放在纯粹奶奶家门口,不知谁拿的,也不知谁放回去的,有人说是三猴儿,有人说是别人。 回姥爷家之后逍遥一段时间,纯粹迎来了中学生活,她跟张倪倪、金雨点等在同一个学校,韩维和跟刘淇奥当年的选择一样,进了附中。 叶良辰虽然升了一年级,但跟没升一样,依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部分时间窝在家里打游戏转魔方。 整体来说,纯粹的初中生活比小学顺利多了,不过仍然有令她纠结头疼的事。 第一件事,还是因为韩维和。 - 厉害的师哥师姐们 - 四中是全国第一所实行走班制的中学。 所谓走班制,就是效仿西方学校制度,不再把学生固定在一个教室,而是根据学科的不同,学生兴趣的不同,或教学层次的不同,使学生在不同的教室中流动上课。 虽然理论上还有行政班级的存在,但除却开学典礼等重大场合,同一个班级的学生直到中学生活结束都见不到面也是常有的事。 此外,中学的课程设置也比小学更复杂,除了必修课之外还有自行选择的选修课和必修课,学分也需自己斟酌着修满。 综合素质学分、个人特长分等计分规则令纯粹眼花缭乱。她将手册翻来覆去研究了近半个小时,都没搞清楚自己到底要选什么课。 前两周是适应周,不管是选修课还是社团、临时活动组织等,学生们都可以自由选退,不计入学分中。学校意在给予学生充分的适应时间。 必修课是一定要选的,至于选修课……纯粹对命理学选讲有点儿兴趣,看起来跟神神秘秘的风水学有点关系,但这门课在周二第四节,离第三节课的必修教室好远,而且学分不多…… “嘿纯粹!”张倪倪飞过来搂住她肩膀:“两周之后就能申请宿舍了,咱们申个两人间,成不成?” “必须要申请吗?” “不是啊,自愿的。但总在家里呆着多没劲哪,被家里管来管去的,我们可是初中生了!” 纯粹倒是不觉得家里没劲,只是…… 这些事是自己能做主的吗? 她犹豫道:“我得先问问小舅舅。” “诶呀,叶小叔肯定会同意的嘛。”张倪倪又说:“别着急选课,周日才正式开始选呢。国学礼堂那边有师兄师姐在做志愿咨询,王颖师姐就在那边,我打算去找她,你去不去?” “王颖师姐?” “奥,你可能不认识。”张倪倪说:“之前跟我一块儿跳舞的,嗯…就是跟巧哥传过绯闻的那个,你知不知道?” 哦,纯粹想起来了。 那个女孩子把伞借给自己用过。 去礼堂的路上,张倪倪跟专门讲八卦的话匣子一样: “我就知道她跟巧哥绝对不是一对儿,两个人都太那个了,就是….都太端着了,压根儿想象不出来他俩在一起的样子——得多吓人哪。你看~现在怎么样,分道扬镳了吧?我一开始就站师姐跟白衣师兄,两人在一起的感觉,那就叫磁场!磁场懂不懂?我赌他俩迟早在一块儿……” 纯粹听得头昏脑胀,所以王颖师姐到底喜欢谁呀? 国学礼堂在综合楼五层,张倪倪拉着纯粹这儿瞧瞧那儿看看,终于在志愿者聚集的地方找着王颖了。 这会儿是志愿者们休息时间。 看起来王颖人缘不错,周围围了一圈初二初三的学生正说说笑笑。王颖一边跟他们说笑,一边随手将装饰用的气球在手上掂起来轻轻往上抛。那气球一起一落,重新没在人群里头,不知被谁接住,再次轻轻抛起来,王颖又接住,又掂起来,气球重新没在人群里…… “王颖师姐!!”张倪倪拉着纯粹朝王颖走过去,王颖听见声音笑着朝她招招手:“倪倪,过来啦?” 这群师兄师姐好像都认识张倪倪,笑眯眯地跟张倪倪打招呼。 纯粹走近了才看见,原来还有个男生挨着王颖师姐坐着,靠着桌子翘着二郎腿,手里正掂着那气球。他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看起来比叶良辰还没正形儿。 这男生在校服外头套了件白色外套,听见张倪倪她们过来,朝二人不着痕迹打量两眼,没多说话。 李如风长相不错,身上也会停驻不少青春期女孩的目光。可是性格不亲和,为人处世很冷淡,违纪什么的倒是不少干,据说还跟教导主任掀过桌子。 这样的人,凶名在外,并且早已跟王颖等人形成外人融不进的小圈子,因此一般的学生没人来上赶着招惹。 纯粹认出来,这就是那时候跟王颖师姐一起的那位“白衣师兄”,好像叫李如风。 “师姐,我介绍一下,这是纯粹,小学跟我一个班的。” 王颖在叶纯粹的最初印象里,跟刘淇奥有点儿像,又有点儿不像。 如果说刘淇奥像自己池子里温吞的泉水,王颖就有点像外头流淌的溪流。虽然同样温和知礼,后者却给人一种清冽而神采飞扬的感觉。 再有,刘淇奥对于张倪倪叶良辰这群小孩来说,偶尔会代替大人充当管教者角色,所以张倪倪面对刘淇奥犯怵,但她不怕王颖。 王颖看着纯粹,觉得似曾相识:“你好,纯粹——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纯粹点点头,意识到边儿上一圈师兄师姐都在看着她,又有点儿难为情:“之、之前下雨,师姐借给我雨伞来着。” “奥——”王颖想起来了,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你跟刘淇奥是一家的?” 纯粹觉得这种说法很新奇。原来从外人来看,淇奥哥跟自己是一家人? 理论来说好像确实是这样,淇奥哥算是自己表哥呢。可是平时跟叶良辰同吃同住,纯粹对“一家人”的概念就有自己的想法,内里也早已分出个亲疏远近。刘淇奥再好,跟自己也不算真正一家的呀。 不过她还是点点头,王颖笑了笑,又跟张倪倪说起话来。 “选修课都挺好玩的呀,看你们对什么方向感兴趣。学分都不会太卡,不过记得躲开那位【灭绝师太】。” 其他高年级学生深以为然。 一位师姐说:“师太的课太严厉了,我发小不信邪,初一的时候选她的中西方文化比较,结果到现在都还没从阴影里走出来。” 另一位师兄说:“选修课其实不是那么重要,你们先选好主修导师呗,看看想学哪个方向,跟哪位导师。李xx老师很抢手的,最好提前写好自荐信,据说如果选晚了,只剩最后几个名额,就要根据入学成绩排名了。” 剩下的你一言我一语,纯粹听了个七七八八,心里暗暗感慨中学和小学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几乎是完全自主学习呀! “对了,”临走前,王颖师姐笑眯眯地说:“我提前做个宣传吧。过几天你们兴趣部报名的时候,可以关注一下钢琴社,学校各种晚会都有我们负责的项目,每个月还会请来名师做讲座或者现场指导——纯粹,我记得你是在学钢琴吧?” “她是她是!”张倪倪拍了拍纯粹,小声说:“快把报名表接过来,快呀!” 纯粹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接过报名表,王颖说:“好,也不着急交。这几天好好考虑一下,也欢迎随时来钢琴社参观,要是有意向,正式选课那天交给钢琴社负责老师就行。这几天我都在这边当志愿者,有什么问题,还可以随时来问。” 王颖又是弯起眼睛一笑,明眸善睐,纯粹在她面前不觉自惭形秽起来。 “哎师姐……” “怎么了?” 纯粹叫住王颖,又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想加师姐qq!” 说这句话的时候脸涨红了,抿着嘴巴实在可爱,周围高年级的学生发出善意的笑声。 王颖也笑着说:“当然可以呀……诶,我手机呢?” 李如风这会儿正拿着手机玩俄罗斯方块,说:“别忙,等我打完这局。” 王颖“啧”一声拍他一下:“又用我的,你手机呢?” “嗯。”李如风被打得轻轻一晃身子,顺势倒在旁边一位勾肩搭背的哥们身上,眼睛却仍然聚精会神盯着屏幕:“没电了。” 王颖开始数数了:“三,二……” 李如风面不改色将手机交到她手里,抬起头正要说什么,一愣却笑了,冲着纯粹身后一抬下巴:“哟。” 纯粹吓了一跳,以为在跟自己打招呼,正手足无措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应道:“嗨,师哥好,师姐好——” “韩维和?!”张倪倪也吓了一跳:“你,你不是在附中吗?怎么回事儿?” 她绕着穿着四中校服的韩维和转了两圈:“你跟我们一个学校?” “是啊。”韩维和抱着胳膊,得意道:“没想到吧,咱们又见面了。” “真晦气!”张倪倪说:“看来四中平静的日子到头了。” 王颖深以为然,点头道:“李如风,韩维和,这两个人都在,还不得带着全校男生把学校楼顶掀了。” “哎哎师姐,怎么说话这么损人呢?”韩维和嘿嘿一笑:“衣服是借来的,这不已经放学了么,熟人都在这边,就过来玩会儿。” 李如风问:“怎么来的?” “地铁不到半小时,挺近的。” 王颖纳闷道:“在那边怎么没熟人,刘淇奥不是在那边么?” “师兄忙着呢,哪有空跟我玩儿啊。”韩维和把胳膊往李如风肩上一搭:“各位,开学第一天,咱们吃泰国菜去?” 王颖将手机递给叶纯粹,示意她自己输入qq号,应道:“你们玩去吧,我这边走不开。” 李如风一摊手:“下次吧,这几天初二的迎新。” 纯粹这边已经加完好友了,韩维和主要就是奔着叶纯粹来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心里暗喜,声音都提高几个声调:“那我们仨先走了啊,回头见师兄。” 三人正要走,一个声音忽然道:“纯粹是吗?我们加一下好友?” 叶纯粹回头看,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师姐,皮肤很白,长相很清秀。这位师姐校服拉链敞着,里头穿一件印着《黑礁》战斗女仆角色的t恤衫。 纯粹在生人前有点害羞,一直不敢抬头看,更不敢环视周围。 因此她都不知道周围还有这么一位师姐。 她的手机也贴着动漫主题贴纸,挂着吊坠,头发扎成半丸子头,刘海上别着几枚五颜六色的发卡,校服前襟别着一溜儿哥特式胸针。深栗色的头发跟纯粹一样有点自来卷,将整个人衬托得更为精致。 嗓音十分柔软,就是有点儿低哑。 纯粹一愣,没想到竟然有人会主动加自己好友,忙道:“好的师姐。” 周围人又笑起来,有人喊道:“师妹,这不是师姐,是师哥!” 叶纯粹懵了,那位师姐——师哥倒是毫不介意,温柔地笑一笑:“既然王颖挖人了,我也就不客气了。有兴趣来动漫社吗?我觉得你非常适合出cos。” 一个女生扑过来挽着他手臂,有点像撒娇,又有点像和亲密的女孩玩闹:“蕾蕾,你又开始到处传教。” 他好像已经习惯女生这样亲密的接触,身子被拖得轻轻一晃,笑道:“你们这群现充,懂什么二次元。” 纯粹手忙脚乱加上师哥的qq,对方好心提醒道:“我叫赵磊,三石磊。晚点我给你发社团介绍和之前出过的图集,啊,我们还有很多绘画、视频制作、服装设计、乐器舞蹈配音等等各领域大佬,有兴趣随时联系我哦。” 纯粹点点头,张倪倪打趣道:“蕾蕾,拉拢我不成又来拉拢纯粹,你们社团就这么缺人吗?” 赵磊惊讶道:“怎么会?我看人可是很准的。” 韩维和插嘴道:“行了行了行了,再磨蹭回家就晚了,咱们先走吧。” 孩子们于是散去,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纯粹跟陈伯报备了要晚回家,一边跟韩维和、张倪倪往附近一家泰餐厅走,一边问道:“那位赵磊师兄,小学跟我们一个学校吗?” “啊,对,他跟王颖师姐还有如风师兄关系不错,而且——”张倪倪神神秘秘的,韩维和打了个冷颤,“喂喂”两声:“差不多得了张倪倪,别给纯粹灌输乱七八糟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也是一种文化好不好?” “什么文化,男不男女不女的,让叶爷爷知道你天天研究这个,不得揍你一顿!” 叶纯粹更好奇了:“什么呀?” 张倪倪搂住纯粹,悄悄在她耳边说:“赵磊师兄是个女装大佬哦!” “女装?” “是啊!”张倪倪说:“你看他温柔吧?声音也像女孩子,其实性格也像女孩子,文具啊什么的比我的还可爱!而且配音超级厉害,伪音御姐音超级好听……” 韩维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表情有点狰狞:“看来我爸让我去附中是对的,四中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哼,你就一辈子当老干部吧!”张倪倪打了他一拳,两个人又闹起来。 纯粹低头看手机,王颖还没跟她说话,赵磊已经给她传了十来个pdf文档,发了一个可爱的粉色兔子眯眼表情,留言道:“文件有点多,慢慢看哦,有什么不懂都可以问我~” 赵磊的qq昵称看起来很官方,就是“梦想乡社团xx届团长-蕾蕾”。 纯粹点开他的空间——可真热闹,每一条竟然都有几千个赞! 下面的评论清一水的“蕾蕾大大好厉害”之类。 原来赵磊师兄还是个网红? 但他发说说的频率还不如韩维和高,大约每周一两次的样子,几乎都是社团合作的作品,偶尔有自己的cos照片或翻唱。纯粹点开其中一条,清冽的少年音干净又温柔,跟刚刚说话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真是个厉害的人啊……纯粹默默感叹,她自己也喜欢看动漫,赵磊所展现的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像拨动了纯粹的某根弦一样。 她决定回家后好好看看那些动漫社文件。 - 豌豆公主 - 那个时候,qq接收文件的速度实在算不上快。 叶纯粹回到家立即打开电脑接收文件,等文件的时间刚好用来逛qq宠物社区清任务。然而没过两分钟,叶良辰就又开始在聊天框狂轰乱炸,叶纯粹回复道:“等等,我看个东西就过去。” 叶良辰那边没动静了。 两三秒之后,纯粹屋门砰地被推开,纯粹先闻到甜香的草莓棒棒糖味儿,随后听见叶良辰不耐烦的声音闯进屋来:“看什么东西啊?” “社团介绍。”文件刚好传输过来,纯粹点开第一个文件,叶良辰也挤过来扫了两眼。 “…好无聊。”叶良辰抱起胳膊点评道:“都初中生了,还在玩过家家,没劲透了。” “你这样好没礼貌。”纯粹弱弱地反驳:“这是别人的兴趣爱好…应该尊重一些吧…” 叶良辰不乐意了:“那打游戏也是我的兴趣爱好,你怎么就把时间用来看这玩意儿,却不陪我打游戏呢?” 又来了,又来了。 纯粹知道说不过叶良辰,这个人张扬跋扈惯了,满嘴都是自相融洽的歪理。 叶良辰拽着她往自己房间去:“快点儿的,你今天回家本来就晚!” 纯粹无意识看良辰拽着自己的手腕—— 啊,两个人肤色还差着两个度。 过了这么长时间,她觉得自己已经变白了,结果还是白不过叶良辰。 其实纯粹并不讨厌叶良辰在肢体上的碰触。 也许是因为之前他说过的那什么量什么纠缠吧? 也许是因为他力气不大,拉扯起来也并不让人觉得鲁莽;最重要的是,叶良辰的皮肤非常柔软,接触起来并不令人抗拒。 或者用一个更精确的词语:绵软。 在纯粹的认知里,男生应该像韩维和一样,比女生肤色深,身上皮肉也硬梆梆的——之前不小心碰到一起,纯粹的小臂碰到韩维和的手腕,那种感觉会让人觉得——哦,原来这就是男生的身体。 即便是刘淇奥那种看起来没脾气的少年,肌肉也已经开始变得结实,发育成与同期少女完全不同的体格。 小舅舅…纯粹又顺势想起小舅舅。 纯粹对小舅舅的印象就是温暖的怀抱和手掌。再年轻的长辈也是长辈,因此纯粹不会用打量同龄人的目光去打量叶怀朴。她对叶怀朴充满依恋、尊敬甚至崇拜。 话又说回来,至于叶良辰呢? 纯粹虽然道理上知道他们的年纪——即便是表亲也该避嫌了,可心里却总没法把他当成真正的异性看。 因为他性格乖张,完全是没被管教过的小孩子性体;身体又那么娇弱,皮肤雪白柔软(其实有些病态的苍白),不禁让她想起豌豆公主的故事。 “什么豌豆公主?”叶良辰摁着手柄,聚精会神盯着屏幕,同时提醒叶纯粹:“前面有陷阱,躲躲躲!” “豌豆公主啊,你没听过这个故事吗?” 啪,叶纯粹控制的小人被掉落的陷阱砸死了。 “笨——死!!简直了你!”叶良辰气死了:“我都说了前面有陷阱!!!” “豌豆公主,就是那个,皇后为了给王子找到真正的公主,就在二十层床垫和二十层鸭绒被底下放一颗豌豆,假公主都睡得很舒服,真公主却觉得睡得不舒服,因为真公主的皮肤非常娇嫩,即便是一粒豌豆也能感……” “摞二十多层席梦思?一层打二十厘米,二十多层就四米多高,再加二十多层被子——这皇后有毛病。” 叶纯粹没想着这茬,噎了一噎:“那、那时候的床垫跟现在不一样吧,应该跟现在的被子差不多。” 叶良辰想象了一下:“四十层被子,还能感觉到豌豆?不可能。” 显然他重点完全放偏了。纯粹好忽悠,一带就进沟:“反正公主的皮肤就是好,那可是公主呀。” 叶良辰可不懂什么绅士行为、什么适可而止,要是他觉得这个事儿对,就绝不允许别人跟他抬杠。于是穷追不舍道:“那好说,今晚就让陆妈铺四十层被子,下边儿放什么?豌豆是吧?陆——妈——” 干嘛还麻烦陆妈呀?! 纯粹觉得自己又给陆妈惹了麻烦,连连拉住叶良辰:“你这个人,怎么不让别人说话?” 叶良辰也拽住她胳膊:“你今晚跟我一起睡,眼见为实。我就不信,什么人能被豌豆硌青皮肤?” 俩小孩拉扯间,陆妈已经闻声上来了。陆妈听了来龙去脉也乐,到底没由着叶良辰折腾。 可叶良辰这时候又开始执拗不想一个人睡,非要拉着纯粹到小客厅打地铺。 在家里搭帐篷打地铺,你说这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正常人家哪有这样儿的? 可叶良辰显然不正常,家里东西样样齐全,还真给他在小客厅支了个帐篷。 纯粹洗过澡之后,又仔细看了邮件,跟赵磊简单聊了几句,才抱着枕头被子到小客厅去。 陆妈已经给叶良辰铺好被褥了,正絮絮念叨:“…再加一层毯子吧,这样硌不硌?” 叶良辰一骨碌钻进帐篷里,不耐烦地喊:“陆妈,够了够了——” 陆妈又帮纯粹铺好,语气无奈又溺爱地说:“这个良辰哪,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说完又提醒叶良辰:“九点别忘上交游戏机,换了地儿可也不能熬夜。” “知道了知道了。”叶良辰趴在被子里,眼镜惬意地眯起来,叶纯粹忽然想起雪狐崽子之类的东西。 陆妈这样的从容淡定,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对付叶良辰的神经病行为。 小帐篷一拉拉链,立刻变成密闭的空间,不得不说一下子有种诡异的安全感。 叶良辰在枕头旁摸来摸去,终于摸到开关一摁,帐篷顶竟然还闪起五颜六色的光点,就像幻化出一片小小的星空。细碎的清亮的光点简直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纯粹惊奇地感叹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里了。” 叶良辰枕着胳膊,得意道:“是吧?原先是xxx游戏里一个cg图,不过没这么多颜色。我觉得颜色多一点儿好看,就让小叔找人定做了,好像是用彩钻黄金什么的慢慢透的板子。这玩意在日光下可俗了,花里胡哨,但是外界光线一暗,氛围就上来了。” 纯粹听得心惊肉跳——就这么个不常用的帐篷顶,竟然又是钻又是金,这可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少爷作风! 她不知道说什么,也就没再说话。叶良辰却猛地想起什么,一骨碌挨她更近,说:“咱们什么时候偷偷弄条船,划着去看极光成不成?” 纯粹老实巴交地说:“咱们弄不成。你要是想去,那不随时能去吗?让小舅舅带你去。” 叶良辰哼哼两声表示道不同不为谋:“你真是跟刘巧一个死样子。” 叶纯粹虽然又被骂了,但是跟刘淇奥一起被骂,没觉得不痛快,她顺势接话:“那是因为淇奥哥比较成熟,理智。” “切。”叶良辰翻个白眼:“一个个的,知道什么。我就纳闷你们一个个怎么都看着他好?刘巧学东西慢死了,一破游戏都得教好半天。” 纯粹嘴上没说,暗自腹诽道:那一定是因为淇奥哥不想玩你那些游戏,又碍着大人不好抹面子。 接下来叶良辰又列举刘淇奥种种罪状:总是跟大人站一头,但其实干的坏事也不少;两面三刀;学东西慢;不爱吃甜的…… 叶纯粹本来还想借机多问问关于刘淇奥的事情,可刚嘚嘚没两句,叶良辰话锋一转,攻击韩维和去了:“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啊?四肢跟脑仁儿没同步发育吧,上回来咱家——嗬,那一身汗臭味儿……” 尽管纯粹觉得韩维和有时候够粗鲁,却也不得不维护好友几句:“人家身上不臭,那不就是刚踢完球路过打个招呼嘛…又没碍着ni…” “还没说你呢,你也没好着哪儿去。” 得,撞枪口了。 叶良辰索性坐起来裹着被子拧魔方,正当纯粹以为自个儿也要挨数落的时候,叶良辰不知搭的哪根弦,忽然又问:“叶纯粹,你坐过公交车没有?” 纯粹摇摇头。 “地铁呢?” 纯粹依然摇头。 纯粹老家是农村,农村哪里有什么公交地铁;到姥爷家来之后,就享受和叶良辰等公子哥儿一般的待遇,更是与公共交通绝缘了。 叶良辰不免失望起来,九拐十八弯地“啊?”一声,下一秒就拿定了主意:“那这周末咱俩坐地铁去吧。” 纯粹可万万不敢答应,叶良辰是大人的宝贝疙瘩,她可是看在眼里的,这小少爷平时咳嗽一两声都惊得整个宅子上蹿下跳,要是由她带出门,再出个闪失,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 她连连拨浪鼓似的摇头,又怕叶良辰闹起来,半劝半哄道:“现在不行呀,等……等你病好了,长大了,那不是想去哪里去哪里吗?” 叶良辰不知带着什么情绪看她一眼,细碎的彩色光点映在他眼里,折射出诡异的艳丽。 他一时没回话,这使叶纯粹觉得自己的安慰话扑了个空,一时尴尬极了。 过了足足一分多钟,叶良辰才慢慢地说:“叶纯粹,没人跟你提过吧——我猜也没人敢跟你说——” 叶纯粹的心不知为何提起来,倏地被拧了一下子似的。 “我——活不过十六岁。” -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 “什么叫……活不过十六岁?”纯粹看向叶良辰,他的脸在斑斓的细碎光线里显得更加精致脆弱。 “字面意思。”叶良辰趴着打游戏,下巴搁在枕头上:“小时候有回吐血吐个不停,搞得好多医生来看,最后不知道从哪弄来个老道士,神神叨叨各屋转悠,最后说什么金什么土的,我就记得一句命不过十六。当时没劲儿睁眼,估计都以为我没醒呢吧。后来爷爷跟陆妈都没提过这事儿——你看房子里家具摆设,都重新排过一遍,打扫归打扫,不能挪位置的。” 叶纯粹裹紧了被子,不知道究竟是真的,还是叶良辰又在逗她玩。 “是不是当时没睡醒,这些都是梦里的事情呀?”纯粹说:“再说,封建迷信可要不得……” 叶良辰横她一眼:“得得,爱信不信,我还懒得跟你说呢。” “那要是真的,老道士没给你留下平安符之类的吗?我看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没有。”叶良辰回答得很干脆,好像又有点生气了。 纯粹又自讨了个没趣,干脆也闭了嘴,思考社团的事儿。 钢琴社到底要不要参加呢? 钢琴确实算是自己的特长,但自己本身并不算喜欢…… 当初是舅舅替自己选择了这个“兴趣爱好”,迫使她献身这仇视但反抗无效的高雅艺术。钢琴的枯燥她可是受够了!可是,王颖师姐是多么令人向往呀! 她那么厉害,身边的朋友那么多,如果自己加入了钢琴社,会不会以此为契机,从此顺利融入那群新潮学生的世界呢? 动漫社呢,自己虽然很想参加,但自己毫无特长。赵磊师兄说自己适合cos,可她没有勇气面对镜头,再说有些衣服穿着太另类…… 正神游的时候,她发现叶良辰忽然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怎、怎么了?” “哼?”叶良辰支着下巴打量她的脸,说:“我忽然发现,咱俩长得并不是特别像啊。” 纯粹摸摸自己的脸,木讷道:“嗯,我确实不比你漂亮。” 叶良辰翻了个白眼:“无聊。” - 最终,在张倪倪的鼓动下,纯粹参加了钢琴社;但是在赵磊的争取下,纯粹成为动漫社的编外成员。 以后纯粹就是钢琴社的正式成员了;动漫社这边呢,不用日常露面,但如果人手不够需要帮忙,纯粹也会来顶上空缺。 其实中学生活的开启还算顺利,毕竟,这回,纯粹不再是孤身一人闯入新环境了。 叶良辰曾云:叶纯粹学东西虽然比不上他,但也不算慢。因此纯粹在新环境里适应得很快。 倪倪参加了舞蹈社,舞蹈社是有名的交际社团,经常跟钢琴社等社团联动,纯粹总能看到倪倪活泼的熟悉身影活跃在人群中,这也让她感到安心。 而王颖、赵磊等高年级学生对待新生也足够温柔友好,偶尔的小尴尬也都被化解掉了,这让纯粹觉得自己好像活在梦中的粉色泡泡里。 忘了说,还有时常往他们学校跑的韩维和。 韩维和以每周两次的频率风雨无阻往四中跑,眼睛几乎黏到叶纯粹身上。 即便叶纯粹是块木头,也察觉出了韩维和对自己与对别人的不同,可十几年根深蒂固的自卑哪里是一两年就能够消解的?让这孩子只直面傻子韩维和热烈的感情,依旧难于登天。 可恨韩维和也缺根儿筋,只知道孔雀开屏一样献殷勤,全然不顾对方心思;姓韩的不晓得体察心思,姓叶的一闷头自顾忸怩,好端端一桩初恋就多了几层波折。 说韩维和遇挫之前还得说一说俩中学之间的渊源。 B城学校海了去了,政、军、教、商等各界关系网盘根错节,一二三代下来免不得生出明里暗里的交集冲突。 内外东西城区的学生多半知道这么句顺口溜:“附中遍地土匪,四中专出小开!” 附中是政府特殊批准的干部子女与民工子女“同学同读”的示范学校,实际上以“起带头示范作用的干部子女”为主,就读的非干部子女,要么托关系进,要么成绩格外优异,学校也很乐意收进来长面子。 为什么说“遍地土匪”呢?主要是上些年有个大官的儿子就读于这个学校,与人起了冲突,将人打残了,最后不了了之。当时不知是谁嘴瓢了一句:“这不就是土匪作派!” 有些公共知识分子连忙借题发挥,写出文章从此事出发,一路怒斥到国家体制问题,于是“土匪”这个事情悄悄传下来了。 四中出小开,则是因为四中多是海归或商人子女,有钱无权,在B城遍地大小官这种地方难免被权贵子弟低看一眼。“小开”是南方城市的方言,指恃着父辈财产的富家公子,在这语境里多半带着贬义。 附中与四中被这句俗语绑一块儿,却是谁都不服谁。 尤其青春期孩子好胜心强,各个学校里都有炸刺儿的,同校里炸刺儿的碰上了,或许还能握手言和称兄道弟;要是附中的跟四中的对上了——嗬,那可了不得! 炸刺如李如风虽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但并不纨绔,再说家里规矩大,他在学校里搞些恶作剧,却不从做太多出格的事情。加上原先跟韩维和一个学校出来的,尽管现在韩维和就读于附中,关系还是跟原先一样好。 可总有些做事不思量前后的,以给父母惹祸为潮流的——比如眼前这几位。 韩维和这回就穿着附中校服,在门口填了个访客表格,大摇大摆进来了。 可巧今天张倪倪不在,于是只剩韩维和跟纯粹两个人并肩在校园里走着。纯粹问了问刘淇奥最近怎么样,韩维和回了几句,暂时找不到其他话题。心里正抓挠她为什么对刘淇奥这么上心,左边肩膀就让人撞了一下。 都不是傻的,这力度是不是故意的,谁都心里门儿清。 韩维和尽管对叶纯粹好脾气,对张倪倪也乐呵呵的,跟熟人特别仗义——但这可并不代表他脾气好。跟熟人,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韩维和是特能包容的;可要是不认识的人闲着没事在他脑袋上动土,那可就惹了阎王爷了。 于是韩维和一梗脖子,左手一抬,揪着刚才撞膀子那男生的领子,笑模样也没了:“道个歉?” 那男生混惯了,又仗着自己是初三的,个子也不低(跟韩维和差不多高),也一横脖子:“把手撒开。” 叶纯粹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懵了。 她本来以为两人还得像《一起来看流星雨》里那样互相放放狠话,没想到韩维和一拳就招呼上了;他一个外校的在人数上吃亏,但也够厉害的,硬是在教导主任杀到现场前雨露均沾,让打混架的都挂了彩。 等两拨人被劝架的拉开,韩维和左边下巴上也青了一块儿。 别人身边都有人,纯粹本已经被挤到包围圈外围,觉得韩维和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怪不好,于是走到他身边,担忧地问:“还,还好吧?” 韩维和不知道当时哪根儿筋抽了,觉得心里被豆腐撞了一下一样,心里的戾气立即烟消云散,抬起手在纯粹脑袋顶上摸了摸。 周围本来就好多看热闹的,注意力本就都在这外校男生身上(而且这外校的还又高又帅!),这时候可好,注意力“轰”一下又聚焦在叶纯粹身上了。 纯粹脸又热起来,她并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感觉,拉着韩维和撸起来的袖子,面上镇定,心里快哭了:“咱们…走吧。” 韩维和心里立刻炸开喇叭花,恨不能全世界嚷嚷: 她说“咱们”了! 她说的是“咱们”! “咱们”是谁?我们俩呀! 她还拉我袖子了! 她拉过别的男生袖子吗? 心里喜气洋洋的,嘴角就不自觉往上走,那边挑事儿的一看:嗬?这孙子他还乐!这个可恨哪! 但韩维和这时候可不再想着“宜将剩勇追穷寇”,又往挑衅者那边看一眼,最终乖乖跟着纯粹走了。 这事儿不算大,似乎结尾也挺圆款,但纯粹自此就开始躲着韩维和。 纯粹心思一向细腻敏感,她觉察出韩维和还有她十分不了解的另一面——另一面可能随时将她带进某些她并不想参与的事情里。再说,她也并不想总是惹祸,心里到底还是更向往刘淇奥那种温柔款款的大哥哥。 韩维和在感受到纯粹的冷落之后昼夜辗转,问张倪倪又没个好声气儿,终于问到刘淇奥那儿去了。 “师兄,你待会儿有事儿没?” 刘淇奥忙死了,跟韩维和沾边的事儿基本就是吃喝玩乐,他哪有那闲心? 于是他拍拍韩维和肩膀:“这回算了,下次一定。” “师兄!”韩维和撕心裂肺喊一声:“别下次了,这回不行,就没下次了!” 刘淇奥忙归忙,骨子里也是个乐子人,觉得韩维和这是有事儿,想吃瓜看戏。 “什么事儿啊?先说来听听。” 俩人还是在散打社,这会儿刚休息。 韩维和一听有戏,立刻蹦起来:“你稍等,我给你买水去,可乐还是雪碧?” “可乐吧。” “滋啦”一声,易拉罐拉环开了,韩维和一伸长腿,垂头丧气道:“其实就是纯粹那儿,她最近忙什么呢,好几天不搭理人了,我问张倪倪,她让我滚,又不想去跟叶良辰那疯子打交道,去学校找她也找不到,家里也总不在——师兄,叶纯粹她到底怎么啦?” 怎么啦?她没怎么啊。 刘淇奥闷不作声听完,心说前两天去老爷子那儿看了看,纯粹跟良辰不还地下室玩儿枪呢吗,看着也挺开心,能有什么事儿? 他是七窍玲珑心,早熟是一回事,敏感的养子身份又是一回事,不得不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与其说城府深,倒不如说被逼得惯会察言观色,取巧人心。 老爷子好容易寻回来的外孙女可是心头肉,自己要是跟她打好关系,是百利无害的事。再说,这姑娘也不让人讨厌。 刘淇奥一边这样劝说自己,一边压下莫名的烦躁,再次拍拍韩维和肩膀:“这几天我也没见到纯粹,也许刚进初中还不太适应吧。回头帮你问问——还有,你们先前发生过什么事儿吗?最后一回见面是什么时候?” 韩维和可觉得找到同盟了,一股脑把干架那事儿全说出来了。 刘淇奥面上微笑心里冷笑,心说这榆木疙瘩脑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就这还想抱上老爷子那宝贝疙瘩呢?得了吧!这水平将来也就配耍耍小明星。 他再次一拍韩维和膀子,笑得十分柔和:“别泄气啊维和,有些事情贵在坚持,我相信你可以的。” 韩维和简直热泪盈眶了:“真的吗师哥,我真有戏吗?” 刘淇奥笑盈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真的,有戏。” - “微服私访” - 周末,陆妈因着在外有事处理,大半天不在家里。 纯粹在阳台上看书,阳光那么懒洋洋的,秋天的微风又吹得那样惬意,简直是将人往美梦里拽。她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爬山,爬到某个台阶却再也上不去了,空望着山顶着急。 越着急越爬不上去,正当她打算一鼓作气再试一试时,有人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子从山上跌下去,忽地就醒了。 书因为她惊醒的动作掉在地上,原来推她的人是叶良辰。 纯粹因为刚才的惊吓,心里突突跳着,长长舒一口气:“良辰,干什么……” 叶良辰罕见地没跟她斗嘴,伸出食指来“嘘”了一声,他压低声音对纯粹宣布道:“我们今天去体验公交和地铁。” “谁带我们去?” “没人,就咱俩。” 纯粹觉得他又无理取闹了:“不…不行啊,万一在路上你……” 叶良辰很不高兴:“不用在路上,要是你说不行,我现在就会……难受…”说着捂着胸口咳喘起来,皱着眉头,肩膀一耸一耸的,看起来十分痛苦。 纯粹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拍抚他的背,同时想喊人来。 刚叫了一声,叶良辰就把她嘴捂住了:“别把人招来!你要是跟我去,我就没事儿了,不然心里郁…郁什么鸡的,病情只会更严重!陆妈是肯定不同意的,你要是再不行,我就立刻跳楼去!” 纯粹惊恐地摇摇头, 叶良辰得意地一笑:“成,那就是同意了!快点换衣服去。” 纯粹无奈地去衣帽间换衣服,等再去叶良辰房间时,他还没换呢。 “你不换了吗?” “你帮我拿。” 真是娇生惯养! 纯粹暗自腹诽,去他的衣帽间拿了一件柔软的t恤衫,一件薄外套,一条牛仔裤,放在床上之后,问叶良辰:“这几件行不行?” 叶良辰点点头,朝她张开双臂。 纯粹愣了一下——干什么?这是忽然意识到她这个表姐的好,想拥抱一下表示亲热吗? 她心里升起小小的感动,瞬间想起刚来到这个家时对他种种不好的印象,如今时过境迁,发现表弟除了被惯出许多毛病,本性还是不坏的,真是令人感慨! 纯粹感动地拥抱住良辰,一时间竟有点儿哽咽了。 他的皮肤绵绵软软,身上还带着棒棒糖的甜味儿,柔软发丝擦过她的脸……好舒服的触感,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叶良辰僵了一僵,“啪”地拍一下纯粹的背:“叶纯粹,干嘛呢你?” “我……?”纯粹被推开半步,迷惑极了:“你不是要一个拥抱吗?” 叶良辰觉得不可思议:“没病吧?我是让你帮我换衣服!” 纯粹看看床上的衣服,看看叶良辰,脸有点红:“这、这怎么可以……” “那怎么办,我又不会。别磨蹭,快点儿的,再晚陆妈就回来了。” “至少…裤子你自己来……” 叶良辰莫名其妙:“为什么?我不会啊?” 饶是纯粹脾气再好也觉得过分,又觉得自己被耍了,回嘴道:“你都十一岁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吗?再说……你是男生,我是女生,哪有这样的……” 叶良辰是真没想过这茬,不过他仍然有理由:“那陆妈呢?陆妈不也是女的?” “那、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一家人吗?”良辰说着又白着脸咳嗽起来,纯粹无奈了,并且心又软了。算了吧,就不能把叶良辰当正常人看!他懂什么呀?! 纯粹帮他换好衣服——这个过程中,一个觉得理所应当,一个觉得很不耐烦,两个孩子各自赌气,都觉得自己有理。 往下脱t恤衫的时候,纯粹动作猛了点儿,叶良辰立刻抗议起来:“叶纯粹你弄疼我了!” 纯粹闷闷的,不说话,手上动作放轻了些——她本来好端端的睡觉呢,何苦来遭这个罪! 衣服换好了,到门口穿鞋吧。 纯粹换好自己的,回头一看,又是跟叶良辰大眼瞪小眼。 纯粹叹口气,蹲下来给叶良辰系鞋带。 他们戴着鸭舌帽从后门溜出去,可是该到哪里去找公交车呢? 叶良辰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地图煞有介事地看,纯粹也跟着看,密密麻麻的交通线路直让她眼晕。 看了大约十来秒,叶良辰啪地将地图迭起来:“烦死了,看不懂。” 纯粹看看四周位置,跟他商量道:“咱们还是先朝街上走吧。” 纯粹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们上街走了十分钟左右真的找到了公交车站,这时候叶良辰得意洋洋地说:“坐公交车要投硬币,你不知道吧?” 纯粹就算没坐过公交车也知道这回事儿,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哇,真的吗?” “当然,我早有准备。”叶良辰拍了拍自己的挎包,里头闷闷的哗啦哗啦响:“够咱们坐一天的了。” 纯粹看着鼓鼓囊囊的侧兜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多少硬币?” “忘了,反正够咱们用的。”叶良辰这时候非常兴奋,都不嚷嚷晒了,他扶起帽檐抬头看天,纯粹觉得他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 公交车到了,他们不管是第几路,闷着头就上车,叶良辰一上车就皱眉头。 车里人多,空气自然不比外头好。叶良辰娇里娇气的,觉得又臭又闷,从挎包里拿出手帕捂着鼻子。纯粹吓了一跳:“良辰,你又不舒服吗?” 叶良辰摇摇头,大气不敢出:“车上好臭。” 纯粹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过也是第一次坐公交车,体验还是十分新奇。 他也不肯坐到座位上去,挨了几站终于挺不住了,拉着纯粹下了车,脸色十分难看。看来他对公交车的美好幻象被打破了。 纯粹悄悄给陆妈发了个消息,让她别担心,又试探着问叶良辰:“……那咱们还…去坐地铁吗?” 叶良辰犹豫了,他没好气地将手帕往路边垃圾桶里一扔,忿忿地说:“不去了,外面怎么都这么脏。” 纯粹没回话,心想:小少爷,你是没见过真脏的呀,要是见到农村的旱厕,这还不得颠覆世界观? B城由于历史原因,城市规划十分奇特。摩天高楼并不多,一旦出了商圈,走出两三公里就跟城乡结合部似的。不过地皮依旧寸土寸金。 他们不知道蹓跶到哪儿来了。这儿显然是趟小吃街,局部空气一下子热起来,滋啦作响的油锅和人群喧嚷、音响广告声和汽车喇叭声搅在一起,空气中弥漫很浓重的油炸食品和调料味。 其实对于好吃重口的人来说,还是挺勾食欲的,可叶良辰再也受不了了,黑着脸立刻扭头往反方向走。怎么会有人卖这些东西?怎么会有人吃这些东西?简直不可思议! 纯粹本来想去买几支烤肠,见他这样也只好跟过去。叶良辰额头出了一层虚汗,嘴唇也白了,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闲得出来找罪受。 纯粹见他脸色很不好,问道:“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叶良辰四处看了看,绝望地说:“你看这里哪里是能休息的地方?在这种地方休息,还不如让我听张倪倪唱仨钟头大悲咒。” 纯粹:“那我们就打个车回去?” 叶良辰又犹豫了,他思考了几十秒,最终说:“我们还是去坐一次地铁吧。” 叶纯粹不知道他这探索世界的欲望从何而来,不过这又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随他去吧。 地铁里人也不少。 两个小孩买了一次性票,随着人流挤进列车。地铁里环境相对好些,但叶良辰还是拿手帕掩着鼻子。 纯粹记得,那趟地铁里后来有个青年开始弹吉他,唱的是平克乐队的Money,青年面前放着琴盒,身上挂着个纸牌,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永不放弃音乐梦”之类的话。叶良辰听了一会儿,从挎包里抓出一迭红红绿绿的纸钞放进青年的琴盒里,那青年正唱得忘情,连眼睛都没睁开。 叶良辰的这次任性算是无惊无险,最后叶纯粹顺利把他带回了家。 他们从后门溜进来,经过客厅时听见有人啜泣。纯粹和良辰悄悄朝客厅看,卢宏志眼睛红红的坐在客厅沙发里,陆妈正陪着她说话。 他们隐约听到卢宏志带着哭腔说:“我现在只想见见他……” 陆妈叹口气,说:“小卢啊,现在这个情况,我也没办法……” 卢阿姨和小舅舅吵架了? 纯粹暗暗地想,小舅舅为什么不来哄哄卢阿姨? 不过这事儿跟纯粹没关系,很快她就不纠结这件事了。 不过,如果当天纯粹刷网页时注意看新闻版块的话,就会发现,各大门户网站头条都是一位卢姓高官落马的消息。 - 刘淇奥的眼中 - 叶良辰说刘淇奥学东西慢,并不全是因为自身性格的刁蛮。客观来说,刘淇奥学习技能的速度确实比普通人慢得多。 这与他自身的记忆能力或者智商关联不大——任何人都不怀疑刘淇奥的优秀与沉着稳重——正因如此,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与同龄人的不同之处。 尤其当参照物是叶良辰的时候,他愈发感到人对于天赋参差的无力。 譬如普通孩子学习某种新鲜技能需要一周能够达到入门程度,对于刘淇奥来说,这个时间会延长至三周甚至一个半月。他知道,最能精确形容这个现象的词语是“迟钝”,其次是“笨拙”。 但老话又说了:“勤能补拙。” 他需付出许多勤奋,才可达到普通人的正常学习进度。如果连情感也笨拙也就罢了,可天公不作美,上帝在关上“学习”这扇门的同时,打开了名为“直觉”的窗户。 外在早熟稳重并不意味着内心真正古井无波。 事实上,他的直觉敏锐得可怕,心性格外敏感,许多极端想法如许多东扑西撞的飞蛾在他脑海里扑来撞去,但他又格外注重理性。于是理性来平息直觉,当他微笑且沉默的时候,往往就是在进行自我斗争。 不过,敏锐的直觉和特殊的处境倒是使他磨练出超乎常人的情商——不然怎么会说他左右逢源呢?譬如在识人待物方面,他的直觉往往精准得可怕。 叶良辰是一封剔透玻璃剑,尖锐、锋利、能一眼洞穿且脆弱;刘淇奥则是雅克德罗的机械人偶:面上是柔和的人偶玩具,内部是不计其数互相抵抗咬合的机械齿轮。 他看起来十分可亲,但常人难以窥其心境。盘拨不动是结果,内心之权衡,自弈,斟酌,断势,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机警非常;为人处世滴水不漏,有文若谋能应机之才。 刘淇奥清晰地知道自己位置十分尴尬,养尊处优的同时如履薄冰,“养子的养子”就意味着他离认知范围内的权力中心更远一步。本质上,他并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但为维持这个位置,不得不咬碎了牙处心积虑。 具象来说,权贵子弟因着血缘纽带天生享受父辈资源,而他则是阴差阳错踩上高跷。 叶家背后那一团乱如麻的破事他并没兴趣深究,但那团破事遗留下的孩子——即叶纯粹——的出现,倒是令他心里逐渐泛起类似怜惜——或者说,惺惺相惜——的感觉。 叶纯粹刚被找回来的时候,他感受到她的惶然无措,自卑,以及怯懦,这与他内心深处的挣扎极其相似。并且,接近她对他也十分有利。 刘淇奥骑着辆改装过的单车进了院子,将车子停在侧门处,就看见接送纯粹放学的车子停到门前,纯粹正正好从车里走出来。 手机嗡嗡又一条消息,韩维和踩着点发来消息问:“师兄,今天有情况没有?” 刘淇奥收起手机,从廊子拐角走过来,纯粹果然注意到他,眼睛倏地亮一下。 “纯粹。”刘淇奥微笑道:“今天回来这么早?” 叶纯粹腼腆地一笑,走开几步腾出陈伯倒车的地儿,说:“没什么事情,就回来了。” 刘淇奥点一点头,跟纯粹前后脚走进门去,纯粹指了指楼上:“良辰那屋门现在准锁着。” “锁着?”刘淇奥倒是觉得奇怪了。 在这家里,因着叶良辰体弱多病、自理能力极差的关系,小孩子房门是从不上锁的,权怕一人独处时突然发病出什么意外。现在是刮了什么风,让叶良辰开始有隐私意识了? 纯粹抿着嘴一笑,朝楼上走去,走到叶良辰房门前敲了一敲,屋门果然锁着。 纯粹又敲一敲:“良辰,开门了。” 刘淇奥也跟上来了,疑惑地与叶纯粹对视一眼,纯粹目光一躲,清了清嗓子继续敲:“再不开门,我去叫陆妈来——” 屋里“咣啷”一声,紧接着又是稀里哗啦,听动静就知道在砸东西泄愤。随即脚步声越来越近,叶良辰咣地把门打开,脖子上耳机还没摘,一把揪住叶纯粹胳膊嚷道:“叶纯粹!你好烦!” 刘淇奥怕真打起来出什么事,拦一拦叶良辰,叶良辰反手把他推开:“这次还叫了帮手?快走!你俩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可惜叶良辰就是个虚张声势,抓也抓不疼挠也挠不痛,反而被纯粹抓住手认真道:“陆妈嘱咐的,天气好就要出去散步。前天你又咳血,这样下去怎么行?” 刘淇奥这回听明白了,原来叶纯粹真担起了遛叶良辰的职责。 不过这倒有点儿出乎他意料。 其一,刚开始叶良辰对叶纯粹上心,他能理解。叶良辰平日里要是不出家门,能见到的同龄人也就是他和张倪倪;新来一个表姐,就跟多了个新玩具一样,可时间长了,叶纯粹不但没被他欺负,反倒帮着陆妈管教起叶良辰,这反倒大大出乎他意料——难道世界上真的存在所谓“血脉压制”? 其二,叶纯粹对叶良辰这样关心,也有些令人惊讶。他以为叶纯粹会长期谨小慎微,或为融入环境而贪功冒进。论理,表示一下对叶良辰的关心也在情理之中,可犯得着真这么上心? 他们现在看起来关系是真不错,挺难得。 刘淇奥的目光飘回叶纯粹身上,她正拿着外套披到叶良辰肩上,伸出三根手指说:“你已经坚持三天,非常非常棒了,我们就不能再努力一下,凑够五天吗?” 叶良辰一仰下巴:“五天又怎么样?” 叶纯粹老实地说:“不怎么样,只是你出去遛遛,我就放心了。” 屋里静了一瞬,两三秒之后,叶良辰戳着她肩膀说道:“记好了,本少爷大人有大量才怕你郁……什么鸡……” 刘淇奥提醒道:“积郁成疾。” 叶良辰:“我知道,我正要说!” “好好。” 纯粹高兴起来,三人往楼下走去。 刘淇奥问道:“今天纯粹不上钢琴课吗?” “现在是每周三、五、六日上课。”纯粹说:“老师说学得不慢,只要自己记得每天练习,课可以不排那么紧。” 刘淇奥点一点头,琢磨着要不要提起韩维和那事儿。 陆妈看见三人下来了,知道是叶良辰肯出去散步,自然十分高兴,过来又给良辰整一整衣领,笑道:“乖乖的,散步回来咱们就开饭。” 叶良辰说:“不是说饭后散步有利健康吗?” “饭后归饭后的。”纯粹说:“你已经答应了,可不能反悔。” “玩儿我?!”叶良辰一瞪眼:“叶纯粹你胆儿肥了?” “好了,好了。”陆妈将他们往外推:“不吵架啊,都是大孩子了,再吵架可就不懂事儿了。” 叶良辰“哼”一声,却也不得不拖着步子往外走,刚走出大门没几步,叶纯粹手机却响了起来。 “谁呀?”叶良辰问:“这个时候来电话。” 纯粹见是个陌生来电,犹豫一下还是接了。 那头的声音熟悉得很:“小叶子,你想我了没有?” 她却一时没想起是谁来。 “你是……?” “我?王婷婷呀!” 刘淇奥看到叶纯粹眼睛又亮了一下:“婷婷!” 王婷婷兴奋地说,自己买了个二手手机,以后也能上网了! “你qq号是多少?” 纯粹高兴极了,但当着别人面,到底是不能跟王婷婷畅聊,于是压抑着兴奋说:“我在外面呢,半小时之后给你回过去吧!” “哦,好!”王婷婷欲挂电话,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对了,我先告诉你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韩维和的相机找到了!” 纯粹听到“韩维和”三个字,心里“咚”地一下敲起鼓来,急急忙忙挂掉电话,感觉脸上有些发热。 叶良辰依旧很会抓重点:“不是,咱们得遛跶半个小时?” 纯粹顺顺他翘起来的刘海,跟哄小狗一样:“昨天二十分钟,今天得比昨天有进步呀。” “那进步奖励是什么?” “你……回头找小舅舅要吧。” 三个人说说笑笑在院子里散步玩耍,二十多分钟后叶良辰实在挨不下去了,瞅准机会往回跑,纯粹和刘淇奥只得无奈地跟在后面。 刚跑出花园,就见纯粹脚步一顿,换了个方向小跑过去,开心喊道:“小舅舅!” 叶怀朴微笑着立在那条小径尽头,看着纯粹快乐地跑向自己。 不知是否错觉,刘淇奥觉得,叶怀朴的目光与自己交错一瞬,之后又落回纯粹身上。 刘淇奥也微笑着,看到纯粹已经走到叶怀朴面前、后者伸出手摸摸她的发顶之后,他才开口叫道:“叶小叔。” - 忐忑不安 - “舅舅今天在家里吃饭吗?” “当然。”叶怀朴温和笑着说:“掐准饭点来的。咱们今晚吃什么?” 纯粹想了想:“陆妈说有虾,好像还有三鲜汤。” 一行人回楼里去,纯粹想起要给王婷婷回个电话,于是先回了自己房间。 今天傍晚的风真是舒服,纯粹走到阳台上去,给王婷婷拨通了电话。 “喂喂?”王婷婷那头比较嘈杂:“小叶子?听得见吗?” “能听见。”纯粹说:“你今天打电话本来是想说什么呀?” 王婷婷说:“就是打电话告诉你我的qq号,你记一下……” 纯粹匆匆回写字桌旁扯了张纸记下来,又慢慢踱到阳台上,讲了些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她听出王婷婷语气不大快活——王婷婷现在嘴巴一定是向下弯,眼皮耷拉着。纯粹知道,她一不开心的时候就这样。 “真的没其他事儿吗?”纯粹问:“你要是不说,我可就挂掉电话了。” “我说,我说!”王婷婷那头顿了顿,再说话时语气竟带了点哭腔:“……其实,我跟我男朋友分手了。” “啊?”纯粹这头空了一下,她老觉得“恋爱”“分手”“失恋”之类的词语是大人才会用的,反正与她自己无关。可是,现在她最好的朋友——王婷婷——竟然也失恋了! “…怎么回事?” “他是渣男!”王婷婷愤愤地说:“我那么喜欢他,给他买那么多零食,总是陪着他,结果他上英语课的时候没带课本,去找邻班女班长借书!我就在班上啊,为什么不找我?” 纯粹老实巴交地:“那,那你也得上课,不也只有一本教材吗……” “别打岔,听我说完!”王婷婷大大地擤一声鼻涕,继续用哭得沙哑的嗓子说:“我早就觉得他俩有事儿!有次体育课两个班一起上,他们又在一起玩球——她一个女生,非在男生堆里挤什么呀?然后xx(男友名字)还跟她嬉皮笑脸的,等我给他送水的时候问他,又说:没什么呀,打球不笑,还得哭着打吗?后来我才知道他俩——都是班委——在年级办公室也老眉来眼去的,下课打水的时候偷偷换纸条——呸,什么纸条,那16开的作业纸,写得满满的!他都没给我写过那么多!我全翻出来了,把他桌子给掀了,他就说我得寸进尺……然后就分了,刚分两天,那对狗男女就在一起了。” 纯粹听得瞠目结舌,原来电视剧里的剧情都是从现实中取材的! “这,这样的男生配不上你。”纯粹不会骂人,有样学样跟着说了一句:“渣男!” “就是,渣男!配贱女!现在看到他们两个,我就觉得恶心!” 王婷婷顺势骂了个痛快,转而又将话锋对准纯粹:“话说回来,你那方面有没有什么进展呀?” “什么什么进展?”纯粹佯装听不懂,想蒙混过去,王婷婷可不吃她这一套:“少来。我是问你有没有中意的男生?” “没,没有。” “真浪费!大城市又帅又优秀的男生那么多!”王婷婷顿足扼腕道:“我不相信,你一个喜欢的都没有?那个韩维和就不错啊。” 纯粹心想怎么又绕到这上面来了!不过还是老实回答道:“韩维和很好,你别乱说人家……再说了,我都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 “我告诉你,你要是喜欢一个人,在他面前就会不自觉心跳加速、脸红,甚至还会觉得不自在。” “我,我在陌生人面前都会这样。” 王婷婷“啧”一声:“那不一样!不一样啊!呃……还有一个办法:你仔细想想,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你见到他就觉得可安心了,闲着没事脑子里就全是他,然后、然后觉得特有安全感那种!” “有是有,但那也不是喜欢……” “你怎么知道不是喜欢?” “因为那是我小舅舅……” “谁问你小舅舅了?!”王婷婷气炸了,这个木头脑袋! “这么说吧,有没有那么一个同龄男生,让你觉得跟他多相处一会儿就很舒服,然后有肢体接触也不抗拒那种?” 纯粹觉得王婷婷更生气了,于是声音也就更小了:“……叶良辰……” “这名儿怎么这么熟啊?” “是我表弟……” 王婷婷在电话那头气得吱哇乱叫,痛斥道:“家属除外!家属除外!家属除外!什么叔叔舅舅哥哥弟弟都不算!我问你,亲人之外的同龄男生,有没有那么一个——诶呀好几个也行——你是不敢看他眼睛的——不是在陌生人面前不敢看的那种‘不敢’,是一对上他的眼睛,你就心里开始慌乱的那种‘不敢’!” 王婷婷一下子说完狠狠喘了口气,却听到纯粹这边一时没动静了。 “喂?喂?小叶子?纯粹?你还在不在?” 纯粹回过神似的应声:“我在,在。” “我刚刚说的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纯粹趴在阳台栏杆上,王婷婷刚才那一番话好似给了她一记闷锤——原来那种感觉是喜欢…… “婷婷,要是真的喜欢,是不是也会喜欢他身上的气味?” 王婷婷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对对对!你开窍了!快说是谁??” 纯粹抿了抿嘴,垂头丧气地说:“那可能是有点喜欢,但他不会喜欢我……” “为什么不可能?” “他好优秀的,而且学校里都传他跟一位师姐是一对,而且他还是……呃…法律上是我的表哥。” “表哥不行呀纯粹!” “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有点复杂……嗯…他好像是被收养的。” “帅不帅?高不高?成绩怎么样?” 纯粹想着想着,脸色又开始泛红,刘淇奥在她眼里全是优点,但要这样赤裸裸地夸赞,真是太羞耻了。 “都很好。”纯粹肯定地说:“非常非常好。” “天啊,纯粹,这一定是你的真命天子。”王婷婷感慨地说:“一般小说男主就是这样的,身世凄惨,非常优秀,你又是被找回去的富家千金,你们两个这不是——绝配吗?” 纯粹说:“也只有小说会这样写了。”她顿了顿,平静又有些丧气地说:“这里优秀的男生多,漂亮又优秀的女孩也多,人家没理由喜欢我的。再说,他们都已经认识了那么久……” “你也漂亮呀,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要是你,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先告白再说。” “事情没那么简单的……”纯粹咬了咬唇,心里也不免酸酸的。 “什么简单不简单,你现在可是有钱人的孩子,想跟谁谈朋友,那不是招一招手的事儿吗?” “他不会因为这个就……反正他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是,就不值得喜欢了。” 王婷婷听出她语气上的失落,忙说了几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似懂非懂的话,又岔开话题闲聊几句,两个女孩这才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纯粹关掉手机屏幕准备回房间下楼时,听到楼下传来轻轻的关窗声音。 很轻的一声,却让纯粹身体瞬间僵了。 她的房间在三楼,楼下就是叶良辰的房间,刚刚与王婷婷聊得太忘乎所以,竟然忘了天大的事情:楼下阳台要是有人,那可是能将通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的呀! 是谁刚刚在阳台上? 叶良辰?不,如果是他,早就出声嘲笑她了。 陆妈?陆妈喜欢穿矮跟皮拖鞋,走起路来“咔嗒咔嗒”的,从来不会悄无声息。 小舅舅?小舅舅从不会在叶良辰房间逗留这么长时间,更不会跑到阳台来贴心地关窗;其他佣人在孩子们跟前面都不露,更不可能跑到叶良辰屋里去。 答案呼之欲出了。 纯粹忽然没有了下楼的勇气。她坐在床边,感觉指尖有点儿发麻。 她握着手机,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屋子里静极了,只能听见自己慌乱的呼吸声。 纯粹开始试图仔细回忆那一声轻响,奇异的是,那声响动就发生在刚才,而在记忆里却如此模糊,以至于令她心生疑虑:那声响动是不是根本不存在,只是她的幻听? 如果刚刚真的是刘淇奥,那么他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出现在那里的? 通话内容他听到了多少,自己在他心里又变成了什么形象? 那声微微的轻响,是不是他委婉拒绝的示意? 纯粹又想找个壳子钻进去,她想要假装不舒服,以此来逃避待会儿的饭局。 正犹疑纠结间,门被轻轻敲了两声。 纯粹头发炸了一下,忐忑地打开房门。 “纯粹,下楼吃饭了。”叶怀朴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线衣,头发看起来和猫咪的毛发一样柔软。 纯粹鼻子一酸,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小舅舅就更加想哭。他总是这样悠闲舒适的状态,第一次从奶奶家把她带到这里来也是,好像是随时能向她敞开怀抱、令她无所顾忌大哭一场的。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叶怀朴拍拍她的头,回身隔着栏杆朝陆妈喊一声:“陆妈晚点开饭,我们说会儿话。” 然后拍拍纯粹的肩,两人回到房间,屋门关上了。 “在学校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有。”纯粹捂了捂脸,感觉耳朵都红了。真是太难堪了! “行,不想说就不说。”叶怀朴没有就这件事继续追问,只将纯粹往自己怀里一带,纯粹靠着小舅舅的胸膛,听着他温柔的声音在胸腔震颤:“舅舅在这儿,想哭就哭吧。” 眼泪更凶地落下来,纯粹边哽咽边找了个听起来过得去的理由: ——刚刚和好朋友通电话了。 ——和好朋友太长时间没见,太想她所以哭了。 ——想到以后见面时间只会越来越少,所以更想哭了。 叶怀朴听完她颠三倒四的叙述有些哭笑不得,暗叹纯粹是个性情中人,女孩心思果真难猜。 - 薛宝钗不是女人 - 纯粹忐忑地和舅舅下楼来,忐忑地坐上餐桌。 舅舅坐在她左边,刘淇奥坐在她右边,陆妈和叶良辰坐在对面,纯粹悄悄环视一圈,气氛还算融洽。 姥爷在家时,饭桌规矩比较严,现在他不在家,众人就说说笑笑松快很多。 目前的话题集中在刘淇奥身上,他耐心答应着陆妈有些唠叨的关心:最近是不是又有比赛呀,上次运动时伤了腿,现在好点没有呀,在学校压力大不大呀…小舅舅偶尔提点一两句,叶良辰托着腮帮子等陆妈剥虾。 纯粹因为刘淇奥在旁边,不禁有些如坐针毡,同时一心二用:一边留神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一边仍然忧心关窗那人是不是刘淇奥;神游之际手指一痛,指尖竟被锋利的虾壳划伤了。 头发丝般的伤口,纯粹迟钝地反应一下,才轻轻“啊”一声。 陆妈看孩子十分娇惯,注意到这边,连忙过来替她摘了手套,又取来酒精碘伏和创可贴。 叶良辰依旧托着腮帮子,嘲笑道:“笨蛋,怎么剥个虾还能把手划破了?” 叶怀朴笑道:“光说纯粹,你自己都不会剥,还得陆妈伺候着。” 刘淇奥朝叶纯粹这边略偏了偏身,将她剥了一半的虾处理好,陆妈说:“纯粹也别自己弄了,待会儿给姑娘单独剥一盘出来。” 叶怀朴说:“不麻烦,我顺手得了。” 纯粹只觉得自己在刘淇奥面前又出了丑,觉得自己就像阳光下赤裸裸被炙烤的石头,心中有些羞耻又有些难过,直到第二天去学校都恹恹的。 这节是语言艺术课,跨级选修,选课的时候纯粹跟着王颖选了这门。 而现在,纯粹看着坐在斜前方的王颖,心里很不是滋味:或许他们才是同类人吧!同样的优秀,同样的光彩照人,相比之下,自己默默无闻,而且洋相百出! 下课铃响起,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纯粹趴在桌上,打算等人走完了再动身。 王颖也已经收拾好东西和同学离开了教室,一时间楼道里吵吵嚷嚷,教室里却格外安静。纯粹重重深呼吸一口,要是永远能像这样躲在空教室里就好了。 课间过去一大半,她才收好东西准备去下一节课。经过刚刚王颖的座位时,纯粹发现桌面上放着一本书,应该是王颖刚刚落下的。 书的封面画着两只白羽黑尾红顶的鹤,其中一只低头照拂地上黄扑扑的两只没长大的鹤仔;两鹤中间生着一束遒劲的花,叶多花少,映着昏黄背景竟然生出几分悲壮苍凉。 封面左边一列竖排红色繁体字印着“萍踪侠影录”,右上角同样的排版,注明作者是“梁羽生”。 是武侠小说? 纯粹倒是一时犹豫起来,王颖会看这种武侠小说?她不像这样的人哪。 纯粹想看看书的主人有没有写自己的名字,掀开扉页,只见上面拿钢笔写着: “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流俗”。 下笔遒劲,笔锋突出,正是王颖的字迹。 纯粹将书收起来,本打算下午去钢琴社的时候还给王颖,可刚出教室就碰见她了。 纯粹连忙将书从包里拿出来,王颖谢道:“我就说,上课时候还有呢,肯定是落下了。谢谢纯粹,要是别人捡了,我可就头疼了。” 两个人边聊天边朝楼下走,纯粹问道:“师姐喜欢看武侠小说?” “不不不。”王颖郑重地说:“武侠小说我看的多了,但是只喜欢这一本,也只喜欢这一个主角。” “主角?” “张丹枫。”王颖翻开书,指着其中一段文字给纯粹看:“【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流俗。】他是游离世俗的人,可不像其他武侠男主角一样只会打杀或者舞文弄墨。” 纯粹没看过武侠小说,却也大概知道,武侠小说的男主角大多行走江湖,与各路豪杰称兄道弟,还能抱得美人归。 王颖好像被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道:“我就不喜欢金庸写的东西。你知道男性为什么喜欢看武侠小说?为什么称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因为武侠就是给男人造的梦,兄弟侠肝义胆,美人投怀送抱,血雨腥风、爱恨情仇都绕着主角转;即使是【恨】,也是带着爽的【恨】,看完就像做了一场大梦,还想再来一场,怎么能不喜欢呢?女性当主角的,不多。即使有,竟然也为了爱情一夜白头——倒不是说爱情不值钱,可是文艺作品里,女人都围着爱情转,男人都施展志向去,凭什么?” 纯粹没想过这个论调,仔细想想,倒是觉得有几分道理。 王颖见她点点头,自觉找到志同道合之人,将纯粹的手臂一挽,继续道:“所以我看不惯那种书。但梁羽生笔下的人,尤其是张丹枫,你不能把他当成男人、或者女人看。因为他身上既有文艺作品中男人的好,也有女人的好,还有男人女人都没有的好,他不是俗世的人,是高洁名士。梁羽生是按着才子侠客的模板写的人物,还给他安了忧国忧民的标签,但不小心将人物写得太脱俗了!他梦中都在念【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这是诸葛亮吟的一句诗——不管这些,我问问你,你看过《红楼梦》没有?” “看过一点……” “你觉得,我描述的张丹枫这个形象,像《红楼梦》里的哪个角色?”王颖眼睛亮晶晶地问她。 纯粹想了想,老实地摇摇头。 “是薛宝钗。”王颖说:“顾城对薛宝钗的评价有点儿意思,说她是【空而无我】,天性无所求,其实也就是脱俗。薛宝钗是天生的脱俗,如‘月映万川’,并非刻意修行,她的脱俗与生俱来,是一种自然现象——所以天生达到这种忘我的高度,薛宝钗也不是女人——当然也不是男人,她也是天生的高士。不过,可惜宝钗是女儿身,在那个年代只能藏拙,难以释放天性。张丹枫的狂天生如此,薛宝钗的空天生如此,我猜,他们两个要是相识于江湖,一定会是神交好友。” 纯粹听得痴痴的,但她觉得宝钗有所求,不禁反驳道:“宝钗那样不沾烟火气吗?我倒觉得她有所求。要说不食烟火,林黛玉更贴切一点。” “宝钗当然沾烟火气,只不过她的入世也是【顺其自然】。张丹枫的入世是有意为之,有点像还魂的魏晋名士来了却遗愿。薛宝钗呢,她早就参透颓势难免,所以不求什么。她觉得这个身份应该做点什么,她就做点什么,至于功名情感,是不求结果的。不过,”王颖狡黠地一笑:“这也就看出来了,《红楼梦》的作者好似困兽,自己也不知道那个时代的社会该往哪儿走才是出路了。” 纯粹点了点头,王颖索性把这本小说重新递给她,笑道:“我唠叨这么多,你也千万别先入为主。这本书,你先拿去看。书赠有缘人,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纯粹本就被她说得激起了好奇心,于是接过书道了谢。 王颖说:“我觉得你也会喜欢他的。白衣白马,亦狂亦侠,吟诗舞剑,真乃绝世侠客——” 纯粹了然道:“师姐,白——李如风师兄爱穿白衣服,是不是也跟这个有关系?” 王颖哈哈一笑,说:“当然有关系,我们从小就订婚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纯粹惊讶地睁大了眼。 王颖说:“不稀奇呀,之前倪倪也跟良辰——就是你表弟——有娃娃亲,不过后来取消了。” 纯粹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呀! “那……淇奥哥呢,也跟别人有婚约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倪倪的事儿,还是她之前跟我吐槽的。”王颖拍拍她的肩:“下节课快开始了,拜拜纯粹,下次有空再聊!” 纯粹挥了挥手,看到王颖往前小跑着,不远处转角踱出一个等得不耐烦的穿着白色外套的男生,正是李如风。 他们也是门当户对的。 纯粹默默地想,王颖那么喜欢才子侠客,李如风就是像张丹枫那样性格的人吗? 她从反方向走下楼,准备去下节课的教室。 这时候手机响了一声,纯粹打开一看,韩维和还在锲而不舍发来消息。 - 是好人也是混蛋 - 叶良辰比叶纯粹还烦韩维和,指点道:“为什么不把他拉黑?看着就烦,像条癞皮狗一样。” 纯粹听他这么说,倒是有点不高兴:韩维和虽然有点冒失,但平心而论,他人并不坏呀。要是他能老实一点,只当个普通朋友——或者好朋友,她也是非常愿意接受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男生跟女生之间,存在纯洁的友谊吗? - 2009年下半年,电视剧《仙剑奇侠传3》火遍全中国,《爱情公寓1》则扛起现代喜剧的大旗。 张倪倪追剧追得如痴如醉,叶纯粹却没能赶上这个潮流——她为了理解王颖说的那番话,将《萍踪侠影录》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之后又开始重读《红楼梦》。 可惜《红楼梦》是部奇书,若阅历不足,年纪不大,人情世故不练达,抑或没有天生的灵性,常人往往难咂嘛出特殊滋味来。 如是过了个把月,纯粹竟醉心研究起宝钗这个角色来,除了上学、练琴之外,连社团活动也都请假了。王颖出于私心默许她旷工,动漫社却因为最近活动很多,时不时来捉壮丁。 更多的时候,纯粹放学后就抱着书看,即便叶良辰拉着她到房间里去,却再也劝不动她一起打游戏。 叶良辰十分不解那么多字排成一行一行有什么可看的:“我一看到这么多字,心里就像被蚂蚁在咬一样。” 纯粹就跟没听见一样,继续在自己的世界里参悟,一时竟把前段时间在刘淇奥面前的尴尬忘得一干二净。 更不用提可怜的早被忘到天边的韩维和了。 有那么几回,纯粹靠在旁边椅子里看书,手机放在桌上,叶良辰眼瞅着韩维和一条一条发消息过来,于是拿起手机摁住语音条,说道:“韩维和,差不行了,烦不烦人你?” 韩维和一听,纯粹的账号,发过来却是个男生的声音,立刻急了,电话打过来劈头盖脸问道:“你谁?为什么你能用纯粹的号?” 纯粹看到他又胡闹,想将手机夺回来,叶良辰自然不肯。 “我?我是她男朋友。”叶良辰不嫌事大,拱火道:“什么?你竟然不知道有这事儿?没关系,现在知道也不晚。” 纯粹哭笑不得:“良辰,别闹了……” 韩维和听见纯粹喊“良辰”,意识到原来这是叶良辰在恶作剧,心里刚想骂又止住了——叶良辰跟纯粹是一家的,要是骂他,那不是连纯粹一块儿骂了吗? 他清清嗓子,故作无谓道:“纯粹,你最近怎么没去社团?每次找你人都不在。” 纯粹已经夺回了手机控制权,但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叶良辰手拢在嘴边,朝手机大喊道:“因为叶纯粹讨厌你!”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电话两头尴尬地安静了十几秒,韩维和那头备受打击,万念俱灰把通话挂断了。 叶纯粹有些生气了,她不再说话,抱起书准备回房间去。叶良辰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不理人,纳闷道:“叶纯粹。叶纯粹?你干嘛去?” 纯粹不说话, 刚走到门边,一玻璃水杯砰地砸到门框上。 她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转身,枕头、毛绒玩具、手办模型等劈头盖脸砸过来,最后一个平板电脑擦着耳边飞过去,在楼道滑行三四秒,最终撞栏杆上报废了。 叶良辰发起脾气来可谓是六亲不认,惹不得碰不得。纯粹委屈地想:明明是他有错在先……但是他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陆妈闻声匆匆上楼来,“哎呦”一声,忙拉着良辰看看:“这是又怎么了,伤着哪里没有?” 纯粹默默上楼回房间去,抱着腿埋在被子里,泪汪汪地跟韩维和发了句“对不起”,对方一时没有回复。 她太委屈了,每次都是叶良辰做出很过分的事情,但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对不起! 她还想跟韩维和解释一下,自己并不讨厌他,只是不想两人关系往奇怪的方向发展呀。输入框里打了很多字,最后又都被删掉了;韩维和一直没有回复,纯粹除了一句“对不起”也没再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陆妈才轻轻推开门,端了刚刚烤好的点心来。 她见纯粹泪汪汪的,坐到床边来,隔着被子拍拍纯粹肩膀,说道:“小辰从小被惯坏了,没跟其他孩子相处过这么长时间,你又是姐姐,让让他吧。” 纯粹点一点头,眼泪吧嗒掉下来。 陆妈知道她委屈,拿手帕给她擦泪,自己絮絮道:“你性格呀跟你妈妈一样,懂事,不争不抢的……要是…”不知陆妈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声音竟也哽咽了:“咱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很不容易。小辰他身体太差,跟他较真有什么用呢……就把他当个爱抓人的小猫小狗吧,别当面和他计较,有什么委屈,私下跟陆妈、姥爷来说,再不济,躲去你小舅家住几天。我看看,刚刚砸伤哪里没有?” 纯粹摇摇头,伸出一只手让陆妈握着。 陆妈的手肉肉的,温厚柔软,连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都被暖得温温的。 “再有啊。”陆妈说:“虽说平常也见不着——要是往后见着你卢阿姨,叫一声‘姐姐’就行了,不必像以前那样亲密,知道么?” 纯粹再次点一点头,嗫嚅问道:“那…小舅舅不结婚了吗?” 陆妈叹口气,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 转天,纯粹收到了一个包裹,是王婷婷寄来的,里面是当初韩维和丢在村子里的相机。 纯粹觉得再见到韩维和,两人都会尴尬,于是拜托刘淇奥将相机带给了他。 归还相机的第二天下午,纯粹去动漫社帮忙,经过小操场时看到一群男生在那里玩滑板,周围不断有人起哄叫好。其中有个男生个子高高的,看身形跟韩维和很像,纯粹心里突地惊了一下。 纯粹的任务是整理下周末活动的资料,赵磊正被一群女生围得水泄不通,抽空指示道:“待会儿他们要在这个场地排练宅舞,如果嫌吵,隔壁活动教室应该空出来了,可以到那边慢慢整理。” 纯粹自然乐得清静,于是抱着资料去活动教室。 活动教室其实就是个略大的教室,这个学年分配给动漫社当活动教室用。 纯粹选了后排靠窗的位子,将窗子开了一半,初秋的风伴着下午的阳光吹进来,窗帘轻轻一晃,纯粹觉得这个状态十分舒服。 她的任务并不繁重,有问题就随时在qq窗口敲敲赵磊。 资料里有很多她感兴趣的东西,看着看着进入状态,不禁轻轻哼起歌来。 过了大约十分钟,门口渐渐有脚步声走近,随后砰地一声被毫不客气推开了。 纯粹吓了一跳,以为有人要征用教室,连忙抬头道:“不好意思……”话说一半儿卡壳了,因为走进来的人是韩维和。 虽然韩维和之前在她面前是笑嘻嘻好说话的样子——可别忘了,他是让教导主任都头疼的“痞子韩”。他本来就很高,长相又不是温柔挂的,绷起脸来就像随时想找人干架。 纯粹心跳又快了,迅速低下头去——韩维和来这里或许是有其他事情吧……毕竟他在这个学校也有不少朋友。 韩维和将拎在手里的滑板支在前面课桌上,自己拉过另一张课桌硬梆梆撞在纯粹这张上面,又拉过一张椅子,默不作声坐下来,不看她也不说话,只闷闷地刷手机。 纯粹浑身汗毛都炸了炸,看来他今天确实是冲她来的。 两分钟前哼歌的那份悠闲荡然无存,现在纯粹大气都不敢喘,教室里安静得要命——除了她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又有问题出现了,纯粹拿起手机点几下,赵磊很快回复了消息;她刚退出和赵磊的聊天框,就发现韩维和给她发来一个锤子敲脑袋的表情。 纯粹咬咬唇,没理他。 韩维和不甘心,索性一串一串地将表情发过来。 纯粹忍无可忍,无奈道:“韩维和,不要闹了。” 韩维和也终于转过脸来看她,她这才看到韩维和好像玩滑板受伤了,鼻梁上贴着个卡通创可贴,胳膊上也青了一块。 韩维和侧身看过来,右胳膊支在桌子上托着脑袋,说:“叶纯粹,我哪里让你讨厌了?” 纯粹避开眼睛,继续盯着那沓资料:“没,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儿?”韩维和张开左手手掌啪地压在资料上,那股混蛋劲儿又出来了:“你都不回我消息,去你家找就被那谁..陆妈轰出来,电话都是叶良辰接的、相机都是刘淇奥转交的。”他无意识往叶纯粹这边压了压:“我招你还是惹你了?为什么躲我?” “我没有……” “再说没有?你都不看我。” 纯粹快哭了,她怎么就选了这么个位置…后面桌上摞着闲置的各种道具,推都推不开;自己贪图靠窗吹风,选了靠里的位置,韩维和就堵在外面这个座位,想跑都跑不了! 纯粹心里乱糟糟的,不单因为事情本身——韩维和离她太近了,莫名有种迫人的气势。纯粹确实不敢看他——但又不仅仅是他!她本身就很难注视别人的眼睛嘛! 她极力往窗户那边靠,眼睛勉强看向他胸口靠近下巴的位置——平视也就只能看向这里了——附中校服没有他们学校的时尚,但他里边穿了个摇滚乐队的周边t恤,硬生生把这古板校服穿出吊儿郎当不正经来。 “韩,韩维和,你再这样,我喊人了。” “喊人?我又没欺负你。”韩维和混蛋起来寸步不让:“随便喊,来一个我揍一个。” “你干什么呀!”纯粹抓狂了:“你再这样我真不理你了!” 韩维和嘴角绷得紧紧的。纯粹心跳越来越快,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荷尔蒙,但是对她来说,韩维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龄异性。就像现在,他的气息离她很近,令她不自觉想躲,甚至有点儿颤栗——但是,并不是因为讨厌。 叶良辰不会给她这种感觉,刘淇奥也不会给她这种感觉。 韩维和声音放轻了一点,说:“不管是讨厌我,还是害怕我,都得告诉我原因,不然你今天就别想走了。” 内容还是威胁性质的,语气却不那么硬邦邦了。 纯粹感觉他像冰激凌一样在随着时间慢慢融化,于是也安心了一些,小声说道:“我没讨厌你……” “那怎么不回我消息?” “你总是打架…”纯粹将那种不适的感觉,用韩维和能听懂的话表述出来:“我不喜欢那么粗鲁的人。” 韩维和“哦”一声,索性趴在桌子上,脑袋枕着胳膊歪头看她:“就因为这个?我以后不打架就行了?” 又一阵微风吹进来,纯粹更觉得安心了点。 “嗯…还有,不想在人群里大呼小叫的……” 韩维和觉得冤枉:“我没有,那不就是正常音量?” “你自己都感觉不到…” “好,行。还有吗?” “没有了。”纯粹顿了顿,觉得还是要好好跟他说一声:“我…真的没讨厌过你,那天叶良辰那样,是他不好,我说过他了。” 韩维和眼睛亮起来:“真的?” “真的。但是我……”纯粹想说:但是我没想过要谈恋爱什么的;可是人家韩维和什么都没说,这样显得自己多么自作多情? “但是什么?” “没什么。”纯粹说:“你不要打架就好了。你的脸怎么又有伤?” 韩维和挠挠脖子:“玩滑板摔的。” 纯粹皱皱眉:“下次一定要小心。” “一定,一定。”韩维和指指她的资料:“你怎么收起来了?别管我,继续,就当我不存在。” “已经整理完了。”纯粹说:“你起来吧,我得去拿给蕾蕾师兄。” “我帮你拿!”韩维和站起来,忽悠一下子又比她高出一头,看得纯粹直眼晕。 纯粹知道抢不过他,就随他去了。 两个人刚走到门口,韩维和握住门把手没拉开门,动作停下不动了。 纯粹疑惑道:“怎么了,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韩维和反身在门上一靠,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纯粹,我们都初中了,你又不讨厌我,不如我们谈个恋爱吧?” 纯粹全身瞬间麻酥酥的:“什,什么?” 韩维和盯着她看了几秒,说:“算了,我就知道不行。”想起来滑板还在原地放着,又回去拿滑板;回到门口的时候,纯粹还木在原地。 “那我就每天跟你告白一次,你要是到最后还不答应,我就直接跟我爸说,咱俩订婚!”韩维和在这方面格外精明:“反正你们姓叶的结婚出不了世交圈,咱俩早晚是一家。等着吧,你迟早是我媳妇!” 纯粹脸红得像熟透的虾。 她那么好的脾气,羞恼得抡起拳头砸向韩维和:“你再乱说,我就真不理你了!!” - 秋游(1) 韩维和还真是个人才。 不知他从哪搜罗来几箩筐的网络土味情话,每天坚持给纯粹发QQ。 下文摘录几则以示其品味。 1.叶纯粹,从今以后我只能称呼你为您了,因为你在我的心上。真奇怪,你不抽烟,也不带打火机,却可以点燃我的心。 2.今天有人说我没有缺点,我伤感地笑了笑。怎么会没有缺点,最大的缺点,就是缺你。韩维和,命里缺叶纯粹。 3.纯粹,你上辈子一定是碳酸饮料吧,不然我怎么一见到你就开心得冒泡。 4.你猜我是什么星座?我是你的量身定做。 …… 纯粹抖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叶良辰夺过手机一看内容也沉默了。 良久,他看向叶纯粹,指指自己脑子:“他这儿是不是有点问题?” 但韩维和真觉得他们是命中注定。 因为qq情侣空间刚上线没多久,此时正流行在年轻人之间。 他觉得老天爷都在帮助他,于是兴致勃勃地邀请纯粹开通情侣空间,但是被拒绝了。 厉害的是,以纯粹被逗两句就脸红的性格,愣是在这种强烈攻势之下脱敏了。 不仅如此,因为两校本就全是高干或富贾子弟,有点风吹草动就传遍全区中学;更何况韩维和不是什么低调的人,更何况还是跟恋爱有关的绯闻,更何况据说绯闻女主角还是姓叶的。 韩维和那帮兄弟也出了不少主意,虽然全是馊的。 此事不再闲叙。 正式开学一个多月,依照学校传统,各行政班级自行组织秋游活动。经过学生投票和家长委员会研讨,纯粹的班级决定去加拿大看红叶,加上往返一共七天六夜。 纯粹对这种集体活动其实并不太感兴趣,她总是更喜欢自己待着。可是,班上没有一个人不去,为了不显得不合群,她也报名了。 那年他们去阿岗昆郊野公园欣赏枫叶。诚然,和同学们一起乘坐透明观光车欣赏枫叶、齐唱当时流行的某英文歌等着实很快乐;但那次秋游,令纯粹印象深刻的有两件事:第一,她认识了同班男生黄爱伦;第二,小舅舅同期在加拿大办事,最后两天她是和舅舅一起度过的。 因为学制特殊,加上她不怎么主动社交,纯粹平时几乎见不着同班同学。 黄爱伦是何许人也? 黄爱伦,意大利籍混血,英文名Allen Hwang,还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巨长的意大利书面姓名他自己都记不住。 四分之一意大利血统,一头自来卷焦黄头发,长脸带雀斑,挺白,双眼皮像剌的,眼珠也是棕黄的,说话激动起来夹着英不英意不意的国粹,总而言之活宝一个。 其实他小学时候跟刘淇奥是同班,但因为平时太活跃,升级考试之前把腿活跃折了——精确地说是骑山地车的时候把前轱辘骑飞了造成左腿骨折,这个缘故休了大半年学,家里索性让他留级一年,于是今年阴差阳错跟叶纯粹同班。 他爷爷是意大利人,但后来也留在中国,所以爱伦绝大多数时候接受国内教育,高中时候去美国念书了,那是后话。 张倪倪外向活泼,又知道他认识刘淇奥,刚开学时就跟他混熟了,正好趁这次秋游将他介绍给了纯粹。 “Allen黄,黄爱伦,小学跟巧哥一班儿的,我一直说让你认认结果没机会。”张倪倪拽着纯粹说:“喏Allen,这是纯粹,就是巧哥他表妹,那个叶良辰他表姐……” 黄爱伦抓住叶纯粹的手摇了摇又撒开——就是握过手了的意思——那语调比韩维和还吊儿郎当:“——还是附中痞子韩追求对象。了解,了解,我十分地了解。” 张倪倪朝他胳膊就是一巴掌:“嘴这么欠,人家纯粹没同意好吧。”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有什么的。”黄爱伦基因里带着意大利男人那没用的浪漫,对异性献殷勤跟吃饭喝水一样是本能:“刘巧的妹妹也就是我妹妹,咱就不见外了。纯粹妹妹,来跟Allen哥说说,怎么不愿意跟韩维和谈朋友呢?” 纯粹哪见过比张倪倪还自来熟的,将耳机摘下一边放桌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了半天憋出句“不合适”来。 “怎么就不合适了,不试试怎么知道合不合适?”他们正坐在公园冷饮店露天桌子上嘬饮料,黄爱伦一翘二郎腿晃悠起来:“我们伟大的人民艺术家莎士比亚曾经说过——” 张倪倪说:“莎士比亚不是意大利的,是英国的。” 黄爱伦说:“艺术文化无国界,你别管这么多——曾经说过:‘心上的瑕疵是真的污垢,无情的人才是残废之徒。’——这说明什么?说明:感情,是一个健全的人必须具备的东西,感情充沛的人,才是真正意义上健康的人!而爱情,又是感情中最美妙的东西——纯粹妹妹,多情痴情都不是错,你要碰上了,错过,那才叫错之又错。” 黄爱伦年纪不大,靠这张嘴云山雾罩从三年级开始谈恋爱,感情经历比全班人加起来只多不少,自封了个“情圣”四处传教,坚持认为人应该心怀浪漫,恋爱这种东西,应该活到老谈到老。 纯粹被他说得脑子晕晕的,淇奥哥怎么会跟这种人交朋友? 张倪倪说:“爱伦,我们家纯粹特别老实,我警告你嘴里别什么都吐,不然我告诉巧哥——” “别介,别介。”黄爱伦终于刹住车:“我这不是想给纯粹妹妹爱的启蒙,不然将来让人骗了,多难受啊。” 纯粹憋着笑,问:“为什么Allen哥怕淇奥哥呢?” 黄爱伦被果汁呛得咳嗽,边抹眼泪边指纯粹:“别瞎说,啊,我不是怕他,我是不想跟人玩阴的。刘淇奥那人,哼…” 张倪倪却在这时候跟爱伦同一战壕了,心有戚戚然对纯粹道:“你是不知道哇…巧哥也就是对你跟良辰还好点,他这个人坏着呢!” 纯粹惊讶道:“淇奥哥?怎么会?” “当然你不招他,他也不治你。有回我想让他帮忙做个实践作业,他一会儿说要那个材料要那个材料,害得我来回跑几次——有那时间精力,还不如自己做呢!那实验需要鱼,他背起钓竿就钓鱼去了,一钓大半天,钓上来又扔回去,钓上来又扔回去。我在旁边也不敢问,后来实在太晚了,我说巧哥,咱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鱼啊?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习惯了,顺手扔回去了,其实随便什么样的鱼都行——倪倪你怎么不拦着我?哎呀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结果第二天他一大早飞波兰比赛去了,我那作业临时抱佛脚,差点儿就没弄完!” 黄爱伦深有同感,叹息道:“鄙人虽然籍贯上是国际友人身份,但骨子里还是中国魂,酷爱中国诗词啊。我曾经给刘淇奥赋诗一首,名叫《缺德公子》。” 张倪倪兴奋起来:“快说快说!” 黄爱伦摇头晃脑道:“金玉镶其外,黑絮在其中。公子不如意,悠然把人坑。” 张倪倪觉得这简直是旷世奇作,不禁哗哗鼓起掌来:“好诗!好诗!” 纯粹耳机里有人哼地笑了一声,她咳一声,心里到底还有点良知,提醒旁边二位:“那个…其实,你们来的时候我在跟淇奥哥打电话……” “奥奥,聊什么了?” “聊,聊什么倒不重要,只是他让我不要挂断电话……”说着,纯粹把耳机线一拔,刘淇奥声音幽幽地从手机传出来:“Allen,倪倪,别来无恙啊。” 两个人笑容僵在脸上,倪倪眼神一秒钟变了一万多回,神情那叫一个惊恐。 “怎么不说话啊。”刘淇奥在那头笑盈盈的:“黄爱伦,诗写得不错,诗名叫什么来着?” 黄爱伦无声地对纯粹双手合了个十,扭头嗖一下跑远了。 “倪倪?” 倪倪擎知道躲不过,对着纯粹手机发毒誓:“巧哥,我错了,我真错了……以后作业我一定自个儿好好做……” 纯粹刚听完倪倪的忏悔,就在沙沙作响的红叶林里看到爱伦两只手比着国际友好手势,朝这边大吼:“F**k u ,Joe!” - 秋游(2) - 黄爱伦交友范围极其广泛,加之极具亲和力以及欺骗性的长相,纯粹觉得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来者不拒”。 秋游进行到第四天,纯粹接到了小舅舅的电话,他表示自己在附近办事,听说纯粹正好来这边秋游,问她剩下两三天要不要到家里来玩。 纯粹本就不愿意在人群中混,再说有阵子没见过小舅舅了,她当然更愿意去找舅舅玩。 随后,舅舅联系了带队老师。接纯粹的时候,两人签了七八份同意书,大意是监护人与被监护人一致同意离队,若发生人身安全事故,学校或相关机构概不负责云云。学校终于同意放人,纯粹有心问倪倪要不要一起走,但倪倪跟同学们玩得不亦乐乎,邀请最终作罢。 叶怀朴在加拿大的房子位于多伦多,是栋并不张扬的小型别墅。 别墅区闹中取静,周边郁郁葱葱植着枫树橡树和玉兰,落地窗前盛开着被打理得很好的杜鹃。 车子一直开进车库,纯粹和叶怀朴下了车就近从偏门进去;一位胖胖的面相和蔼的中年男人见到叶怀朴,笑着走近来,说道:“你比预计回来的时间要早。” 随后回头大声喊:“米娅!叶回来了!” 瘦高的女人闻声端着烤盘(是空的)也走出来,笑道:“噢,我正想烤一些饼干。” 这对夫妇是澳大利亚人,叶怀朴向纯粹介绍道,他不在这里的时候就是他们在照看房子。 纯粹拘谨地跟他们打了招呼,她本以为舅舅家里没有外人的。 刚换好鞋,一只雪团子样的小萨摩狗一扑一扑滚到纯粹脚底下。 纯粹一愣,随即惊喜地笑起来:“舅舅,你养了萨摩耶!”她看向叶怀朴:“我可以摸摸吗?” “当然。”叶怀朴说:“它叫Lily。” “你好,Lily。”纯粹蹲下来摸摸Lily的头,小狗欢快地打滚,又立起来颠颠地四处转,忙得像只陀螺。 那对夫妇很快跟他们道别了——看来,当房子主人回来的时候,他们是不会继续住在这里的。这让本来心里略觉得尴尬的纯粹稍稍安心了些。 他们开三四个小时的车,已经错过午饭时间,现在都饥肠辘辘的。 叶怀朴拉开冰箱门,食材倒是不少,但饿极的人不想精雕细琢的,他最终决定煮点意面吃。 纯粹和小舅舅在一起一直觉得很放松。 因为他虽然看管她,但不像陆妈那样对她关照过了头。 他给她足够的自由空间,比如现在,纯粹的行李还在玄关处堆着,叶怀朴指指楼上:“二楼左手边收拾出来的第一个房间是你的,先去歇着吧,十五分钟后下来吃饭。” ——要是陆妈,一定会替她拎着行李上楼,给她铺好床,唠唠叨叨嘱咐这嘱咐那——这样的关心固然不坏,但纯粹并不是很喜欢。 纯粹拎着行李上了楼,她的房间果然已经收拾好了。 大约是有段时间没人住进来,墙纸微微有些脱落。她没在意这些,刚准备推开窗户,Lily就追着她裤腿咬进来。 纯粹很喜欢猫狗,奶奶家原先养着一只黑色大狼狗,但她上二年级的时候那只狗老死了,自此家里再没养过通人性的动物。 Lily也就两个多月大,正是最爱玩的时候。 纯粹刚蹲下来,Lily就扑咬她垂下来的卫衣帽系带。她抱着lily下楼来,到厨房看到叶怀朴正在切蘑菇。 厨房视野很好,光线很足,下午的阳光透过红的或黄的树叶之间的缝隙,在料理台上晃出一些斑斓的影子。 叶怀朴没系围裙,只把袖子挽了一挽。 纯粹很喜欢看他这种耐心的样子,尤其是料理家事的时候,这让她有种奇怪的关于“家”的感觉。 真奇怪,在家里明明是陆妈最忙碌,但她却没有这样柔软的感觉。像从心底涌起一股温暖的泉水,将她的心渐渐浸在里面…… “怎么了?”叶怀朴察觉到她过久的注视,偏了偏头,锅里加了盐的水沸腾起来。 他笑道:“饿了?意面还要煮一会儿。” 纯粹有些羞赧且尴尬,轻轻咳一声,说:“舅舅总是喜欢自己做饭。” “嗯。”叶怀朴说:“自己做安全又健康,多好。” 纯粹暗暗腹诽:明明先前还带着自己和良辰吃那些陆妈点名批评的“垃圾食品”…… “再等十分钟。”意面已经煮进锅里,叶怀朴回过身来靠着料理台,有些疲惫的样子————毕竟从早上忙到现在都没吃什么东西。 Lily挣脱了纯粹的怀抱,撒着欢跑远了。 叶怀朴由着纯粹被带得轻轻弯腰的动作看清她脖子上挂的东西,问道:“纯粹,还戴着这个项链?” 纯粹无意识摸摸脖颈上套着的细细的银链——那算是舅舅送她的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礼物——虽然是卢……那位姓卢的姐姐挑的。纯粹记得很清楚。 “嗯……”纯粹咬了咬唇。 正要说什么,叶怀朴侧身掀开锅盖,热腾腾的蒸汽升起来,他拿筷子拨一拨锅里的面条。 “这么久了,想不想换一个?”盖子重新盖好,看来还要煮一会儿。 其实纯粹倒觉得没什么换的必要,但她想到——舅舅跟卢家的婚事似乎取消了,她也已经很久没见过卢宏志。所以,舅舅跟那位卢姐姐,大约是分手了。 所以的所以,小舅舅大约确实是不想看到这条项链的——谁会想看到前女友挑的礼物呢? 于是纯粹说:“我听舅舅的。” 叶怀朴笑了笑,说:“好,今天先好好休息。明天睡到自然醒,我们去挑新礼物。” 吃过饭后,纯粹跟倪倪聊了一会儿——倪倪说黄爱伦又在跟同班一个女生示好。 纯粹给倪倪看Lily的照片,倪倪激动起来,说准备回去也要养一只萨摩耶。 “你可以来我家玩!”倪倪说:“叶良辰娇里娇气的,这不让养那不能碰——不然你家那么大的院子,养猫养狗多好!” Lily已经睡着了,纯粹翻了个身,笑道:“那以后去你家就好啦。他爱生病,没办法的。” “纯粹,我发现你脾气太好,太惯着他了。”倪倪不知在爬山还是干什么,耳边风呼呼的,把她的声音都模糊了:“老是这样,你会白挨欺负的。” 纯粹咬一咬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笑一笑,用大人的那番话说:“我是姐姐,没办法呀。” 倪倪“噫”了一声,大约还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喊道:“你别这个德性!怎么跟巧哥越来越像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又聊一会儿有的没的,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叶怀朴果真带纯粹去挑礼物了。 纯粹本以为舅舅会带她去商场,但车子七扭八拐开到一栋楼前——并不起眼的灰扑扑的小楼,远没有舅舅的别墅精致。 开门的是一位红头发的年轻女士,左眼明显是坏的——镶着一只假眼珠。 她似乎认识舅舅,对他客气地一点头,引着他们向楼下走去。 地下室里别有洞天。 可以用“奢华”来形容,但并不在于建筑或装修风格本身,而是墙壁上排得整齐的宝石,被灯光讨巧地一照,晃得人有些目眩。 女人引着他们走到一扇门前,轻轻打开门,对叶怀朴略一欠身,就不再向前走了。 叶怀朴牵起纯粹的手走进去,这间屋子是一间很大的…书房,或者工作室——总之有一张很宽大的书桌,桌上堆着许多东西:成摞的书,奇怪的器材,散落到各个角落的五颜六色的石头,还有各种精巧的纯粹叫不上名字的玩意儿——显而易见是稀奇古怪的收藏品。 书桌后坐着一个黑发中年男人,留着厚厚的一字胡,戴着棕色宽边眼镜,穿一件松松垮垮的毛衣。 男人抬起头,堆起笑容——但并没有站起来——对叶怀朴说了一句什么,用的是德语之类的,纯粹完全听不懂。 叶怀朴笑一下,带着纯粹在书桌对面坐稳,惬意地靠在沙发上交迭起双腿,才回道:“赵先生祖籍山东,我是B城人,眼下没有外宾,不必多此一举。” ——这回纯粹可是听懂了。 对面那位赵先生推一下眼镜,喉咙里好像卡着一口痰,声音咕噜作响:“有失远迎,叶公子光临寒舍,不知有什么事情?” “我家姑娘想来挑个礼物。”叶怀朴一扶纯粹肩头:“姑娘眼光很刁,只好来赵先生这里看看。” 赵先生笑起来,长长地咳嗽一声,拿起桌上那个铜制雕花电话机听筒——纯粹还以为那是摆设——快速低声嘱咐一句。大约十几秒的功夫,刚才那女人推门进来,为他们端来茶和果汁,还有一碟精致甜点。 “请叶公子略等一等。”赵先生目光在纯粹身上一瞥,道:“叶老先生近来无恙?” “家父身体还好,劳驾赵先生挂念。” 赵先生点一点头,他们身后那门又开了。 红发女人戴上了手套,双手持着一个托盘,上头沉甸甸三个漆木盒子,盒子里三块绿莹莹的石头。 女人弯下腰,三个盒子悄无声息依次摆在纯粹面前。 叶怀朴偏过头,对纯粹轻轻说:“看看喜欢哪个。不懂的地方,可以请教赵先生。” 纯粹有些坐立难安。 从一进门起,气氛就怪怪的——她没见过太多世面,但她并不蠢。 她感觉到那位赵先生正和舅舅暗中对峙着。舅舅带自己来,也并非简单“挑个礼物”;她记得来这里之前,自己说“都听舅舅的”,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应当及时领悟舅舅的意思? 她抬起头,那位赵先生恍若未闻,仍在低头看着他手里那块骨头一样的东西。 “…请,请赵先生介绍一下好吗?我不懂这些……” 长达几十秒的寂静之后,纯粹细弱的声音才慢慢响起来。 那位赵先生竟真放下手里的石头,十分有风度地为她一一介绍。 那些石头的历史来源,这个皇帝那个女王的,哪个大家族的,背后又有什么故事…几经辗转才流落到这里……纯粹听得头昏脑涨,哪里记得住。 不过,也无需她记住,因为在赵先生介绍完之后,叶怀朴在她肩头的手紧了紧。 只是轻轻的,一瞬间加了力度,以至于纯粹差点儿以为是幻觉。 就像当时纯粹听到的关窗声一样。 “这些我都不喜欢。”纯粹说:“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叶怀朴拍了拍她的肩,不再把手搭在她肩上,反而向前微倾了倾身:“赵先生,小辈带姑娘来这里,就是因为听说这里有一枚……” 话音未落,赵先生又长长地咳一声,摘下眼镜,捏一捏眉心,道:“叶公子,这不合规矩。” 叶怀朴轻轻一摇头:“规矩向来由人定,赵先生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叶公子,交易前放人进来,已经是坏了规矩,智者应当适可而止。” “既然规矩已经坏了,还遵循它做什么。”叶怀朴重新放松下来,又朝后一靠,拍了拍纯粹,说:“这可是自家孩子。” 那位赵先生眼神瞬间变了变——纯粹很清楚地感受到目光的变化——随即叹口气,立起身来,对叶怀朴很客气地说道:“两位,叶公子,和——叶小姐,请再等一等。” 说罢自己推门走出去;再回来时,竟戴着手套亲自捧进一个盒子来。 他将那盒子如那女人一样轻轻放在纯粹面前,将盒盖轻轻打开。 纯粹本以为会是多么华美的宝石,却也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至少,纯粹看不出与其他宝石的不同。 叶怀朴却看也没看,立起身来扣上西装扣子,再次牵起纯粹的手来:“既然赵先生如此诚意,那小辈就不叨扰了。纯粹,这个礼物满不满意?” 尽管懵懵的,纯粹还是点一点头。 “还不快谢谢赵先生?” “谢谢赵先生……” 直到坐上车,纯粹才敢深深呼一口气。 那个场合,真是让人大气不敢出——还有那个赵先生,简直就像活在上个世纪的人,说起话来极其客套,真让人难受。 司机启动车子,叶怀朴坐在纯粹旁边随手展开一张报纸看,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纯粹却有些被耍的感觉,那种感觉并不好——舅舅这是在利用她,从而达到什么目的吗? 她低着头,用指甲在裙子上掐出褶皱,却听到叶怀朴问道:“怎么了,纯粹?不高兴吗?” 纯粹没抬头,也没说话,随即感到舅舅往自己这边偏了偏身:“怎么了?” “…舅舅要这块石头干什么呢?” “嗯?”叶怀朴笑道:“还能做什么,给纯粹做新项链啊。” 纯粹疑惑地抬头看向小舅舅,他仍像往常一样,温和地笑着:“怎么啦,纯粹?难道这个也不喜欢,我们回去再换一个。” “不……”纯粹抿一抿唇,笑起来。 好吧,自己确实是想太多了。 大约是这两天太累了,她坐在车上只觉得眼皮打架,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说起来,她真是很喜欢小狗,梦里都是雪白的小崽子滚来滚去,这是对纯粹来说久违的很开心的美妙梦境。 - 各怀心思 【忽然发现lily应该设定成猫,某种程度上猫比狗更能搞破坏… - 第二天近下午的时候,有人来拜访舅舅。 舅舅和客人在一楼会客厅谈事情,纯粹自觉不便多打扰,只在二楼跟Lily玩。 Lily有时候活泼得让人头疼,每时每刻东突西窜。纯粹时时盯着它,不仅因为喜欢,更怕这精力过剩的小家伙搞出什么破坏——在自己眼皮底下弄坏舅舅家的东西,总归不太好。 纯粹在这儿的几天基本只在一楼和二楼活动——即便在二楼,也只是在自己房间休息。 别墅一共四层,顶层一半是露天小花园——同样栽着挨挤的茂盛的花,有些花枝甚至攀绕到护栏上头。从外面往上看,那一角非常漂亮,像纯粹小时候幻想过的童话里的鲜花城堡。 她好几次想上去看看,但察觉到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虚虚掩着一道栅栏矮门。 当然,那扇几乎不能叫做“门”的木制矮栏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能开,但出于纯粹惯常的从不逾矩的心理,她从没试图推开门走上去,也没向舅舅请示过。 为什么呢?因为她认为大人这么做,总会有大人的道理。 (此外提一句,这栋房子没有电梯,至少纯粹没见到。) 纯粹在某些事情上考虑得很多——大人们常常说这类孩子显得懂事,其实不过是格外敏感、谨小慎微的结果。 她想,虽然舅舅没有特地提过“不能去楼上”,但如果没有特殊理由,楼梯为什么立着这道矮门呢? 不管是不是自己多想,对于纯粹来说,她都不想主动踏出那一步,显得自己是个多事的孩子。 但是小狗可考虑不了那么多。 Lily颠颠地在一二楼跑上跑下,最后终于开始朝楼上冲刺。 栅栏门一撞就开,四条小短腿倒腾飞快,纯粹在后面竟一时没追上。 Lily满心欢喜,以为小主人要和自己玩追猎游戏,由此蹦跶更欢了,并且开始撕咬自己能够着的“猎物”,喉咙呜呜着低吼装起凶来。 纯粹哪里有心情跟它玩闹,只想尽快将它安抚好带到楼下去;可Lily反倒愈发活跃,嗷嗷甩着头叼着玩具小球四处乱撞,撞来撞去终于把球甩飞了。 小球体积并不大,斜飞到小厅书架后面挺难拿出来。 Lily看看纯粹,开始嘤嘤地哼叫,趴在书架旁不肯走了。 好吧。 纯粹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收拾烂摊子的命。 她从墙角找来一根拐杖,试着将小球拨出来。接连试了几次没能成功,纯粹有些无奈地顺着书架与墙的缝隙朝上看,试图想想其他办法,然后她看到书架后有一角书(也许是盒子)凸了出来。 她有点强迫症,几乎条件反射性地举起拐杖将那角书朝里推了推。 刚推完就后悔了,因为立即有东西从书架正面噼里啪啦掉下来。动静不小,吓得Lily缩到沙发后面去。 纯粹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她慌忙到正面来看——还好,幸亏不是什么易碎的东西——只是几本书、几本画册,还有一个因掉落散开的盒子。显然只是个普通木盒,上了一层棕色的漆。有锁扣,但并未上锁,因此盒子里的东西——一迭照片,还有几封信一样的东西散落出来。 纯粹手忙脚乱想将东西重新放回盒子里,但刚拿起照片就顿了动作——那是妈妈的照片。 奶奶家里只有一张爸爸和妈妈的合照。 来到姥爷家之后,姥爷也只给自己看过一次妈妈的照片——再说姥爷很忙,时时不在家。因此直到现在,纯粹就只见过妈妈那两张年轻时的留影。她记忆中的妈妈已经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她总是伏在床边写字桌上轻轻抽泣,在纸上不断地写诗。 因此,看到现在手里这张照片,纯粹既震惊又意外。 照片上,妈妈穿着一件正红毛衣,披着长长的乌黑鬈发;大概化了妆,嘴唇也红艳艳的。她弯着眼睛,露出纯粹在记忆里从没见过的明艳笑容,眼睛弯起俏皮弧度,轻轻歪着头看向镜头。 港星一般青春逼人的明丽的女人,隔着十几年时光在这个瞬间与纯粹目光交汇。 纯粹忽然觉得照片上的妈妈很陌生,这与她记忆中那个阴郁的总是落泪的女人大相径庭。 继续看下一张,依旧是妈妈的照片,大约是与同学或朋友的合影,一共三四个人。 再下一张不是妈妈,这张也并不是人像照,而是一张风景照。 又翻过两张纯粹不认识的人的照片,纯粹发现现在这张照片上的人有些眼熟。是小舅舅少年时候?有点像,但过于严肃,不符小舅舅的气质。 啊。纯粹想起来,也许是大舅舅。 大舅舅和舅妈常年在国外,纯粹只见过他们一两次——说来奇怪,他们没有孩子,似乎把精力都用到事业上了。 叶良辰的父母(二舅舅和二舅母)也是,几乎不在家里露面。 照片一张张看过去,大部分照片和妈妈有关,还有家里其他人的合影。总的来说,没什么特别,似乎只是普通的家庭影集。 纯粹翻阅东西时一向仔细,因此每张照片都反过面来看一眼——以免遗漏什么重要信息。 可惜的是,厚厚一迭照片,反面如出一辙——什么都没有。 就在她打算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余几张信纸上的时候,再次随手反过一张——又是一张风景照。她不知道那是哪里,灰色高耸教堂映着同样灰蒙蒙的天。 这张照片背后,“纯粹”两个字落在上面。 笔迹很轻,她甚至能想象这两个字从钢笔笔尖流泻出的样子。 笔迹不仅轻,而且有些潦草。像是兴致所至,因此随意写了一笔;这两个字下面倒是写了时间:95.11.16 于维也纳。 不得不说有些意外,因为纯粹生于1996年。 她不知道自己的确切生日,奶奶也没给她庆祝过。但她知道那个日子大约位于秋冬之际——这个推测同样基于细碎的记忆片段。她记得在一个萧瑟的季节,街上枯黄树叶打着卷儿随风盘旋,妈妈带着她去店里取蛋糕,回到家还给她唱了生日歌。 她忽然有些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会以这样的形式,在一个自己出生之前的时间点被记录下来——这两个字是小舅舅写下的吗? 她在五年级的时候才被小舅舅找到,理论上,她和姥爷家的人(除了妈妈)在此之前应该没有任何交集才对。 又或者只是纯然的偶然? 再或者,纯粹产生一个荒谬的想法:会不会是舅舅在很久之前就和妈妈有某种约定——妈妈生下来的孩子就叫这个名字? 如果他们关系足够好,并不是没有可能。 耳边只有自己砰咚砰咚的心跳声,她盯着那两个字足足愣了两多分钟,才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响动惊到并回过神。 她吓了一跳,背上肌肉都绷紧了——回头一看,原来是Lily闹出的动静。 接下来,她迅速将其余信纸扫视几眼——其中几封来自不同的人,内容也稀松平常,都是些关于收集音乐唱片的问题;而最后一封信并没有寄出,没有问候语,因此并不知道寄信对象,正文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 “我心如枯木,但寻一枝春。” 落款正是【怀朴】二字。 纯粹再也看不出什么。 她将东西匆匆收拾好,踩着矮凳放到高处的架子上——慌乱之中她都不记得有没有恢复原位。 Lily早已发现更好玩的东西,在楼下又撒欢去了。 纯粹回到房间有些心神不宁,照片背后的【纯粹】二字像一个咒语,搅得她头脑发晕。 她握着手机出了会儿神,或许叶良辰知道一些家里之前的事? 算算时差,这个时间他还没起床吧。 纯粹正出思忖着,门被轻轻敲了敲,舅舅声音也轻轻的:“纯粹,在房间吗?” “在。”纯粹声音刚落,门就被推开,叶怀朴拿着盒子进来,笑道:“昨天的东西有人送来了。” 纯粹接过盒子打开,那块绿莹莹的石头就躺在里头。 纯粹觉得有些不安,问道:“……舅舅,那位…赵先生昨天好像不愿意拿出来,这个是不是很贵?” 叶怀朴笑起来,拍拍纯粹的头:“这个么,舅舅还买得起。” “听说这些宝石都有自己的名字。”纯粹说:“这个也有名字吗?” “现在是你的了,该是你给它起名字。”叶怀朴说:“本质上也只是一块儿矿石,名字和价值都是人赋予的。现在你叫它什么,它就该是什么。” “舅舅…”纯粹问道:“你…你很喜欢给东西起名字吗?” “嗯?”叶怀朴有点不明所以:“什么?” “没什么。”纯粹咬了咬唇:“我..刚刚Lily跑到楼上去了,我也跟了上去,我..看到楼梯上有栏杆门,想着会不会楼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能乱碰..之类的。” “唔。”叶怀朴好像才想起这回事儿来:“可能是米娅夫妇弄的——他们有时候会把孙子接过来住。我近几年不常在这儿,楼上应该没什么吧?”他说:“要是觉得碍事,可以拆掉。” 纯粹摇了摇头,她还想问关于她名字的事情。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开口,她的心就恐惧地跳动起来,几乎马上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所以她最终也没有向叶怀朴开口。 好容易挨到八点钟之后,纯粹终于打通了叶良辰的语音。 “喂喂?叶纯粹?” “良辰……” “什么事儿?”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哈?”叶良辰觉得她大早上打来电话问这个简直吃饱了撑的,纳闷道:“这是什么冷笑话?你不是说你名儿是姑姑给你起的吗?” “哦,对的。我记得是这样的,可是……”纯粹咬了咬唇,她不会用精妙的技巧向人套话,只能用她能理解的最弯弯绕绕的意思说道:“…我是说,你知不知道家里起名字有没有什么规矩?比如有族谱什么的?” “没有。”叶良辰立即回答道:“爷爷说了,宗族谱系什么的是封建遗毒,咱家没那东西。” “好吧。”纯粹觉得在他这儿是实在问不到什么了——不过仔细想想,叶良辰比她出生还晚一年呢!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叶良辰问道:“家里好无聊!” “后天,后天就回去。” “你现在在哪?” “嗯…其实来舅舅这里玩了。” “哦。”叶良辰说:“多伦多那边是吧。” “你来过这里?” “去过,和刘巧一起来着,当时陆妈跟过去了也——什么声音?”叶良辰听到背景声里嘤嘤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纯粹说:“是小狗。” 啪地一声,通话挂断了。 纯粹尴尬地看了看屏幕——看来叶良辰确实不喜欢小猫小狗。 不过,他提起刘淇奥来,倒是让纯粹有了新想法——淇奥哥会不会知道叶家的事情呢? 毕竟,刘淇奥也算是姥爷家的一份子;而且刘淇奥总归比叶良辰知道的更多,并且更好说话一些。 纯粹咬了咬唇,这个点儿淇奥哥肯定起床了。 她试着给刘淇奥发了一条消息:“淇奥哥,现在有空听语音电话吗?” 两三分钟之后,刘淇奥果然回复了语音电话。 “纯粹,有什么事?”刘淇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纯粹甚至能想象他微笑的样子。 “奥,我……”纯粹脑子开始打结,她在心中模拟好的种种版本的提问竟然乱成一锅粥。 “我想问一些问题——”纯粹说:“你,你身边现在有其他人吗?” “嗯,没有。”刘淇奥声音严肃了些:“遇到什么事儿了?别着急,慢慢说。” 好吧,他就是有办法让她镇定下来。 纯粹果然在他的声音里冷静下来,抿了抿唇,道:“是这样的,淇奥哥。我们班在这边秋游,然后…我来小舅舅这边玩——你知道这里么?多伦多的房子,良辰说你也在这里待过一阵子。” “知道。”刘淇奥那边好像在翻阅报纸之类的东西,纯粹听到有纸张轻轻的摩擦声。 “我在三楼客厅的书架上,不小心打落了一个盒子。”纯粹声音哽了哽:“然后我收拾盒子里的照片、里面有妈妈的,和不认识的人的照片……” 刘淇奥似乎调整了一下坐姿,有衣物摩擦的声音:“他们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只是合照,还有风景照。” “嗯。”刘淇奥的声音很温柔,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然后,有一张教堂的照片,背后写着我的名字..也许不是名字,也许只是【纯粹】这两个字…就在我出生的前一年,还写了维也纳…”纯粹的泪落下来,她觉得自己有点儿语无伦次:“淇奥哥,你能听明白么?” 刘淇奥那头顿了两秒,说道:“那张照片背面注明了时间地点是么?” “嗯。” “有没有其他人的名字?” “没有…” “照片拍下来了吗?” “没有…”纯粹觉得情绪稳定一点了:“当时没拿手机,而且我..我害怕……” “我明白了。”刘淇奥说完之后,那头不再有声音,安静到纯粹差点儿以为他也挂掉了电话。 “淇奥哥?” 那头顿了三四秒,刘淇奥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我在听,纯粹。” “这件事情和其他人说过么?” “没有……” 刘淇奥在键盘上敲了两下:“你是怎么想的?” “我……”纯粹说:“我不知道……” “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吗?” 纯粹顿了顿,最终说:“我觉得是小舅舅写下的字,也许…就是他给我起的名字?可是,都说当年妈妈和爸爸私奔,他们都找不到妈妈在哪里……” 刘淇奥再次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等你回来,我们找个时间聊聊。” 纯粹愣了一愣,连忙答应下来,却听到刘淇奥继续道:“对了,有盘游戏卡带落在那里,你回来的时候帮忙带上吧。” “在哪里?” “三楼,离客厅最近的那个是我当时住的房间。”刘淇奥说:“门应该没有锁,但是门锁有点问题一直没修——向上推两下,再向下用力推一下就能开了——书桌最左边那个抽屉里,一个带密码锁的盒子,打开就能看到。” 纯粹道:“好,我现在就去拿。” “麻烦你了。”刘淇奥说。 纯粹上了楼,如刘淇奥所说打开了门,里面是一间卧室在,抽屉里果然找到了刘淇奥说的那个盒子。 只是…纯粹顿了顿步子,问道:“淇奥哥,拿这个盒子,真的可以拿走吗?” 刘淇奥笑起来:“怎么了,纯粹,怀疑我在利用你?” “利用”这两个字如一把尖刀,刺破纯粹那种朦胧的不适感。 “里面是良辰的游戏卡带,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不过现在估计已经绝版了。当时还没轮到我玩,就因为良辰拆了小叔的机器,作为惩罚,这盘带被没收了……当然,要是不放心,可以向小叔报备一下。” 刘淇奥那头键盘声停止了:“纯粹,我得去上课了。关于你说的那件事,回来之后记得找我。” 电话挂断了,纯粹心里仍在扑通扑通地跳。 手里盒子沉甸甸的,她没再多犹豫,立即回到房间,将盒子塞到行李包中。 - 假千金 - 最终,纯粹没有跟小舅舅提起——既没有提起照片的事,也没有提起叶怀朴让她拿盒子的事。 她第一次鼓起勇气,瞒着大人偷偷做事(虽然好像没什么必须瞒着的理由),神经绷得很紧,回姥爷家后立即睡着了。 好在第二天是周末。 纯粹睡眼朦胧地醒来之后,立即想起刘淇奥说要找她的事情。 她匆匆洗了脸往楼下去,准备看看刘淇奥来了没有;走到楼梯正好撞见陆妈,陆妈说厨房里还温着小笼包和豆浆,又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对纯粹说:“昨天给你收拾东西,你太累睡着了,良辰来叫你都叫不醒——他看见那个盒子,说那是什么斗龙卡带,是当初放在你怀朴舅舅那里的,就给拿走了。要是想玩,去找良辰拿,啊。” 纯粹听了立即去叶良辰房间,他却说什么也不肯交出来,口口声声跟心爱的宝贝卡带久别重逢,要好好培养一下感情。 纯粹简直要气疯了,卡带怎么会有感情呢? 但又不能说那是刘淇奥让拿回来的——万一这其中真有什么秘密呢? 正僵持之际,陆妈推门道:“你看,又打起来了——快别闹了,跟着你们淇奥哥学点好。” 刘淇奥一露面,纯粹就蔫了。 她心想:这下好了,让他亲眼看到自己把事情搞砸掉,这简直比任何事情都丢人! 叶良辰浑然不觉其余二人各怀心思,叼着根棒棒糖以为自己获得胜利,得意洋洋继续打游戏去了。 刘淇奥目光在那盒子上一瞥,问道:“哦,那不是你被没收的那个?” “哼。”叶良辰说:“叶纯粹带回来的——这就叫做缘分,小叔想要棒打鸳鸯,但没想到有情人终成眷属。” 刘淇奥点评道:“你这成语最近用得越来越好,从哪学的?” “废话,我是天才,天才还用学?”叶良辰得意地晃晃身子,刘淇奥顺势道:“借我两天,试试能不能打破你这天才的记录。” “就你?”叶良辰不屑道:“拿去,饶你十年也赶不上我——这是智商差距。” 刘淇奥接过盒子搁置一边,又提起另外的话题来。 纯粹陪着他们玩了半天,见刘淇奥没半点找她单独谈话的意思,差点儿以为他把这事儿忘了。 中午吃过饭,刘淇奥向他们道别,说回家准备些资料去——已经出了门口,才恍然想起事情般对纯粹道:“上次你要的那盘录音带,今天忘了带过来。过几天我都不在家,不如现在去家里拿。” 纯粹一愣,随即点点头;陆妈道:“那叫陈伯送你们过去。” 刘淇奥笑道:“我骑车来的。再说这才多远,有我在,您放心。那碟得听一阵子,回来的时候再叫陈伯去接吧。” 这话说得确实不错,再说这地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能出什么大事? 陆妈也就不再执着,放心道:“那可千万注意安全——纯粹,回来的时候提前给我和陈伯说一声,知道没有?” 纯粹点点头,跟在刘淇奥身后走了。 其实别家孩子都不像叶良辰和叶纯粹这样娇生惯养。 刘淇奥出门一般骑单车,实在赶时间或者路途太远才劳驾一回司机;韩维和更不用提了,家风沿袭部队作风,不挨打就是好的,哪还有出门两脚不沾地的说法。就连张倪倪,正儿八经富商独女,不也整天跟着群朋友疯跑疯玩么。 但对纯粹来说,在城市里独自出行的时候并不多见——更何况,还是跟刘淇奥一起! 刘淇奥眼神四处一扫,说:“今天站岗的太多,骑车带人被抓就不好了,我们走路回去吧。” 纯粹点点头,刘淇奥提起车闸来,两个人并肩慢慢走着。 刘淇奥问道:“这两天没休息好?脸色有点差。” 那是当然,纯粹哪里睡得着! 她点点头,说话就有些恹恹的:“还总是做噩梦。” 刘淇奥忍俊不禁道:“做的什么噩梦?” “梦到有怪物追,还有要挖眼睛的……”纯粹又想起梦中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哆嗦。 但是,现在也绝对算不上害怕。 因为过午阳光暖洋洋的,路上人来人往,身边还有个大哥哥般的人物——刘淇奥慢悠悠地说:“梦境一般是现实情绪的映射,也许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刚进初中可能不太适应节奏,习惯就好。” 纯粹哪里是想听这个,照片的事情呢?妈妈的事情呢?他怎么只字不提呀? 是不是在外面不好说话? 纯粹也按捺着没开口问,胡乱应付着,又听刘淇奥认真说起那盘带来—— “蛮珍贵的,市场上再也找不着第二版了。不过仍是可惜。有句话说‘一恨红楼梦不全,二恨官场斗未完’,老先生到底录没录下半场终究是个未解之谜……” 纯粹一听又被带偏了,问道:“未解之谜?” “是呢,到现在也没个官方说法。”刘淇奥说:“有人说,刘宝瑞先生没录完就仙逝了;也有人说,已经录完了全本,但是放置录音带的仓库进水,导致录音带损坏,只修复了158分钟的残本;还有人说,老先生曾经在香港录制过全本,不过后来被一位新加坡商人买去了……” 纯粹听入了迷,问道:“那淇奥哥相信哪一种?” “谁知道呢。”刘淇奥又笑起来:“先不说这种大环境背景下颠沛流离的人物,现在普普通通一家人的事,都不一定有人能说清楚。” 纯粹隐隐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最终没继续问下去。 刘淇奥家离姥爷家并不远,他们还是穿的近路。走了十来分钟,刘淇奥说:“到了。” 也是个独栋,外面看起来十分低调。刘淇奥将车子立在偏门旁边,保姆正好开门来。 刘淇奥说:“直接进吧,家里没换鞋的习惯。” 内部装潢跟姥爷家却是全然不同了。姥爷家里陈设各类古玩瓷器等,更有叶良辰心血来潮弄来的各种玩意儿;因此尽管陆妈整天忙忙碌碌的,还是显得家里满满当当。 刘淇奥家里却没什么强烈的个人特色的陈设——大约刘亚成夫妇既不追赶潮流,又不思闲情逸致。 过了玄关,客厅里一色原装套组家具、L型皮质软沙发;边上又是一组小茶桌,墙角养着盆一人高的三角梅。因为不是花期,只剩枝干含蓄伸展着,倒也给房子脱了几分俗。 地上没铺地毯,墙上除了某位大人物的亲笔题字,也没再挂什么东西。 保姆正跟着他们前来,刘淇奥笑道:“您忙您的,我们有点事情要说。”说着顺势问向纯粹:“喝点什么?” 纯粹摇摇头,刘淇奥也就没再客套,径自带着她走进书房。 书房竟比外面更空荡。 房间里连书架都没有,宽大书桌上摆着一台电脑,电脑旁整齐摞着几本书,鼠标都摆放得十分端正齐整。电脑占据了书桌的一半,另一半整齐迭着宣纸、摆着砚台;笔架上按粗细长短等顺次挂着毛笔,书桌旁另有一台架子挂着写好字的宣纸,微风一拂飘然而起,纯粹的心也几乎跟着飘荡起来。 书桌对面——即屋子另一端,则放着一组同客厅一样的沙发和矮几,可这茶几上什么都没有——反倒跟空荡荡的大房间很搭调。 刘淇奥见纯粹有些欲言又止,问道:“怎么了?” 纯粹再次飞速打量四遭,老实答道:“我以为房间里会有很多书。” 刘淇奥笑起来:“让你失望了,书都在地下室。”他指了指沙发:“坐吧,说话总会口渴,我去倒杯水。” 不一时就回来了,他将一杯水轻轻放到纯粹跟前,另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又将从叶良辰那里骗来的装卡带的盒子放在两人中间,却没立即打开。 他的两只手交叉起来,微笑道:“纯粹,看起来你不会说谎——那我就直接问了,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纯粹千想万想也没想着他会这么问,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儿,愣了两秒才艰难回应道:“啊?” “很经典的影视剧情节。”刘淇奥说:“大费周章找回来的千金,却是位假千金,以后或许还会找回来真千金。”他的手指点在木盒上:“然后引出一串好戏。” “坦白说,从你【被找回来】开始,我就一直在怀疑——确切地说,不止我在怀疑。除小叔之外的人,多少也会有这番顾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纯粹盯着他,脸色已经苍白,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刘淇奥又是一笑,径自道:“因为在你突然被小叔带回来之前,所有人——暂且将小叔包括在内——连这孩子的性别都不确定。之前不是没人试图鱼目混珠,送来各式各样的孩子…但不得不承认,你和怀素姑姑长得太像了。” 纯粹费力地动了动手指,她几乎感到全身都有些发僵。 “可是…”她睁得分明的眼睛里流出泪来:“可是我明明记得妈妈就是……而且来之前已经做过亲子鉴定——” 刘淇奥似乎不想在这些问题上过多解释,因为他开始动那个木盒。 木盒上带着密码锁,他拨弄几下,咔嗒一声,锁开了。 里面果真有一盘包装仔细的游戏卡带。 但他将卡带拿出来随意放在矮几上,用一张硬卡纸细细地顺着盒内侧面继续拨弄。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盒子里又掀起一层薄木板来——原来盒子内部还有个夹层。 但是,纯粹看得很清楚,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刘淇奥轻轻一皱眉,随即无奈笑道:“看来我猜得没错,总有人比我更快一步。” 他将盒子倒过来晃了晃——当然什么都倒不出来。 木盒又被放在矮几上,刘淇奥望着它,一时有些出神。 纯粹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问道:“淇奥哥,这里面原本应该放着什么?” 刘淇奥轻轻一摇头:“不清楚。当时还没来得及看,盒子就被收走了。不过,纯粹,今后你得小心点儿。” “为什么?” “因为这里面的东西已经被人拿走了。” 刘淇奥黑漆漆的眼睛看过来,纯粹一时有些发毛。 “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刘淇奥顿了顿,轻轻叹口气,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说道:“所谓亲子鉴定,对于普通人来说当然不敢造假——但是,任何事情只要有人的参与,就会存在操作空间。威胁,利诱……手段很多。甚至包括你的容貌和记忆——” 纯粹几乎屏住了呼吸。 “假如我要包装出一个【叶纯粹】,我会从她的婴儿时期开始行动。”刘淇奥说:“没有任何医生会告诉你婴儿的骨头多么柔软,多么便于塑形。因为这不安全、不人道,但对于想要操作的人来说,这是再方便不过的做法。至于母亲的形象……”他又看向她:“孩童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只需营造出大体范围和轮廓,加之刻意引导,制造一个记忆中的叶怀素并不是件难事。” 屋里安静得要命,只有风轻轻吹动宣纸的声音。 “为什么…”纯粹觉得十分荒唐:“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刘淇奥重新看向那个盒子:“这里曾经存在的东西或许能说明理由。” “淇奥哥是怎么知道的?” 他自嘲般笑一声:“说出来就更荒唐了,我很相信我的直觉。” 纯粹觉得自己的手指凉透了。 但是,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性格内敛,又胆小又容易害羞,可是她并不笨。甚至在某些常人会慌乱的时候,反而更能迅速冷静下来。 比如现在,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刘淇奥的身份。 养子的养子,这个身份固然十分尴尬;可正因为尴尬,此时才不得不令人多想:刘淇奥为什么能够以这个身份时常出现在体弱多病的叶良辰身边? 那样娇里娇气的少爷,身边的人应该防之又防才对,为什么姥爷(包括陆妈)会默许这样一个身份尴尬的【外人】出现在良辰周围? “淇奥哥。”纯粹轻轻叫他,刘淇奥偏头看过来。 “如果我是假的,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才是妈…叶怀素的亲生孩子?” 刘淇奥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目光讶异一瞬,很快笑了:“你也想到了这一点?如果我是,那就万事大吉了——可惜我不是。”他耸耸肩:“该调查的事情都调查过,结果就是,我只是刘淇奥而已。” 纯粹咬了咬唇,泪水再度涌出来。 “淇奥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问:“你最终到底想要做什么?” 刘淇奥将卡带放回木盒,盖子轻轻落了锁,重新发出“咔嗒”一声响。 “只是做好这个身份该做的事。”刘淇奥说:“如果你一无所知,真发生什么事情难免波及到这里。所以,未雨绸缪,大家都有个准备,将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我们这番谈话本不该这么早发生,但既然你已经发现了一些端倪,隐瞒也就没什么意思。”说罢,他站起身来:“好,你再稍坐坐,我去地下室拿录音带。” “淇奥哥…”纯粹叫住他,眼圈里还含着泪,声音有些发颤,但异常坚决:“姥爷家不是我自己想要来的,这个身份也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我从小、就叫叶纯粹…没想过要当千金小姐……是小舅舅找到我,大家都说我是,我才认为我是……”她难堪地用手遮住脸,但遮不住流淌的泪。她感觉自己的耳根都在慢慢发热。“与其真有那么一天,因为我是假的而被赶出去…不如我自己走……”抑制不住的抽泣声:“我要回去,我想自己回去……” 刘淇奥在抽噎声中一时没做反应。 大约沉默了半分多钟,等到抽泣声渐渐弱下去,他才往常一样拍拍纯粹的头:“也许你觉得这样很有骨气。”他说:“但这样做并不明智,纯粹。” 纯粹不敢抬头,朦胧中看见眼泪滴在自己手背上。 - 私定终身 - 兴许因为先前一直没休息好,加上思虑过重,纯粹回家之后就病倒了。 断续的高烧,持续的噩梦,这一病导致她在医院待了两周多。 住院期间,有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来过病房两次,仔细地跟医生询问纯粹的病情,又问陆妈孩子这几天情况怎么样、好不好……那男人走后,陆妈对纯粹说:“你还没见过,这是你姥爷的助理。” 纯粹心想,怪不得这位叔叔的声音耳熟极了,有时候给姥爷打电话过去,就是这位接的电话。 出院之后,自然是继续上学——但是,你要问纯粹现在心境如何? 自从和刘淇奥进行那样一次谈话之后,她着实忧心忡忡过了一阵子。 但是,很快,她发现自己的生活并没什么实质性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就连抛出这个假设的始作俑者,仍是每天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人前人后温和可亲,偶尔对敢于挑衅他的张倪倪等人做一些不痛不痒的恶作剧——哪怕再有跟纯粹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刘淇奥也对这件事情闭口不谈了。 时间真的会冲淡一切。 即使纯粹仍对照片的事情和那个虚无缥缈的假设满怀忧心,却也在平淡日子里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 有时,她甚至觉得,这件事本身会不会也只是淇奥哥的一个恶作剧?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不痛不痒的,寒假到了。 纯粹回了老家一趟,看望了爷爷奶奶,和王婷婷好好玩了几天,然后在叶良辰的要求下跟他一块在悉尼呆了几天(当然还是叶怀朴安排)。长了些见识,多了些见闻,知道了叶良辰更过分的无理取闹,其余没什么可说的。 我要重点讲的故事在初一下学期,即2010年的春天。 春天是个好季节,家里和学校里都开始养出大簇的花,阳光也暖了。 过不了多长时间,街上还会飞起许多杨柳絮。 有一天纯粹醒得很早,大约凌晨四点多吧,院子里灯还亮着,陆妈也还没起床,她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忧虑又像藤蔓一样慢慢爬上她的心头。 把窗帘拉开一半,天还黑着,月亮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窗户玻璃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她才注意到自己头发已经很长,如果顺着胳膊自然垂下来,完全能没过胳膊肘。她张开手压在玻璃上,冰凉触感令她一瑟缩,竟然觉得倒影中那个女孩格外陌生了。 纯粹惊讶地睁大了眼,倒影里那个女孩也睁大了眼,她们彼此惊讶着,仿佛这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这个女孩就是我吗? 纯粹想,不,这是叶纯粹,叶家的宝贝外孙,他们找了许多年的、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可是,如果叶纯粹是叶纯粹,自己又是谁? 倒影里的女孩迷茫地眨一眨眼,又习惯性咬一咬唇。 姥爷和陆妈一定是会继续找真正的“叶纯粹”的。 那刘淇奥现在又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对自己的态度同先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所以他并不在意这个吗……? 但是他到底在意什么呢? 叶良辰又会怎么做? 张倪倪呢? 还有……韩维和… 天边一点一点开始泛明,纯粹重新蜷缩回被子里,她想起小时候的冬天。 农村的屋子点着炉子仍然很冷,窗户上结一层厚厚冰窗花,奶奶在外间屋弄动锅碗瓢盆的动静总会将她吵醒。醒了却不愿起床,将被子裹得更紧——被子带着一股陈旧的她并不喜欢的味道,但总比冰冷的空气要好得多。 那时候虽然也有烦恼,但总比现在要无忧无虑得多。纯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恍惚中又回到老家的床上,迷迷糊糊甚至觉得邻居家那只大猫又从窗缝里挤进来,卧在她的肚皮上…… “今天赖床了,叶纯粹!”叶良辰横扑在她身上,叫道:“醒醒,你是不是又发烧了?喂——醒醒——” 纯粹被他又推又吵的,哪里还睡得着,无奈坐起身来,说:“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叶良辰却蹬到她床上来,纳闷道:“怎么感觉你的床好像更软一点?” 纯粹哭笑不得:“都是一样的,你老是看着别人的好。” 叶良辰却不信,索性一掀被子躺下了,纯粹吓了一跳:“下去,哪有这样的?” “别忒小气,我有吃的玩的可从来都分给你,现在睡睡你床都不愿意?” 纯粹揪着被子想抢回来,叶良辰索性将被子裹得更紧。 两人正推扯笑闹,陆妈推门进来,表情有点儿严肃,说:“纯粹,你出来,有点事儿要说。” 过了几分钟,纯粹红着眼圈进来,一言不发收拾东西,叶良辰问:“叶纯粹,你干嘛?要离家出走吗?” 纯粹抬头看他,一眨眼就掉了泪。 纯粹的奶奶去世了。 葬礼举办得很隆重。 只是葬礼过后,人们又不得不面对现实问题——瘫痪在床的爷爷由谁来照顾呢? 纯粹想要留下照顾爷爷,大人们自然不同意。最后,爷爷被接到b市养老院,请了专人贴身照顾——这样一来,纯粹看望爷爷也更加方便了。 可越是这样,纯粹越是忐忑。 这一切的好处都基于“她是真正的叶纯粹”之上——可倘若她是假的呢?她陷入了一种恐慌:奶奶没有了爷爷也被接过来她原先的家已经没有要是以前她或许还能躲回老家可是现在如果姥爷家不要她了她能去哪里呢淇奥哥告诉我这些却又什么都不管了小舅舅呢我是假的小舅舅还会喜欢我他还会对我这么好吗我有一种预感自己会被放弃就像他之前对卢姐姐那么亲密后来却连她见一面都不肯我想回去如果一切都没发生就好了我还在和王婷婷一起玩或者变成一片叶子春天长出来秋天就落下来死掉不会伤心难过我们的世界会不会本身只是一颗大细菌人们和各种生物只是大细菌上附着的更小的微生物人们觉得漫长的时间对于细菌之外的更高级的生物来说也只是一瞬间既然如此为什么人们还要经历这么多痛苦有的人还瞧不起其他人大家有什么不一样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区别有钱没钱又是什么概念大家为什么都认同钱卡上仅仅是数字而已如果全世界的人都不认同钱能换来其他东西不就不用区分有钱没钱了吗我不想这么难受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待会儿又要回家还要做完那个报告可是如果将来会被赶出去现在努力还有意义吗但万一我确实是叶纯粹呢我要是叶良辰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干哪怕生病痛苦一点儿也不用担心未来小舅舅在哪里他现在在干什么如果我是倪倪天生就那么活泼还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就好了她像个小公主一样要什么有什么我的项链将来也会被拿走吗送给真正的叶纯粹可是如果连叶纯粹这个名字都拿走那我又该叫谁的名字下周的运动会我可以不去吗想待在屋子里想去找淇奥哥现在只有他知道他为什么不帮我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温柔却什么都不做只是因为我将来会妨碍到他才提醒我吗那到底是谁把我变成假的王颖师姐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她朋友那么多一定很快就会忘了我真羡慕她永远有如风师兄陪在身边好久没见到姥爷了听说他生气很可怕那将来可能对我生气吗妈妈到底为什么将我生下来到底谁是我妈妈但是我一个人也可以回老家住我可以自己种菜养一只小狗再养一只小猫也会自己做饭只要不拆掉房子但是爷爷怎么办如果我从来不—— “纯粹!” 纯粹猛地回神,张倪倪在看台下面喊道:“给我一瓶水!” 张倪倪和其他啦啦队队员在为下周的运动会排练节目,纯粹来看她训练,顺便做些后勤工作。 纯粹扔下一瓶水去,倪倪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又拧紧盖子将水瓶扔上来,一抹嘴吹响哨子,姑娘们继续集合排练。 活泼的音乐响起来,纯粹扶了扶鸭舌帽,继续趴在栏杆上看。 不出几秒钟,她隐约觉得头顶暗了一暗,随即头上一空,帽子被摘走了——抬头一看,又是韩维和。 他坏笑一下,立即将帽子扣回去,手还没来得及从纯粹头上离开,就听见有人喊:“韩哥,我们四中的运动会备赛,你可别来跟我们抢风头!” 韩维和朝对方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忽然听到台上台下一阵欢呼声口哨声,还有相机快门咔咔的拍照声——两人循声往下看,只见黄爱伦戴着副粉色桃心墨镜混到啦啦队中去了,跟张倪倪并列c位,挥臂提臀摆胯仰头,跳得比女生还带劲。 韩维和也情不自禁吹了个口哨,对纯粹说:“你们四中是不是专出这种人?”说完想起今天自己还没告白,顺便补了句:“哦对了,叶纯粹,我喜欢你。” 要是往常,纯粹一准不理这茬或者直接躲开;可是今天,她抬头认真看着韩维和,问道:“韩维和,我有什么可让你喜欢的?” 韩维和哪防得着她这一出,自己一向没脸没皮的,被她这么认真一看,反倒不自在起来,咳一声说:“哪儿都让人喜欢。” 纯粹轻轻地说:“要是我将来有一天要回去呢?” “回哪儿去?”韩维和在喧嚷声里没听清,一歪身子低下头来,问:“又要回老家?” 纯粹看着他脖子里垂下来的晃晃悠悠的十字架吊坠(耍酷用的),说:“你这么好的人,真不该喜欢我。我又自私,又自卑,还总是有十分阴暗的想法,现在就连——” 话还没说完就被韩维和一把拽着手腕强行拉走,纯粹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就算反应过来也敌不过他的力气;他一路把叶纯粹拽到操场边树底下那长椅上,自己闷闷地坐在旁边,看纯粹慢慢揉自己被攥得发红的手腕也不吱声。 过了好一会儿,韩维和实在忍不住了,搓搓脸问道:“你为什么又生气?我又做错什么了?” 纯粹说:“你没做错什么。” “那为什么又说气话?”韩维和觉得自己太委屈了:“我今天总没举着喇叭跟你告白吧,那么轻声细语的,都快成蚊子了。” 纯粹觉得按他的逻辑走就彻底解释不清了——可自己又能怎么说呢,总不能把自己身份存疑的事情和盘托出。 她觉得好累,但忽然有种阴暗想利用韩维和的想法。 好,既然你喜欢我,那答应我一些事情也是应该的吧? “韩维和。” “嗯?” “要是将来有一天,我不在这里了,你能替我去多看看爷爷吗?” 韩维和惊讶地看她:“……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在这里了?” “谁欺负你了?”韩维和“嚯”地立起来,一撸袖子声音就沉下来:“我去揍——走到他面前讲道理。” 纯粹轻轻吸一口气,说:“没人欺负我,我是——我——” 她到底不会说谎,刚刚想要利用他的愧疚感如潮水般几乎将自己淹没。她不再挣扎,自我厌弃般说道:“我的身世可能搞错了,也许我根本不是叶家的孩子。” 韩维和震惊了:“你要是想拒绝我,不用编这么离谱的理由。” “我没有……”纯粹眼圈红了,察觉自己失言:“求你…别告诉别人……要是我真是假的,到时候我不得不离开,请你替我多去看看爷爷……” 韩维和盯着她足足愣了五六秒,忽然蹲下——单膝跪下来,再次一把抓住她的手,严肃道:“我现在跟你求婚,你快答应。” “什么……” 韩维和上下兜里摸了摸,也没摸出半枚戒指,最后把项链一摘,在纯粹手腕上一圈一圈绕:“我妈跟我说过有个传家的玉镯子是给未来儿媳的,明天我就要过来给你——你不说话?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啊,咱俩现在算私定终身了,所以我是你未婚夫,不管将来谁让你走,都得过我这关。” 纯粹一听他认了真可吓坏了,慌忙把手往回抽,韩维和哪里肯,手上拽得更紧:“到时候你家——姓叶的不要你,我要你,你来我家住,管你姓叶姓花的,我都收了。” 纯粹在他面前又崩溃了,耳朵红扑扑的:“你说的都是大人才该说的话,哪里有现在就说订婚结婚的,你……” “怎么不行了,我爸妈就咱们这么大订的婚,一毕业就结婚了,现在我不都这么大了吗?”韩维和估计也被这事儿震蒙了,思维一跳一跳的:“但是你怎么知道就不是亲生的,你来的时候没做亲子鉴定?” “这事儿有点复杂,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说:“先不要问了,好不好?未来要是有机会,我一定跟你好好解释——那么之前的事情,你答不答应?” 韩维和说:“你答应我就答应。” 笨蛋。纯粹心想,这么大的事情——两个家庭甚至家族的事情,怎么可能是他说了算的。 但是她轻轻点点头——韩维和却没什么高兴的意思,仍然紧锁眉头——估计真在盘算明天跟他爸妈要玉镯子的事儿。 他正思忖着怎么跟爹妈开口,就做梦似的,看见纯粹轻轻抬起一只手——那只缠着链子的手,链子上还坠着个十字架——那只手轻轻落在自己头上。 韩维和蒙了。 “韩维和,你真好。” 真好人韩维和僵了一下,紧握了一下拳头又松开,身子忽然往前一挪,一只手抓住纯粹的肩膀将她往下扯。 纯粹一时没防备,身子跟着往他方向撞,眼看初吻就要献出去了。这时候有只手从后面及时拉住纯粹肩膀,纯粹闻到某种熟悉的极淡的香气。 回头一看,拉住她肩膀的是刘淇奥,他身边是王颖。 要是别人打扰了好事,韩维和可能会发火;但刘淇奥不一样,理论上来说,刘淇奥目前还算叶纯粹的娘家人。没听说过哪个当哥的——即使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哥——愿意让野猪拱了自家白菜的。 韩维和悻悻收回手,纯粹耳根已经红透了。 刘淇奥表情倒没什么变化,也没说话,王颖咳一声打破了尴尬:“那我先去回复老师那边,你……善善后?” 刘淇奥一点头,王颖立马跑远了。 韩维和挠挠头:“师兄,你今天怎么也来了?” 刘淇奥笑了笑:“竞赛的事,跟这边的同学组队。” “哦哦。” 三人一时又沉默了,沉默约半多分钟,刘淇奥才悠悠地说:“维和,收着点。今天是我倒没事,要是哪天让良辰知道,保不准他真把你毙了。” - 你没错 - 第二天,韩维和还真跟爹妈提订婚的事儿了。 当天韩父就给叶如麟去了电话。两家本来就有些张罗姻亲的意思,本想着是韩承平(韩维和的姐姐)跟叶怀朴能凑一家,但眼下卢氏刚倒,贸然动作终归不大体面。 臭小子混蛋归混蛋,这个提议却不算出格,甚至顺了家里的心。于是双方家长敲定就近的吉利日子,两家带着孩子碰个面吃个饭——年纪太小,不算正经将事情定下来,但大人既然默许,两人关系也就差将来那张纸了。 一晃两晃,运动会结束之后,春天也就过完了,b城顺利过渡到初夏。 这期间叶良辰又犯了一回病,不比之前严重,却也只能一连几个星期虚弱地躺在床上。 好在这回尚有意识,但脸色异常苍白,有时候似乎忍耐着剧痛,额上暴起一道道细长青筋。 纯粹一直觉得叶良辰娇气,可仔细想来,病发时从没见他哭过。手脚冰凉,嘴唇都发白,想来都不会好受,可他即便眼圈红了,也横是不落一滴泪。 每天上学之前,纯粹都到他房间去瞧上一眼。 叶良辰的手总是很凉,病发时更是如此。有好几次,纯粹想将他露在被子外的手放回去,刚握住手他就醒了。他小声叫她的名字,告诉她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样的梦。 纯粹觉得,生病时的叶良辰比平常乖巧多了。 另一方面,她在想方设法寻求关于自己身世的事情。 她试着跟陆妈问妈妈的事情,结果越问越慌——首先,她现在非常确定妈妈当年私奔之后,就跟姥爷等家里人断了联系;其次,在小舅舅将她带回来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妈妈生下的孩子是个男孩——至少妈妈留下的诗歌中是这样暗示的;再次,据陆妈说,当时谁也没想到妈妈会跟爸爸私奔。当年那对年轻情侣的爱情来得气势汹汹且莫名其妙,毕竟妈妈一向不是个离经叛道的人。 至于刘淇奥那边呢,不要说讨论身世问题,现在纯粹连跟他单独相处的机会都抓不到了。他好忙,偶尔来家里看望生病的叶良辰,也是来去匆匆的,连好好吃顿饭的时间都几乎没有。 反过来看韩维和这边,则是优哉游哉整天闲得发慌——要么说人比人气死人。 自从家里默准了两个小孩的关系——更关键的是纯粹本身也没有拒绝,韩维和整天欢脱得没招儿。 之前时不时来别人学校,得顶着其他名义来;现在呢,那可就光明正大了——有名分了:我可是来找我女朋友的! 现在只要队里不训练,韩维和一放学就掐着点儿往四中跑,搞得四中东区小广场天天聚一堆踢足球滑滑板的,专等韩维和来一起玩高调的。 韩维和呢,看起来好像小酷哥一样,但从言行来看多少沾点恋爱脑。 既然是女朋友了——不对,未婚妻了——那送点东西在情理之中吧? 陪老姐逛商场,这个项链看起来好看,买来给纯粹;自己买模型,哦?这个飞机模真带劲,买来给纯粹;吃饭送的小点心好吃,多打包几份给纯粹;大街上走着走着看见人家小姑娘拿的气球好看,追上去死缠烂打问出在哪买的,买来给纯粹;打球时被人拍下来这个姿势太酷了,必须发给纯粹! 叶良辰总算熬过这次发作了,纡尊降贵打算亲自去叶纯粹屋里看看,一推门跟进了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一样。 不仅如此,有一回某快餐跟某动画片搞联名,纯粹跟倪倪聊天时说里面那个黄皮耗子真可爱,这话让韩维和听见了。 当天下午,韩维和逃了课,去那店里买套餐——可那套餐里玩具是随机送的。但这又有什么的,韩维和连买四五份,终于买到套餐内带黄皮耗子的,兜着数份套餐在四中门口转悠——上课时间学校不许外校的进。 韩维和脑筋一向简单直接,不能从正门进,那就翻墙。 四中这围墙对他来说有跟没有一样,哪里没监控,哪里是巡查死角,他摸得门儿清。 毕竟还穿着附中校服,为了使自己不太显眼,韩维和将校服外套脱了往腰里一围,两手各抓两份嘴里叼着一份,往后退了两步助跑加手肘一撑,三蹿两蹬翻进去了。 掐着下课的点儿,韩维和翻着手机里叶纯粹的课表对时间,这个时候她应该从c座b教室出来了。于是一路走一路碰见熟人随机分发买多的套餐,等走到纯粹上节课所在教室的时候,她果然正往外走。 纯粹这节课上得晕晕乎乎,现在全英教学对她来说虽不至于吃力,却也并不轻松。脑子里正复盘着上节课重点,走到教室门口却被人挡住了。纯粹低着头想绕过去,但她往左边走,对面那人就往右边走;她往右边绕,对面那人就往左边堵。 这时候教室里没什么人了,纯粹觉得纳闷,抬起头来吓了一跳:“维和?!你没上课吗?” 韩维和摸摸鼻子,说:“没事儿,今天的课不重要。你看这是什么?” 他张开手,食指上挂着套餐里那黄皮耗子的玩具吊坠。 纯粹眼睛亮了一下:“真可爱,我本来打算周末偷偷去买的。” “偷偷?” “嗯,小舅舅周末没空带我出去,陆妈不准买垃圾食品。” 韩维和心想自己买这黄皮耗子买得可太对了。 他把黄皮耗子往纯粹手心一放:“就是给你的。周末腾出来,咱们滑冰去。” 纯粹却看见他手腕那串粉色手链——那是上回倪倪来家里玩,带了一包杂七杂八石料子串手串玩,纯粹串完顺手送了韩维和一个,没想到他现在还戴着。 两个人慢慢往纯粹下节课的教室方向走,纯粹指了指他手腕:“还戴着这个?” 韩维和说:“当然了。” 纯粹心想,韩维和送了自己那么多东西,自己却不知该送他些什么——一来自己并没机会单独出门购物,二来她没谈过恋爱,也不清楚韩维和真正喜欢什么东西。如今这么个不值钱的链子戴在手上,总觉得非常奇怪。 当然,从上帝视角看,纯粹的这番心思着实多虑。 韩维和这些日子恨不能将粉石手链挂自己脑门上,黄爱伦前几天一见韩维和,问:“韩维和,你上回说xx新出的电子表能托人从日本拿是吧,下月帮我带几个。” 韩维和把手一伸,陶醉起来:“你怎么知道这手串是纯粹送我的?她亲手做的,用真心。” 黄爱伦拍拍他肩膀,心说这人真没救了。 再回到纯粹这边。 直到走进教室坐好,纯粹才意识到:“你怎么还不回去?” 韩维和往桌上一趴,说道:“今下午课真都不重要,上回不都说了吗,待会儿放学,我教你玩滑板。” 纯粹皱皱眉:“你说实话,是不是又逃课,翻墙溜进来的?” 韩维和拿根笔在手上转来转去,蹭过来对她说:“反正已经违纪了,回去也是被抓,我就不能多陪我女朋友一会儿吗?” 纯粹正拿书的手哆嗦一下,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来:“韩维和!” 韩维和在桌子底下死死牵着她的手,转过头跟熟人眉飞色舞地打招呼,直到老师走进教室才稍微收敛。 这节课是演讲课,老师是个十分幽默风趣的老头,从来不点名。有很多没选上这节课的同学也会来旁听,因此老师愣是没发现学生中混着个翻墙头翻进来的外校生。 甚至韩维和还被指到回答问题——这节课有那么几个男生认识韩维和,在底下起哄非常,以至于本节课气氛格外活跃。老头就着活跃的氛围一激动,讲起自己年轻时的故事。 韩维和听着听着,拽拽纯粹的手:“哎,纯粹,中学相识相恋,青年结婚生子,那不是跟咱们一模一样吗?” 纯粹这回没嗔怪他,借着余光看他的侧脸。 意气风发、没心没肺的家伙。 他好像从不担心未来会发生什么,也丝毫不芥蒂她到底是不是那个真正的叶纯粹,怎么就开始无忧无虑幻想以后的生活了? 纯粹小声说:“不一样,我们是小学认识的。” 韩维和笃定道:“那我们感情基础比他们更坚固。” 纯粹不再说话。阳光在桌上斜打出一格亮橘色,韩维和牵着她的手并不老实,拇指无意识在她手指关节处蹭来蹭去——他的手比起自己的手显得粗糙一些,小拇指估计是擦伤了,还贴着个崭新的创可贴。 那瞬间,纯粹觉得十分奇妙:这个人就这样握着自己的手,这个人就这样跟自己有了奇妙的关系(定下了婚约),这个人就这样坐在自己身边,仿佛将来再也不离开似的。 今天最后一节课时间很快,下课铃响起,学生们陆续走出教室,韩维和走出教室才一拍脑袋:教滑板教滑板,今天光想着买套餐,忘把滑板带来了。 他想借个滑板来,纯粹不想因为自己这可有可无的事儿耽误人家正儿八经玩的,阻拦道:“今天就算了,你陪我练琴吧。” 韩维和虽然对钢琴一窍不通,但也乐意听纯粹谈,于是两个人将阵地转移到琴房。 钢琴社的主役社员都有独立练习室,韩维和觉得今天没带滑板真是太好了,不然哪有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呢? 可没想到纯粹说练琴就是真练琴。韩维和倒坐在旁边椅子上,下巴抵着靠背巴巴地等她弹完两首曲子,胳膊往她方向一甩一甩的:“纯粹,我在这里快无聊死了。” 琴声一停,纯粹无奈道:“要么你过来,我教你弹琴?” “啊?”韩维和立刻摇头:“算了算了,那还不如出去跑圈儿。”他一边说一边注意到纯粹的头发在阳光下泛出柔和的色泽,话拐了个弯,由衷赞美道:“你头发真好看,现在都这么长了。” 纯粹绕起自己肩上一缕头发看了看,慢条斯理地说:“是…我头发从小就跟别人不太一样,有点自来卷,之前没觉得好看过。” 韩维和托着自己腮帮子认真附和:“但我觉得挺好看的。” 纯粹开玩笑般问:“你是不是专门喜欢有点儿卷的头发,所以才说喜欢我?” 韩维和立刻为自己鸣不平:“怎么会?!你刚来的时候我都没注意你头发什么样。” 纯粹倒是好奇了:“你是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喜欢我的?” 韩维和说:“就是你刚转学那会儿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连你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那么,忽然觉得这姑娘像天使一样……” 纯粹忍俊不禁道:“难道当时我还长翅膀了?” “倒是没长翅膀,不过好像在发光。” “发光?”纯粹瞥他一眼:“又开始胡说。” 韩维和叫屈:“我没有,那绝对就是一见钟情。” 纯粹随意敲了一个键,回忆道:“我倒记得第一眼见你,当时腿往课桌上搭着,吊儿郎当的。我还以为大城市的孩子都……”话没说完听见咣当一声,韩维和刚刚坐着的椅子倒了,人已经窜到纯粹身前来;纯粹惊讶道:“韩维……”话还没说完,韩维和的气息一下子欺压下来。 第一次接吻,纯粹晕乎乎的,什么都不记得。 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她记得当时自己的手为了寻找支撑点,摁在柔软的钢琴凳面上,又不知不觉抬手抓住韩维和的衣服——附中的校服料子不如四中的细腻,摸起来有些粗糙,就像韩维和的手一样。 她当时一定有些颤抖,心脏颤抖得尤其厉害。 等韩维和直起身来,她死死低着头拿手挡住嘴唇,感觉自己耳朵烧红了。 低头当然看不见韩维和的表情,琴房的空气在那几秒间仿佛都凝固了,过完那漫长的几秒,纯粹才泪汪汪地抬起头来;韩维和吓一跳——纯粹这才发现他也脸红了——慌乱道:“怎么了?不能亲?我,我刚才又觉得你发光….不是,我控制不住……” 说来说去,韩维和觉得自己说得跟变态一样,最后索性在纯粹跟前一蹲,垂头丧气(觉得自己被讨厌了)地说:“我错了,下回没你允许我绝对不这样了——你要生气,就揍我一顿消消气。” 说完低着头准备挨揍,没想到后脑勺迟迟没迎来巴掌,纳闷抬头一看,纯粹自己抹掉了眼泪,脸色褪成淡淡绯红,咬着嘴唇摇摇头,小声说:“不生气,你没错……” 韩维和脑子嗡一声好像看见了宇宙星空之类的东西。僵了不到半秒,心里有只小狼嗷呜一声,一抬头又亲上去了。 草灰 - 王婷婷已经升入初二年级,她十四岁了。 就在昨天,开学前一天晚上,她失去了童贞。 对方是个比她大两岁的职高学生(高职就在初中旁边),头发留得很长(非主流式),几乎把眼睛遮住了,红不红黄不黄的。身材瘦高,或者说太瘦了,有点像豆芽菜。他们那群职高的男生总是成群结队在街上晃悠,打架,叼着烟,插着兜,留着怪异发型,动不动吐脏字,中小学生们有的怕他们,有的觉得他们很酷。 王婷婷跟他谈恋爱也不是因为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觉得拿得出手。她男朋友长相算是不错的,认识几个社会上的人,在学生里小有名气——所以,她觉得一提起自己男朋友,别人就会变换恐惧或者敬畏的目光,这是一件十分得意的事。 上床没想象中那么舒服,除了疼还是疼。 而且,她发现男朋友的口水是臭的,脚也是臭的。她想学着网图情侣那样去咬他的脖子,但发现脖子里屯着灰;耳朵后面也是臭的,她后来知道那是耳洞发酵的臭气。 那天晚上结束之后,她找借口跑了——本来她以提前适应的名义,提前在学校旁边旅馆住几天,为的就是跟男友厮混。现在她跑出来打了一辆出租车,很贵,但出租车比较正规,她回家去了。 她骗家里人说有书忘了拿,反正第二天是下午开学。 打盆热水把自己关在屋里,洗去股间和腿间的血迹。她还是感觉站不稳,浑身上下都难受,她为自己感到难过。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乱,总是避免不了乱、脏和臭。 她翻开手机,不断刷着空间动态,不管是什么都很无聊。她又点开纯粹的头像,看她的空间。 纯粹不会很频繁地发动态,发图片就更少了——一共只发过那么几次。 有一回是拍彩虹,无意照到一角房子;有一回是拍的不知道什么活动,男生女生都打扮得很漂亮,还有一张和一位女生的自拍合照——另一位女生打扮得十分精致,戴着五颜六色可爱的发卡。还有一回是操场全景,场地上正在进行一场足球赛。这条动态下面,一个英文昵称Han的用户回复她两个【亲吻】的表情,纯粹回复一个锤子敲脑袋的表情。 王婷婷点开这个Han的空间,发现这就是来找过纯粹的那个韩…韩什么来着? 不管怎么看,叶纯粹现在的生活总是干干净净、无忧无虑的。 跟自己一对比就更明显。并且她总是觉得,自己失去叶纯粹了。她十分怀念曾经和纯粹在一起的日子,或许怀念的不止是人,还有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 有好几次,她甚至想偷偷跑到纯粹现在的家里去——为了寄回韩维和的照相机,她找纯粹要了家里的地址——她想放弃一切的虚荣和乔装,用自己的可怜换取她的关注、自责和拥抱。 看到了吧?都怪你,如果你不丢下我,如果我们还在一起,我不可能这样。你多好,成b市有钱人家的孩子,交了那么多朋友,都对你那么好,你还记得我吗?你肯定把我忘了,你肯定想把之前在村儿里的一切都忘了。没有你,我就像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漫无目的地随年龄乱走,横冲直撞,破罐破摔,遇到什么事都没人商量了。 她在心里演习一遍又一遍,打算下次见到纯粹,就这样朝她撒娇。 第二天一早,她早饭都没吃就跑到池塘边去看柳树——刮掉树皮刻着她和纯粹名字的那棵柳树。 摩挲着树皮等了好久,最终她没勇气踏上去b市的那辆车,转而借着同村叔叔的汽车回学校了。 b市。 今天附中有足球比赛,韩维和死皮赖脸软磨硬泡想让纯粹去一睹他在球场上的风采。 但是纯粹多么老实,怎么可能会翘课甚至偷偷溜出学校呢? 韩维和自有妙计,比赛之前使了一出苦肉计——让学美术的哥们往膝盖弄了个假伤口——你别说,还真得是术业有专攻——立即拍照发给纯粹看。 纯粹哪受得了这个,一小时后就套着韩维和宽大的校服糊里糊涂坐到附中操场观众席了。 这里显然是韩维和的主场。 他刚在操场边一过,观众席就炸起一片欢呼声,纯粹在这种气氛里坐立难安——这人受伤了还非要上场逞能,他是不是特别享受这种被尖叫声包围的感觉? 纯粹手机又震动,拿出来一看,倪倪勒令她要是看到混血型帅哥一定要拍给她看。 回复完之后,又顺手点开已经设定免打扰的叶良辰的聊天框。他还是把这儿当成备忘录,现在好像又开始对神秘学感兴趣,发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图片和字符,有些看起来诡异极了。 纯粹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她连忙关掉页面。 韩维和趁比赛前有空隙两三窜蹬回观众席,蹲到她跟前来。今天他戴着个蓝红白相间的发带,脸上不知道被谁恶作剧,用颜料在腮帮子旁边画了一道蓝色对勾。 纯粹感觉身边忽然呼啦围过来一群人——当然大约都是韩维和熟悉的人—— 韩维和浑然不觉,自顾自跟叶纯粹讨要什么幸运手环。纯粹手腕上什么都没有,韩维和表示:把皮筋摘下来戴他手上就是幸运手环,现在都可流行了,那谁跟那谁人家就这么弄的。 纯粹只好将头发解开,粉色发圈上还带个水晶兔子,特别可爱。她把发圈套在韩维和手腕上,韩维和得意地站起来,这时候音乐响起来了,下面有人大声喊韩维和的名字。 韩维和神采奕奕地回身对纯粹一招手,说:“等着,一定是我们队赢!” 纯粹才不在乎什么赢不赢的,指了指他的腿,意思是让他注意安全。 幸运的是,在这边也犯不着拘谨,在她身边大呼小叫的有几个都是小学认识的男生,那时候他们就跟韩维和玩得不错。纯粹不懂足球,只知道从观众席上压根看不清操场上队员的脸,只能根据身形分辨。 好在韩维和在其中十分出挑。他们争夺得十分激烈,韩维和还因此摔了两回,对面队伍商量好了一样对他围追堵截,纯粹看得心惊胆战。 好容易中场休息,纯粹到操场边去找韩维和——实际上电视剧中给男生送水送毛巾啦这种情节实在多余,这些事情都有后勤部在干。成箱的饮料成箱的毛巾成箱的碘伏酒精还有盒饭零食水果冰激凌,电视剧女主角手里那一两瓶够干什么的? 韩维和满头是汗,拧开一瓶朝自己头上哗啦啦地浇,纯粹说:“你这样可小心感冒。怎么样,摔倒时没碰到伤口吧?” 韩维和早把假伤口忘到九霄云外,顺势道:“伤口?什么伤口,你男朋友我这么厉害怎么会——” 话说到一半想起自己腿上还扎着绷带呢,咳一声道:“没事,没事,只要你在这,就什么伤都不疼了。” 韩维和的队友来跟他说话,纯粹心想他没事就好,自己本也是过来看一眼,默默退后打算回观众席去;却忽然听到有人说:“师兄摔伤了,下一场换人。” “哪个师兄?” “刘淇奥啊!” 纯粹步子一顿,难道淇奥哥在对面那队伍里? 比赛中确实有个人摔倒了,当时一群人围上去,过了一会儿才被人扶起来的样子,她看着有点像刘淇奥但没敢确认。 她问韩维和:“摔倒的那个是淇奥哥?” “啊,好像是。”韩维和摘下护腕甩甩手,从后勤部同学手里接过来个新的。 “我听见都换人了,这么严重吗?” “可能也不想在这浪费时间,今下午他好像还有个什么课来着……?竞技类体育,摔一下常有的事。”韩维和看纯粹咬着嘴唇不说话,心里醋坛子啪地掀了:“我也摔了,还是带伤上战场,你怎么都不关心我?” 跟韩维和关系好的男生听见了,阴阳怪气地重复:“啊宝贝,你只关心淇奥哥哥,都不关心我~~” “滚滚滚。”韩维和踹他一脚,纯粹若有所思道:“前两天他去家里时也差点儿摔了,是不是本来就扭到脚了?” 韩维和其实跟刘淇奥一直关系不错,一听也就不闹了,认真道:“还有这事儿?那待会儿比完赛咱们去找他看看。” 纯粹心里又想去又不太想去,自从关于身世的谈话发生之后,她一直觉得自己在刘淇奥面前就像个被一览无遗的透明人。她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 好在韩维和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人,比完赛之后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对面没了刘淇奥之后简直节节败退,最后被韩维和队咬了大几分,堪称惨败。 这是一次十分顺利的逃课,纯粹赶在放学前回了学校,照常等到陈伯开车来接。 回家之后发现家里静悄悄的,她才想起今天是叶良辰去医院检查的日子。 她犹豫了几秒钟,悄悄走到叶良辰房间,推开他的门。 之前从舅舅那里拿来的游戏卡带盒子,刘淇奥拿走没多久就还回来了,自此之后她一直没再接触过。 盒子夹层里到底放着什么,让刘淇奥那么在意?仔细再看看,会不会发现什么线索?她一直都没机会亲自打开看看。 那盒子应该被随手扔到展示橱下面的抽屉里了——当初叶良辰口口声声说这是什么命中注定的,结果没两天就玩腻了,再没见他拿出来过。 纯粹拉开抽屉眼花缭乱找了半天,终于找到那个不起眼的木头盒子。 打开盒子,里头果然有一盘游戏卡带。 她将卡带拿出来,慢慢摸索盒内——当初淇奥哥是怎么打开夹层的? 叶良辰屋里没开灯,只有乱七八糟的电源线灯和奇形怪状的玩具发出的凌乱微光;她不能开灯,因为这样从建筑外面一眼就能看到。她不会说谎,不想生出乱七八糟的事来。 指甲好像在紧贴缝隙处碰到类似极细小的齿轮类的东西,盒底因此有些松动。 她的心提起来了,这时候又想到应该将盒子先拿到自己房间去,之后再悄悄还回来。 屋里倏地亮起来,纯粹吓了一跳,她感觉心脏都跳到后背去了。 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叶良辰叼着根棒棒糖,纳闷道:“找什么呢,也不开灯。” 纯粹惊魂未定,动了动嘴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叶良辰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那只木盒。 “啊…这个……” 她慌忙将盒子往身后藏,这个过程中不知碰到了什么机关,竟导致夹层完全打开了。 里头掉出来一个信封——啪地落在地板上。 叶良辰不喜欢地毯,房间里里铺的是硬木,这声响由此显得更清脆、更惊人。 纯粹不知道那瞬间自己脸色是否有变化,但脑子里确实轰地一声,她立即弯下腰去想把它捡起来。可叶良辰先一步把信封踩住,毛茸茸的拖鞋挡在那儿,捏不准他到底出于什么心思。 “……”叶纯粹抬起头,叶良辰垂着眼睛探究地看她一眼,干脆也蹲下来,一边腮帮子噙着棒棒糖鼓起来,一边抱起膝盖歪头(这是他一贯的恶趣味)问道:“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纯粹喉头有点哽,问:“什…什么…?” 叶良辰盯着她,笑容渐渐没了。 - 蛇线 - 多数时候,叶良辰并不这样咄咄逼人——当然,也可能是纯粹自己心虚,觉得现在的他…他的神态,好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因此步步紧逼。 在转移话题这事儿上,她实在不精通;不过好在叶良辰的脑沟回异于常人,重点往往抓得格外离谱,因此在某些事儿上反而能被纯粹牵着走。 比如现在。 由于靠得太近,纯粹敏锐地发现他右边耳朵上多了几个耳洞。 所以话题轻易就被引开了——“良辰,你打耳洞了?” “嗯?哦,是。”叶良辰撩起耳边旁边的头发,得意地露给她看:“左边四个,右边五个,亲手刺的,我厉害吧?” “厉害……” 叶良辰没戴夸张的耳饰——以他的性格来说,只用细细的金耳堵保持耳洞不愈合,而不作任何装饰作用,这行为有些令人——至少令纯粹——匪夷所思了。 叶纯粹眼前有点发晕,她越来越搞不懂这个性格乖戾的表弟了。 “怎么忽然想起打耳洞?”这时候纯粹自己也从话题跑偏了。 “这有什么理由,想打就打了。”叶良辰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在这精微一瞬间,纯粹看到他舌尖闪着一粒银色光点。她纳闷道:“你、你的舌头……” 叶良辰吐出舌尖,上头赫然钉着一枚舌钉。 纯粹惊讶地睁大眼睛倒吸一口气:“疼不疼?” “疼。”叶良辰痛心疾首般点点头:“尤其耳骨上那几个。” “你……”他这么坦诚,反而让纯粹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找这里面的东西干什么?”叶良辰心明眼亮,立即把话题拉回来:“跟刘巧有关系?怪不得总想往他家跑。你当我看不出来?”他步步紧逼,最后一锤定音下了决断:“你跟他有事儿瞒着我。” 纯粹没想到最后还得栽在这上头,但这时候总不能跟他说真话吧。 告诉他,我可能并不是你的亲表姐,甚至叶纯粹这个身份压根儿就不存在,你真正的表姐(或者表哥)还不知流落何处呢——纯粹敢这么跟他说么? 别人或许还好,叶良辰是自家人跟外人分得特别清的那种孩子,自己首先就在中间划了道线:自家人是自家人,一同吃喝玩乐没关系;至于外人?是死是活都与他不相干。 纯粹心提到嗓子眼儿,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是觉得,这东西是从小舅舅那里拿回来的,里面的东西没准跟妈妈有关……” 这么一句漏洞百出的话,叶良辰还就真信了。不仅信了,还生气了,声调立刻扬起来:“那你找刘巧有什么用啊,家里的事儿,他一个外人知道什么?!” 纯粹没料着他会因为这个生气,心却放下来,半真半假道:“淇奥哥比我们年龄大一点,我觉得他或许会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什么他知道!”叶良辰嘎嘣把棒棒糖嚼碎,嚯地站起身来,纯粹连忙去拿刚刚被他踩着的信封——里头却只是张日文的游戏卡片。 那厢叶良辰从另一个立柜抽屉里翻找好久,终于翻出个信封来:“啧,瞧瞧,这个才是之前盒子夹层里的东西。” 薄薄的信封,是那种上了年代的纸张;那一页锋利的纸在叶良辰指尖与她互相对视,纯粹忽然没有了接近它的勇气。 如果淇奥哥说的是真的,他的直觉真切如此精准的话——不知为什么,纯粹对他就是有着超然的信任——那么,这张纸,就是有人设计她,让她成为叶纯粹的理由。 是什么?里头有什么惊天秘密? 喉咙好像有东西哽住了,纯粹艰难地开口:“…这东西,你打开看过吗?” “当然。”叶良辰轻轻晃了晃那张纸,他的神态一如既往,眼睛从睫毛底下、带着点轻蔑、带着点不屑看人:“想不到啊,想不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纯粹不再敢说话了。她就知道,叶良辰不是能被轻易糊弄过去的人。没准他早就发现了这件事,只不过像猫扑老鼠之前的潜伏一样,一直在静静等待她自投罗网的时机呢! 她不敢继续想下去,木木地立在原地,看着叶良辰从信封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并且递到她面前。 纯粹震惊地看着那张纸——“一首酸诗。”叶良辰嬉笑着说。 那首诗因为沾了水,中间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但纯粹看清了这么一句话:我想要一首xxx的诗。(这句话中间几个字也模糊了。) 这是谁写的,纯粹并不敢确认——根本不像影视剧中那样,主角能通过字迹轻而易举辨认出这些字的主人是谁。 “没想到你……哈哈哈哈哈!叶纯粹,我晕,没想到你竟然喜欢这些酸溜溜的玩意儿!”叶良辰反过手来看那张纸,阴阳怪气道:“哦!上帝!我想要一首会——嗯?中间的字是什么?足….各?看不清…我想要一首美妙的诗~~~” “居然还找这玩意找到这里来,叶纯粹啊叶纯粹……” 叶良辰奇异的笑点因为这件事被彻底打开了,话没说完又笑得前仰后合;配上那张长得本来就邪气的脸,足像个反派小坏蛋。 - 意外 - 时间往后推几年,一部风靡全球的科幻电影《星际穿越》横空出世,这部电影将“墨菲定律”这个抽象概念推销得人尽皆知。 墨菲定律,通俗来说,即“(在存在足够量基数的前提下)事情如果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多小,它总会发生”。当然,不论这则所谓定律究竟与熵增异曲同工,还是与玄学把戏共轭,我们都可以将之引申为一则实用的生活常识:凡事都应做好最坏的准备。 思路再延展一些。即使所有事情都有变坏的可能,也大多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期间必将显现诸多蛛丝马迹。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倘若你的嗅觉足够灵敏,就会在第一只蚁穴蛀空之时,嗅到危险的臭味。 可眼下是2010年的秋天,b城干燥热气弥久不散,玻璃大厦整日反射刺眼白日光。汽车不断吐出尾气,几乎所有人都在盼望今年第一场秋雨。 叶纯粹看着笑得前俯后仰的叶良辰,悬着的一颗心终于重重放下——至少,眼下她不会面临想象里糟糕的裁决。 陆妈恰好端着一杯药推门进来,嘴上对叶良辰唠叨着:“大夫说什么话都要认真记着,这个药加到饭前来吃,怎么又躲到楼上来了?” 叶良辰的坏蛋笑脸立即垮下去,振振有词道:“那玩意儿太苦了,我吃不了苦,除非把它变成草莓味的。” 陆妈一如既往走进来絮絮叨叨——具体说了些什么,纯粹没听太清楚;因为在陆妈进来的同时,她手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有新消息进来了。 是倪倪发来的消息。她告诉纯粹,下周她要去美国参加一个志愿活动;以及,她决定初中毕业后去美国读高中。 倪倪兴奋地问纯粹有没有这个打算——因着大人之间微妙的利益联系,倪倪在上学方面的行动和纯粹一直是一致的。 纯粹暂时不知该怎么回复。因为舅舅似乎曾经提出过这个建议,但很快被姥爷严厉否决了。 叶良辰还在与陆妈僵持。期间夹杂着他那丑丑的俄罗斯玩具的尖叫声,纯粹隐约感到心慌。 她悄悄溜出房间,长长吐出一口气,慢慢踱着步回自己房间去,同时重新看向手机屏幕。今天是10月3日,新闻说巴西举行了总统选举第一轮投票。 2010年的10月,同其他月份没什么不同。此月像一辆正在前进的列车——其间不断发生寻常的哆嗦,伴着嘈杂噪音——但它终归是在前进的。东欧政府微震,东亚至索马里泉水不断换新,红旗招展,一颗黑子悄然挤向棋盘中央。 “我爸是李刚”事件刚发生后第四天,药家鑫案再次引爆各大媒体。 有网民在论坛疾呼:“这不仅是个拼爹的时代,更是个人性至暗、道德沦丧的时代——我们的社会怎么了??” 我们的社会怎么了? 这个问题还没有人给出解答,纯粹就出事了。 精确一点儿说,出事的不是纯粹,而是舅舅。 那是很寻常的一日,她如往常一样打算去舅舅家小住两天。舅舅难得有空来接她,陆妈仍旧固执地叫陈伯开车送他们过去。 陈伯开车一向平稳,纯粹跟舅舅坐在后座,她与舅舅讲述上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她记得那个下午的阳光不是很好,太阳淡橙色果胶一样黏在天上,又灰又蓝的薄薄积云粘滞不动,空气里竟也透着令人不爽的潮热。 北方城市不常出现这种温吞湿热的天气,尤其是秋天。叶良辰都显得格外焦躁——通过陆妈的絮叨,她知道良辰把姥爷心爱的某物件砸碎了;并且忽然嫌弃二楼屋顶不好看,大闹一通想统统换成文艺复兴时期的壁画。 纯粹想把这件趣事讲给舅舅听。刚起了个头,便莫名感觉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与此同时,舅舅拽开了她的安全带——他很少做出粗鲁动作——至少在此时,他看起来有些慌乱。之后,纯粹被拽得离开座位跌坐在地上。那瞬间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背上一痛,刺耳的刹车声和耳膜里鼓起沉闷声响,还有随之而来的被抱紧的温热—— 大约过了十几秒,在一声又一声“纯粹”的轻喊声中,她终于回过神来。 她意识到这是一场车祸。 舅舅的手还挡在她脸侧,她条件反射慢慢摸向那只手,却摸到满手黏腻和扎人的玻璃碎渣;他脸侧也溅上几粒红点,辨不出是哪里迸出的血。纯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所在的位置已经被撞得扭曲的车门挤占。 接下来的事情混乱非常,车外不知什么时候围上一群人,撬开因变形而无法正常开启的车门,舅舅被一群人簇拥着上了另一辆车,她则被带上另外一辆;随后浑浑噩噩趴在洁白病床上,有个上了年纪的护士温和地对她说:“不要怕,伤口不重,只是简单包扎一下。” 她能察觉到护士用镊子从背上不断轻轻夹取出什么东西——大约也是细碎玻璃渣;上药的时候有些疼,但她木木地没做出反应。直到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带着她走出病房,她才问道:“舅舅在哪儿?” 女人愣了愣,说:“我带你过去。” 舅舅在一个空病房里跟一位医生说话。他脸上的血迹已经擦干净了,手上也做了包扎。如果不是袖口的脏污,几乎没人会相信这个人刚刚经历过一场车祸。 女人带着纯粹敲了敲虚掩的门,交谈声停止了。纯粹小声地喊:“舅舅……” 舅舅略一点头,往常一样朝她招招手,微笑起来:“走吧,纯粹,我们回家。” - 那天纯粹没有去舅舅家,几乎是顺理成章地,有人将他们载回姥爷家——忘了说,陈伯在这次车祸里受了重伤。关于这次车祸的处理,或者说关于这次车祸的一切,纯粹一无所知,没有人主动告诉她这些,她依然不越一步雷池。只是,在她的记忆中,自这次车祸之后,陈伯就再没出现过了。 那天晚上,很久没回家的姥爷也回来了。晚饭意外地沉默,谁都没有多说话,包括恹恹不乐的叶良辰。晚饭过后,舅舅和姥爷去书房交谈至深夜;纯粹想了想,最终没把今天的事情告诉韩维和、没告诉倪倪,也没告诉王婷婷。 但她失眠了。已经凌晨一点,她悄悄走出屋门,看见姥爷书房的门缝下依旧透出光来,看来他们还没谈完事情。 纯粹感到害怕。往常遇到这种事情,舅舅一定会来安慰自己;可是这次的事情似乎与往常不同,那是属于大人的事情——那是只能和姥爷商量才能解决掉的事情,舅舅都顾不上安抚自己了。 她悄悄从楼梯溜到二楼,叶良辰的屋门轻轻一推就开。她仍旧没敢开灯,就着黯淡的床头灯拍拍他的被子;良辰迷迷糊糊睁开眼,纯粹怕他出声吵到大人,连忙将食指竖在嘴唇前轻轻“嘘”一声。 幸亏他的起床气没有发作,半睡半醒间甚至朝里挪了挪,不耐烦地重新闭上眼掀开一角被子。纯粹蹬掉拖鞋挤进被子里,叶良辰脑袋歪向另一边又睡死了,精致下颌在床头灯下仿佛一道泛着柔光的淡金色的线。纯粹乖乖躺好,挨着叶良辰瘦瘦的温暖的肩膀,她才感到稍稍安心了些。两个孩子依然穿着同样的睡衣睡裤,她忽然为自己有这么个兄弟感到庆幸。 一夜无梦,似乎是好眠,以至于第二天醒得很早。她醒时叶良辰还在睡,背对她抢了大半张被子。她蹑手蹑脚地起身,听到楼下陆妈走动的声音——她已经起床收拾家务了。 纯粹轻手轻脚地打算从楼梯溜回三楼自己房间,经过小客厅时无意间看了一眼,竟发现小舅舅正立在窗前,默默看着外头景色。 她犹豫一瞬,终于还是走过去,轻轻叫一声:“舅舅……” 叶怀朴偏过头,她意识到舅舅好像刚洗过澡,已经换了衣服,手上也换了新的绷带。他眼睛里有一点血丝,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似乎一夜没睡。 他有些惊讶,笑问道:“起这么早?” 纯粹点点头,走到舅舅身边,后者随手拍拍她的脑袋。 “舅舅,你手上的伤很严重吗?”纯粹也学着他朝窗外看,但她半点不关心窗外的景色,她只关心舅舅的受伤的那只手。 “没事,只是一点皮外伤,几天就能好。” 纯粹点一点头,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叶怀朴也没再说话,小客厅里只有鱼尾偶尔拍打水面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叶怀朴才忽然想起来什么,说道:“你学校那边请假了。昨天虚惊一场,这几天在家好好休息吧。钢琴课暂停一停,正好跟良辰好好玩儿几天。” 纯粹想说自己的伤并没严重到这种程度,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她张了张嘴,还有一点事情想说,但又疑心那是自己的错觉。 昨天意外发生时(也就是舅舅将她抱住、替她挡住那些伤害时),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眼前变得一片空洞。不是关灯之后的那种黑暗,而是真正的丢失视觉的空洞虚无。 仅仅是一瞬间,以至于让她怀疑那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就像当初楼下那声轻轻的关窗声一样。 - 阴晴不定 - “淇奥哥,我知道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了。我们找个时间聊聊好吗?” 这则消息已经发出近一个月,纯粹还没收到刘淇奥的回复。 当然,他很忙,纯粹是知道的。 他最近偶尔来家里都只是稍微坐一坐,好像连留下来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了。可是真的连看一眼手机、回复一下消息的时间都没有吗? 纯粹往下滑动手机屏幕,看到上次跟刘淇奥聊天的内容,还是她向刘淇奥请教一些校外实践的事情,并且对方一如既往关照她注意安全,还发了一个可爱小兔子的表情包。 淇奥哥就是这样,待人接物老是温温柔柔的,让人挑不出错来;纯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他是他们这群孩子中岁数最大的,又那么懂事,会照顾人。自己不论碰见什么事,只要有他在旁边提点一两句,好像立刻就思路畅通了。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好像开始变得冷淡了? 纯粹用力回想,却想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是自从他道破自己身世有疑点之后? 可是她记得,在那之后不久,他还借给自己书看……现在却像刻意回避她似的。 纯粹心里有点失落,不过还没失落多长时间,手机就热闹起来——韩维和给她来电话了。 自从知道纯粹出了一次有惊无险的车祸,并且跟学校请了整整两周的假,他就频繁给纯粹打电话来——“频繁”这个词形容得一点不错。从早上起床开始就打。 纯粹没起床运动的习惯,起得没他早,接到电话时迷迷糊糊地答应。 韩维和那边还没开始跑步,心脏就突突跳,太可爱了。我女朋友,太可爱了,这声音——不行,我得录下来。 等会儿跑完步又一个电话过来,纯粹可能起床吃早餐了。 他电话过来有事儿吗?也没什么正经事,就是闲得瞎扯淡—— “纯粹,在干嘛呢?哦,哦吃早点呢。吃的什么早点啊?我?我没事儿啊,没事儿,这会儿有空就给你打个电话,我刚跑完步,出一身汗,你看QQ了没有?我给你发了一张刚拍的照片——什么照片?自拍,刚拍的自拍,就是给你看看我运动完出了好多汗。待会儿就上课去了。唉,要不我也请假得了,请假我去找你——你家那个陆妈在不在?哦,在家啊。那叶良辰——哦也在家。那算了,不去了,我估计进不了你家门……” 纯粹忍俊不禁道:“我们就两天没见,又不是以后就不见了。” 韩维和振振有词道:“可自打你出了车祸——呸呸呸——你出了这事儿之后,我都没见过你…电视剧里人出了车祸,都是男朋友女朋友陪着,还……” 房间里很安静,所以电话里的声音旁人都能清晰听到——以至于叶良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好在陆妈给叶良辰准备饭后要吃的药去了,不然得多尴尬!饶是如此,纯粹还是觉得脸上慢慢烧起来,好劝歹劝韩维和才依依不舍挂掉了电话。 “那韩维和跟个拴不住的土狗一样,怎么私底下这德行?”叶良辰慢条斯理握着勺子搅和碗里的牛奶,碗底搁着蜂蜜和草莓泥,这道搅拌均匀的程序必须由他本人来做——不用在意,这只是叶良辰数不清的怪癖之一。 纯粹知道叶良辰嘴巴毒,但她还是觉得这话扎耳朵,咽下蛋羹后才说:“又这么说人家,多不礼貌。” “呵。”叶良辰手指更用力了,瓷勺子刮得碗底吱吱响,激得纯粹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薄薄的眼皮飞速一掀,眼睛朝纯粹一瞥,又落下去,嘴巴很刻薄地微抿一瞬:“我就是说他,碍你什么事儿?” 纯粹知道这是他喜怒无常要翻脸的前兆,也就不再接话茬;手机上韩维和又发来几条消息,于是又拿起手机来看。 刚点进聊天界面,一团白色影子就飞到她眼前、砸在手机屏幕上;纯粹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是什么东西,手指关节就被砸得一痛,痛得生理性眼泪立即盈满眼眶。 手机被砸得从手里脱落,她也终于看清随着手机叮当落在地上的是叶良辰刚刚握着的勺子。 叶良辰手一拄桌子站起来,早晨白亮的一道阳光正好从他胸口和下巴处穿过,反倒使他显得更苍白。 陆妈听到动静急忙匆匆赶来,问道:“怎么了?良辰?” 叶良辰微微一歪头,表情看起来好像想微笑,却更让人觉得他在生气。他没理会陆妈的问话,反而一扫胳膊,将手边的牛奶碗、盛着面包碟水果盘以及瓶瓶罐罐等掀到地上,一时间汤汁迸溅,碗碟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一个饱满可爱的橙子在地上碌碌滚动,直滚到纯粹脚底下。 纯粹忘了当时自己是什么情绪,只记得叶良辰在满地狼藉中与她对视不过两三秒,就一踢椅子——椅子倒地又是一声巨响——上楼去了。 陆妈也不再叫他,轻轻叹口气,叫人来收拾地上,又来问纯粹“伤着哪里没有”,纯粹摇摇头,她觉得自己真要哭出来了。 “陆妈,我也回房间了。”她将手轻轻从陆妈温暖的手掌里抽出来,往电梯方向走;没走两步被陆妈叫住。 “…纯粹……”陆妈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说:“纯粹呀。良辰实在不懂事,我们谁也…你…你让着他点儿吧……” 那语气像劝慰,又像祈求,纯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就算答应了,匆匆走出餐厅去。 接下来她整天都心不在焉的,跟韩维和说自己要休息,要睡上一整天,随后将手机关掉了。午饭叶良辰没出房间,陆妈给他端进房间陪他吃,纯粹乐得一个人享受清净时间。 吃完午饭躺在床上又昏昏睡过去了,再醒来时快四点,嘴唇和指尖都干巴巴的,她下楼去找水喝。 刚起床迷迷怔怔走向了楼梯方向,走到二楼时从拐角撞了个人,对方将她一拽避免跌在地上,纯粹被吓得彻底清醒,一抬头看清是谁,更清醒了—— “淇奥哥?” 刘淇奥今天依旧只是下午来略坐一坐,可惜叶良辰正闹脾气,于是只在客厅坐着陪陆妈说了会儿话。 “纯粹,睡傻了?”他笑着点了点纯粹的手——她还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服。 纯粹飞速撒开手,小声道:“淇奥哥。” 刘淇奥点一点头:“正好,我准备回去了,拿来一些点心在厨房里,让陆妈热一下再吃。”说完准备下楼去,纯粹就懊悔自己那么果断地放开手,拉住他的袖子,又喊一声:“淇奥哥——” “嗯?”刘淇奥侧着身子,偏头看她,神色与平日无异:“怎么了?” “我们——我们能单独聊聊吗?” 刘淇奥一时没说话。 倒是叶良辰房间门开了,脚步声响了几下人就到跟前来;叶良辰叼着棒棒糖,看见他俩显得挺诧异,立即又往回走,不出五秒就听见摔得巨天响的关门声。 与此同时,纯粹听见刘淇奥轻声笑了笑,随后,他的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扯开她的手。 整个动作不过两三秒,他将纯粹扯开之后,没再看她,径自往楼下走去。 纯粹僵在原地,这是她第一次被刘淇奥当面拒绝,她不知道他怎么能在露出那样微笑的同时,这样干脆利落地拒绝她。 怎么回事? 纯粹愣在原地,听见楼下陆妈问:“淇奥就要走了?” “嗯,陆妈,就走了。” “…哎呀,这孩子,吃个晚饭再走呀……正好做出来一点鱼松,你带走两罐吧……” 纯粹觉得自己也许还在做梦,她刚刚那只扯住刘淇奥袖子的手往冰冷墙面一按,楼梯地面暗色的花纹都仿佛在张牙舞爪。 - 小花猫 - 姥爷没在家,舅舅仍然在外面忙,电话不通,留言也没回,婷婷倒是线上说了三两句话,赵磊又发了新的空间动态,这回是他亲自出的cos正片,相册动态点赞数极其夸张。倪倪跟王颖师姐最近好像忙着排练某活动舞蹈…… 纯粹想了一圈,愈发觉得无聊。 尤其正跟叶良辰冷战着(这是常有的事),她现在都不愿意往楼下走。 最近好像诸事不顺…车祸,人际关系,连身体都好像越来越差劲,感觉老是睡不醒;但躺在床上呢,也睡不踏实,几乎每十来分钟醒上一回,半天下来眼睛肿得像桃子。 实在睡不着了,感觉心慌得厉害,嘴巴里也十分干涩,有点燥热,她想下楼找点冰激凌吃。 刚出电梯,看见有个姑娘(日常给陆妈打下手的,纯粹打过几次照面)拎着脏衣篓正急匆匆往洗衣房走。纯粹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她好像看见脏衣篓里有一抹鲜红颜色很快晃过去。 懵了一两秒,忽然意识到楼上好像有点动静——几乎是直觉,纯粹快步往楼上跑去。 叶良辰房间门虚掩着,她闻到淡淡的消毒液味——就是医院里常有的那种味道,似乎还夹杂轻而刺鼻的福尔马林味儿。 她将门一推,看见叶良辰歪在床头厚厚一迭软枕上,陆妈正用湿毛巾给他擦手。 屋里没开灯,还半拉着窗帘,光线有些暗,纯粹适应了几秒才完全看清屋内的情况。 叶良辰瞥见门口有人影,也看了一两秒,辨认请之后手指头朝她动了动,声音轻得像要随时飘走:“…你过来。” 纯粹走到床边,看见叶良辰嘴唇上没有血色,皮肤更加苍白,眼睛由此显得更漆黑瘆人。陆妈眼圈红着,一时也没说话。 地上有些狼藉,只草草擦拭了一些,还没来得及收拾——纯粹一进屋就闻见没消散干净的血腥味儿。 可叶良辰一甩手,软软栽进被子里,瓮声瓮气道:“烦了,你们都出去,我要睡觉。” 纯粹听到陆妈轻轻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轻轻揽着纯粹膀子:“咱们出去吧。” 纯粹担忧地朝床上看一眼,新换的蚕丝被是嫩黄色,仿佛十分有活力。叶良辰把自己裹在里面只露出半个后脑勺,像是要把自己溺死在里头。 这么一折腾,纯粹那点体乏的燥意倒是没了。 好在叶良辰这回只是吐了几口血,没像之前发作时丢了魂一样。 纯粹又想到之前叶良辰半玩笑半吓唬她说:“…老道士说的,我活不过十六岁。”胳膊上窜起一层鸡皮疙瘩,枕头上手机嗡嗡震动起来,纯粹疑心是谁在这时候打电话——来电显示是叶良辰。 她接起来,对面有气无力地(估计还趴在枕头上)吩咐道:“叶纯粹,你过来。” 张倪倪曾经气急败坏指着叶良辰说:“你就是欺负纯粹好脾气!” 对的,他就是欺负纯粹好脾气,纯粹也确实是好脾气——再说,就算脾气不好,又能拿他怎么办?这人像玻璃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碎了。 于是纯粹悄悄地从楼梯走下二楼,再次轻轻推开他房间的门;叶良辰撩起眼皮瞥她一眼,掀开一角被子:“上来吧。” 直到纯粹也靠在软枕上,直到她听着叶良辰轻轻的呼吸声, 直到两人一时无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或许这就是叶良辰独有的道歉方式。 他骄纵惯了,不会跟人说对不起(大约也没人教他这些);就算有这个概念,也绝低不下头从舌尖上滚出这几个字。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纯粹忽然想起小时候——刚记事那会儿,邻居家的母猫每年都生一两窝小猫,奶奶也曾经要来一只三色的小花猫给她玩。 刚抱回家里时,小猫十分认生,吓得躲到衣柜底下,即便用手去摸它,也只会被猫崽哈着气打出来。 白天它这样,晚上又是另一个样。 等人们都睡着了,它兴许觉得太安静,或者怕黑,或者是饿了,总之就喵喵叫起来,吵得奶奶不得不起来拿鸡蛋沾着奶粉喂它。凌晨的时候就蹦上床,在人们身上踩来踩去,到处打滚——天一亮,人们一起床,它就又躲起来了。 嗯,很像。 这个时候已近傍晚,外面天色有些昏沉,屋里光线更暗,几乎只能看见事物模糊的轮廓。 叶良辰没骨头一样朝她这边一歪:“叶纯粹,我本来想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他似乎伸出胳膊在眼前晃了晃,纯粹没看清,疑道:“…什么?” 叶良辰已经不耐烦了,一把将她扯进被子里。 纯粹觉得霎时间天旋地转,叶良辰的呼吸瞬间近在咫尺。温热的、湿润润的、微微颤抖的呼吸就抵着鼻尖。 她本能地挣扎,叶良辰不耐烦地“啧”一声,膝盖拱起来压住她的腿,左手固定(用“掐”字显得粗鲁,叶良辰的目的确实只是不要她乱动)住她的下巴,两个人对峙几秒钟,纯粹以为他又发疯了。 她刚想扯开他胳膊叫陆妈来,就听见叶良辰用一种“快来夸我吧”的语气得意洋洋道:“你看这是什么?” 纯粹惊魂未定一瞧,黑暗里有一截绿莹莹的东西在晃悠。 看起来真眼熟…… 叶良辰得意道:“好玩儿吧,就贴在皮肤上,然后拿水一拍——啧啧,还是夜光的!” 纯粹看着那截儿晃晃悠悠的玩意儿,想起来了——其实这就是一种夜光纹身贴,但不像正儿八经纹身贴那么实在。就给小孩玩的,做成各种手表手环的样式,贴身上呆不住两天就掉没。她小学门口小卖部里就卖这东西,五毛钱三个。 纯粹点点头,说:“…我知道这个。” “你知道?”叶良辰一骨碌坐起来:“你知道这么好玩的东西,怎么不早告诉我?” 纯粹老实巴交道:“…这东西不值钱,五毛三个…也没想到你会喜欢这个。” 叶良辰沉默了,之后默不作声重新把自己裹进被子,背对纯粹躺下了。 纯粹拍拍他的背,哄道:“你要是喜欢这些小玩意,我还知道很多,小卖部全是这种东西呀。” 叶良辰瓮声瓮气地:“我不喜欢,你走,让我死了算了。” - 意料之外 - 突兀的变化发生在今年冬季。 冬天到来之前的故事乏善可陈,但不代表它对最终结局的走向毫无影响。 年鉴学派创始人马克·布洛赫在《封建社会》中戏谑道:“……道德和社会传统并不要求有教养的人压抑自己的喜怒哀乐,绝望、暴怒、冲动行为以及情感突变,(这)给历史学家的研究工作带来巨大的困难。……” 历史学家天生倾向于以理性态度重现过去,但是在历史领域——甚至在所有领域,非理性都是“结果”的重要影响因素。生活不可能如侦探小说一般条理明晰、因果合理,现实生活不得不充斥交繁错杂的各类不安定因素,情感因素尤甚。因果逻辑固然不失为一种推论方法,但现实中种种事由并非推理游戏般线性或树状关卡式模型,它往往经不起“理性”的推敲。很多时候,尤其是当人们试图全然从教条的逻辑中做出推论的时候,或许应该想到——意识的存在本身就是非理性的。 冬天到来前值得一提的第一件事:韩维和“失踪”了。据说是因为在家闯祸,而且顶了几句嘴,因此被爹妈扔到国外某户外俱乐部魔鬼训练了小半年。回来之后人没老实,但瘦了一大圈。将这件事单独拎出来讲,是因为纯粹在韩维和刚开始失联那段时间陷入了焦虑,这种焦虑甚至连舅舅在身边都无法安抚。当她已经开始接纳并且习惯一些事的时候,“失去”就变得比人或事本身将更加令人在意。 第二件事,爷爷去世了。这件事发生在韩维和回来之前——也即是寒假之前。其它细节不多赘述,不过这意味着纯粹没有过去的那个家了。在她被接到这里来之前,由奶奶、爷爷和她自己组成的那个小家庭就是她的全部;后来即便只剩下瘫痪在床的爷爷,她也仍会觉得心安——就好像她还有其他退路,假如真的被赶出这个家去,自己还能和爷爷相依为命似的…… 可是爷爷去世了,纯粹猝然觉得自己——一旦被否认现在这个身份——就真正孤立无援了。 实际上,就算老人仍然活着,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可这就是亲人,好像只要对方还在,自己就仍然有依靠。在家庭制度尚未瓦解的社会中,亲人始终是促使人们产生本能朴素情感的存在。 第三件事,同样不算什么大事,但涉及对于后续情节的关联,还是单独提出来讲一讲。 在某个平常的一天,时间大约是深秋,且是周末,纯粹拉着叶良辰绕着房子散步。今天晚上小舅舅会回来吃饭,他们打算就在这里迎接舅舅的车子。 夕阳稀薄,无法呈现令人期待的血色,天边柔和的云像蒙蒙雾气,将天地染得十分昏黄。就在这样的昏黄里,他们看到舅舅的车子慢慢停在院子门口,司机一如既往下车拉开车门,车子这一侧走出来的人却不是舅舅。 叶纯粹怎么也想不到,王婷婷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王婷婷穿着一件白得刺眼、有些皱巴的棉布衬衫,一件崭新的牛仔裤,一双仔细刷洗过但仍旧有刷不掉的脏污痕迹的球鞋,头发扎成马尾梳得高高的,额头上蜷着几缕短而细的刘海儿。她稍有些忸怩从车里踏出来,嘴唇动了动,第一回没发出声音,第二回就咧开嘴笑了——“纯粹!” 王婷婷是一个人跑来的,顺着当时寄相机的地址一路找来,当她走近某个并不起眼的大门时,门口有人把她拦下来了。然后她发现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在人际交往方面的技巧在这个地方不再管用了。 家乡的大人们都说她“会来事儿”,“不怯场”,“有材料儿”,她不怕人,好像在哪儿都能跟人聊起来,到哪儿都能跟人“通融通融”;可是当她故技重施,故作熟稔道:“叔叔,我朋友就在这儿哈儿住,但我忘带手机了,叔叔通融通融呗?” 对方耷拉着眼皮瞥她一眼,没再理她。 她站在那里,像一条快被晒死的鱼,那瞬间她觉得大城市是这么聒噪,城市里的房子都是这么高大,显得她又小,又惨…… 然后,就跟做梦似的,她听到有个人在叫她。一回头发现有辆车停在她身边,车后座的窗子降下来,一个男人正笑眯眯地看向她……她觉得这个人有点儿眼熟,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那男人问道:“婷婷?来找纯粹玩吗?” 说话语气自然熟稔,仿佛她真是自己熟识的小孩一样。 婷婷愣了三四秒,想起来这是纯粹的小舅舅,忙不迭点头;随后司机拉开车门,她晕晕乎乎坐进车里。 叶怀朴靠在后座,没问她怎么来的、为什么来,甚至没问她父母知不知道这件事儿,只是指了指安全带让她系好,抛出几个轻轻的她完全接得住的问题。婷婷觉得一忽儿的功夫,车子就停下了。 婷婷坐在车里就看到了纯粹。 纯粹穿着一套乳白色休闲服;旁边一个男孩与她差不多高,皮肤比纯粹更白,和她穿着同样的衣服。那男孩率先察觉到车里还有人,动了动眼皮朝车里一瞥,不过半秒又目光收回去了——似乎是不大感兴趣。 当她下车后激动地喊出纯粹的名字,那男孩的目光又开始打量她——这次是从上到下地、仔仔细细地看。 就在纯粹红着眼圈过来拉住她的手时,男孩略一抬下巴——这个微妙的动作使他显得刻薄而趾高气扬——并且移开目光,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屑的气音。 婷婷觉得那男孩有些低看他,于是一横眼睛瞪回去——结果就像一拳打在豆腐上,因为那病恹恹的男孩已经转过身晃悠着往回走了。 叶怀朴走过来简单解释两句他怎么碰见婷婷的,又说:“婷婷难得来玩,这两天就住在家里吧。有订下的酒店可以先退掉。” 婷婷摇一摇头,辫子甩来甩去,叶怀朴笑着说:“好,我们也进去吧。陆妈今晚做了什么?” 纯粹说:“今天良辰胃口不好,要吃素面。” 叶怀朴点一点头,跟在两个小姑娘后面慢慢走。太阳这会儿终于从粘稠的云雾里挣脱出来,众人在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直到他的影子几乎将前面两个孩子的影子彻底淹没——这时众人已经踏上台阶。 主厅里传来一声尖利的呵斥,惊得纯粹一抖肩膀。 陆妈正在训斥一个女孩子——先前说过,因为叶良辰讨厌外人在眼前晃来晃去,许多在家里做事的人并不常在两个孩子跟前露面。再者,陆妈在纯粹的印象里虽然唠叨多话,但一向温柔和蔼,哪里有这样严厉的时候。 茶几上横着打开的漆木盒子,一张宣纸铺在旁边——由此看来,这张宣纸是有人送来的字画(应该是送给姥爷的,经常有人这样做)。纯粹瞟了一眼,那宣纸上似乎画了两只憨态可掬的乌龟。 陆妈察觉到他们进来了,却仍没消气,脸色十分难看,胸脯剧烈起伏着。 叶怀朴拍拍纯粹:“先带婷婷上楼去玩吧。” 纯粹在这样的气氛中待着确实难受,于是拉着婷婷往电梯走;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看,舅舅已经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拿起那张宣纸看了看,又温和地问那女孩子:“…谁送来的,这种东西也能拿进来。” 纯粹摁下按钮,婷婷在她耳边悄悄说:“那位大妈脾气真暴。” 纯粹说:“陆妈平时很好的,今天可能…他们有事儿吧。” 婷婷又问:“刚刚阴阳怪气的那男生是谁?” 纯粹笑起来,挽着婷婷的手:“那就是我表弟——他就是脾气怪,心肠并不坏,等你跟他熟悉了知道了。” 王婷婷却心想:我哪有机会跟这种大少爷熟悉,又不是演电视剧…… - 在冬夜,一个旅人 - 王婷婷在这里待了两天就回家了,毕竟她的家人还不知道她偷偷跑出来这件事——她得在下周开学之前回去。 再说冬天的故事。 这个冬天,纯粹和良辰、淇奥和倪倪四个孩子照例出来玩,这回他们没去往年的滑雪场,而是光顾了一个名字十分拗口的法国小镇。 这里风景确实很好,但人烟稀少。如果他们注意到这里的商品,就会发现价格高得惊人——此地位于雪山鞍部,物资运送进来成本太高了。纯粹当时想不通大人们为什么突发奇想带他们来这里。这个季节的小镇又冷又闷,一到晚上,小镇仅有的两条街道上只亮几盏昏暗路灯,白天令人向往的雪山到了晚上就变成令人胆颤的巨大黑影,好像蛰伏着的巨大的兽,企图随将这个可怜的小镇一口吞掉。 ——当然,这些只是纯粹在内心的一面之词。事实上,这个小镇拥有几乎世界上最棒的滑雪场;人烟稀少的原因,大约是到这里来享乐的成本太高,以及出于某些因素,近两年几乎不再对普通游客开放了。 叶良辰不论在哪里都一贯懒懒散散十分任性的样子,比如这时候非要吃陆妈烤的小蛋糕,陆妈告诉他旁边商场里买不到什么烤蛋糕要用的东西,从外面运进来至少也要等到明天;这么一来良辰就极大地不高兴,又抱怨网络不好,一个人抱着毯子去楼顶生闷气。陆妈生怕他冻坏了,连忙跟去又劝又哄…… 倪倪拉着纯粹和刘淇奥打扑克斗地主,大人们在楼下喝酒聊天。倪倪闹得最欢,逞凶斗恶回回抢地主,几回下来也闹肚子饿,嚷着要吃卤煮火烧。 刘亚成打趣道:“倪倪就是享福的命,这天寒地冻的想起卤煮来了。” 张立瞅着闺女抱着自己胳膊晃来晃去,也被腻歪得没办法:“怎么着,现在上哪儿弄卤煮去?要么问问人雪场养猪没有,跟人商量商量现宰成不成?” 叶怀朴说:“大概率是不行。现在正好有素食主义组织游行活动,大半个法国都不敢卖肉了,更不用说养猪……” 倪倪一扁嘴,又听刘淇奥说:“听说这条街最东边有家中餐厅,那边会不会有内脏之类的?” 倪倪听完立刻来劲儿了:“这种地方的中餐厅,都卖什么啊?” 刘淇奥笑说:“我也没去过。不过我猜是炒饭炒鸡肉之类的快餐……” 倪倪又说想尝尝那家餐厅,陆妈正好带着叶良辰下楼来,打岔道:“吃什么中餐厅,想吃什么陆妈给做,外面东西不干净的,吃了再闹肚子!在这地方看病可麻烦。” 倪倪将求救的目光看向叶怀朴——陆妈立刻也看向叶怀朴:“怀朴,你净擎着他们闹!” 叶怀朴在一众大人里面也算年纪小的,二十郎当岁在陆妈眼里跟倪倪他们没啥区别。他摸摸鼻子,咳一声说:“想看就去看看,我开车送他们来回,挺快的……” “耶!!!”倪倪从沙发上蹦起来,指点道:“纯粹也跟我一块儿去,还有巧哥!” 叶良辰白楞她一眼,倪倪回瞪道:“看什么看!就不带你!” 陆妈刚把叶良辰哄好,生怕又闹起来,连忙拉住:“好了好了,要去你们就快去快回!诶呀…外面又黑又冷,放着好好儿的饭菜不吃,真是……纯粹过来,围上这个围巾……” 一番折腾,一个大人仨小孩总算出发了——其实不过十几分钟的车程,街头果然有家中餐厅。餐厅装修跟本地小吃店差不多,老板是福建人,普通话说不利索,法语比中文好。 果然如刘淇奥所说,店里只卖一些快餐——据倪倪吃后的反馈,味道并不好,“就这还卖齁贵。”倪倪后来点评道。 一行人买了几份炒饭和炒鸡肉兴致缺缺准备回去,倪倪又提议干脆就把车丢在这里,大家慢慢走回去得了,理由是正在下小雪,在雪夜中漫步,多浪漫啊! 这地方压根不用考虑治安问题,叶怀朴对这群孩子一向很放纵,也就同意了。 倪倪一边喊着“看我看我——”一边往前打着出溜滑,几下就滑出半条街去;叶怀朴在最后面慢慢悠悠遛跶,中间只剩下纯粹和淇奥。 纯粹刻意走慢了一些,在淇奥右后方——她不想跟他并排走。 要是并排走,就免不得要没话找话说。虽然她知道刘淇奥肯定会滴水不漏地使气氛不尴尬,但因着之前刘淇奥扯开她——那次几乎算得上【反常】的举动——她现在并不想跟刘淇奥打太多交道。 他的温柔好心,他的谦和包容,现在变成一团迷雾,这团温吞的雾令纯粹胆怯,她不知道刘淇奥本质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步,两步,纯粹慢慢踩着积雪,心想要不要再走慢一些,干脆留在最后面跟舅舅一起说说话好了……然而她没想到刘淇奥忽然停下来——她没有被撞到鼻子,肩膀却被撞得狠狠一偏,身体的朝向也掉了个个儿;加上跌倒时本能地抓住一切可触碰的东西——以至于她抓着刘淇奥的衣服,两人一齐倒下去——这条街有些倾斜,两个人滑稽地在街上滚了两圈才消停下来。 纯粹却笑不出来,因为刚刚有个石子硌到胳膊肘,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她伏在刘淇奥胸前缓了一会儿,尖锐的酸疼终于趋于平缓,她才发现刘淇奥也没有任何起身的动作。 舅舅还在另一个斜坡下面,估计都没看到他们摔倒的样子;倪倪倒是听到了动静(从她的视角里,两个人像搞笑动物视频合集里的小白猫抱在一起打滚),回头一看便哈哈大笑,嚷着“两个笨蛋”…… 刘淇奥心跳很快,他大约也摔疼了——纯粹之所以这么猜,是因为他确实从喉咙里发出颤抖的低哼——她想立即爬起喊舅舅来,以防刘淇奥真摔坏了哪里——可她刚刚准备起身,刘淇奥的手就按在她的背上。 这个动作确实是【按】,甚至紧紧抓着她的衣服,总之是制止她起身的动作。纯粹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重新带倒,也就是重新栽回刘淇奥胸前,他的心跳声更狂乱了。纯粹的呼吸和他胸前温热的布料几乎分不清谁在温暖谁;倪倪在前面大喊:“喂喂!巧哥也太笨了吧!我要拍下来给那些女生看!!” 纯粹故作镇定,轻轻喊了一声:“…淇奥哥?” 刘淇奥回应了一声——看来没摔坏脑子。 “淇奥哥…”纯粹努力抬起头来,看到刘淇奥的下半张脸,她说:“能不能松开手,我想起来……” 刘淇奥好像稍微动了动唇,纯粹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说点什么,下一瞬,背上压迫的力道就消失了。 舅舅的脚步声近在咫尺,他惊讶笑道:“怪不得倪倪在喊两个大笨蛋,怎么摔倒了?” 纯粹立刻爬起来跑过去抓住舅舅的胳膊。 舅舅问:“摔疼了?” 纯粹胡乱摇摇头,余光看到刘淇奥慢慢站起身,微笑着说:“雪天路滑,这种斜坡应该小心点儿。不过没事就好——没吓着吧,纯粹?” - 在冬夜,一个旅人(2) 房子里依旧十分热闹,倪倪吃过几口千辛万苦买来的饭菜又觉得腻,不知从哪翻出一盘大富翁,拉着纯粹和淇奥一起玩,顺带捎上了叶良辰。 这其实是四个孩子最后一回聚在一起玩儿,往后一走一退一死一散,像熟透了的豆荚迸开炸裂,四面八方竟散了个乱七八糟。 此时纯粹有点儿心不在焉,她还在为刚才刘淇奥的举动惴惴不安。 在纯粹的印象里,刘淇奥不是个“主动”的人——这个“主动”,指的是与外界进行主动交集。 纯粹刚来家里那会儿,刘淇奥还经常过来玩。 有一回他们闲聊时,纯粹问起来:“淇奥哥,你的名字在《诗经》里应该念作【奇玉】,为什么大家却念作【奇傲】?” 刘淇奥笑道:“一直是这么叫的,大家习惯了,再纠正反而奇怪。再说,这个名字也不一定是出自《诗经》。” “那是…出自哪里?” 刘淇奥摇一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也许只是碰巧。” 那为什么不问问刘叔叔或者张阿姨呢? 可纯粹没再问下去。尽管刘淇奥脾气好,纯粹却觉得那属于人家自己的私事,继续追问多显得自己多事。 可是淇奥哥就没问过自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尽管是养子,可他跟养父母的关系真这么淡薄?他也真的并不介意别人念错自己的名字,也不介意叶良辰给他起土里土气的外号——“刘巧”——有时候甚至倪倪都跟着这样叫。 纯粹觉得叶良辰这么做这样很不好,可现在想来却更觉得捉摸不透刘淇奥。 还有一回,她到姥爷常去的钓鱼场(离家并不远 )(她记错了,那天姥爷约了其他伯伯在别处钓鱼),冷不丁看见刘淇奥竟然在人工湖边坐着马扎支着钓竿,旁边支着他的单车。偌大的钓鱼场只有他一个人,那时候也快傍晚了,有点儿泛红的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不出几分钟,浮标一动,有鱼上钩了。 扬竿收线,一条鱼果然扑楞着被带出水面——叶纯粹这才发现他没有带鱼桶。 刘淇奥娴熟地将鱼唇从钩子上卸下来,随后一抬手,鱼又被抛回湖里去。 那时候,纯粹以为刘淇奥不忍杀生;心里再次泛起一丝崇拜的涟漪,就见一只肥猫——这片儿散养着许多猫,这只不怕人,常常横在路边或谁家院子墙头露着肚皮睡觉——晃晃悠悠走过来,刘淇奥低头看见猫在他腿上蹭来蹭去,笑着说了句什么,下一条钓上来的鱼就被送给肥猫当晚餐了。 就是这样吧,他任何事儿都办得漂亮,守规矩,滴水不漏,可又有什么事情是他在乎的呢? 也正因此,上次的拒绝,和这次突如其来的带有压迫性的肢体碰触,都让纯粹觉得刘淇奥这个人——在她这个正爱胡思乱想的年纪里——有些捉摸不透、喜怒无常,甚至有些可怕。 可是别人不这么觉得呀。倪倪只是嘴上说怕他,实际上跟他玩得很好,叶良辰就更不用说了,他跟刘淇奥的交情,只怕比自己更深吧! 想到这里,纯粹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桌面上张倪倪正骨碌碌掷骰子的声音都觉得令人烦躁。 这时候她听见客厅里小舅舅说:“……万一有暴雪,还是把车开回来吧。” 陆妈说:“让他们开去,外面怪冷的,自己跑一趟干什么?” 小舅舅笑道:“还是我去吧,正好透透气。” 纯粹一听,立即扔下说明纸跑过去,小声说:“舅舅,我想一起去。” “嗯?”叶怀朴看看外面的天:“外面可冷。怎么了,跟良辰吵架了?” 叶良辰耳朵尖,听见立即抗议道:“喂,又关我什么事儿?叶纯粹,你要去哪儿?” 纯粹不再说话,一拉叶怀朴的袖子,叶怀朴说道:“好吧——陆妈,把我那件棉服拿来。” 陆妈把他那件衣服拿来,叶怀朴把衣服里长绒面反过来,给纯粹套在外面。 外面果然刮起好大的风,纯粹裹着厚厚的皮手套,紧紧牵着舅舅的手,在雪地里慢慢慢慢地走。她觉得从围巾缝隙里透进来的风也不令人难过,总比在屋子里挨着一个捉摸不透的人要好得多! 风太大,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直到坐进车里,叶怀朴才问道:“怎么了,纯粹?今晚这么不高兴。” 纯粹真想把一切关于刘淇奥的奇怪的事情说出来,可是,这些细碎的细节在外人(尤其是大人)眼里,大约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吧!自己要怎么样将这些事情说出口呢? 纯粹在后座偏头看向车窗,闷闷地说:“没什么……” 叶怀朴也就不再多问,只是将车子开得很慢,车里随机放着十分舒缓的音乐,纯粹真想一辈子缩在这里,不再出去面对一切…… 可路总有走完的时候。 车子开得再慢,来回也不过一个小时,他们回来时游戏还没结束。纯粹一进门,就听倪倪冲她嚷道:“纯粹,你来晚了!刚刚叶良辰破产了,你没赶上!” 叶良辰瘫在旁边沙发上抱着游戏机横她一眼:“破游戏,谁稀罕?” 刘淇奥微笑着将骰子一掷,忽然将手放在右腿上皱一皱眉;倪倪在旁边播报道:“走六个……加地皮,加现金五百万,巧哥好运气!” - 真公子 - 回国后过年前,第一场雪还没下的时候,韩维和回来了。 韩维和跟先前没什么不一样,依旧整天追着纯粹闹,纯粹也为他的回来感到开心。 纯粹被叶良辰扎了两个耳洞(这件事情以后再说),2011年第一场雪下得极其温和。 姥爷病倒了,那些纯粹并不熟识的亲戚竟也没来家里拜年,小舅舅也被一些事情绊在外头,今年她是跟良辰还有陆妈一起过的。陆妈包了六七样饺子,还让人给刘淇奥家送了一些去;叶良辰忽然对摄影感兴趣,拿着dv机东录西录,纯粹拿着一束仙女棒发呆的镜头也录进去了。 过完年积雪还没化的时候,大舅舅与大舅妈忽然领回家一个男孩子。 那天纯粹睡了个懒觉,正想着下午给婷婷打个电话,不过今早上陆妈怎么没叫自己起床…… 她从电梯里下来,就看见陆妈正站在客厅中间,大舅舅和大舅妈坐在沙发上正对陆妈说着什么,他们旁边坐着一个男孩。 她看到的是男孩的侧脸,一时也没多注意——因为她觉得陆妈现在有些无措。 陆妈在她的印象里,仿佛是无所不能的,并且随时随地能研究出新鲜的菜式来吃,没有她处理不好的事情,甚至会说俄语和日语——可是现在陆妈第一次(至少在纯粹的记忆中是)茫然无措地立在客厅中央,仿佛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眼睛里又仿佛要落下泪来。按照往常,陆妈该叫她跟良辰起床,照顾他们吃完饭,然后去医院里陪护姥爷,可是现在有什么天大的事情竟然让陆妈停下来,露出这样的神态? 纯粹刚睡醒,也还有点儿犯迷糊,穿着睡衣在原地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叫声“陆妈”,就见那男孩朝她的方向转过脸来——那瞬间纯粹睁大了眼睛,心里兀地往下一沉,又乱七八糟跳动起来,有事要发生,有事要发生,或许就是自己一直魂牵梦萦的不敢面对的事情要发生了。 男孩温和地一笑,立起身朝她走过来——就像当年她刚刚来这里时,刘淇奥朝她走过来一样——并且礼貌地伸出手——就像当初刘淇奥朝她伸出手来一样—— “你好,纯粹,我是叶简。” 纯粹愣怔一两秒,浑浑噩噩伸出手,与那只温暖的手握了一握。 对方又将手礼貌地收回去,依旧温温柔柔地看着她,使她十二分地不自在起来。 叶简是谁? 于是大舅舅与大舅妈也立起身来,对纯粹假笑道:“纯粹,这位是你的——暂且叫哥哥吧。” 于是纯粹忽然想起当初小舅舅去奶奶家接她时,她从门缝里听到小舅舅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我们老爷子找过,但我姐留了个错地址,说小孩儿叫‘叶简’,所以怎么找都找不着……” 他就是那个,叶简? 难怪他与自己…不,应该说与妈妈——与叶怀素长得那么像。 叶简看向她时,她胸口仿佛挨了一拳——世界上怎么会有与自己长得这么相像的人,眼睛的弧度几乎不差分毫。 可如果他是叶简,可如果世界上竟然还有个叶简,那叶纯粹又是谁? 或者应该问,世界原本到底有没有“叶纯粹”这个人? 她僵在原地,又听大舅舅和大舅妈说:“陆妈,我们就先走了,过两天再来解决问题。我们小简的行李待会儿有人送来,就让他跟良辰住同一层好了。小简,舅妈和舅舅过两天再来,记得下午去看看姥爷,跟表弟好好相处,啊。” 叶简点一点头,说:“您辛苦了。” 那对夫妇踢踢踏踏地离开,陆妈这才仿佛回过神来,慢慢走回房间去。 陆妈的房间就在一楼,纯粹听见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心里又是一惊。 她看向叶简,叶简注意到她的目光,于是也冲她一笑,同时立起身来慢慢踱上楼梯——与她擦肩而过——你知道么,人能感知到他人的恶意,就在那瞬间,纯粹清晰地感知到,叶简是讨厌自己的。 与刘淇奥捉摸不透的迷雾一样的感觉不同,叶简给她的感觉尖锐而清晰,像突兀刺进她世界的一根钢针。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纯粹跑回房间给小舅舅打电话,可是小舅舅在忙,只能转接到语音信箱。 她又试图给韩维和打电话,可是他回来之后被管束很严格,电话自然打不通。并且——纯粹想道,自己如果不是叶家的孩子,他们的订婚也就不算数了。 然后她混混噩噩跑去叶良辰的房间——他还没睡醒——又立即意识到叶良辰也帮不了她;接下来的动作几乎不受控制,她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往刘淇奥家跑去。 院门是开着的,纯粹跑到房子前,没喊也没哭,觉得脚下有些疼,原来拖鞋跑丢了一只,现在脚也脏了,被地上石子搁得生疼。而且踩到了雪水,很冷。 她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忽然听到头顶有个声音叫道:“纯粹。” 纯粹抬头看,刘淇奥在二楼露台上——这个房间大概是书房吧——正看着她。 “淇奥哥……” 纯粹坐在沙发上,刘淇奥拿来医药箱,先拿毛巾给她擦干净脚上的脏泥,又拿镊子夹出酒精棉——“忍着点儿,有点伤口,酒精刺激会疼。” 纯粹呆愣愣地没点头,冰凉的酒精棉轻轻一蹭伤口,尖锐的疼痛立刻蔓延开来。 纯粹动作一缩,豆大的眼泪就落下来,她怕疼,更是因为怕那位叶简的出现即将带来的某些对她不利的事情。 泪水越落越多,抽泣声渐渐在客厅里响起,刘淇奥替她处理完伤口,起身将医药箱放回原位、洗了手、又倒了一杯温水来。 纯粹抱着腿哭得天昏地暗,模糊中听到刘淇奥接了个电话——点了点头又瞥纯粹一眼——大约是陆妈打来确认她在不在这儿的。 电话挂了,纯粹也哭累了,肿着眼睛又呆呆地抱着杯子。刘淇奥估摸着那杯水温凉不沾了,打算从她手里抽走再换杯热水来,却被纯粹抓住袖子。 “淇奥哥……”纯粹嗓子也哭哑了,黑色的鬈发狼狈地贴在脸颊两侧,眼睛不敢看他,她小声说:“…淇奥哥…你说对了,我不是……”眼泪又流下来:“…我不是叶纯粹…叶简才是…真正的……孩子…”“淇奥哥…你还知道什么,求求你告诉我吧…我没有家了…接下来我该…去哪儿啊……” - 跟谁更亲 所以在这几年里,也许是自己偷走了叶简的生活。 刘淇奥却没给出什么建议。 他只是问:发生什么事了? 纯粹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将叶简的忽然降临一五一十叙述给他——她总以为能在刘淇奥这里找到办法,你说奇不奇怪?他是她的什么人,能让她有这种错误的安全感?这个人甚至若即若离,跟守护在公主身边的骑士相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淇奥甚至没皱一下眉头,只是问:“他和……怀素姑姑长得很像?” 纯粹点点头。 他又问:“纯粹,你还想生活在这里吗——我是说,这个家里。” 纯粹想吗?这是她第一次面临这个问题,她从没意识到自己有“想”或者“不想”的权利,来到这里,是小舅舅将她带来的;现在她或许要被赶出去了,恐怕也是大舅舅和大舅妈做主,她有什么想或者不想的余地么? 可是非要她选的话…… “….”纯粹摇摇头,小声说:“我想去小舅舅家。” “那就去吧,等小舅舅回来。”刘淇奥站起来,就像终于等到胡闹的小孩子自己松口,于是给了一个极其敷衍的答案:“走吧,我送你回去。” 纯粹抬起头看刘淇奥的眼睛,他的眼睛真是好看,真是温和,她从那双眼睛里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也能看到自己的希望一点一点灰飞烟灭。 仿佛怕她因为这件事情受刺激逃跑,短短一段路,刘淇奥还是叫了司机,自己却只是送她到院门口,微笑道:“纯粹,这件事情,我作为外人是没什么好办法的。但是将来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帮助,还可以来找我。回去吧,到家跟我说一声。张叔,路上麻烦开慢点儿。” 客套的道别话让她觉得刘淇奥这个人陌生极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浑浑噩噩回了家,家里静悄悄的,纯粹从玄关翻出一双新拖鞋换上,这才看到陆妈从厨房出来。 陆妈脸色也有点发白,纯粹不忍从她嘴里也听到什么客气话,第一次抢白道:“陆妈,良辰在他房间里么?” “他们在地下室玩儿。”陆妈有些欲言又止:“纯粹啊……” “那我也去。”纯粹匆匆地往楼下跑,一时间脚上的伤口又刺痛,她想起童话故事里小美人鱼就是忍受这样的足尖之痛——最后还变成了泡沫。干脆自己也变成泡沫好了! 纯粹一边想一边走,等到一瘸一拐走到影厅前,她看见枪械室的门半掩着。 他们在里面? 才半天时间,他们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叶良辰已经在教叶简练枪了? 纯粹心里再次涌起一股难过。 如果连良辰都这样顺利地接受了叶简,那自己不如主动离开算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一边想,一边推开枪械室的门——地下靶场的灯果然亮着。 只不过,跟纯粹设想的情形不大一样,因为叶良辰正拿枪指着那位叶简,而叶简脸色有些发白,甚至手有些发抖,面上依旧镇定自如,甚至在微笑着。 “良辰!你干什么?” 纯粹怕他真开枪出事,连忙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乖,我们把枪放下……” 叶良辰看到她,才“哼”一声,眼睛仍然盯着叶简:“我还以为——这个人一来,你就走了。” 纯粹想说“当然不会”——现在兴许是不会,但以后呢? 她咬一咬嘴唇,勉强笑道:“我们先上去吧。” 叶良辰咳嗽两声,把枪递给她:“你刚才去哪儿了——眼睛怎么肿了?你的脚又怎么了?” 咄咄逼人式的发问,反倒让纯粹安心了一些。 叶良辰估计也不想在这里多说话,又瞥一眼叶简才先行走出去,纯粹内心复杂地看了一眼叶简——两个人正好对视——跟在良辰身后出去了。 回到良辰房间,他皱着眉头听完纯粹讲叶简是怎么出现在家里,舅舅舅妈又说了些什么——当然,将自己跑去找刘淇奥的事儿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烦躁道:“陆妈跟我说了个大概,我知道了。呵,什么叶简叶单的,我没那么多表哥表姐。” 纯粹听了这话,心里自然一暖,但也不免奇怪起来:平日相处,叶良辰并不是唯我独尊的孩子,当初自己初来乍到,他不也好好接纳了么,怎么现在这么排斥叶简?难不成,良辰竟然只喜欢跟女孩子玩?可是他对王婷婷态度并不好呀。 想到这里,纯粹问道:“良辰,你为什么讨厌叶简?” 叶良辰“哈?”一声:“你问我?还不是因为——”话说到一半儿卡壳了,话锋一转道:“我想讨厌谁就讨厌谁,你管得着吗?” 纯粹又问:“那如果叶简是个女孩子,你会不会对她好一点儿?” “这话该我问你,叶纯粹。”叶良辰翘起二郎腿,随手拿起桌上一根细长的手杖——又是神秘学相关的东西,据说是山羊腿骨做的——“我得审审你。要是那什么简,跟你都是小姑姑亲生的,哈,那你俩就是亲兄妹。我问你,那以后你是跟他亲,还是跟我更亲?” 这可把纯粹问住了。 她从没设想过这一出……假如这个人是自己素未谋面的亲生哥哥…… 纯粹心里跳了一下,这真是奇妙的感觉。那自己【应该】跟谁更亲一点儿呢? 正想得出神,两边耳垂上忽然一痛——耳洞还没长好,这会儿又被一捏,疼得纯粹眼泪都出来了。 始作俑者非但不道歉,自己还怒气冲冲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叶纯粹,你滚出去!!” 纯粹不知道又点了哪门子炮仗,立起身来打算默默出去,袖子又忽然被用力拉住,叶良辰气急败坏道:“让你滚你就真滚呐?你是傻子吗?!” 纯粹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心想:我现在是个身世不明的人了,新来的“哥哥”即将占去我的位置;淇奥哥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陆妈看起来也做不了主,小舅舅又联系不上,这会儿连良辰也发自己的难。这个家里是真待不下去了,不如干脆让司机伯伯现在送我回去,回到村子里去,那里至少还有两层小楼,中学也就继续在老家上,反正那边还有婷婷在。一个人生活必定艰难,但总比在这里寄人篱下好得多! 边想着,自己甩开叶良辰的手,抹着眼泪上楼收拾行李去了。 叶良辰在身后“喂!喂!”地追着,看她一件一件从衣帽间取出衣服鞋袜,又从储藏间拖出行李箱,又拉住她问:“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去哪?” 纯粹再次甩开他的手,抹一抹眼泪继续收拾;叶良辰哪里吃她这一套,一把抢过她正在收拾的衣服,径直出门隔着栏杆扔到二楼小客厅里去。有几件恰好落到鱼缸里,一条鱼受了惊,扑通从缸里蹦出来在地上打扑棱。 纯粹看叶良辰真急红了眼,喘着气隔着门看她,自己心里更委屈,反倒随手抓起桌上的什么东西也往下扔:“扔吧,扔吧!把我的东西都扔下去,把我也扔下去,没了我,你就开心了!” 叶良辰眼睛里也流出泪来,哽咽道:“叶纯粹,你别太欺负人。” “我们两个谁欺负谁?”纯粹被闻讯赶来的陆妈搂着膀子,更委屈了:“每次、每次都是我哄你,我知道你讨厌我,看不起我,现在好了,我该走了,你又闹不痛快,连走不让人好走!” 纯粹一着急乡音又出来了,陆妈搂着他们两个,也几乎落下泪来:“我的两个好孩子,谁要走了?陆妈在这儿,谁也不走,啊,纯粹,你看看这又是干什么!” 叶良辰索性来劲儿了:“我讨厌你?我看不起你?我有什么不是拉着你一起玩儿,连床都分给你一半儿,讨厌你还把东西分给你,我有病是不是?陆妈——快把她关起来,她都收拾行李了,保不准晚上趁大家都睡着,自己就跳窗户跑了!” 你一言,我一语,陆妈听得头昏脑涨,两个孩子旧账翻个没完,最后又绕到“该跟谁更亲”这个问题上了—— 叶良辰上气不接下气儿,说话都不是正常声音,几乎是用气声嘶哑着:“……刘淇奥也就算了,那个什么王婷婷,她一来你高兴得跟那什么似的,喊你来打两把游戏都喊不动,她就那么好?你姓叶,我也姓叶,我们才是一家,外面姓刘姓王的都算什么东西!现在倒好,我就打个比方——比如你有个亲哥亲姐,你就不知道想什么去了!叶纯粹你……”良辰想骂句难听的,又不会骂人,只好揪着纯粹脖领子说:“我还在这儿就这样,等我死了,肯定过不了一两天就忘干净了!” 陆妈听了简直心要碎了,忙将两个孩子搂紧:“都在这儿呢,都在这儿呢,良辰快呸两声,说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 叶简早就听见动静,隔着二楼栏杆往上听,半晌听见不吵了——两个人都被陆妈劝回各自房间,又听见陆妈叫人悄悄地打扫,这才默不作声回到房间去。 这么一来,孩子们就耽误了许多功夫,只好今天仍是陆妈单独前去,孩子们明日再去探望老爷子了。 - 落水 叶如麟已然病入膏肓。 纯粹不知道姥爷究竟得了什么病,只记得陆妈带着她走出电梯时,疗养院楼道里迎面走来几个人,姥爷的助理——纯粹曾经见过几次——与走在最前面的人说着送别的寒暄话。 纯粹看那几人十分面熟,乍也不知道是谁,仔细想来,可能在电视新闻上见过。 他们见到陆妈领着纯粹和叶简来,便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了。一位头发已经掺了白,但仍神采奕奕的老人和蔼问到:“这是老叶的外孙女?” 陆妈点头道:“是…”又将手在叶简肩上拍了拍:“这是怀善跟朱莉带回来的。” 老人又是一点头,仍和蔼道:“都是好孩子。” 两三句话,助理送一行人进了电梯,又带陆妈和两个孩子回病房里去。 “……上午吃得少,护士说九点钟睁了一会儿眼,面色还算好。”高助理近些日子面色十分憔悴,看起来人都消瘦了一圈。 陆妈说道:“好。小高啊,这两天你就歇歇吧,脸色这么差,可别累坏身体。如麟这个样子,你要是再垮了,我可就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高助理笑道:“您放心,我有分寸。那我先走了,有事随时打电话。” 陆妈将一路提着的保温饭盒递给他,说:“可千万不能忙起来忘了吃饭!你们又忙,饥一顿饱一顿的……” 高助理知道推却无用,再者常年相处,陆妈已成亲人一般,于是接过饭盒道了谢。 病房不离人,高助理离开后,医生护士紧接着进来查房。 好巧不巧,叶如麟这时候又清醒了一阵,虽仍是无法开口说话,但眼神清明,对人说的话也有所反应。 医生进行惯例检查后,对陆妈道:“老先生今天状态不错,见见孩子们也好,老人心里高兴,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只是千万别大声喧嚷,刺激病人,影响病人情绪。” 医生护士浩浩荡荡地走了,陆妈给姥爷擦手擦脸,又喂了一些蛋粥,纯粹在旁边偶尔搭一把手,叶简知道自己没跟老人亲热到那份儿上,只在离床稍远一些的地方立着。 料理完,陆妈才轻轻叹了口气,说:“如麟啊…这个孩子,”她朝叶简招了招手,叶简走过来,纯粹往外一让——把自己让出去了。 叶如麟颤巍巍伸出手来,叶简连忙也伸出自己的双手,握住老人的。 叶如麟喉咙里长长地一叹气,带得痰音噜噜,陆妈絮絮地说:“…我都看过了,这下,算是找着了。” 纯粹看到姥爷胸膛起伏越来越厉害,喉咙里不断发出声音,想要说话,眼眶涨得通红。 叶简安抚道:“姥爷,您放宽心,我好好的在这儿呢。” 叶如麟紧紧反握着叶简的手,又看向纯粹,伸出另一只手来。 纯粹犹豫一瞬,最终走过去,手同样被老人紧紧握住。她不知道——她这时候当然不知道姥爷为什么露出这样的神情,只记得姥爷用力地喘一口气,将【兄妹俩】的手迭在一起——叶简的手冰凉极了,纯粹被他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就像电视剧里常有的情节,老人在临终前将常年不和睦的兄弟叫到一起,意指希望今后兄弟们能泯却旧日仇怨…… 纯粹感觉到覆在她手背上的冰凉的那只手轻轻用了些力,将她的手握紧,这使她诧异地看向叶简。 “姥爷。”叶简对叶如麟说:“您放心,我会跟纯粹好好相处的。” 这样的举动,让纯粹觉得他并不具威胁性——纯粹心想,就算他是真正的叶家的孩子,这样的局面也不是叶简能控制的呀。就算自己将来被赶出去,那也不是叶简的本心。她与他就像那相声里的狸猫换太子一样,谁是狸猫,谁是太子,两处都是悲剧,谁又该恨谁呢? 这么一想,纯粹的心又柔软起来,叶简的初来乍到带给她的惊惧仍留有余威,但更多的、更悲伤而无力的情感包裹住心脏——她觉得自己和叶简都是可怜人。 叶简比纯粹大一岁,跟纯粹进了同一所中学。 如果不刻意制造机会,不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两个人见面的几率实在不大。也正因此,纯粹竟然觉得,或许叶简的出现并不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她甚至更担心小舅舅,因为有人给家里传信来,说舅舅在国外出了车祸,现在还生死未卜呢。 纯粹偶尔给小舅舅的语音信箱里留言,希望他能快点醒过来,像之前一样笑吟吟地听她说话……她还想去舅舅家玩呢。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纯粹出了一次意外。 事情发生得十分微妙,纯粹每周四要在动漫社多留一会儿整理文件,然后从她喜欢的小径穿过,看一会儿锦鲤再到校门口去。学校池塘不深,石桥也并不滑。纯粹承认自己那天有些忘形,竟然将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可到底是谁从身后推了自己一把,以至于自己跌到水里去? 那水也就及到膝盖深,她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模糊挣扎中看到桥上有个高瘦人影定定站在她刚刚立着的地方。 谁…… 谁……? 鼻腔、耳朵和嘴巴因为进了水而酸疼,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紧接着有人将她拦腰抱起来,拖着她回到岸上——这一点儿都不浪漫,两个人狼狈死了。她还丢了一只鞋。 韩维和却管不了这么多,他今天好不容易逃出来往纯粹学校跑,打听到纯粹在哪里,一来就看见池塘里有个女生在挣扎——他万万没想到是纯粹! “你傻吗!一个人走这条路!”韩维和从没这么生气过,没绷住吼了两句,看见纯粹白着脸半死不活,又觉得慌张,这才想起叫救护车。 旁边有听到动静的学生们匆匆赶来,不管是真关心的还是看热闹的,这会儿已经围了一小圈人。 纯粹的眼睛睁不开,感觉身体又重又冷,靠在韩维和身上却老想往下倒。 耳边鼓噪着人们的说话声, 有学生嚷:“已经有人叫救护车了!” 又有人说:“老师来了!” 韩维和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听不清,却反而听到更远一些的学生说的悄悄话:“……正好赶上监控坏了,这女生可够倒霉的……” - 报应 纯粹再醒来时是在家里自己的床上,因为情况并不严重,只是受到惊吓导致暂时昏迷,医生还是建议回家休养。 出乎意料地,陆妈没在床边守着,而一旁裹着被子睡着的——虽说轻轻一动他就醒了——是叶良辰。 纯粹觉得心跳得很快,捂着胸口坐起身来,叶良辰揉着眼睛也坐起来,含糊道:“终于醒了……” 才跟他闹过不愉快,纯粹却也不与他置气,只是不看他,问:“陆妈呢?” “在给你炖汤。”叶良辰又打了个哈欠,眼眶里溢起生理性泪水,水涟涟黑漆漆的眼睛看她:“本少——我守你这么半天,你张嘴就问陆妈?” 纯粹不想与他纠扯,又觉得身体并没有力气,软软地往角落抱枕靠去:“你回房间去吧,陆妈怎么会让你在这儿?不怕累着你么。” 这句话听起来生硬,倒确没什么嘲讽意味。叶良辰娇生惯养的,连姥爷医院那边都只是一周去看望一次——陆妈怕他在路上颠簸影响身体。他什么时候守过病人? 不想叶良辰“哼”一声,十分得意道:“我告诉陆妈,要是不让我在这儿,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你就会欺负关心你的——咳、咳咳……”呛过水的嗓子还有点儿沙哑,纯粹稍一大声说话,喉咙就发疼。要是换成个体贴的,这个时候就知道该为她拍拍背顺顺气呀、或扶她躺下继续休息呀…… 可叶良辰是什么性格,谁又教过他如何体贴别人——他拿出半分真心对别人就自觉很了不得! 于是果然欺身过来,咄咄逼人道:“啧,总是欺负欺负的,烦不烦?再说 我就是欺负你又怎么样?反正你现在没力气,我——” 他拽起纯粹无力的胳膊,“我”字后面就没声儿了,屋子忽然陷入诡异的沉默。 纯粹刚刚咳红了眼眶,这会儿头发缠了半边枕头,更显得脸色苍白,腕子有气无力吊在叶良辰的手里——叶良辰忽然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 怎么办,还想气气她,还想欺负她,却不想看到她这样半死不活的…… 叶良辰是半个文盲,想半天想不起“脆弱”俩字儿来。他只是凭着直觉想,她总不该是一碰就碎的。 纯粹哪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反正在床上折腾不出什么事儿来,索性由他去了。却不知道叶良辰又想起哪一出,眯起眼睛刚凑到脸前一笑——纯粹又闻见草莓棒棒糖味儿——屋门就开了。 陆妈端着餐盘进来,后面跟着叶简。 纯粹看到叶简便心头一紧。 一方面,她疑心令她落水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另一方面,他和她长得太像了。这导致纯粹每次看到叶简都会有种心惊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了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他似乎会慢慢从一个家族故事里模糊的角色,变成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人,最后和自己越来越像,直至彻底取代自己…… 陆妈难得埋怨叶良辰两句:“良辰,别闹纯粹了,让你姐好好休息,啊。” 叶良辰甩开纯粹的手,瞟一眼刚走进来的叶简,后者竟然也关切问候几句,仿佛真对纯粹多么关心似的。 纯粹不需要人伺候吃饭,接过陆妈手里的鱼片粥慢慢用勺子搅,她现在并不饿,反倒因为呛过水的缘故,喉咙还隐隐泛着恶心。 陆妈好说歹说将叶良辰劝回房间去,却并不避讳叶简,这才跟纯粹说:“…惹事的小孩找出来了,叫金雨点,有学生路过那说是正好看见了。说家里是做小生意的。纯粹,你认不认识?跟这小孩结过什么梁子?” 纯粹不禁讶然,金雨点在纯粹的印象里是个凶巴巴的圆下巴女孩,长相憨厚却张扬跋扈;尤其她刚转学过来时,曾经因为项链闹过不愉快;但升入初中之后,她们彼此并没什么交集,甚至因为活动偶尔见面几次、还互相和气地打招呼呢。 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想要把自己推下去呢? 纯粹咬起唇,慢慢摇了摇头,想起项链的事情就慢慢摸到自己脖子上挂的玉…于是又想到了小舅舅,不禁眼圈一红。 陆妈以为纯粹在学校受了什么委屈,忙问道:“那小姑娘欺负过你?” 纯粹摇摇头,道:“我们是小学同学,初中之后没怎么说过话。” 陆妈轻轻叹一声,揉一揉额头,慢慢地说:“孩子们一个连带一个的,我们老叶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纯粹恍惚一瞬——这句话,如果姥姥还在世的话,大约应该是由姥姥说出来吧!她来到这里几年,从没见过陆妈回家,过年都是在这里过的,陆妈一定把这里的人都当做亲人了…… 一直在旁的叶简这时候说话了:“陆妈,您不用太担心,以后有我在学校里,不会让纯粹受欺负的。” 陆妈点一点头,看起来十分疲惫,这几天都没有打扮,眼下深深的沟壑一下子使她显得苍老。 “现在你……这个哥哥跟你在一个学校,总让人放心一点。”陆妈站起身来,对纯粹说:“再好好休息几天吧,陆妈给做好吃的,外面什么事情都不用管……” 纯粹还在犹豫要不要找机会将自己溺水时看到的人影(她怀疑那是叶简)告诉陆妈,却又在一瞬间捕捉到陆妈眼神的飘忽,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纯粹问:“外面怎么了?”话音未落,她想起这几天都没接电话的小舅舅。 陆妈背过身去,似乎抹了抹眼泪,说:“你小舅舅出车祸了,本来瞒着没敢告诉你,但是现在情况不好,我怕……要是真过不去,到时候你更受不了……” 纯粹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眼前慢慢泛起一层灰雾,她睁大眼睛却无济于事——又看不见了。 - 及笄 - 黑暗并不是突如其来的。 先是严重的散光症状,将光点看成光斑,视野内一切物体模糊边缘,之后光线迅速退却,灰黑的雾逐渐吞吃上来,任凭怎么睁大眼睛也无济于事。 这次持续了半分钟——对于纯粹来说,这半分钟实在漫长——比起先前瞬间的黑暗。 纯粹反复咀嚼这个信息——小舅舅在这个微妙的时间出车祸了……她又想起上次和舅舅在一起时有惊无险的汽车事故,真的只是凑巧么? 灰黑雾气渐渐褪去,纯粹慢慢抬起眼睛,无意间与叶简对视。他对上纯粹的眼神时,目光变得柔和,甚至有些讨好,这令纯粹很不舒服。 对比同龄人,叶简很聪明,而且聪明得锋芒毕露。 中国自古讲究含蓄,其中就包含一个“谦”。良民要谦,不可张扬,更不可傲气,规矩如此,道德如此,缘由之一即是打压野心。 野心不是个好东西,但叶简偏偏有野心。 你说他聪明,在这一点上他又不聪明,不懂得审时度势,不懂得韬光养晦,只是表面讲礼懂事,一旦有表现的机会,他便野心勃勃冲上去——他极其渴望认可——这一点连倪倪都看得出来。 有一回,倪倪跟纯粹说:“那个简哥,跟巧哥比起来简直是……”倪倪比了个向下的拇指,一白眼一撇嘴:“装模作样,生怕谁不知道他似的,牛什么呀!” 人们往往以卑躬屈膝、献媚讨好为耻,因为这是对欲望的赤裸展露。性也是如此,因为对交媾有欲望,所以滥交以为耻;因为贪食馋嘴,所以暴食引人发笑,欲望对人最不可说的,却是人们为之而活的。 在这一点上,个人有个人的态度。有人无欲,充耳琇莹,循规蹈矩;有人贪欲,蚂蟥见血,虽生犹死;有人迷惘,醉生梦死,悔不当初;有人看欲不是欲,有人看情也是欲;有人错将欲当爱,又有人混把爱当错欲…… 叶简的位置尴尬。横着有个刘淇奥,两人都是小孩子里年纪最大的,面上都懂事,难免有个比较;竖着有个叶纯粹,两人都占着叶怀素“亲生孩子”的身份,现在家里乱成一锅粥,等到分出心拿他们辨真假的时候,又免不了一通比较。 跟刘淇奥比起来如何呢?先前说过,刘淇奥优秀,学识运动见识人际几乎样样都好,有常人望之莫及的敏锐直觉,这并不代表他聪慧。刘淇奥学东西极慢,普通人用一分力,他得出五六分才得些门道。叶简在学习方面是个聪明孩子,而且颇有野心。这么一来,叶简不但似乎对叶纯粹有威胁,对于刘淇奥来说同样是个挑战。 但刘淇奥志不在此,这是后话。 而大舅舅与大舅妈也并没有像他们所说的一般,前来“解决问题”。 春去夏至秋打底,初二年级结束了,纯粹进入了初三。学长学姐们都升入高中了。 同龄孩子(的家长)大多已做好出国或之后的准备,孩子未来如何,一步一步路是铺好的——比如倪倪和黄爱伦,这个暑假就即将前往美国去适应新生活,据说李如风和王颖因为家事耽搁,明年再一同前往英国念高中,金雨点一家准备移民加拿大,韩维和则雷打不动准备上军校。 至于自己…… 纯粹对未来没有,或者说不敢抱太多想法。 小舅舅有惊无险,度过了危险期,纯粹和舅舅视频通话时看到他瘦了许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不回家来。 家里……家里还是全靠陆妈操持着。 姥爷仍然住在医院里,纯粹问陆妈姥爷什么时候回家里住,陆妈叹了半口气,说:“医院里清净,在家里你们吵来吵去的,反倒休息不好。”又说:“等过完夏,天儿丽靓点儿,你姥爷愿意回家住就回家住,看他的意思吧。” 良辰这些日子倒是没发病,只是臭毛病越来越多。大概也到青春期了吧,脾气是越来越怪,性情一时好一时坏,整天捣鼓完这个捣鼓那个,糟蹋的东西不计其数。 叶简呢……用倪倪的话说,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挺厉害,这一学期落得的奖杯全往一楼储物室里塞,老师们喜欢他,陆妈也并不将他视为外人——纯粹刚来家里时,陆妈也是这样温和,现在她却觉得这种温和像漫出池子的水,这种温和从自己的池子里流到满世界都是,自己也就有种莫名的心凉。 这个时候,叶良辰对叶简的莫名敌意就显得格外珍贵——虽然纯粹知道,这样想不对。 倪倪有个很喜欢的电视剧《公主小妹》,讲的大概也是普通女孩被认回富贵人家的故事。倪倪喜欢看的原因是里头有她喜欢的演员,第一集的时候她曾经指着女主角家的城堡宫殿说:“哎,这种房子我家在比利时也有一个,不过雇的都是外国人。” 当时纯粹终归没在心里当真,她更在意和自己一样的境遇之下,女主角在剧里会怎么做?可电视剧终归是电视剧,它编织出的是一个童话爱情故事,一群俊男靓女连落魄时都光鲜亮丽,他们知道现实中重归富人家庭的孩子要面对什么样的困境吗? 麦秋穗一路有南风瑾庇护,她遇到什么事都能保持善良,自己呢?自己由谁来庇护,自己能一直保持善良吗? 纯粹想起自己对叶简的负面想法,心里暗暗消沉下去。 而那次落水时看到的模糊影子,也终究只是个影子,同心底的疑虑一样模糊。 纯粹甚至已经习惯了叶简的存在,餐桌上他们的位置是相邻的,有几次叶简有事没能在家吃饭,纯粹还觉得身边好似空旷许多。 与此同时,刘淇奥正在纯粹的生活中逐渐淡去,他对纯粹来说是雾似的若即若离的存在,纯粹又极敏感,再也不会主动联系,一来二去两人之间竟好似陌生人一样了。 至于韩维和… 很多年后,纯粹回忆起这一生,觉得对不住许多人,其中尤其对不住韩维和。 这个时候的纯粹满是逃避心理,她从来算不得坚强,姥爷病倒、小舅舅也不在身边、认清刘淇奥无法依靠之后,她就常有些茫然,这个时候,她感谢有韩维和。 韩维和从初一开始教她学滑板,可直到现在她也学不会——倒不如说不想学会。她喜欢小心翼翼踩着滑板,然后手被韩维和牢牢牵住的感觉,她知道自己不会跌倒,因为韩维和总会及时抱住她,她也知道——隐约察觉到——因着大人之间的一些事情,韩维和家里似乎有废除他们之间婚约的打算,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三天两头把韩维和关起来,或者送出去。 她曾经试图提起这件事,然后被韩维和硬邦邦地打断了。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瞎扯淡。”韩维和轻松地这样说,喉结却在某一瞬紧张地一颤。“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老子喜欢谁,就这样。” 好吧,就这样,这可是你说的。纯粹在心里默默地想,别怪我,韩维和,我现在只有你了。 他们有时候在琴房里依偎,有时候在空教室接吻——韩维和比她还了解自己的学校,总知道有哪些教室还没约出去,他们带着笔电和点心,还有两颗躁动的心,慢慢说着有的没的,往往是韩维和先开始,无论熟悉到什么程度,纯粹始终觉得他的气息带有侵略性。 朦胧的性意识开始觉醒,欲望往往令人沉沦,它让人在享受快(审核求过)感时暂时忘却不快,于是纯粹常常流连在唇瓣相触时。她也有点坏心眼,会故意轻轻偏头让他吻错地方,有时候是脸颊,有时候是嘴角,直到韩维和耐心丧尽,扳住下巴轻咬她一口才罢休。 那个时候往往是傍晚,夕阳余晖无限拉长,或者下着连绵的雨。 韩维和舔舔嘴唇,讶异道:“你这唇膏还是甜的?” “不知道,人家都涂在嘴巴上,谁会尝味道?” 韩维和舌尖抵在牙齿上,总觉得有些甜软尚未散去,又见纯粹开始收拾东西,随手轻轻拽一拽扫过他手背的头发,磨蹭道:“再来一次吧……” 纯粹脸红着推开他:“司机已经到了,太晚回去,陆妈又要唠叨……” 韩维和这才不情不愿地陪她走到校门口,看着她上车才晃悠回家。 刚进厅恰好看见叶简准备上楼,两人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叶良辰早早在手机上轰炸,叫她回来之后到房间来,说有很重要的事情。 纯粹放下书包又到良辰房间去,问:“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叶良辰将刚刚吃完的棒棒糖棍儿往垃圾桶里一甩,勾勾手指道:“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纯粹依言坐过去,叶良辰撸起袖子,白生生的手臂上赫然印着一头狮子。画风十分凌厉,不得不说,纯粹很喜欢。 可一码归一码,纯粹劝道:“纹身贴对皮肤不好,还是少玩这些东西。” 叶良辰扯过她的手在纹身上一掠,纯粹没感觉到纹身贴那种一样的粗糙感。 “你……”纯粹瞪大了眼:“你…什么时候弄的?” “图是我设计的,纹也是自己纹的,厉不厉害?”叶良辰得意洋洋道:“挑个时间,挑个图案,也给你来一个。” - 关于喜欢 - 纯粹无奈道:“良辰!破坏皮肤的东西怎么也能乱来呢?陆妈也不说你…” 叶良辰松开她的手,振振有词道:“就是因为能破坏,而且是永久性的破坏!人活一辈子,这不敢那不敢,等到死了什么都不剩,那得多亏啊——你想想,人死之后什么痕迹都没有,我——” “好了好了……”纯粹不想再听这小疯子‘讲道理’,转而问道:“今天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叶良辰“切”一声,转过椅子去不搭理她了。 纯粹看他今天气色也不错,于是放下心,回自己房间翻看手机里的未读信息。 王婷婷又换对象了,说这次这个是县委书记的侄子,又说他还跟前女友暧昧不清,前拉后扯…纯粹绕了几个弯儿才理清楚他们复杂的感情关系。王婷婷发来自己跟男友的合照,两个人亲昵地靠在一起,王婷婷化了妆,头发也留长了,发尾烫出很巧妙的弧度,看起来格外成熟。 “婷婷,你变漂亮了。”纯粹犹豫几番,还是问道:“你现在不喜欢帅哥啦?” 王婷婷很快回复:“他有钱的。对了,你们家新来的那个,找过你茬没有?” 纯粹知道她说的是叶简,一时走了会儿神,两三分钟后才回复道:“也没有。” 叶简确实没有对她展露恶意,但这并不代表他足够讨人喜欢。尽管陆妈面上对他们一视同仁地照顾,但后来居上且态度强势者多半是讨人嫌的。 往后又过了一阵子,大约是初冬,纯粹在校园里又碰到了赵磊。 他已经升入高中,但时常回来找动漫社的师弟师妹们玩,这回拎着一兜子吃食正往活动室走时,远远看见假山旁边亭子里坐着个眼熟的女生,定神一看,原来是叶纯粹。 这季节虽不至于太冷,但赶上阴天,微风里有就有了些刺骨之意。赵磊看见纯粹盯着水面出神,想了想还是朝她走过去。 纯粹正看着水面想心事,冷不防肩上被人轻轻一拍,她回过头,赵磊笑问道:“外面这么冷,怎么坐在这里呀?” 纯粹也微笑道:“屋子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我正说去社里看看,”赵磊将那一兜子零食放在石桌上,对纯粹眨眨眼:“来,先挑喜欢的。” 纯粹跟赵磊用不着客气,果真挑了一条巧克力出来。 赵磊在她旁边石墩子上坐下,自己扭开个吸吸果冻,说:“有什么事儿呢,说说吧,一个人闷在心里总不好。” 纯粹看着他刘海上的粉色草莓发卡,就又想起叶良辰来——她的心事太多了:首先,她跟叶良辰又吵架了,并且他又吐了几口血,搞得她哭也不是哄也不是;其次,她梦到了刘淇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人家都对这边爱答不理了,自己却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再次,她觉得张倪倪和王婷婷都在逐渐离自己远去,她们就像互相被割裂成不同世界里的人,以至于过去那些一起玩耍的时光都像幻觉似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她再次、已经很久没见到韩维和了。 他最近好忙,就连线上消息都可能一连几天不回复,有几次她看到新消息提示匆匆点开来看,结果是各类社团组织或学习小组的消息,她敏感地意识到,自己越来越患得患失了。 并且她疑心自己对于韩维和究竟是出于真心的喜欢,还是出于惯性的依赖?如果是后者,她想,这对韩维和并不公平。 因为她梦到了刘淇奥,对方在家门口支着他那辆单车,温和地对纯粹说:“上来吧,纯粹。” 纯粹就坐上自行车的后座,梦里的风呼啸起来,她紧紧抓着刘淇奥的衣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赵磊见她出神,倒也不催她,耐心地等着她自己回过神,后者红一红脸:“对不起,我又走神了……” “嗯哼,想起什么事了?” “我……”纯粹踌躇着,最终小声地问:“师兄,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赵磊讶异地扬了扬眉毛:“这说起来可就复杂了。怎么这么问,跟小韩同志吵架啦?” 纯粹摇摇头,随手将垂在脸侧的头发别在耳后去:“他很好,我只是搞不明白。” 赵磊想了想,吸了一大口果冻:“如果要归纳成最简单的一句话,大概就是希望今后能跟她一起生活吧?” 纯粹左右一衡量,她更希望以后大家——包括刘淇奥、叶良辰、韩维和、婷婷倪倪甚至小舅舅——可以一起生活——这是不是有点儿太贪心了? 于是问道:“还有其他的说法吗?” 赵磊想了想:“唔…一想到她就开心?但有时候也会为她烦恼,看到她和其他异性过于亲密也会生气,甚至会嫉妒哦。” 纯粹抿了抿唇,指甲划着巧克力的包装纸:“这个,这个确实有,那会不会梦到TA呢?” “会啊。”赵磊托着腮娓娓道来:“不仅会梦到,一闲下来脑子里就全是她,还会因为她对自己的态度而波动情绪,还会……哎纯粹,怎么捂住脸啦?” 纯粹崩溃了,那自己这算什么呀!! “…有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喜欢上谁?” 赵磊面露难色:“好问题纯粹,要是能控制,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为情所困的人了……” 他见纯粹越来越消沉,话锋一转道:“不过感情都是慢慢培养的嘛,很多时候所谓的喜欢,就是一时间荷尔蒙上头。现实中要是恋爱不想受伤,还是选对自己好的人才最合适呢。” 纯粹问道:“师兄你这么有经验,是不是喜欢过很多人?” 赵磊呛一声:“这个真没有。” “哦——?那师兄喜欢过别人吗?” “喜欢啊。” 纯粹没想到他回答得这样顺畅、这样斩钉截铁,一时愣住,缓了两秒才问:“那,那怎么不去告白呀?” “因为不合适吧。” “那你刚才说要选合适的人。” “理论与实践是两码事嘛。” “是谁啊?” “啊哈哈哈哈,不能说。” “那师兄为什么觉得不合适?” 赵磊的微笑僵了一瞬,随即语气轻快道:“女孩子们怎么可能想要我这样的男朋友嘛,再说,我喜欢跟女孩子们玩呀,本性难移,这要跟别人交往起来,对方可是会吃醋的。” 师兄说得没错,纯粹想了想平日他与女孩们说说笑笑、亲密挽着手臂的样子——反正她总在无意识之中将赵磊看作真正的女生,跟这样的人谈恋爱,或许有人真的会介意吧。 她没有立即接话,五秒钟后,两个人同时叹一口气。 “好了,谈心时间结束。”赵磊吸完最后一口果冻,准备起身:“快回去吧,待会儿在外面冻僵了。” 纯粹也站起身,两人并肩走下台阶,纯粹慢吞吞问道:“师兄,那你将来会为了喜欢的人改变自己吗?比如不再这样打扮自己,不再跟女孩们这么亲密……” “不会哦。”赵磊依旧回答得很果断,他也慢吞吞地吐字,温柔的嗓音比往日低沉一些:“在这方面,我是以自我为先的,我的喜欢也只能到这种程度。这样就想去索求对方的感情,那也有点儿过分吧~所以我想这样看着她就好。” 纯粹讶然于他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说出这种话,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着空气中飘散的乳白色薄雾,慢慢在脑海中反复描摹一个人的影子。 “那我先去了。”赵磊拍拍纯粹的头:“要和小韩同志好好的哦——还有,社里的事情不要偷懒,我可是会回来监工的。” 纯粹点了点头,看着赵磊渐渐走远,习惯性咬了咬下唇。 这时候手机响起来,是小舅舅的电话。 “纯粹。” “舅舅!” “嗯,最近怎么样?” “……还好,但是良辰又吐血了,姥爷回家来住了,大舅舅回来过一次,但没说什么。叶简…也没什么。” “嗯。”叶怀朴的声音仿佛有点疲惫:“没事就好。过两天,我就不在国内了,有什么事跟陆妈说——或者跟高助说。” “您不回家休息两天吗?” “不了。”叶怀朴顿了顿,安抚般说道:“这阵子有点忙,以后…咱们有很多时间。” “嗯……”纯粹胡乱答应着,心里却暗暗埋怨舅舅的忙碌。 “好,前两天寄回家的东西收到没有?” “收到了。” “那就好。” 根本不好!纯粹闷闷地,最终还是说:“您要是回来,就更好了。” 叶怀朴笑起来:“过些天儿吧。好好上课,等我回去,该考的可是一样不落。” “知道知道。”纯粹半是撒娇半是撒气:“您回得来再说吧。” 叶怀朴又笑两声,说:“挂了,有事留言。” 纯粹挂断了电话,觉得指尖已经很凉,她轻轻捻了捻指尖,也慢慢走进楼里去。 - 懦弱 - “要12月21日真是世界末日……” 叶良辰歪在沙发上——准确说是歪斜地靠在别人肩膀上。纯粹陷在沙发背里,正在看一部英文小说。可这小说注定看不安生,叶良辰抓着叶纯粹的手腕摇来摇去:“叶纯粹,叶纯粹,世界末日之前 你有什么愿望想完成啊?” “先去自己玩儿,让我看完这本书……” “世界末日之前你有什么愿望想完成?” 纯粹被缠得没办法,只好放下书,叶良辰随这番动作没骨头一样倒在她的腿上。 “……希望小舅舅能在世界末日之前回家吧。” “你真没劲!”叶良辰翻个大大的白眼,刻薄地露出尖尖虎牙:“就一点儿都不——” 纯粹发觉他左下唇又多了个小巧的金环,金色唇环衬着白皙肌肤,真是十分好看。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问:“疼不疼?” “现在不疼了。”良辰嘴唇动了动,纯粹怕他犯神经张嘴咬人,刚想抽回手来,又听他问:“你手上什么味儿这么香?” “护手霜。” “哪儿呢,给我也来点儿。”叶良辰伸出手在半空里晃荡,纯粹叹口气:“劳驾您多费费眼,我才拿过来,就在茶几边儿上搁着,你那不是一抬手就能够着。” 叶良辰眼皮也不抬,一划胳膊在沙发边茶几上乱摸,摸着个绿瓶儿拿到眼前看:“是这个?” “嗯,会用吗?” “给我抹点儿。” 纯粹拧开瓶盖刚往他手背上一挤,少爷立刻嚷嚷起来:“嘶,怎么这么凉啊!” 纯粹暗暗腹诽他娇生惯养,却也再没脾气,只好在自己手心里挤出奶油似的膏体,慢慢揉搓开、暖热了,再慢慢揉到他的手上去。 通俗文学里夸女人的手,又说什么“柔若无骨”,又说什么“手如柔荑”,纯粹却觉得这些美好的词语都能用到叶良辰身上。抛开他那暴邪脾气跟乖僻品性,单说样貌,细至手指发肤,每一处都格外精致。 他的看上去手骨节分明,摸起来却十分绵软,连骨头都好像比常人要软和一些。要是在灯下,肌肤就呈现半透明的红色,仿佛能看到肌肉内里涓涓流淌的血。 纯粹甚至怀疑这个人的骨架整个儿都是用软玉做成的,正浮想联翩之际,小客厅入口处晃上来一个人影,原来是叶简上来了。也正因为回过神,她才发现良辰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与自己的交叉而握,竟成了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叶简愣了愣,指指旁边的书架:“我来……拿本书?” 纯粹也愣愣地点点头,一时也不知该甩开手还是怎么样;良辰眼皮子一撩,看着叶简走进来,拿了书又走出去,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这时候是傍晚了,窗外悄然飘起细碎的雪来。 纯粹咳一声,说:“我上楼看看姥爷去。”叶良辰却一时没放手,纯粹晃了晃他们交握的手,小声说:“良辰,不要闹了。” 叶良辰终于松开手,懒洋洋地坐起来,看着她从他身边离开了。 就在第二天,大舅舅和大舅妈又来了。 叶良辰窝在房间里打游戏,纯粹本该上学去,不知怎么就这么巧,车开到一半发现忘记带今天上课要带的资料,又想着时间充足,不想麻烦人单独送一趟,就让司机把车开回去了。 一进门玄关处摆着几双鞋,纯粹就意识到有客人来了,她隐约听到二楼有动静,慢慢往里走,意识到他们大约在小客厅里讲话——纯粹站在半截楼梯上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听到大舅舅和大舅妈的声音,又听到陆妈的声音,越听脸色越白,她捂紧自己的嘴,忽然觉得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为什么生活一定要这样折磨她,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给他个痛快?? 为什么非要在她几乎已经放下戒备的时候,才赫然给她当头一棒,告诉她迎接她的将是最坏的结果? 陆妈叹口气,又叹一口气,问:“那纯粹这孩子怎么办?现在联系不上怀朴,总得等他回来再说。” 大舅舅说:“也好,等怀朴回来再好好说这件事——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办事儿的,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搞错!” 纯粹感觉身子都僵了,但还是僵硬地转过身,却看见叶简就立在一楼,端水杯静静地看着她——那张与她如出一辙的脸似乎没什么表情。 她快步走出门去,心乱如麻重新上了车。 这次终于给自己判了死刑吧。纯粹觉得手心出了汗,指尖却冰凉,她不抱希望地试图联系小舅舅,结果一无所获。 她将书包的飘带装饰卷起又展开,心跳得像是要从嘴里吐出来。 到最后一个红绿灯时,她告诉司机自己在这里约了同学,于是在那里下了车,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去火车站。 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怔怔站了一会儿,她不知道要怎么买票,好容易找到售票口,又见提示牌上写着大大的红字“未成年人需监护人陪同购票”;她不得不离开售票口,却又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汽车尾气与小吃的臭油味交织在一起,还有各式行李摩擦的说不出来的味道,纯粹站在这里,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那又该属于哪儿呢? 就在这时,有个中年男人搓着手,冻得斯哈斯哈的,呼着白气扯着嗓子喊:“……去w县的还有没有——去w县的十二点的车——” 纯粹的老家就是h市w县n村,她走过去问:“是h市的w县吗?” 中年男人一愣,嘿嘿笑道:“这小丫头,除了h市还有哪个市有w县啊?”这句话惹得附近的黑车司机都笑起来,纯粹感觉脸有点发烫,问道:“在哪儿买票?” “上车,车上买票。” 纯粹上了车,一时有点儿恍惚,她不会遇到骗子了吧。 不过就算是骗子,纯粹心里一横,咬牙想,大不了就是一死,死总比委曲求全地留在别人家要好得多! 这辆车是一辆中型面包车,其实就是黑车司机在火车站周围揽客的。此类司机专在火车站或长途汽车站周边转悠,揽一些没买着票之类的散客,有的是顺路回去拉几个客人,为的是把油钱赚回来。 纯粹在车上等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做的梦乱七八糟,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女人推了推她,说交一百二十块钱的车费。纯粹拿出两张纸钞递给她,女人找了零,又过身去了,纯粹这才发现车上已经坐满人了。 而且都是熟悉的口音。 车子行驶大约六七个小时,纯粹在县城下车时已经天黑了。 好在小县城的宾馆管理不严格,未成年没有监护人也能入住,她在宾馆暂住了一晚。那时候的小县城还没有外卖这一说,再说晚上七八点,小吃店也都早早关门了。 纯粹不愿去碰宾馆里的泡面,坐了半天车又十分疲惫,只匆匆洗了澡睡下,第二天才吃了早餐。 这时候她仍觉得脑子昏昏沉沉,随手拦了辆出租车,报了地址就又晃晃悠悠睡着了。 等到了n村村口,已经快中午了。 她从村口往家里走时,很怕碰见熟人,幸好只有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小伙子经过,那小伙子看了她一眼,大约也没认出来;纯粹确认出来那是跟王自祥玩得不错的三猴儿。 先前说过,纯粹老家的院子早已翻盖成两层小楼,现在人去楼空,院子砖缝里已经疯长出许多杂草。有同村人在院门口堆了些柴火垛,纯粹没再细看,从钱包里翻出钥匙开了门——她很庆幸自己一直将老家家门的钥匙好好地放在钱包里。 屋子里还是临走时的样子,家具上都盖了白布,纯粹看得心慌,将白布一一扯下来,又去开了电闸……她感觉更累更困了。 或许回到家有了点安全感,她现在只想睡觉,一头栽到床上,被子都没找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在梦境边缘听见有人在敲院子的铁门。 纯粹慢慢睁开眼,敲门声仍然在继续——这时候整个屋子、院子都是黑的,农村不比城市喧哗,家家户户的灯光都只够照亮自己那一方院子。 她的心突突跳起来,爬起来打开房间里的灯,又把院子的灯也打开——屋外的冷风一吹,让她清醒很多。 敲门声并不急促,但仍未停止。 她咽口唾沫——嗓子好疼——走到门前,问:“是谁?”(这时候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哑了)。 门外的声音很熟悉:“是我。” 谁来着……这个声音确实很熟悉…… 纯粹一边想,一边开了门。 然后看到刘淇奥拎着行李包静静立在门外。 - 情不自禁 - 纯粹没想到会是他,盹儿彻底吓醒了。 刘淇奥半抿着嘴没说话,纯粹更是没话说,两人立在黄澄澄的灯光下一时相对无言。一股寒风推得铁门吱呃作响,纯粹先败下阵来,小声问:“淇……淇奥哥,你怎么来了……” 刘淇奥叹口气,说:“先回房间去说,外面冷。” 纯粹做梦似的回身往屋里走,刘淇奥进了屋,不动声色将屋子打量一番,问道:“这房间用地暖还是?” 纯粹坐在床边,恹恹地说:“…电暖气。” “没开吗?” “没开。” “这样睡一晚会生病的,还是打开吧。” 纯粹犹豫了几秒,还是找到开关将暖气打开了。 刘淇奥又问:“厨房在哪儿?” 纯粹指了指右边:“最右边那间。” 刘淇奥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去拉开旅行包的拉链。纯粹看见里面一件衣服都没有,倒是有个四层饭盒。旅行包并不大,除了保温饭盒之外,拿几团围巾塞一塞缝隙也就满了。 他到厨房瞧了瞧,家电都还干净齐全,自从老人走后,这屋子里没再有人动过——不过还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拿抹布大致擦了擦,又洗出几个碗将饭菜盛出来放微波炉里重新一热——其实饭菜还是温的,以至于纯粹能闻到勾人的菜香味儿——她这才想起来,这两天她还没吃过一顿正儿八经的饭。 微波炉嗡嗡地轻响起来,刘淇奥立在旁边抱着胳膊等着,叶纯粹靠在厨房门边,刚想说点儿什么,肚子先咕噜响一声。 刘淇奥看她一眼,倒也没笑,只说:“稍等。保姆做的,肯定不如陆妈的手艺,凑合吃吧。” 谁问这个了! 纯粹又觉得有些丢脸,又觉得他的不请自来有些微妙,生气也不是,害怕也不是,一时间脸色更红,也没应声,脑子里想着第二天该怎么办。 饭热好了,等真坐在餐桌前,反倒没什么胃口。 纯粹拿筷子戳戳米饭,小口小口地吃菜,刘淇奥坐在她对面垂眼看着她,好像在监视她似的。 屋子里暖和起来,胃里也有了热饭食,纯粹筷子还没放下,困意就又涌上来。 人一困,意识也就不大清醒,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胆子也就大了。 她浑浑噩噩地抬头看刘淇奥,对方胳膊搭在桌子上,另一只手里转着手机。单看动作好像很焦躁很不耐烦似的,表情上却没多大波动。 纯粹却走了心,感觉脑子里腾地一声,迷迷糊糊含糊不清地问:“…你又不那么喜欢我,为什么还来?” 刘淇奥一开始并没听清,只问:“什么?” 纯粹很想躺回床上去,却懒得动,只歪了歪脖子,挣扎着放大了声音:“你这样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的,到底是想干什么?” 刘淇奥微笑起来:“我怎么不好了?” 纯粹把哈欠往牙根儿里咽:“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呢……” 刘淇奥看一眼手机,语气像安抚小孩子,说:“不单我知道,现在家里都知道了。遍地是监控,再说车牌都是录入公安系统的。” 纯粹这时候脑子迟钝,但也反应过来了:他这句话不单是解释给自己听,同时还敲打自己以后别想着再跑,不管跑到哪里去,他们都知道。 纯粹闷闷地想,这跟小说里电视剧里不一样啊,小说里可没说过警察这么厉害,那女主角跑到国外去,不还得是霸道总裁出动黑道才找着的吗……当时她还跟倪倪讨论来着,倪倪说可能霸道总裁是这样的,他的势力范围之内警察都管不着。 越想越晕乎,眼皮直打架,正发呆发愣缩着脖子胡思乱想,她看见刘淇奥站起来,并且走过来了。 她刚疑惑地抬头看,一只手就碰上她额头。 刘淇奥顿了顿,说:“发烧了。” 怪不得这么难受。纯粹心想。 “去睡觉吧。”刘淇奥说:“我没带药来。可能是着凉了,有没有厚被子?找出来盖上。” 纯粹不知哪来的情绪,打开他的手,生硬地说:“别命令我!” 回屋吧吃饭吧睡觉吧,每一句每一句都是命令,凭什么他一来就要听他的? 明明之前对自己那么冷淡,后来连姥爷家都不去了,现在为什么又来? 她回自己老家,关他什么事? 她就算跑丢了、死掉了,又关他什么事? 姥爷担心、陆妈担心、叶良辰担心韩维和担心倪倪担心,也轮不到他来担心! 他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表哥,其实跟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么想着,纯粹嚯地站起来,想要很有骨气地转身离开,然后回房间狠狠甩上门;可没想到一站起来就天旋地转,眼前一阵一阵地黑,身子控制不住地往下倒。 刘淇奥扶住她(倒不如说是拖住她),无奈地换了口气,哄道:“先睡觉,好不好?” 纯粹感觉脑袋都抬不起来了,半个身子靠在他胸前,眼泪很没出息地流下来:“我要呆在自己的家,我不要回去……” 刘淇奥没再顺着她的话继续哄,半拉半扯把人送上床,又替她脱掉外套和靴子,又翻箱倒柜找出厚一些的被子给人盖上,折腾半天自己倒出了一脑门薄汗。看看手表,已经深夜了。 这时候发现还没有拉窗帘,他只是无意间朝窗户一瞥,怔然间看到自己的倒影。 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外套,这才将也将自己的外套褪下来,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又将包里的丝绸围巾撕开,用凉水浸湿,敷在叶纯粹的额头上。 手机里数个未接电话,他却并不想理,只挑了几条重要的信息回复。 长夜漫漫,外面起了大风,鬼哭狼嚎一般;院子里不知有铁盆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被狂风吹得乒乓作响。 他再次看向床上睡着的女孩,脸上仍然是不咸不淡的。 良久,等风渐渐平息一些,才靠着床头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纯粹醒来时,刘淇奥还靠床头睡着;她感觉比昨天好多了,然后想起昨天晚上一时的情绪上头,不禁羞愧地想要钻到地缝里去。 幸好刘淇奥还没醒,不然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他…… 纯粹悄悄下了床,发现外面下雪了。 不是暴雪,却也够唬人的。 纯粹没心情赏雪景,她在心里是打定主意不回去了——反正这里是她自己的家,刘淇奥还能把自己打晕了拖回去不成? 这么自我安慰着,心理仿佛就强大了一点;又想着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好歹该去买点儿什么。 村子东头有个超市,她记得前几年还是开着的。村子里的超市大多卖米粮果蔬和基本生活用品——对了,牙刷之类的也得买,自己昨晚就没顾得上刷牙呢! 她悄悄地开门走出去,外面虽然下着雪,却并不是很冷。街上没有人,只有一两条散养的狗摇着尾巴在街头颠颠地跑。 纯粹凭着记忆走进超市,门厅里放了个方桌,一圈人正围着桌子打麻将。 她很久以前的记忆中,村口小卖部的人们也是这样的。 开超市的女人见有人来了,刚抬起头准备招呼,看见纯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哎,这不是那谁家的……” 于是人们纷纷看向她,弄得她一时又无措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不是纯粹嘛!” 于是人们都“奥——”一声,七嘴八舌地问道:“怎么回来啦?” 纯粹说:“回来住几天。” “跟谁来的呀?” “……”纯粹不想再说了,匆匆往超市里面走。 她隐隐听见大人们还在议论,这个说:“……更水灵了……”那个说:“打小就不爱说话……” 这种小超市里卖的不过是日常的土豆白菜等几样蔬菜,冬天菜式更少——就算有其他的,她买回去也不会做饭。 并且蔬菜的品质显而易见并不好,就连一些食品包装上有的都附着一层灰土。 挑来挑去,最后只买了几包泡面,她打算雪停了再去镇里超市看看。 回去的时候雪好像更大了,她慢慢走在雪里,竟然感到有些安心。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隐约听到有些喧嚷,一开始没上心,以为是谁家在吵架;可那声音越来越近,等转过最后一个街角,她看见自家门前停着一辆熟悉的车,两个人正立在门前。 陆妈正向前举着伞,叶良辰举着拳头咣咣砸门,喊道:“叶纯粹!叶纯粹!!!你给我出来!!” 纯粹心里像被碾了一下似的,止了步子不敢再往前走;陆妈先发现纯粹,立刻拍拍叶良辰的肩膀,往这边指了指。 叶良辰转过身——他穿一件米白色长羽绒服,前襟上一片一片的红,而且有擦拭的痕迹——纯粹唯一能想到的情况,就是他在来的路上又吐血了。 雪花越落越急,他在落雪中朝这边走过来,步伐很快,陆妈一时都跟不上了;走到跟前,纯粹看到他的眼睛红红的,鼻尖和嘴唇也红红的,耳朵上和嘴唇上仍然打着乱七八糟的钉子,乍一看上去像个被胡乱打扮的精致人偶。 他真生气了,举起手来就要打。 没等陆妈拦,自己却先软下动作,又改成揪着叶纯粹的衣领。 叶良辰嗓子都喊哑了(当然也可能是病情所致),气喘吁吁地质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有那么几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纯粹真撞到枪口上反倒不怕了,甚至没心没肺地想,这雪花落到他的眼睛上可真好看…… 她抬起手来,用手指轻轻一拨他的睫毛,叶良辰像被蝎子蛰了似的打开她的手,往后退了半步。 “你是不是有毛病啊你!”叶良辰推她一把,又拽回来——拽到自己跟前——“问你话呢,好端端的你——”话没说完又开始咳嗽,咳得唇边又开始渗血。 陆妈眼圈也红了,大约过了几十秒,才对纯粹说:“好孩子,咱们回去吧……就当为了良辰——他再这么折腾,真受不了啊……” 叶纯粹刚买的东西在一推一搡之间洒落一地,有好事的邻居听见动静,立在大门垛子后面探头探脑地看。 叶良辰咳了一时半刻,恨恨地一抹嘴唇,由此手背上也一道红痕,哑着嗓子说:“行,不回去是吧?陆妈,我今天也住这儿,我倒要看看她想住到什么时候!” 陆妈哪里肯,劝道:“小辰……” 叶纯粹这才说:“……我回去做什么,我又不是你的亲表姐,迟早也是被赶出来。” “胡扯!”叶良辰把她拽得更紧:“我说是就是!是不是亲生的我还不知道?!” “别闹了。” “谁闹了?”叶良辰的胸膛剧烈起伏:“你这就回去,住我房间,我倒要看看谁要赶你走?我死之前,一切都是我说了算!” 那气势真像个暴戾无常的小皇帝。 纯粹想跟他解释,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保全最后一丝尊严。不管怎么说,主动退出总比被人赶出来的名声好听。 再说,自己就算以后继续在家里住,又该是什么身份呢? 自己就是个假千金,凭什么还跟以前一样心安理得住在那里呢? 可还没等她说话,陆妈也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膀:“好孩子……你们姐弟两个算是一起长大的,好几年了…又这么要好,这比什么都强。有什么事情,咱们回家慢慢地商量,好么?天大的事情,等你小舅回来再说,现在你住在这里,一个女孩家的,多么不好……” 纯粹吸吸鼻子,说:“陆妈,我们先进屋去说。” 这么一折腾,纯粹几乎都忘了还有个刘淇奥在家里的事儿了。 直到走进房间才想起来,她如梦初醒般四处看了看,围巾迭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被子也迭好了,厨房里碗筷也都归了位——唯独不见刘淇奥的人影。 “你找什么?”叶良辰也在屋子里四处看:“你跑回来——这里有什么好的?” 纯粹想起刚刚门前地上有几道极浅的车辙,她一开始以为是叶良辰这辆车的,现在想来或许并不是。 她收回心思,慢慢说:“……没什么。” 窗外仍旧悄然无声下着雪。 从窗外往里看,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跟两个孩子絮絮说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将两个孩子都揽在怀里,孩子们默不作声,只是叶良辰把自己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叶纯粹的,仿佛这辈子再也不要分开。 - 赐福(上) - 纯粹本以为这将是一场大雪,甚至以为大雪会弥漫到年底。可没想到,来势汹汹的横跨三省的雪断续落了两三天,太阳一出来就销声匿迹,连地上堆积的薄雪都仿佛随暖起来的空气忽地飞走,无证可循了。 就在这么个好天气里,叶良辰舒展地伸了个懒腰,叼着棒棒糖靠着椅背晃来晃去,桌上墙上大大小小屏幕里依然在演绎各式各样的游戏,角色们在屏幕里跃动,始终跃不出第四面墙。 很烦躁,非常烦躁,特别烦躁!! 心脏在胸腔里飞速鼓动,他仰头盯着天花板,开始一贯的自己对自己玩的小游戏:猜猜这回头痛会持续多久呢,猜猜这回会不会吐血呢,猜猜这回用不用再挨一针呢……如果这些情况都不会发生,那待会儿就去找纯粹。 额头逐渐沁出薄汗,他慢慢咬碎糖块,在牙齿之间嚼磨得十分细碎。棒棒糖熟悉的甜香味儿在舌尖和鼻腔徘徊起来,他举起一只手,看着手背上——自己刺下的——纹身图案。手背在天花板底下静静地、缓慢而虚弱地握起,又张开,白皙而细瘦的手指,这样的手指,他想,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会从手里漏掉,漏完,什么都剩不下。 喉咙里有一点腥甜,叶良辰默默等待着,直到不适感完全退去。 这时候他心情又好了。 纯粹正在整理学习资料。 过完年就进入初三下学期了,她知道她比不得同龄人,很多事情需得自己准备。姥爷卧床不起,更不用说兼顾自己升学的事情了;陆妈呢,在生活上兼顾着自己,可到底是以照顾叶良辰为中心……要是小舅舅在就好了。 纯粹吸了吸鼻子,很想去地下书库,又想到万一碰见叶简,两人都会尴尬。 ……纯粹犹豫不决,正想着找王颖聊聊关于升学的事儿——学姐一向能给出很好的建议——屋门就被推开了。 “啧,叶纯粹!”叶良辰一进来,熟悉的草莓糖味儿就跟着飘进来:“让你选图案,选好了没有?” 叶良辰所谓的“图案”,是指纹身图案。 自从纯粹被找回来之后,叶良辰好像头脑又开始发热,整天磨着要给纯粹纹身。 打耳洞就算了,在纯粹的观念里,纹身可不是小事情,怎么能随便做决定呢? …话是这么说,可叶良辰不仅手臂上纹了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手背上和小腿上也纹了图案——纯粹觉得,在这种事情上,陆妈对叶良辰又显得十分纵容了。 纯粹还想敷衍过去,顺着他的话说:“纹上就很难洗掉了,再让我考虑几天?” 叶良辰却不再给她退却的余地,紧追不舍道:“叶纯粹,你以为我是傻的? 都多长时间了?考虑这么久,你大脑转一回要花三天吗?” 可是实话实说,纯粹确实对这事儿没太上心,叶良辰一贯的小孩心性,他什么时候不是三分钟热度?家里那么多新鲜玩意儿,不都是他一时兴起搞回来、又扔开不管的。 再说……她眼下自己的事情都做不完,哪里有心情陪他胡闹呢? 叶良辰见她兴致缺缺、一副敷衍至极的样子,觉得心里有根弦绷地断了,没说气话,也没胡乱摔东西,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房间。 纯粹觉察出不对劲,又想到他曾经在那么冷的雪天追回自己,心下一时愧疚起来。 于是她追着良辰的步子,直到进他房间,见叶良辰靠在书桌前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心里稍稍松一口气。 “良辰,我觉得…” 叶良辰打断她:“没事,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 语气淡淡的,与平常那种傲慢的总是带着嘲弄的口吻大相径庭——好像他一下子真变得稳重了。 纯粹心里闪过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欣慰,就见他从凌乱桌面上拾起一支细长匕首。 那匕首是他许许多多的奇怪玩具之一;家里还有很多短刀,有时候当飞镖打靶用。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在这方面惹过祸,陆妈和姥爷并不禁止他收集这些玩意儿。 他拿起匕首,刺向自己的左臂。 皮肤十分细嫩,刀刃又太过锋利,那道伤口就像一条鱼在水波里划开血红的痕,那样温柔流畅的伤口,无声浸漫的血,看得纯粹发了愣。 一直划到手背,毫不停顿地将刀刃重新移到小臂处,再次对准那头威风凛凛、血迹斑斑的狮子—— “良辰…良辰!快住手…!你干什么!……!”纯粹冲过去,却不敢碰他的胳膊,只好抱着他的肩膀,一只手颤抖着摸他那只紧握匕首的手,试图将它拿过来。 “你不纹,我留着他们干什么。”他说这话时语气还是淡淡的:“叶纯粹,不用管我,你不是很忙么。” 纯粹的惊呼声招来了陆妈,陆妈又叫来了随时待命的保姆医生,房子里可算又热闹起来了,一大帮子人围在叶良辰的房间,陆妈哭也不是、哄也不是、训也不是,一个劲儿地说“造孽”。 那天纯粹没再敢进叶良辰的房间,她生怕再激怒他。 叶良辰…他到底还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纯粹怕极了,明明那么娇气的一个人,怎么敢,他怎么敢! 之后大约一周的时间,叶良辰没再出屋门,纯粹没见他,只知道他中途似乎被送去看心理医生…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应该没什么事吧,纯粹心想,不然陆妈肯定会跟自己念叨的。 反倒是跟叶简碰见了两次。 很奇怪,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他没干出什么错事,但你就是不喜欢他,对他的印象也不够深刻。叶简对于叶纯粹来说,就是这样的人。 闲话少叙,再说正题。 总之,过了大约半月,这天冷风吹得发狂,纯粹早早放了学,走到二楼时,看到叶良辰正靠在小客厅的沙发里。 游戏机里欢快的声音见到她就停了,她看着叶良辰,叶良辰也抬起头来,她觉得他显得更瘦了。 “想好纹什么了吗?” 劈头盖脸的一句话,让叶纯粹觉得自己被凌空提起来,那天的血迹和刀痕再次追上来,那是因为你,叶纯粹。 道德向来约束君子不约束小人——倒不是说叶良辰是小人,只是如果两方对峙,不考虑“得道多助”的情况下,自我道德较高的那方总是容易吃亏。 因为极易陷入自我审判,从而对对方产生愧疚感,甚至产生纵容行为—— “…我……”纯粹干干地开口——叶良辰清楚得很,她这辈子都不敢再拒绝了。 “…纹一个…一颗心,心形图案吧…。” “一颗心?”叶良辰从沙发里站起来:“行,走吧,去地下。” “等等,我先…先洗个澡…” “一小时?” “…好的。” 一小时后。 纯粹洗过了澡,头发匆匆吹得半干,她怕叶良辰等得不耐烦,再做出什么让人害怕的事。 赐福(下) 啰唆防捉虫: 1.刺符理论上只能纹传统宗教图案,角色有意违背传统是为突出其性格。 2.纹身师一般佩戴一次性医疗口罩和手套防止交叉感染,角色不佩戴口罩是因为要进行刺符中的仪式,即对刺符图案“注入法力”(吹气,跟孙悟空吹毫毛差不多一个性质我觉得 - 叶良辰拿出纹身针——准确地说,是右手持着针柄,左手用酒精棉仔细擦拭针尖——针尖已经用超声波清洁仪清洁过。 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纯粹是被骗了。 因为叶良辰手里这特制的半米长的钢针不是现代通用纹身针,而是泰式刺符针,针身长而粗,不仅看起来吓人,刺进皮肤时也比普通纹身针要疼得多。传统意义上的刺符跟现代意义上的纹身毕竟是两回事,前者不是潮流的产物,而且宗教意味更重、刺青方式和器材更传统,因此痛感更明显。 纯粹看着他手里那东西不禁有些胆寒,轻声问:“良…良辰,你确定是用这个吗……?” 叶良辰随手把酒精棉扔开,这个动作微微带起袖口,露出绷带边缘——他的伤还没好呢。 “对,过来。” 纯粹走过去,叶良辰上下打量她一回,恍然道:“哦,忘问你了,想纹哪儿?” 【想】纹哪儿? 纯粹在心里默默反抗道,那是我想的吗,我可是一点儿都不想纹! 可如果再出尔反尔,这小疯子不定干出什么事儿来呢…纯粹坐在沙发床边,对他半求半哄地:“纹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吧,良辰?而且学校里不让纹身……” “这好说。”针尖隔着空气指向她上臂:“这儿,上半截儿胳膊内侧,行不行?” 当然不行!这到夏天随便穿个短袖、一抬胳膊不就能看到了,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必须穿礼服的场合。 纯粹咬一咬下唇,犹豫道:“这里也可能被看到……” 针尖左右晃了晃,指向她的心口:“背上?” “不…穿裙子会露出来。” 针尖点两下,继续往下走:“那就大腿内侧。” “良辰!”纯粹耳朵红了:“不要开这种玩笑!” 叶良辰还觉得叶纯粹磨叽呢,嘴里“嗤”一声,不耐烦道:“谁有心情跟你开玩笑?这里不行那里不行——现在最后一次机会,自己选,选了就不能改,不然纹你脑门上。” 纯粹抬头看他的眼睛,想做出些反抗,可一与那黑漆漆的瞳仁对视,又偃旗息鼓了。 “……那就,腰上吧..后面。” “ ..”叶良辰笑了两声,这让纯粹觉得自己中了他的套儿——可这时候再想反悔,是真来不及了。 “腰上怎么了?” “会挑地方,腰上最疼。”纯粹不知道良辰是不是在故意吓唬她,但她没辙。 纯粹趴在沙发床上, 她感到叶良辰凉凉的指尖轻按在后腰上。 “这儿?” “这里会不会衣服一动就被看到了……?” 手指往下挪:“这儿?” “嗯。” 她听见叶良辰窸窸窣窣地戴手套,然后腰上一凉,酒精棉球在后腰走个过场。 然后纯粹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她问:“良辰,纹身能用麻药吗?” “不能。” 好吧。 她心里惴惴不安,想起小时候经常生病,总是被奶奶带去诊所打退烧针。 那时候跟现在差不多,也是趴在诊所的床上,屁股光溜溜的,像过年时待宰的鸡认命地等着针尖刺进皮肤—— 还没来得及从回忆中走出,后腰就猛地刺痛起来,并且根本不给她喘息时间,一针连着一针,连绵细密的尖锐疼痛伴着酸麻从后腰扩散开,她甚至感到小腿和指尖开始发麻。 刺痛来得过于迅猛,以至于足足过了几秒、眼泪都流到下巴,喉咙里才开始呜咽。 “……良辰…”纯粹哭了,这不怪她娇气,即便是勇猛的古代战士,能忍过这一疼痛仪式的也是少数——也正因如此,能坚持接受刺符仪式的战士会被称赞为“真正的男子汉”。 然而,纯粹不是战士也不是男子汉。 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疼痛刺激得头皮发麻,泪水将眼前景象搅花成一片:“疼!良辰…啊……你、你慢一点啊……” 叶良辰“啧”一声,手上动作不停:“疼就对了。想不疼就别绷劲儿,肌肉越紧张越疼。” “……”这怎么可能控制得住?纯粹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嘴唇也被自己咬得发疼,不知道是不是出了血。 泪水涟涟的,别人看了一定不忍心,可惜现在手里拿针的是叶良辰。 纯粹觉得,这份痛苦大约过了一个世纪才结束,沙发套子上泅湿一片泪水浸湿的痕迹。 针尖终于彻底离开皮肤,她感到刺痛的那块皮肤被柔和地吹了一口气,冰凉的吐息拂过去,却没消减半点痛楚。 “差点儿忘了。”纯粹觉得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听见叶良辰立起身拉开抽屉的声音,药瓶和铝箔板哗啦作响,叶良辰蹲下来,面对面把小药盒递给她:“吃药。” 纯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湿哒哒的一绺头发贴在脸侧。 小药盒里躺着两三药片儿和一个胶囊,因为哭得厉害,她现在说话带着很重的鼻音,喃喃地问:“这是什么…” “抗炎的。我还能毒死你?” 纯粹吞下药片和胶囊,继续恹恹趴着,却不防叶良辰把她一侧头发撩起来,问:“耳洞长好了?” “长好了。” “嗯……”他轻轻捻了捻耳钉,闲闲道:“不错,好看,不愧是本天才亲手穿的耳洞,很完美。” 纯粹没接茬,心里对他的过分行为有些生气——然而事实上无可奈何。 叶良辰也没再说话,屋子里一时安静了。 过了大几分钟,纯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一个激灵又惊醒了,因为叶良辰正在给她别发卡。他在这种事情上本来就笨手笨脚,一字发卡不好戴,勾起头发连带着头皮发疼。 “怎么了……”纯粹有点懵,看到他另外两个指头里勾握着的东西,心里一抖:“你,你拿这个干什么……” “耳骨上再打两个。”镊子和银针反射顶灯的光晃了一下眼睛,叶良辰不知什么时候又噙着棒棒糖,草莓糖的甜香味儿在两人之间弥漫。 “什……”纯粹终于戴好了发卡,露出刚刚被夸过的耳朵来。 叶良辰顺手把沙发床边的台灯又打开了,强光刺得纯粹眯起眼来,他再次摸她的耳朵,冰凉的酒精棉让她彻底清醒过来:“等等……良辰——” 不到半秒,软骨被穿刺的痛在耳廓上方炸开,她胡乱拽紧他卫衣下摆,眼泪不受控地再次充盈眼眶;还没等它们从眼眶里滚落出来,针尖再次扎透耳骨,然后是第三次。 半只耳朵都变得滚烫,直到他用酒精棉擦干净多余的血水,纯粹没再说一句话,只是啜泣。 之后,叶良辰听到她喃喃说了句什么,一时没听清,凑到她脸边问:“你刚才说什么?” “……叶良辰,你过分。”纯粹嗓子哭哑了,不知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疼痛,或许也是因为害怕,说话声音有点颤抖:“我不想你伤害自己,但我不是你的玩具。” “什么玩具?”叶良辰盯着她,仿佛她是什么非常难以理解的存在:“我亲自为你做这些,你以为是在玩?叶纯粹!” 纯粹真的很疲惫,她本来就怕疼,疼痛和惊吓几乎耗空了她的精力。 叶良辰却仿佛自己压制了怒气——这对他来说实在难得——转而没头没脑地说:“你看我,耳骨上也有三个。” 纯粹刚刚稳定的情绪又崩了:“怎么样,给自己打几个,就也要给我打几个吗?你太任性了!” 他还真想这么干。 不过此时就算情商再低,也知道不能再得寸进尺了,更何况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继续耍犟。 “就是任性,你有什么办法?”叶良辰蹲得腿脚发麻,索性换了跪姿,趴在纯粹对面嘎嘣嘎嘣把糖块嚼碎。“你也能任性啊,怎么弄我都行,我绝——对——不会哭成你这样儿。” 纯粹趴着不吱声,叶良辰扯过她一绺头发用手指头绕着玩。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叶纯粹。”过了好一会儿,叶良辰才再次开口:“你没有原来的家了是不是?我也早就没有了。” 纯粹依然把头埋在自己胳膊里,瓮声瓮气地:“明明这里就是你家。” “……我猜,家里应该还没人敢跟你提过我爸妈的事儿吧。” 纯粹抬起头,叶良辰正模仿她的样子,下巴枕在自己胳膊上,表情一贯的不屑一顾,说:“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连过年都不回来,因为他们根本就是放弃了原来的家…我又是这个样子。”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继续绕着纯粹的头发玩:“我妈是个女同性恋,她现在的女朋友应该还是法国那个吧,她们有自己的孩子。” 从来没人跟纯粹提到过这些,她诧异极了,听见叶良辰继续说:“我爸,早在外面养一窝了——对他来说那才是正常的健康的家庭吧,我觉得。他跟小老婆生了儿子又生女儿,我还让陆妈带我去看过。”他哼一声:“不知道什么审美,那女人丑得要死,两个孩子也丑得要死,打扮得倒是很人模狗样,一见我就惊慌失措——可能因为我跟我爸长得太像,也可能因为她们见过陆妈,以为是找他们算账去的。”他的语气甚至有些戏谑,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纯粹感觉喉咙里有些干涩,问道:“那…姥爷知道这些事吗?” “知道。”叶良辰说:“就是他非要他们结婚,搞不懂怎么想的……现在好了,我爸已经恨透了他,连带陆妈跟我。” 纯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是的,短短几分钟,叶良辰就成了该被安慰的那个),正斟酌着措辞,就听他继续说:“所以我说,叶纯粹,你已经没有原来的家了,以后再离家出走也没地方去了。我也是,我也离家出走过,可是根本走不远,走到哪里都能被逮回来,费这劲干嘛呢?你就好好地在这里,以后我不再跟你吵架了,我保证。” 纯粹知道,对于叶良辰来说,这已经是做出了很大让步,于是刚刚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只问到:“所以你想要我们身上的装饰都一样吗?其实不用这样也……”纯粹看着软趴趴的叶良辰,心底陡然升起母性光辉:“我绝不会像二舅舅、二舅妈那样、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冷静一点想想,难道没有一模一样的纹身,我就会变成别人的表姐吗?”——但说完这句话,纯粹自己也有点心虚,谁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叶良辰真正的表姐呢? 叶良辰安静地看着她,直把她盯得发毛,才幽幽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姑姑留下的那个孩子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吧?” 纯粹当然记得。 “其实…” 其实,叶良辰在某次捣鼓那些小玩意时,无意间拦截了一批通话,当时他没当回事儿,顺手存下来了。后来闲得无聊又想起来,点开仔细听,在一通两个多小时的通话里,他听到陆妈跟一个男人提到【怀素留下的两个孩子】。 两个? “对,两个,我听得倍儿清楚。”叶良辰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瞒,但重点是什么,叶纯粹?重点是,那个叶简很可能就是你亲哥。” 纯粹心里乱极了,良辰是又在吓唬她吗? “所以我很怕啊叶纯粹,我爸有自己的家,我妈妈有自己的家,爷爷只顾着工作,陆妈对我好是因为奶奶,她不停地对奶奶的照片念经。后来你来了,但你好像也很快会有自己亲生家人。”叶良辰表情仍旧,眼泪却迅速滚落下来:“那我呢,谁来顾一下我啊?” “良辰……”纯粹抱住他的脖子,本来就湿润的眼眶更红了:“我顾你,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以后就这样好好地说,别再伤自己,以后我也不再跟你吵架了,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了,我保证。” 叶良辰恹恹地问:“你说话算话吗?” “算话的。” 当天晚上纯粹洗澡的时候,小心翼翼扭脖子看纹身,镜像里纹身确实是个爱心形状,但前面还纹了几个字。纯粹吓了一跳,他还纹了什么?! 再凑近镜子仔细看,镜子里那三个字有些歪扭,但形状尖利奇诡,正是叶良辰的字迹。 【叶良辰】,他把自己的名字纹在那里,后面紧跟一颗形状完美的爱心。 - 青春需要放肆 叶简曾经刻意偷偷多拿一个苹果回房间,放在床头柜抽屉后的横栏上。 他无意中发现抽屉后面还有这么个空间。日常打扫显然不涉及这里,以至于横栏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他把灰尘擦干净,放上苹果,抽屉轻轻推回去,再拉开——苹果依然好好地立在那里——也就是说,抽屉在自由活动的同时,不会将苹果推下去。 好极了。 那之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把抽屉抽出来,看一看那个苹果。 苹果,多好的苹果,暗红浓稠的色泽,比丝绸还要光滑的表皮,几乎能反射出他的脸。清香四溢,完美无缺,如同这里的一切没有一处不好,每一粒干果都饱满厚实,每一寸空气都清新淡雅,每一滴水都甘甜得烫舌头,那为什么他之前喝到的水就那样涩口,难道水也分作三六九等? 这样完美的东西,他想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坏掉。 他知道一棵树抽取土地的汁液生长出葱茏尖顶,长出许多叶子,生出许多花朵,结出许多果实,叶花果连同枝干的命运却都不尽相同。总有一些得天独厚的枝干,或者花骨朵儿备受宠爱,使那些饱含营养的汁液输送给自己,从而使其他枝干,或者花朵变得细小如枯藤,走向萎缩,走向截然不同的命运。 然而,备受宠爱又怎么样呢?从米粒般的胚芽逐渐长大成形,果实日渐膨胀,开始是青苔色,之后慢慢染上红色,等到成熟时,形状那么饱满,颜色那么鲜艳,吹过它周身的风都因为绿叶的庇护,变得柔和许多。之后,不知什么时候啪地一声落在地上,这就开始宣告它的死亡。如果免去被吃掉的命运,它将自此开始腐烂,起初散发出劣酒般的醉醺醺的气味,从果核里开始生出黑斑——我是说黑斑一样的死亡。黑斑逐渐扩散,果肉更加腐烂,连令人遐想的酒味也散失殆尽,它开始任由蚊虫叮咬,皮肉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只剩下果核。如果环境潮湿,果核还会裹上一层白色霉菌,那就是属于它的裹尸布,也将是它最后的体面。 这是规律。叶简想,谁逃得出这规律? 他再次将抽屉推回去,准备去地下找一些书。 经过大客厅,正看到叶纯粹往玄关走,她还不太习惯他的存在,愣怔一瞬,匆匆点一下头。 叶良辰趴在二楼栏杆朝下喊:“叶纯粹,你就非走不可吗?” 纯粹肩上挎着日常用的帆布牛皮拼接包,还没来得及回应,叶良辰又喊:“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纯粹叹口气,抬头看着他无奈道:“只是听一个讲座,最多五点钟就回来。” 叶良辰咬碎棒棒糖,笑得露出牙齿来,拿手比着手枪的姿势对着她:“砰砰!” 纯粹不再理他。 走到门口,陆妈正拿着她的外套等着,边为她穿外套戴围巾边啰唆道:“学校也是,这么冷非要办讲座,还是礼拜天……多么折腾孩子们!今天还是雨夹雪,我嘱咐他们开车慢点……下次再见着廖主任可得跟他说说,以后这种活动捡好天气——不然孩子们多遭罪?” 纯粹把脚踩进鞋子里,笑道:“是牛津的教授,人家行程好忙的,只在咱们这儿待一天。” 陆妈不以为意,一边为她系鞋带,一边道:“回头你们把那些出去玩的时间挪出来,组织到牛津大学里听不也是一样?”说完立起身看看纯粹,又说:“只戴这衣服上的帽子冷不冷啊?一定得冻着,不行,等着啊,我去拿个厚点的来。” 纯粹想早点去学校:“陆妈,不用了,外面应该没这么冷啊。” 陆妈说:“不行,不行,听话啊纯粹,这么冷的天不穿厚点怎么行!” 叶良辰已经回房间去了,纯粹只好靠在玄关处,边翻看手机边等着陆妈拿帽子来。 叶简不再看他们,继续往地下室走去。 这次讲座其实并不是必须出席,只是事关学分,讲师名头又大,没有哪个学生想错过,纯粹当然也不例外。 讲座结束之后,张倪倪一改风风火火的常态,拉住纯粹神秘兮兮道:“叶小叔回来了没有?还没有吧?” 纯粹说:“没有,不过也就这两天了——你让他带什么东西了吗?” 倪倪立即收起鬼鬼祟祟的神态,握拳叫了一声“YES!!”,然后搂住她肩膀,笑嘻嘻道:“让你家司机先回去,今天咱们去玩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纯粹正想说今天要回家,倪倪却吊着她脖子不肯撒手,嘴皮子翻得跟机关炮似的:“哎呀咱们都没机会一块儿玩了,年后我就去美国,哪还有时间聚啊?等叶小叔一回来,或者等叶爷爷一出院,你就又被管得死死的,青春需要放肆知不知道?纯粹啊好纯粹~去嘛去嘛一起去嘛陪我去嘛~~Allen他们也都一起,就当提前给我们践行好不?” 纯粹被晃悠得左摇右摆——不过倪倪说得也没错,现在他们这帮人确实聚少离多,各有各的前途,今天一散,没准儿明个就天南海北,再加上倪倪这样央求,纯粹只好分别给司机和陆妈各打了电话,跟倪倪去“放肆青春”了。 外面也算是寒冬腊月,屋里倪倪却换上一件低胸吊带裙,正威风凛凛指挥化妆师给纯粹化烟熏妆。 “……倪倪,但是这会不会有点儿太放肆了……” 倪倪一条长腿跪在椅子上,对着镜子刷睫毛膏:“这算神马,你就是太乖乖女了!”转念又一想:“但是说乖吧,还不是特别乖,耳洞倒是也没少打——” 纯粹也不能分辩这是叶良辰的杰作,只好默认自己也有小小的叛逆心思。 化妆师轻轻说“好了”,纯粹朝镜子里看了一眼,倒没被吓到,只是有些发愣。 镜子里的自己仿佛一下变成大人,眼妆勾勒得十分张扬,唇色艳丽,唇形妩媚,本就自来卷的头发也被卷成大波浪,衣服早就换成跟倪倪差不多的紧身裙——还是在纯粹极力要求下挑得十分保守的一件。 “你看,多漂亮!”倪倪也凑过来,托着她下巴左看右看,啧啧几秒又猛地想起什么,嚷道:“诶,有了!”她一边嚷一边从化妆师手里抢过眼线笔,在纯粹眼角点了颗泪痣。 “怎么样,怎么样?”倪倪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这叫什么?这就叫点睛之笔!” 两人正笑闹着,包间门被敲了敲,王颖探头进来:“Allen说你们在这儿,我先来找你们玩。” “师姐!” “师姐快过来!看我给纯粹设计的妆,怎么样?” 王颖居然也化了妆,不过不是烟熏妆——应该不算吧——反倒比烟熏妆更夸张些,用色十分大胆,眼角到嘴角还贴了两溜儿亮钻充当泪痕。 我天…… 纯粹有些晕眩,倪倪只是说“一位前辈开店很久但从没带你来过今天我们开PARTY所以包场”,可没想到居然这么“野”——简直就像是在为变装舞会做准备。 按理说,这种事情应该提前说好,至少有个心理准备,可是倪倪说:“你傻还是我傻呀?你通信往来都有家里盯着呢,我给你发,那一准被截胡啊!” 王颖笑盈盈地坐下来,指点道:“纯粹脸本来就小,修容不用打这么多,眼影再淡一点儿,效果会更好。”说着亲自上手操作,两三分钟后满意地点点头,倪倪赞道:“果然效果更好!” 王颖摸摸纯粹的头,正要说什么,门又被敲响了,倪倪跟王颖齐声说:“请进!” 赵磊推门进来——这绝对是打扮得最用力的一个——他不但穿了整套哥特式裙子,化了精致的妆容,还戴了假发,拎着与衣服十分相配的手提包,柔声道:“好了没有?女士们,如风他们都快喝多了。” 倪倪瞧见他就吹了个口哨:“不愧是社长大人!” 王颖也笑起来:“真不愧是社长大人!” 纯粹觉得自己应该跟队形:“真不愧是厉害的社长大人!” “这居然是纯粹~”赵磊惊讶地走近来俯身仔细看:“居然能驾驭这种妆容,纯粹真厉害!自己化的?” “当——然——是本小姐的杰作!”倪倪勾住赵磊脖子,得意洋洋道:“还有师姐的进阶加工,怎么样?是不是可以去参加世界化妆师大赛了?” 纯粹被三个人盯着脸一顿分析,妆容下的脸快红透了,忙催促道:“那我们快出去吧,太晚就没得玩了。” 四个人说说笑笑走出去——他们之前是占用一个包间充当化妆间,这里实质是他们往届一位师兄开的酒吧,开业有几个月了,不过不对外开发,只接待熟人,性质上更像私人会所。 在倪倪等人的死磨硬泡之下,今晚上这儿就专门腾出来给这群孩子们耍疯。这师兄胆子也是大,答应他们酒水敞开喝——只是撇了一些烈酒。 这人敢应下这事也有自己的考量:今晚上能过来的都是跟张倪倪玩得好的,那就意味着大多是关系网里的孩子,算不上知根知底,但他知道这波孩子并不纨绔,都有分寸。再说卖个面子,往后人情往来只赚不亏,何乐不为呢? 总之,音乐一响,孩子们就炸开了。 纯粹被倪倪拉着蹦跶好久,喘着气推脱:“我得、我得歇会儿……”倪倪是怎么有这么大精力的? 她坐在沙发里翻开手机,对着叶良辰五十多条未读信息和电话正发愁,人群忽然欢呼起来,有人连吹好几声口哨,几个男生勾肩搭背笑着搂住刚走进来的人。纯粹循着声音看去,身子顿住了——韩维和。 他们多久没见了? 纯粹觉得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见了。 韩维和身上还裹着羽绒服,跟他们一一打招呼,顺手接过杯酒喝了,然后问:“纯粹在哪儿?” 几个男生又开始起哄,纯粹刚想站起身,就觉得肩膀被人一按——倪倪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她身后来了。倪倪举起纯粹的胳膊晃了晃,扯着嗓子喊:“痞子韩!你家纯粹在这儿哪!站那儿不动干嘛哪?还等我们请你来啊?” 韩维和大步流星往这边走来,几个男生也跟着呼啦啦走过来,纯粹身边一下子变成最热闹的地方。 维和紧挨着她坐下来,甩掉羽绒服之后立即握住纯粹的手,纯粹被他的手冰得一哆嗦,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忙松开手,手足无措道:“冷不冷?” 纯粹看着他比同龄人更深邃一些的眼睛,又默默把手握住了。 周围人正在很热烈地谈论球赛,因为支持的队伍不同,倪倪快跟一个男生打起来了,手指几乎顶着那男生的脑门儿。 韩维和愣愣看着纯粹,脸腾地红了——幸亏他本来就黑,幸亏这里灯光很暗,他现在真的真的真的很想紧紧抱住纯粹,但他知道那样做周围人一定会更加起哄,纯粹不喜欢。 有人又给他倒了杯酒,他接过来咕咚灌下去,舔了舔嘴唇,小臂稍微用了点儿力气,悄悄把纯粹拉得更近了。 纯粹忽然觉得无比安心,甚至空气中漂浮的酒精都是一种慰藉。倪倪的手还搭在她肩上,随着话题讨论的热烈程度摆来摆去,韩维和的手渐渐暖和起来,其实两个人现在还没好好说上一句话。 纯粹有很多话想问: 你这些日子干什么去了?你腿上的伤好了没有? 我的身份……我腰上的纹身……我似乎有些问题的眼睛……我缥缈不定的未来…… 在清晰了解这些之后,你还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你好像瘦了,是不是又被扔到俱乐部里去魔鬼训练了? 你知不知道……即使我没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很想念你呢? 但她什么也没说,这个时候不适合说。 倪倪笑嘻嘻递过来一杯果酒,撺掇她:“纯粹,要不要尝尝?” 韩维和挡住:“尝什么?张倪倪你别不教好。” 倪倪立即呛起来:“纯粹还没说话呢,你急什么?万一纯粹想喝呢?” 韩维和一想也对啊,再说这点度数也没什么,于是也看向纯粹。 纯粹处在这样的气氛里,又见到了很久不见的人,心里有股气一直闷着,正想找个发泄口,于是从倪倪手里接过酒杯,抿了一口。 “怎么样?”韩维和担心她喝不惯。 实际上纯粹觉得这酒更像果汁,没有想象中的难喝。一杯酒下肚,倪倪问道:“怎么样?再来一杯不?”纯粹递过杯子,倪倪又给她倒了一杯。 纯粹默默喝掉第二杯,这时候感觉喝下去的第一杯酒已经在肚子里发热,胸腔里仿佛有股气将自己托起来,整个人变得有些轻盈。她好像有些开心了。 “哟,纯粹酒量不错啊!”倪倪惊讶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纯粹眯起眼睛笑,原来酒是这么好的东西,早说啊。 “再来一杯。”纯粹又把酒杯举起来。 这回就连倪倪也犹豫了,毕竟这是纯粹第一次碰酒,要是真喝醉就麻烦了。 “……那就再来一杯啊,喝完这杯就不给了。”倪倪说:“这里的酒也不是那么好,回头咱们去我家酒窖,到时候再玩命喝。” 韩维和啧一声:“什么玩命喝?张倪我可警告你啊,你别把别人好好的带坏了,要真玩命我真找你家去。” 张倪倪一挑眉毛:“哟,装什么大尾巴狼?就你纯洁,我们都大坏蛋,那有本事这酒你一口别喝。” 黄爱伦本来正在另一波人里唱浪漫情歌,听到这边热闹也凑过来:“怎么了我亲爱的朋友们?” 张倪倪顺势揪住他耳朵,邪笑起来:“说着不如喊着灵,这他妈才是真正不纯洁的人。” “哎哎哎姑奶奶姑奶奶松手!”黄爱伦龇牙咧嘴,人们哄笑起来,他举着胳膊反抗:“张倪倪你是不是又喝多了你?!” 气氛更热烈了,台上DJ曲子更嗨,大家又散开去跳舞,纯粹默默地一歪头,靠在韩维和肩膀上。 “是不是喝酒不舒服了?”韩维和摸摸她的头,纯粹拉下他的手,摇了摇头。 纯粹闭着眼在他肩上靠着,两个人紧紧握着手,谁都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韩维和才听到纯粹轻轻说:“我是觉得现在很幸福。要是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韩维和今天沉默得过分,他默了几秒然后开口道:“…纯粹,其实我……” “维和。”有人叫韩维和的名字,两人抬头一看,是李如风,王颖也站在他旁边。 “走了,我俩家里还有事儿,回头见。” “纯粹拜拜。” 李如风是这伙人里身份最敏感的,家教大约也最严,因此谁都没留他们。 又热闹了一阵子,有几个男生女生跳累了又凑过来聊天,韩维和问道:“小胖他们怎么没来?” 有人说:“张倪攒的局,问她啊。”说完扯着嗓子吼一声:“张倪!小胖他们仨没来啊?” 张倪倪骑在黄爱伦脖子上,嚷道:“他仨打架被家里禁足了,出不来啊!” 众人又幸灾乐祸笑起来,正打闹时见门口又进来几个人,有人喊道:“是不是小胖他们来了?” 几个跟小胖相熟的立即颠颠跑过去,却见来者不是同龄人,而是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于是疑问道:“这儿不对外开放——您哪位?” 这群孩子真是喝得头昏脑涨,被劲歌热舞冲昏了头,竟然忘了外面的保镖—— 那些人是吃素的?能随便放外人进来? 堵在门口的几个孩子还在纳闷这莫名其妙闯进来的大人是谁,就见来人插着兜慢慢踱到灯光底下,张倪倪在身后咣唧就摔了,带着黄爱伦也栽了,纯粹也吓醒了酒,心惊胆战地站起来,韩维和挪到纯粹前头,不知道谁对台上打了个手势,音乐停了。 大灯也亮了。 大家也总算明白这是有人家里来逮人了。 纯粹倪倪韩维和黄爱伦等人也终于绝望地看清楚,来人是叶怀朴,身后跟着的是他常带的两位助理。 叶怀朴目光扫过这群打扮得妖魔鬼怪的孩子,微笑着点一点头:“打扰你们了。纯粹,倪倪,维和,你们几个跟我出来,其他人请继续。” 黄爱伦正躲在一膀大腰圆的兄弟身后暗自庆幸自己没被点名,就听张倪倪这死丫头紧着把自己卖了:“叶小叔,Allen也在,躲那儿了——” 黄爱伦一口气咽下去,嬉皮笑脸走出来:“叶小叔晚上好哈哈哈哈哈哈……” “Allen你也出来。” 黄爱伦绝望地跟上队伍。 今夜放肆的青春,在叶怀朴的到来中结束了。